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梅亭

从没去过上海,却知道在上海东北方向的鲁迅公园里有一座名叫梅亭的建筑物。初闻此名,还以为是记念京剧大师梅兰芳先生的,百度搜索过后,才知道事实并非如此。梅亭虽然是建在中国人的土地上,也的确是为了记念某个人而建,但却并非是为了记念梅兰芳先生,甚至梅亭的修建,都几乎与中国人没有多少关联。提及此事,还要追溯到离此尚不久远的八十多年以前。而那一年,韩国人尹奉吉也才二十四岁。

百度搜索尹奉吉,可以很容易地得到如下资料:

尹奉吉,韩国人,本名禹仪,号梅轩,于一九零八年出生在朝鲜忠清南道礼山郡德山梁里。三岁那年,韩国被日本吞并,沦为日本人的殖民地,十一岁那年,亲身经历了韩国人争取民族独立的“三一运动”,运动随即遭到日本人的残酷镇压,又十一年后,离开了家乡,流亡到中国,几经辗转,最终于一九三一年抵达上海,并认识了当时在上海组成的韩国临时流亡政府警察部长金九,并由此走上了争取朝鲜民族独立的道路,成为了一名著名的朝鲜独立运动家。不过,所谓的“著名”,却是许多年以后的事情了。至少在当时,尹奉吉还远谈不上什么著名,甚至可以说非但谈不上什么著名,而是几乎没有半点名气,这也为他日后的著名奠定了基础。

这么说似乎有点矛盾,但放在尹奉吉的身上,却又是那么的贴切。

就在尹奉吉抵达上海的那一年,日本人将其罪恶的侵略黑手伸向中国的东四省,在国民政府“攘外必先安内”的国策下,数十万东北军不战而退,拱手将数十万平方公里土地让给了日本人。日军的侵略行径,遭到了国际社会的强烈谴责,为了缓解压力及转移国际视线,日本人遂又在上海挑起了事端,主动寻隙,向我驻守上海闸北的中国国民革命军第十九路军发动进攻。我第十九路军奋起抵抗。经过一个多月的抵抗,中国军队逐渐不敌,被迫撤出闸北阵地。日军亦在占领真如、南翔后宣布停战。随即在英、美、法等西方列强的调停下,双方开始进行谈判。谈判其间,在上海的日本军政要人竟然决定借四月二十九日庆祝“天长节”(昭和天皇生日)之机,在虹口公园举行所谓的“淞沪战争祝捷大会”。

日本人的气焰如此嚣张,顿时惹恼了上海滩一位传奇英雄一一王亚樵,遂决意在“天长节”的庆祝仪式上,派人袭杀在上海的日军高级军政人员。袭杀的首要目标自然就是日本派遣军司令官白川义则大将。

但虹口公园地处日本租界区内,日本人一向将租界区视为其境外领地,平时尚且不允许中国人入内,值此之际,就更不允许中国人入内了。可要袭杀白川义则,就必需设法进入虹口公园。于是,王亚樵便将眼光投到了在华的朝鲜人身上。

却原来,自从日本吞并韩国,日本人便一厢情愿地将朝鲜人视为日本人。虽说只是大日本帝国的二等公民,却可以自由出入日租界。

不过,王亚樵最初想到的人却不是尹奉吉,而是金九。那时,正如前文所说,尹奉吉还远谈不上什么著名,王亚樵也不可能听到过他的名字。

王、金会面,两人几乎一拍即合。王亚樵当即向金九提供了四万元经费,由金九具体负责实施策划袭杀计划。

金九即刻一面亲自到设在江南造船厂里的分兵工厂设计炸弹,一面物色义士。很快,尹奉吉便进入了金九的视野。

其实,尹奉吉进入金九视野并非偶然。早在两人相识之前,金九就对尹奉吉有所了解。知道尹奉吉具有较强的民族独立意识,十七岁那年,还在家乡开办过乡学,并且精通日文,之所以来到上海流亡,就是想投奔大韩民国临时政府。只是临时政府处境维艰,在无法确定可靠性之前,是不敢冒险吸收新成员的。但不知为何,自打和尹奉吉相识,金九就对他有颇多信任,尤其是考虑到尹奉吉自来上海便一直在虹口公园小菜市场以贩菜为生,对虹口公园的环境较为熟悉,便更加认定,执行此次暗杀任务非尹奉吉莫属。

尹奉吉果然没有让金九失望。金九将在日军祝捷大会上制造爆炸,袭杀日在上海的日军高级军政人员的计划告知尹奉吉时,尹奉吉慨然应诺,誓言将以生命争取祖国之独立与自由。

其时,经过反复试验,一种专为祝捷大会袭杀日军高级军政人员的水壶炸弹已经研制成功。金九遂于一九三二年四月二十六日亲自引见尹奉吉加入了韩人爱国团。

在金九的亲自主持下,尹奉吉目光炯炯,胸佩韩人爱国团团徽,左手握住一枚手榴弹,右手持一支手枪,面对着韩国太极旗,神态坚毅地宣誓:“我宣誓,作为韩人爱国团的一员,决心以赤诚之心,诛戮侵略中国的日军将校,以期还我祖国之独立与自由。大韩民国三十六年四月二十六日,尹奉吉。”誓毕,金九举起照相机,“咔嚓”一声,拍下了这一极其具有历史意义的镜头。随后,挽起尹奉吉的手臂,苦涩之情难以言表。因为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对尹奉吉而言,这将是一条不归路。

四月二十八日,也就是日本人所谓“天长节”的头一天,尹奉吉来到虹口公园做实地考察,巧合的是,恰好日军侵华总司令白川义则一行也来此视察,两人虽近在咫尺,尹奉吉却苦于手中没有合适的武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双手沾满中国人鲜血的刽子手离去。但也就是在那一刻,尹奉吉萌生了一种预感,这个不可一世的刽子手必将死于自己的手中。

当晚,尹奉吉思潮澎湃,虽然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但从他写给父母、妻子和两个儿子的遗书中,我们亦可从中窥探其一二:“如果你们周身的血液和骨髓依然存在的话,将来也必定成为一个为了祖国效命的勇士吧!”“把太极国旗高悬在空中,来到我的孤单的墓前,酌一杯酣酒,以慰九泉之下我的灵魂吧!”“因为我将离开你们而走,你们不必过于悲哀,你们还有那慈爱温柔的母亲,会给你们慈爱哩!我希望你们,在你们那慈爱的母亲的教导之下,将来也成个伟大的人物。”“像过去的历史所载,如东亚的先哲孟子和震动西欧的名将拿破仑、世界发明家爱迪生等,他们都是受了母亲的教育而成功的伟人,我希望你们的母亲也像这些伟人一般的母亲,在你们,也都像这些伟人一般的受导和成功,这是我最后所盼望和所遗给你们的。”

次日晨,金九开车将尹奉吉接到韩侨金海山家。按金九的吩咐,金海山早已为尹奉吉做了碗香气四溢的韩式牛肉面。尹奉吉端起牛肉面,捧在鼻孔处嗅了嗅,便有滋有味地吃起来。一碗下肚,尹奉吉拍拍肚皮说:“真好吃。”解下自己的手表塞到金九的手中说:“再过一个小时,这块表对我就没有用了!”金九听罢,不由得泪如雨下,半晌说不出话来。

上午八时许,尹奉吉身穿一件崭新的西服,肩挎水壶,手提饭盒,乘出租汽车来到虹口公园。

此际,已陆续有日侨摇动着太阳旗走进虹口公园。尹奉吉暗暗地吸了口长气,气定神闲地摇动着事先准备好的太阳旗,随着其他日侨一道,若无其事地进入虹口公园。

公园内,早已搭起了一座检阅台,会场内,竟然有十余万日侨云集台下,引颈期待庆典的到来。

不一时,白川义则在一干日军军政要员的簇拥下,趾高气扬地走上检阅台。为了向世界展示大日本帝国的军威,日本人还特意邀请了英、美、法等国的驻沪领事前来观摩。

见到白川义则,尹奉吉如同见到不共戴天之敌,恨不得立刻将手中的炸弹投掷过去。

但一一尹奉吉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就在尹奉吉来虹口公园之前,金九还郑重地叮嘱他说:“梅轩君,吾人之敌,倭寇而已,今日举事,切须审慎,万勿加于倭寇之外各友邦人士。”尹奉吉又怎能区分不出金九所说“倭寇之外各友邦人士”呢?

九时整,“天长节”庆典仪式正式开始。首先是阅兵式,随着二十一响礼炮鸣放,在第九师团师团长植田廉吉的指挥下,第九师团主力一一第十一、第十四师团,军直属部队以及海军和航空兵部队依次通过检阅台,接受白川义则大将和日本驻华公使重光葵等军政要员的检阅。大约一个半小时后,阅兵式才结束。还没等进入所谓的“祝捷”,天空突然阴云密布,竟下起了小雨。英、美、法等国领事因本国政府指令在中日冲突中严守中立,只参加“天长节”庆祝活动,而回避“祝捷”的内容,纷纷以避雨为由,先后走下检阅台。

凭着直觉,尹奉吉感到时机已经来临,不失时机地挥舞着太阳旗挤到距检阅台左角前十米处。

而此时,活动已进入高潮,白川义则、重光葵等高级将领先后致祝词。十一时四十分,演讲完毕。在雨雾弥漫中,全场日本人都情绪高昂地对着两面巨幅日本国旗高唱国歌。在《君之代》的歌声中,尹奉吉突然冲出人群,在距检阅台数米处,“嗖”地一声,将水壶炸弹准确地投掷到白川义则的脚下。随着“轰”地一声巨响,检阅台顿时坍塌,血肉横飞之处,传出一片鬼哭狼嚎之声。

顿时,公园内一片混乱,日侨争相夺路逃命。尹奉吉却立在原地,面不改色地对着日本宪兵高呼:“来抓吧,我是韩人,我叫尹奉吉,炸弹是我丢的,一切由我个人承担!”

日本宪兵立即一拥而至,将尹奉吉逮捕。

四月二十九日“天长节”,最终成为了为白川义则敲响的丧钟。这个双手沾满中国人鲜血的刽子手身中二百零四块弹片,经过近一个月的抢救,于五月二十六日因伤势过重毙命。顺便提及的是,检阅台上的日军军政要员无一幸免。日本驻沪留民团行政委员长河端贞次当场被炸死;第九师团长植田谦吉、日本驻华公使重光葵均被炸断一腿;日本海军第三舰队司令长官野村吉三郎被炸瞎右眼。

白川义则死后,日本天皇裕仁下旨,追封白川义则为男爵,并做悼诗一首,以示怀念:

少女雏祭日,止战谋和时,丰功不可灭,留取长相忆。

但,中国的一家报纸却以“乘着军舰而来,躺着棺材而去”来作为报道该事件的标题。

尹奉吉被捕后不久,便被押到了日本本土石川县金泽日本陆军基地。羁押期间,惨遭日本宪兵的酷刑折磨,却一口咬定,投弹之事由他一人承担。一九三二年十二月十九日上午七时四十分,尹奉吉在金泽郊外被枪决,时年二十四岁。

可事件却没有就此结束。早在爆炸案事发当日,日军便封锁了公园各个出口,严密盘查所有的与会者。随即又出动大批军警,对法租界内韩侨进行报复。迫于日方压力,法租界向日方引渡了十七人。

为了制止日本军警对韩人的报复,五月十日,金九以韩人爱国团领袖的身份在《申报》上刊登一封公开信,宣布对此事负责。日军随即悬赏六十万巨款,要买金九人头。但金九却在中、美友人的鼎力帮助下,顺利地逃离上海。

一九四六年六月十六日,日本战败宣布无条件投降近一年后,尹奉吉义士的遗骨被迎回韩国,金九亲自赶赴首尔火车站迎灵;一九六五年,韩国政府在尹奉吉故宅后院修建了纪念塔。一九六八年,为其修建忠义祠;一九七二年,尹奉吉出生旧宅、故居、忠义祠被指定为史迹二百二十九号。礼山郡亦自一九七二年起,每年四月二十九日举办梅轩文化节,以追思民族独立义士。

建国后,虹口公园更名为鲁迅公园。公园一角有座“园中园”,名曰梅园,园内遍植梅花、松柏,门口的黑色石碑上,刻有八个格外醒目的大字:纪念故人,祈愿和平。园内还有一幢富于韩国民族建设风格的二层亭阁,这幢二层亭阁就是梅亭。更具讽刺意味的是,尹奉吉义士的遇难地,日本金泽也有一座尹奉吉纪念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