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辩论围绕宗教展开

一连好几天,帅克都没见到那位军人灵魂的启发者。神父完全可以兼顾他的神职任务和他纵情声色的放荡生活。他极少回家,总是浑身油渍,邋里邋遢,那模样活像一只在屋顶上发情的公猫。

如果他回到家时还能把话说清楚,那么他会在临睡前和帅克谈论一番,主要是讲崇高的目标、激情和思维的无尽快乐。

偶尔,他们也尝试着谈论诗歌,海涅的诗也派上了用场,虽然只是其中几句。

神父还带着帅克去战壕做过一次战地弥撒。那一天,仪式上冒出了两位随军神父,看来是工作疏忽所致。另外那位神父以前曾任神学教师,是一位虔诚的教徒。他在旁边观看他的同行卡茨先生举行宗教仪式,帅克打开随身携带的军用壶,敬了卡茨一口白兰地,那位神父见了,非常诧异地望了这位同行一眼。

“酒的品牌挺好,”随军神父奥托·卡茨说,“您要是过过瘾了就回家歇着去吧。相信我,我可以独立对付这场弥撒。今天我头有点儿晕了,就在露天下做弥撒好啦。”

那位刻板的神父摇摇头回家了。和往常一样,卡茨神父出色地完成了任务。

这次弥撒,他用清凉的香槟替换了平时喝的圣酒,讲道也比通常长一些,而且,他每说一句话总会附带一句“诸如此类”和“显而易见”。

“士兵们,今天你们就要开赴前线了,诸如此类。请把你们的心依靠在上帝周围,诸如此类,显而易见。你们将会遭遇什么,大家都不知道。显而易见,诸如此类。”

士兵们不断听到经台上传来“诸如此类”和“显而易见”的声音,其中夹杂对上帝和所有圣徒的惊呼。

神父的演说慷慨激昂,他在高昂的情绪状态中竟把叶夫根尼·萨沃伊斯基王子提升为圣徒,说他将保护在河上修建浮桥的工兵。

虽然有一些小的漏洞,这场战地弥撒还是在快活而有趣的气氛中顺利宣告结束的。工兵们打发了一段快活的时光。

回家的路上,帅克和神父要把折叠式的战地经台带上电车,遭到售票员的反对。

“你小心点,我真想用这圣物敲你的脑袋!”帅克对售票员说。

他们回到家中,发现圣餐盒在路上丢了。

“不用担心,”帅克说,“天主教徒最早做弥撒时也没有使用圣餐盒。如果我们宣布遗失了圣餐盒,那位捡到它的人再老实也会向我们讨赏钱。如果丢的是钱,尽管还是有不少老实的拾金不昧的好心人,但我们说不准一定能找到这样的好人啊。”

“我想,不管是谁,都不会把圣餐盒还给我们。圣餐盒背后有营队的印章,谁也不愿与军队沾上任何瓜葛,他们可不愿惹麻烦,情愿把它扔到水里去。昨天,我在‘金花环’酒店跟一乡下老头聊天。他的四轮马车被没收,他去新巴克区政府请求通融一下,被区政府赶了出来,在回家的路上,看到广场上停着一列运载军粮的车队。有个年轻人请他代为照看一阵马,说自己要把罐头运送到军队去。可年轻人一走就再也没回来了。后来,车队继续前进,老头只得跟着他们一起走,一直来到匈牙利。在匈牙利他也请人在车队旁等他一会儿,他这才脱开了身,否则还将往前走到塞尔维亚。老头吓得失魂落魄,好容易才逃回家来。此后他再也不愿招惹军队的任何东西了。”

晚上,有人来他们这儿串门,是早上那位也想给工兵做弥撒的刻板的神父。他巴望人人都亲近上帝,是一个热忱的宗教狂。他担任神学教师时,为了增强孩子们的宗教感,他就敲他们的后脑勺。各类杂志上时常有文章赞誉他,如《残忍的神学教师》、《专敲学生后脑勺的神学教师》。他深信鞭笞对帮助孩子们掌握教义大有裨益。

他有条腿瘸了,是有个学生挨他敲了后脑勺后,家长来找他算账留下的纪念品。那个学生表示有些怀疑三位一体,于是他照着那孩子的后脑勺就是三拳:一拳是为圣父;二拳为圣子;三拳为圣灵。

今天,前任神学教师为了把他的同行卡茨引上正道,专程来拜访。他对卡茨进行了真挚的告诫,开头是这样的:“您家里竟没有挂耶稣受难的十字架,这真难以置信。您每天都在哪儿念祷文?您整间屋子找不到一张圣像。咦,您床头挂的是什么呢?”

卡茨笑了,说:“这幅是《苏珊娜沐浴图》,下面那张裸体女人是我的一个旧情人。右边,瞧,是一幅日本壁画,是一个老日本武士和几个艺妓之间的春宫画。妙不可言,对吧?至于我的祷告书,在厨房里。帅克,把它拿来给我,翻到第三页。”

帅克进了厨房,接着那里接连传来三声开酒瓶塞子的声音。

桌上摆出了三瓶酒,打开了。虔诚的神父震惊无比。

“伙计,这是淡爽型葡萄酒,做弥撒时要用到,”卡茨向他介绍道,“非常好的品牌。白葡萄酒,你闻闻,酸的,味道和摩泽尔[20]产的差不多。”

“不,我不喝酒,”虔诚的神父固执地说,“我来是想和您说说心里话的。”

“朋友,您的嗓子不难受么?”卡茨说,“您先痛痛快快喝一通,我再听您说。我一定虚心接受忠言,因为我是个宽宏大量的人。”

虔诚的神父抿了一小口,眼睛瞪得好大。

“他妈的,这酒酿得真好。是不是,我亲爱的同行?”

宗教狂固执地说:“我觉得,您说话有些粗野,这不符合您的身份。”

“这是老毛病了。”卡茨答道,“有时,我自己也意识到犯了渎神罪。帅克,给神父先生斟酒。我敢向您保证,‘操他妈’、‘该死’、‘他妈的’这些词儿我几乎不离口。我想,如果您也和我一样长期在军队里混,您也会成为我这副样子,这很容易。在宗教方面,我们也有一套啊:‘天主’、‘上帝’、‘十字架’、‘庄严圣洁’等。您听,不是很悦耳很熟练吗?来,碰杯,神父先生!”

这位前任神学教师喝得漫不经心。他似乎想说什么,可又难于开口。他正在心里斟词酌句。

“亲爱的同行,”卡茨接着说,“抬起头来,别那么愁容满面地坐着啊,再过五分钟您不会遭受绞刑的。人家向我谈起过您,说您有一次把星期五当成了星期四,在餐馆吃了一块猪排,您发现自己弄错了日期之后,马上跑到厕所里,把手指伸到喉咙里好让它吐出来,因为您唯恐上帝会严惩您。我才不怕呢!在斋期吃肉食,我才不在乎呢,至于下地狱,见他的鬼去吧!喝吧!是不是觉得舒畅了一些?您想必是一位紧紧跟随时代精神和改革步伐一起前进的人,对地狱怎么看呢?按照您的想法,地狱里惩罚不幸的罪人应该改用蒸汽锅,也就是高压锅了吧?普通的硫磺锅怕是已被淘汰了。一定是把犯人的肉涂上人造奶油,串在电动铁叉上烤人肉串。几百万年里,人的身体还会被一种公路打夯机碾得粉碎。牙科医生会用一种特别的器具拔罪人的牙齿,留声机的唱片则录下他们的哀号。唱片将被送往天堂,让正人君子大饱耳福。天堂里香水由喷雾剂喷洒,交响乐队老是演奏勃兰姆斯的乐曲,他们一直奏啊奏,人们听都腻烦了,宁愿下地狱也不愿意再听下去。天使为了自己的翅膀更为轻松,在臀部装上了飞机用的螺旋桨。来,喝,我的同行!帅克,斟白兰地。依我看,他似乎不太舒服。”

虔诚的神父清醒了,低声说:“宗教的论断是极其明智的。谁都相信三位一体的存在……”

“帅克,给神父先生再加一杯白兰地,让他清醒过来。”卡茨打断他的话说,“帅克,你给他讲个故事好了。”

“报告,神父先生,在沃拉西玛,有位修道院主持,”帅克便讲了起来,“他的女管家带着儿子卷款逃跑,他又雇了一个老仆人。这个年迈的修道院主持居然潜心研究起圣奥古斯丁来。据说,教会的圣徒里面包括圣奥古斯丁。这老头儿读到一本书,书上说谁相信地球另一面有人居住,谁就会遭到诅咒。于是,他叫来老仆人对她说:‘你有一次说你儿子是个钳工,去了澳大利亚,这么说他是生活在地球另一面的居民了。可是圣奥古斯丁说了,谁相信地球另一面有居民就会遭到诅咒。’‘可是老爷,’老仆人对他说,‘我儿子还从澳大利亚寄信和钱给我了呀。’‘这是魔鬼在欺骗你!’修道院主持一口咬定,‘圣奥古斯丁说得一清二楚,根本不存在什么澳大利亚。你被魔鬼引入了歧途。’”

“到了礼拜日,他在教堂里当着大家的面把老仆人骂得狗血淋头,还大声宣称着澳大利亚不存在。人们见他变成这样,便直接把他送到疯人院去了。这种人比比皆是呢。乌尔舒林基的修道院里有一瓶牛奶,是圣母玛利亚用来喂耶稣的。在贝内舍夫孤儿院,他们给孤儿运来了法国卢尔德城的圣水,孤儿们喝了圣水以后,都得了痢疾,一个个拉肚子拉得奄奄一息。”

虔诚的神父只觉得头昏脑胀,刚喝下肚的白兰地在他脑血管里起作用了,使他精神振奋起来。

他眯起眼睛问卡茨:“您不相信圣母玛利亚是童贞女受胎,不相信保存在教堂的扬·克什吉德尔圣徒的大拇指是真实的,那您还信不信上帝?如果您不相信,为什么还当神父呢?”

“师兄啊,”卡茨拍了一下他的后背以示亲切,“随军神父的职业是一门既轻松又能挣大钱的肥差,因为国家认为士兵们在赴战场送死之前必须先接受上帝的祝福。我说啊,这可比在演习场上东奔西跑忙着操练要好许多倍。我以前老得听长官的命令,现在好了,我自由了。我代表的人物根本不存在,因为我扮演上帝这一角色。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如果我不想放过某些犯错的人,他就是冲我下跪我也不饶恕他。只是,这种人很少。”

“我爱上帝,”虔诚的神父说,他开始打嗝了,“非常爱他。给我喝点葡萄酒。我敬重上帝,”他接着说,“非常敬爱他、尊重他。我从没有这样敬重过一个人。”

他抡起拳头,猛地一捶桌子,桌上的酒瓶子都给震得跳了起来。“上帝是至高无上的,他超凡脱俗,完美无瑕,他如同太阳,永远散发出光与热,我对上帝的信仰谁也别想动摇!我还尊重圣徒约瑟夫。是的,我尊重一切圣徒,包括塞拉皮翁圣徒在内,虽然他的名字特难听。”

“他应该申请一个教名。”帅克说。

“我喜欢鲁德米拉圣徒,还有意大利的贝尔纳德圣徒,”昔日的神学教师说,“在圣哥达尔达,他救了许多朝圣者。他在脖子上挂着瓶白兰地,去救助倒在雪地里的行人。”说着,他放声大笑起来。

突然他停下来转向卡茨,挑衅地问道:“您不相信八月十五是圣母升天节?”

他们已经达到兴奋的极致了,又添了几瓶酒,卡茨不时说:“你承认不相信上帝吧,不承认就不让你喝酒。”

时光似乎倒流到了早期天主教徒遭受迫害的年代。昔日的神学教师唱起了罗马剧场的殉道者赞歌,并且吼了起来:“我坚信上帝,我不否定他!我不稀罕你的葡萄酒。我自己也能拿得到。”帅克和神父不得已只好把他抬到床上。他在入睡之前还举起右手发誓说:“我相信圣父、圣子和圣灵!我要祈祷书!”

帅克随手塞给他一本摆在床头柜子上的书。虔诚的神父双手抱着薄伽丘的《十日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