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开城,如老龙延躯,东西绵延不知其几千里远,至今尚未听说有人能走到尽端。
城池老旧,尚能站岗的唯一半扇城门上镶嵌着失了华彩的金色门钉,也不知被哪个贪心的过路人悄然扣下带走换了酒钱,只留下门上最高处象征昔日荣耀的九个锈迹斑驳旧物。
老城门,就如同这座老城的两颗门牙,如今不知怎么还缺失了一颗,不仅瞧着古怪,而且还愈发显得这座老城山河日下,颓气弥生。
老城门一侧,搭着两间泥草青砖杂糅而成的屋子,或许是这两日天未放晴加之昨夜又下了一场暴雨的缘故,屋顶的草泥就如同失了胭脂水粉的妇人,露出来真实的面目——拼凑在一起的木板屋顶,上面覆盖糅杂混成的泥草,即可隔热,又能防雨。
这两间简陋至极的屋子,便是老城守城人居住之地,一老一小,据说是一对相依为命的父子,终日守着老城门前横放着的两道梐枑,凡是过往的路客,大多多少都会心甘情愿掏些散碎银两,父子二人便是以此为生。
眼下,天空好不易放晴,但却并未完全散去阴云,像是阴沉着脸,空气里都湿漉漉的,路上坑坑洼洼里的积水都还在,过往的路客行人却已经渐渐多了起来,只不过出城者居多,入城者寥寥无几。
因为临近晌午的原因,半扇城门前的阴凉地里,只坐着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年郎,双手托腮,趴在拦路的梐枑横木上,一脸愁眉苦脸之态,小小少年,却有如此愁苦面容,无形之中也令得过往的好心路客掏银子时多少会多掏几钱,毕竟这种看一眼就知道属于是“饿不死吃不饱”人的营生,也就不会在意自己多掏的仨核桃俩枣了,权当自己积德行善,发善心做好事了!
“小二,吃饭了!”尚且还在滴水的屋子里传出一声男子中气十足的吆喝,随之走出一位弯腰驼背的粗糙汉子,手里端着两碗香喷喷的面条,看眼数十步远外的颓丧少年,咧嘴一笑,“小二,咋的,肚子不饿?”
“谁说的?”本是颓丧的少年嘟囔了一句,蓦然变得龙精虎猛,探手在梐枑上一拍,身体骤然拔地而起,在空中翻个漂亮跟头,高高跃过梐枑,宛如一把飞剑斜掠半空,稳稳盯在弯腰驼背汉子身前。
“昨夜没睡好,再饿着肚子,铁打的身子也顶不住!”名为小二的少年接过堪比小瓷盆一般大的碗,看到盖在面上的煎蛋,嘻嘻一笑,就近蹲在阴凉地里,大口吞吃起来。
驼背汉子搅和着没有煎蛋的简配面条,点头笑道:“再过几天,你就要成人了,有没有想要的礼物?”
其实,粗糙汉子哪里懂得什么礼物之说,只不过从过往路客嘴里听说现在城外头的年轻人都流行这种送礼物的方式,以此表达彼此间的感情,所以现学现用,也就张嘴问了出来。
“礼物?”正端着大瓷碗狼吞虎咽的小二一听,误以为自己听错了,扭头看向一旁略显古怪的“老爹”,疑惑道:“老爹,你兜比这碗还轻飘,哪里有银子买什么礼物,再说我都长大了,还要什么礼物,让人笑话!”
不过,说完言不由衷的话后,小二想了想,继续说道:“几天后的那个日子,还是需要一身得体的衣服,毕竟人靠衣服驴马靠鞍,我也不能太寒酸了,不然丢的可不是我一个人的脸面!”
“放心吧,你的衣服尺码,爹早就报给了程老歪,用料都是妥妥的上等绸缎,明后天就能做好,到时候你穿上这身衣服,可得给爹领回来两个儿媳妇!”驼背汉子笑呵呵说着,嘴也不闲着,大瓷碗里积成一块的面条,消失的速度丝毫不比少年慢。
“爹,老歪叔连剪刀都拿不稳,咋做衣服?”小二一听,顿时脸生阴云,他见过那个裁缝程老歪几次,知道其许久前因为喝酒闹事,被人险些挑断一只手筋,至此以后也就落下了病根,手里再端不得什么东西,而且还颤抖的厉害,做衣服这种精细活,这种人怎么可能做的好?
“胡说什么!”驼背汉子一声厉喝,犹如老龙咆哮,莫名令得这座老城仿佛为之一颤。
自知说了错话的小二抿着嘴,不再说话。
驼背汉子莫名心虚,看眼被自己怒吼的儿子,咳嗽两声,拉下面子解释道:“你老歪叔,想当年可是“刀尖立鸡蛋”的响当当人物,他手里的那把刀,从来都是不见红不入鞘,那时手何曾抖颤过,再说一件衣服而已,怎么做都是蔽体而已,关键还要看穿衣服的人,我儿子相貌……虽然堂堂称不上,但也是一般中的翘楚,而且身上这股与生俱来的气质,却是极为随你爹我,所以就算穿着现在的衣服,去参加那个什么寿诞,也是绝顶的好看!”
小二心中叹气,心想自己这个老爹真的是老了,什么参加寿诞,明明是帝国宴会,据说邀请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虽然自己一个看城门的无名小卒被邀请是挺奇怪的,但这已经不重要,少年心中还是压制不住的好奇,城外头的世界真的有过客行人说的那般美好吗?
“老爹,什么寿诞,人家可是帝国天宴,再说我要成人,要庆生也是走悬弧之庆的老规矩,怎么可能按城外规矩过什么宴庆?”少年嘴上是如此说道,可内心深处已经对城外头的那个世界,距他不过一道城墙之遥的世界,早已趋之若鹜。
驼背汉子一拍油洪洪的脑壳,咧嘴尬笑不已,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下去。
“随行的还有几个人,都是与你年岁差不多的,论资排辈,约莫得称呼你一声小爷什么的……”驼背汉子蓦然想起来什么,开始碎碎念叨着,念叨了一半,瞥见少年黑云遮面,就不再敢念叨,他是真的怕自家这个儿子!
小二起身,走到驼背汉子身前,接过递来的瓷碗摞在他的瓷碗上面,小声念叨道:“不会是那几个最爱惹是生非的刺头吧!”
走进漏雨的屋子,将瓷碗放在灶台上的木盆里,揭开一旁水缸盖准备舀水洗碗,这才想起来因为下暴雨,昨夜就没水的事情,父子二人可是咬牙忍受了一夜的饥寒摧残!
“老爹,后院菜地的水井还能出水吗?”小二吆喝道,走出屋子来到屋子后面的一片空地,稀稀拉拉长着几样应季菜蔬,空地当中凸起一块,上盖一块打磨极其细致的磨盘,磨盘下便是小二所说的水井。
驼背汉子走过来,弯身随手揭起几百斤重的磨盘,探头看了看有些灰暗的井底,摇头道:“这井水泛的越来越少了,不过积攒两天,还是能盛满咱家水缸的!”
小二跑去拿来水桶和井绳,驼背汉子接过来绑系好桶绳,下放水桶进井,开始汲水,站在一旁的小二,看着驼背老爹吃力的样子,鼻子莫名一酸!
打了四桶水,刚好够盛满一缸,父子二人省着用能用个三四天,洗好碗筷,收拾妥当,父子二人就坐在缺了门牙的老城下阴影里,望着城外头的世界,一起发呆。
“老爹,你年轻时去过城外头见过世面没有?”
“年轻是年轻过,出城也出过,不过世面嘛……”
“老爹,城外头的房子都是一层摞一层像烙饼,不过远远看去,还真的挺好看的,五颜六色的……”
“小二啊,又想吃了烙饼了……”
“老爹,他们都说城外头的月亮又大又圆,到底是不是真的?”
“这……或许吧,之前差点把那玩意砸下来的时候,光顾着让那群家伙不要贪功了,没怎么在意……”
“老爹,你其实挺好的,就是有一点很不好,吹牛吹的太离谱哎!”
“……”
驼背汉子咂摸两下嘴,没有说什么。
他只是在想,应不应该装出一副平淡无奇的姿态和儿子摊牌:你老子我不想装了,城主这个重担你爱担不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