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宾逊·杰弗斯与加里·斯奈德诗歌中的生态哲学观

洪娜
(中央民族大学外国语学院)

摘要:罗宾逊·杰弗斯与加里·斯奈德皆为美国西部文坛当代著名诗人。他们在生态哲学观上有着重要的契合之处,他们都在诗作中展示大自然的内在价值,描绘自然界的多样性与主体性,有力地批判了西方文明的人类中心主义宇宙观,颠覆和解构了人与自然的二元对立,对人与自然的关系进行了重构。他们的生态哲学思想为当代美国生态诗人的诗歌创作及理念的形成作了坚实的铺垫。

关键词:生态哲学观;现代文明;有机整体观

1.引言

罗宾逊·杰弗斯(Robinson Jeffers,1887—1962)与加里·斯奈德(Gary Snyder,1930— )皆为美国西岸著名诗人、深层生态运动的积极倡导者。他们的生态哲学观念贯穿了诗歌中的整个创作主题,即呼吁人类采用一种全新的方式去重新看待人类与世界的关系,反叛传统人类中心主义强调人的主宰地位并神化人的尊严的思想观念,强调自然万物的价值优先;对美国工业文明进行了尖锐而深刻的批判,坚决反对破坏自然的一切行为。此外,他们主张将人类视作整个生命循环中一个元素而非主宰者的生态整体观。

2.重构人类与非人类的关系

杰弗斯曾在《双斧及其他诗篇》的序言中阐述了他的生态哲学观念的主要内涵,“这部作品的主题是展现一种被称作‘非人类主义’的哲学态度,即将重心从人类转向非人类,拒斥人类唯我论,重新认识非人类的宏大力量。我们的民族是时候开始像一个成年人那样去思考,不应再像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婴儿或精神病人那样去思考。这种思维方式既不是厌世的,也不是悲观主义,尽管少数人这样认为……它体现了客观真理和人类价值。作为一种行为规范,它提倡一种适度的超脱,而非爱、恨与嫉妒。”(1959:xxi)杰弗斯通过诗作教导读者超越“人类中心论”的价值观,体现了“敬畏生命”的生态伦理观念,即“成为思考型动物的人感到敬畏每个想生存下去的生命,如同敬畏他自己的生命一样。他如体验他自己的生命一样体验其他一切生命”(Schweitzer 1990:130)。和自然息息相关,任何生命都是自然的一部分,我们均应善待珍惜。

他常常在诗作中描写非人类的故事。比如,在《消逝的余晖》一诗中,自然的运行变得超脱尘世,超越了人类意识所能理解的范围。而在《没有故事的地方》一诗中,杰弗斯试图贬低人类存在的价值。“这里是我毕生所见的最崇高的地方/无法想象/这里的人类无所不能/但却浇灭了孤寂的警醒的热情。”题目中“没有故事”指的是拒绝人类的故事,而着重描述自然的故事。

在这两首诗中,杰弗斯教导人类不应将自己视作自然的主人,而仅仅是生命循环中的一个元素。人与自然万物之间的关系是共生的、互补的、对话的关系,而不是主人与奴隶之间的宰制关系。

在《夜幕》一诗中,杰弗斯又向读者勾画了一幅大海征服人类的图景,现实世界是自然的世界,自然是无与伦比的,而人类的世界则是次要的,微不足道的。诗人在这些诗中贬抑人类的行为活动甚至人类的理解力,大力歌颂自然的光辉,认定人类终将毁灭,而自然之光永存。

斯奈德的诗作《与山峦相会》生动而形象地再现了诗人之子进山时的情态。斯奈德抨击现代文明破坏大自然的生态平衡,但他并不笼统反对城市生活,也不笼统贬低人类和人类社会。他认为,任何生活方式,只要它不与大自然相悖而行,只要它是维护而不是破坏生态平衡,都是可以接受的。人要恢复人性,保持自身价值,就必须投入大自然的怀抱,与大自然保持直接的联系。这种思想在此诗中被完美地体现了出来。

他爬到浪花飞溅的溪涧边上,
他沿着平板似的岩石向上走,
他把一只手指放到水里,
他转身走向隔在一边的水池,
把两只手放在水里,
把一只脚放在池里,
把几块鹅卵石扔在池里,
他用双手拍打水面,
他高叫,起身站立,
面对急流,面对高山,
举起双手,三次呼喊。(1990:148)

在这样的情境中,人与自然的对立消失了,有的只是作为自然的一分子而感觉到的由衷的愉悦,与自然浑然一体的悠悠自得。自然不仅仅带给人类果腹的食物,还有万物生生不息的体味。自然对于人类也不只是外在环境或者客体,它更是人类和其他生命共同栖居的处所,是与人类息息相关的生态因素。自然以其博大神秘启示着人类,赋予人类以灵性。自然远不止于为人之伴侣,它还能抚慰人的情感,启迪人的心灵。诗人为我们构筑了一个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态乌托邦,展现了生态危机时代人类对诗意生存家园的追寻,使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理想境界在诗的内涵中得以表现,体现了“诗意栖居”的精神内涵。

3.对工业文明的批判

近年来,科技的迅猛发展、人口的过度膨胀和人过度追求物质享受,使人类生存环境遭到了严重威胁。随着科学技术广泛运用于社会生产过程,人对自然的主宰能力也急剧增强,人类陷入了一种自相矛盾的尴尬境地。一方面,人类利用高科技技术创造并享受着巨大的物质财富;另一方面,工业和科技的发展严重扰乱了自然的正常发展规律,人类的生存环境普遍恶化,生态系统全面发生危机。

杰弗斯常常在作品中谴责人类与自然的疏离,鄙视现代文明的虚伪,诗作常流露出一股浓重的尼采式的悲观主义色彩,宣称人类在不久的将来将自我毁灭,而世界将在人类毁灭以后变得更加美好。因此,他常在诗中批判工业文明。这里,杰弗斯的观点与斯宾格勒在《西方的没落》里所指出的不谋而合,现代文明是“人性发展所达到的最外在、最不自然的状态”(1988:29)。它是一个终结,是紧跟在生命之后的死亡,是扩张之后的僵硬,是取代了大地母亲的理智时代和用石头堆砌而成的呆板的城市。工业化是一种灾难,它使自然日益枯竭。因此,西方乃至整个世界文明急需一种新的态度和新的世界观来取代征服自然观。

杰弗斯在《大拉网》一诗中把现代工业文明比作一张巨大的网,并预言这张网会彻底将人类毁灭:

……我们开动了一台台机器,把它们全部锁入
相互依存之中;我们建立了一座座巨大的城市;如今
在劫难逃。我们聚集了众多的人口,他们
无力自由地生存下去,与强有力的
大地绝缘,人人无助,不能自立。圆圈封了口,网
正在收。他们几乎感觉不到网绳正在拉……(1959:46)

在杰弗斯看来,科学是与自然相悖的,因而也是与人性相悖的,最终将导致人类以悲剧落幕。他在《科学》一诗中就将科学比作怪物:

人类创造了科学巨怪,却被那巨怪控制
就像自恋和灵魂分裂的疯子不能管束
他的私生子。
他造出许多刺向自然的尖刀,本想
用它们实现无边的梦想,而噬血的刀尖
却向内转刺向他自己。
他的思想预示着他自己的毁灭。(1959:54)

现代文明的发展改变了人们的价值观。金钱、名利、地位已成为人们追求的目标,而简朴的生活和高尚的道德及自然的美丽已无法让人感到快乐,这一切的一切让杰弗斯感到痛心不已:“对我而言,/如果我可以活得长久/就只有用安宁换取狂热,/想到那些坟墓中安详的死者吧,/他们如何去享用他们曾经拥有的巨大财富?”(Williams 1972:455)。杰弗斯倡导简单的物质生活,期盼人类彻底改变其贪婪、挥霍的生活方式,以丰富人们的精神生活为目标,改变人们的价值观。正如梭罗在《瓦尔登湖》中大声疾呼:“简单,简单,简单吧!……简单些吧,再简单些吧!”(1971:91)如果我们愿意生活得简单而睿智,那么,生存非但不是苦差事,而且还是一种乐事。

在《打破的平衡》一诗中,杰弗斯指责人类欲望无限地膨胀,严重加剧了与自然的矛盾,也使自我丧失了单纯的快乐和纯洁的心灵。若任由这种欲望疯长,则世界终将在人类的手中葬送。

他们唯一的作用是
维持和效力于人类之敌——文明
怪不得他们活得神神经经,舌尖的
欲望:进步;眼里的欲望:欢乐;心底的欲望:死亡。
世界在变化中病倒,雨变成毒药,
大地是一个坑,该毁灭了。(1959:65)

文明的进步与发展为人类带来了空前的欲望,欲望发展下去的结局只有一个:与世界一起毁灭。这是文明发展的理想结局吗?

斯奈德曾经在《龟岛》中对文明提出了批判:

“文明,成功使我们变成一个物种,但它做得过了头,又反过来对我们造成威胁。现在也有证据表明文明生活并不适合人类群居。要改变这些,我们必须改变我们社会和思想的最根本的东西。”(1974:99)

《前线》一诗是对美国工业文明尖锐而深刻的批判:

毒瘤的边缘
膨胀抵住青山——我们感到
一阵腐烂的微风吹起
又沉落。
鹿儿在这里过冬
链锯在峡谷中咆哮。

十个潮湿的日子里运木的卡车停开了,
树木再次呼吸。
星期天那地产公司
四轮的吉普车带来
买家和看客,他们
对土地说:
伸展你的双腿。

飞机在头顶上方噼啪作响,这里“不错”;
心脏中腐败的脉搏每一次跳动
在美国病态的油腻的血管中
催它更快接近边缘。(1990:165-166)

此诗中,森林被描绘成受当代美国威胁的牺牲品。诗歌到第三节,叙述者终于达到了愤怒的顶点,在头上噼啪作响的飞机代表了拥有庞大军事力量的经济帝国,它们对树木、土地产生巨大威胁。为强调这一点,斯奈德将美国拼写成“Amerika”。这个词在20世纪60年代曾经使用过,用来指称美国为法西斯主义。斯奈德将美国经济比作一个患有胆固醇动脉硬化的肥胖病人。斯奈德在此诗中不仅表达他的政治立场,而且也提醒自己和读者,从现在起,必须坚决反对破坏自然界的一切行为。他在70年代中期的一次访问中曾提及,“这是一个永恒的时刻。我想就有机体进化来说,我们已经到了尤为关键的时刻,我们必须做出对各种生命体的生存起到深远影响的决定”。(Faas 1979:109-110)

斯奈德认为,我们发达社会中的人类又一次被从一个花园中驱逐,从欧美人文主义的井然有序的花园和对人类优越性、优先性、唯一性以及支配性的假定中驱逐出来。我们已经与其他的动物、真菌、昆虫一起被扔回到其他花园,在那里我们不再确信我们是如此享有特权的。自然与文化之间的墙已经开始崩塌,我们进入了一个后人类时代。以斯奈德的观点来看,人类已经迈入后人类时代。人类逐渐意识到这样一个事实,我们已经创建了一种自我毁灭的文化:通过破坏我们周遭的自然界,我们在破坏我们自己。他的作品《太空地方》为我们的未来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视域,他批判了人类对已濒临危险的星球所做的一切。他提出一系列亟待解决的问题:我们如何能控制驱使我们剥削自然、玷污我们自己巢穴的贪欲和自私?人类对非人类世界有伦理上的义务吗?我们需要转换什么样的意识才能结束孩子气的政治冲突,把精力集中在挽救我们曾经居住的唯一星球的生态健康上?

4.生态整体观

杰弗斯主张人类要学会将自我视作整个生命循环中的一个元素,而不是自然的主宰者。他曾这样表述他的生态整体观:“我相信宇宙是一个整体,宇宙中的一切都是同一能量的不同表达,它们彼此相互联结,相互影响,以此构成一个有机整体的各个部分”,“在我看来,人、种族、岩石和星星,它们都在改变,在成为过去,或者在死亡,它们之中没有哪一个具有单一的重要性,它们的重要性仅仅存在于整体之中……在我看来,只有这个整体才值得我们付出深深的爱。”(麦克基本2000:70)因为“完整是一个整体,有机的整体是最大的美,/生命与物质的有机整体,是宇宙间最神圣的美,/热爱它们,而不是人类。/除此之外,否则你就只能分享人类令人怜悯的困惑,/或者当他们走向毁灭时陷入绝望”(《答案》)。诗人将大自然视作一个统一的有机体,任何一个个体都与整个生态系统紧密相连。自然整体的美高于人类的美。他呼吁每一个人都要把自己看作生态整体的一分子,保护生态整体,是每一个人的责任。在一个土壤、水、植物和动物同为一员的共同体中,承担起一个公民的角色。他在《路标》中就表现出他对人与自然能够和谐相融的迫切期盼:

转向那些可爱的东西,不是人,从人性中挣脱出来,
让人这种玩偶躺在一边。设想你像百合那样生长,
依偎着沉静的岩石,直至你感到它的神性
使你的血管冰凉,抬头凝望那些沉静的星辰,让你的目光
离开你自己和人类的地狱而顺着那通天长梯向上攀升。
万事万物将变得如此美丽,你的爱将跟随你的目光前行;
……
现在你自由了,即使你又变成了人,
也不是妇人所生,而是出自岩石和空气。(1959:76)

斯奈德也十分推崇生态整体观,不仅将大自然视为一个有机整体,这个整体内的一切都是相互联结的,而且这个整体是一个丰富多样、不断变化着的整体。他对自然的理解不仅是整体主义的,还是多元的和发展变化的,因此人类要真正理解自然,就要适应自然的变化和韵律,摆脱人的无限膨胀、欲望被异化的生活方式,回到原初人类的生命节奏。因此,斯奈德教导读者要明确人类对环境所担负的重要职责,希望重新确认人类在自然整体中所处的地位,从而恢复和重建人类与自然整体以及整体中的其他成员的和谐关系。

斯奈德曾在散文集《大地家族》中记录了他在思考是否可以将杰弗斯视作他自然诗歌创作模仿的典范:“如果一个人希望创作自然诗,那么读者在哪里?读者一定来自于他试图歌颂我们这个时代的诗歌与自然的挣扎。(痛斥人类;痛斥人类对非人类的世界所作出的残酷、充满悲剧的行为?像杰弗斯一样?)”(1969:4)斯奈德对杰弗斯彻底拒斥人类的做法还是持有保留态度的。但杰弗斯主张人类要学会将自我视作整个生命循环中的一个元素而不是自然的主宰者的生态观对斯奈德生态哲学观的建立起到了尤为关键的作用。他倡导人们作为人类的一分子,每个人都应承担相应的社会责任;作为自然的一分子,每个人也有相应的自然责任或生态责任。目前的生态危机是由人类一手造成的,人类必须对此承担责任。缓解直至消除生态危机,恢复和重建生态平衡,确保这个星球上的所有物种持续、安全、健康地存在下去,是人类不能以任何理由推卸的义务;同时,也只有完成了重建生态平衡的使命,人类自己才可能长久地生存在大地上。

5.结语

杰弗斯的作品常被评价为消极厌世,排斥人性,鄙视文明,具有浓重的悲观主义色彩,因此常常受到评论家的诟病,有些作品还成为批判的众矢之的。然而,杰弗斯在作品中贯穿始终的哲学思想是“非人类主义”,而非“反人类主义”,它是建立在对人类中心主义思想的反思和重新定位基础之上,在谴责人类中心主义方面具有重要的进步意义。斯奈德继承了杰弗斯的生态整体观,但在杰弗斯的“非人类主义”哲学思想基础之上,又进行了一定的完善,形成了独特的“后人类主义”哲学思想,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传统人类中心主义与非人类中心主义的话语体系,避免了“过”与“不及”两个极端,将人与自然看作一个统一、和谐共生的有机整体。

总之,二位诗人的诗作中所体现的绝不单单是对人类现代文明与社会的批判与厌恶,还有对自然中万事万物的热情讴歌。他们在作品中为我们构筑了一个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态乌托邦,展现了生态危机时代人类对诗意生存家园的追寻,使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理想境界在诗的内涵中得以表现,体现了“诗意栖居”的精神内涵。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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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lliams,Oscar.1972.The Pocket Book of Modern Verse[M].New York:Pocket Books.

本文是2015年度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文学地域主义’视阈下的美国西北诗派研究”(项目编号:15YJA752002)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