回景安后,王睿着实碌忙了一阵,白天跑各大医院递名片、拉关系,晚上则在娱乐场所公关,每每深更半夜带着一身酒气回家,倒头就睡。
聂筱兰感觉不太对劲,这天起了个大早,亲自做了顿丰盛的早餐,候着儿子起床,预备谈谈心,一来了解一下宝贝儿子最近的状况,二来有件事情想探探他的口风。
这个五十出头的女人剪了一头利落的短发,丰盈富态且保养得当的脸上施了淡妆,显得比实际年纪要轻许多,嘴甜的朋友见到她们母子同框,总戏说他俩像姐弟,王睿摸着脸笑着怼回去:太夸张了吧,我有那么老吗?
女人的眼睛透着精明与锐利,这是在商海摸爬滚打多年的修为。王睿小时候犯了错,都会下意识地回避那双眼。
她是一家叫“天睿”的中型商超的老板,独断专行,说一不二,手下好几十号人被她管理得服服帖帖。
相比之下,王睿的父亲王朝东就黯然失色许多。大前年肺部开刀手术后,他从林业局一个科长的位置上办了退养,戒断烟酒,种花养鸟打太极,醉心养身,不问世事了。
老王年轻时就喜好书法,尤好颜体,如今空闲下来,心境也清明许多,遂重拾笔墨,励志在此有所建树,甚至给自己取了个“三不”的雅号,寓意:不僧、不道、不俗。他是老党员,原则性强,不僧不道必然,不俗是其目下的追求。每每糟蹋完上好的纸墨,即题此雅号,颇为得意。
妻子戏谑“三不”实为不三不四、附庸风雅,老王勃然大怒,三天没理她,而后却又花了五块钱让街边游匠将此雅号刻了个章子,抚而自嘲曰:知耻近乎勇!
夫妻俩明争暗斗几十年,最后妥协的都是老王,这个在体制内摸爬的终究敌不过在社会上滚打的。
王睿起来的时候已经快九点了,急急忙下楼,对仍坐在餐厅的母亲颇有点意外。
“吃了早饭再走,不差这一会!”
母亲说得郑重其事,王睿只得坐下。
“什么情况,您亲自做的?”王睿咬了口包子,惊讶地望着母亲。这种鲜虾馅料的味道他再熟悉不过了,读大学时曾央求母亲做好了快递到学校,在同学间传为佳话。
“味道没变吧……慢点,别噎着!”聂筱兰把豆浆推过去。
“无事献殷勤,非……”
后半句,母亲一瞪眼,被王睿连同包子一道咽了下去。
“最近怎么这么忙?”聂筱兰搁下手里的景安日报,进入正题。
“甭提了,新建的东岭医院正招标,竞争激烈呀!”王睿端起豆浆,咕嘟了一口。
“慢点儿,烫!”聂筱兰摇摇头,“你有事业心是好事,但身体也得注意,总喝那么多酒也不行呀,生意是光喝酒能喝出来的?”
“妈,你不懂,中国人就兴这个!”
“我不懂?你以前可不是这样!”
王睿听出了母亲的弦外之音,脑海里闪现出邹楠的身影,心中涌起一股苦涩。
那天送邹楠直接去了263医院,对方执意将住宿的钱给他,并让他以后别再去医院找自己,语气和表情同样的冰冷。王睿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小丑,陪尽小心、极尽能事地取悦别人却丝毫不受待见。
他快速启动车子从邹楠身边驶离,景安同样下了一夜雨,车子将路边的污水溅到了邹楠的身上。
“……我看你是在假公济私,故意买醉吧!”
“好了妈,我以后注意就是了!”王睿抢白道,他懒得听母亲的分析,关键总分析得对。
“小睿,你还记得原先住我们楼下的宋阿姨吗?她有个女儿叫薇薇,拉小提琴的,小时候你们经常在一起玩的。”
“记得,怎么了?”王睿狐疑地瞅着母亲。
“噢,前两天她们母女逛到商超,在妈妈办公室聊了聊,说找机会两家人一起吃顿饭,你爸倒是很有兴趣,原来在林业局他和薇薇爸是一个科室的。”
聂筱兰尽量轻描淡写,其实是相中了那个刚从澳洲留学回来的薇薇,想让两孩子试试交往。
“老妈,你就饶了我吧,你知道我最不喜欢这种饭局了!”王睿看了眼手机,把豆浆一口喝完,拿起公事包就走,不给母亲继续说话的机会。
“开车慢点……这孩子。”
望着儿子遑急逃遁的背影,聂筱兰苦笑着摇摇头,她没料到儿子对相亲竟会如此敏感和抵触。
康正医疗器械公司坐落在市中心国贸大厦,会议室的窗户正对着白鹭大桥,这座造型别致、气势恢宏的建筑从这个角度俯瞰,像幼儿的玩具。椭圆形的会议桌上摆了一盆春兰西神梅,正是花期,那恰倒好处的捧与漂亮的刘海舌构成了一个完美的中宫,与外瓣相配真是美轮美奂。
“王睿!”经理刘彤轻轻敲了敲桌面,目光严肃。
王睿回过神,不由得讪笑着调整了一下坐姿。
“还有两个月,东岭医院就要正式投入运营,这个项目我们已经跟了一年多了,却迟迟签不了合同,问题的症结究竟在哪里?你们销售A组有没有想过?”
会议室鸦雀无声,经理扫视一圈,叩问的目光重又回到了王睿身上。
“经理,”王睿咽了口唾沫,“您也不是不知道,现在的竞争有多激烈,东岭是块肥肉,多少双发红的眼睛盯着呀,人家自然端着,哪肯轻易就范。”
“就是,不然赵毅也不会在这个关键时刻,辞职回老家种地了。”
说话的是一个叫娟子的小姑娘,身材娇小玲珑,一双眼却大而有神,像科幻片里的外星人。她口中的赵毅是前任销售A组的主管,最先和东岭医院采购办接触的人,估计是承受不了长时间无法取得突破的巨大压力,在连续性失眠多日后,辞职了。王睿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提拔上来的,专职公关东岭,鉴于他能顺利拿到第一人民医院的大单,公司对他给予了厚望。
“赵毅是去种田,还是去马尔代夫旅游跟你有一毛钱关系吗?就你还好意思说,今年你连一台X光机都没卖出去,再这样下去,你吃土吧!”
经理勃然大怒,并没有因对方是女的而留情面。娟子倒不以为意,吐了吐舌头。
“总之,我不管你们A组用什么办法,一定要拿下东岭的单子,不然……”
经理没有继续说下去,大家面面相觑。
“经理,你也不用威胁大家,东岭没有应承,也没有拒绝,说明我们还有机会,他们留一个月的时间安装调试设备足够了,所以我们也还有时间,我想说……”王睿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又似乎在吊胃口,“如果我们拿到了这个单子,公司会有什么奖励?”
经理凝视着王睿,端起茶杯,呷了口茶,郑重道:“提成加一个点,年底奖金翻番,所有人安排马尔代夫双飞7日游!”
会议室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虽然谁也拿不稳,但奖励确实足够诱惑。
林中空地,昏暗静谧,藤蔓蜷曲。
王睿茫然地行走着,饥渴和恐惧一同折磨着他,他想呼叫,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突然,他看见前方出现一道白色的身影,他兴奋起来,疯狂地追赶着那个飘忽不定的身影,尖锐的石子戳穿他的脚掌,带锯齿的野草割破他的手臂,鲜血流满全身,但他感觉不到疼痛。慢慢接近了,身影突然转过身,王睿还没看清是怎样的一张脸孔,一只手突然破胸掏出了他的心脏……
王睿惊叫着醒来,抬手一摸,额头冷汗淋漓。
他从沙发上起来,走到办公桌前坐下,点了根烟,茫然地望向窗外,琢磨着刚才那个诡异的梦。
十分钟后,他去盥洗室抹了把脸,出来时碰见急匆匆跑回办公室拿资料的娟子。
“……这个月我一定要卖一台机子出去,不能被经理看扁喽!”
娟子其实是一个很有上进心的女孩,年轻敢闯敢拼,但销售成绩不佳。然推销医疗器材哪有那么简单,医院科室、器械处及院办,都会横插一杠,相互制约,利益有冲突,分配不均的话,都会叫你白忙乎,最终拿不下订单。
“祝你好运!”王睿鼓励,随口问了一句是哪家医院的采购打了她的电话。
“263!”
王睿猛省:他突然明白,午休时诡异的噩梦里,那个蹁跹的身影是谁了!
王睿撩开窗帘,瞅瞅外面:“好像在下雨吧,小娟,你等等,我送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