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看看王修
一、只有十斛谷子
一颗人头高高悬挂在城门顶端的木杆上。在这滴水成冰的隆冬,北风呼啸,积雪盈尺,一抹城墙高耸的箭楼被惨白的阳光照得冷森森的。那颗刚刚砍下的人头吊在高高的杆顶,风的尖厉叫声,雪片和杂叶的狂舞,都围着这血淋淋恶煞煞的东西喧闹不止。
“大将军有令:今以反军首领袁谭首级示众,敢有泣哭者——斩——”
城门上面的士兵,敲响铜锣,朗声宣令,把那个令人发怵的“斩”字,故意突出了音位。
城门对面的空场上,积雪变成了清凌凌的冰层,四周强劲的风刮起白花花的雪粉,在冰面翻来滚去地折腾,似乎在为袁谭的头颅护卫,看谁敢来此地观看这悲惨的下场?
但是,这高空的人头,示众的方式,明令的悬念,毕竟太诱人了!自锣声响起,南皮的庶民百姓就络绎不绝地赶来,将这个空场外围挤得水泄不通。
黑压压的人群,乱糟糟的议论,人多嘴杂,说什么的都有。
“曹操真狠毒呀!”一位鬓发斑白的老者指着半空的人头说,“三月前在袁绍墓前哭得呜里哇啦,长眼泪短眼泪的,这回抓住人家的公子怎么不念旧情?放小伙一条命,他能把天捅破?”
“袁谭出尔反尔,气恼了曹操!”旁边一位头戴蓝布棉帽的年轻人说,“袁谭和弟弟袁尚成了生死冤家,为了争取曹操的支持,假装投降,还要把女儿嫁给曹操的儿子。曹操攻打邺城时袁谭又反叛了,趁机夺取了甘陵、安平、渤海、河间,气得曹操连他的女儿也送回去了。”
老者叹了口气说:“打断骨头连着筋,人家毕竟是袁门后人么!依人情世故,败兵之将,罚一辈子劳役,留一条活命,总比砍了脑袋叫人心里舒坦些!”
年轻人望着老者说:“曹操故意叫一些人心里不舒坦!这年月,谁都想招兵买马,独霸一方,天下乱成一窝蜂了!曹操不下狠手,放猛料,怎么能攻下这么大地盘?”
站在他们身后的一位文士模样的人,不以为然地笑着说:“高杆悬头,鸣金示众,不会是为着严惩背信弃义之人吧?曹操是个奇人,听说把长身材的料子也用在长头脑上了,落下个身材短小、脑袋蛮大的貌寝之相,要不怎么脑子出奇地好使?官渡之战,十万胜百万是怎么来的?”
话音刚落,人群忽然像海水遇了飓风,浪潮一般汹汹地涌动过来。人们拥拥挤挤,大呼小叫,眼见着一辆马车豁开一条道儿,从外面一阵风似的驶进空场。
这辆双马双轭带黑褐色篷厢的车舆在空场中央停住。从车厢走下的人,头缠一圈白布,身穿一领缟衫,脚蹬麻鞋,抬头望着城门顶端。
站在门楼二层的令兵,显然发觉了车马来人,立即加重了锣音,“当当当”一阵猛敲之后,用足气力又宣布道:“大将军有令,今以反军首领袁谭首级示众。敢有泣哭者——斩——”
“使君哪,使君……”一身缟素的官人连连大声哭叫,并且不忘揖礼跪拜的整套动作,对着门楼上方,一边施行祭礼,一边扯心揪肺地哭号:“将军哪!这普天之下,恐怕只有卑职一人,来祭奠您的亡魂了……”
门楼之上,空场之围,士兵,民众,都被这胆大包天的官人搞乱了秩序。士兵们挥刀舞剑,呼喊着冲下城楼,将此人双臂架住带走。人群像炸锅泄油滴进了火堆,一哄而起的惊叫声冲天而起……
就这样,曹操见到了王修。
尽管荀彧、崔琰意料到王修必来祭奠,并给他讲述了王修一贯忠贞的往事,但是,当这个高颧骨、深眼窝,留着两撇墨黑短须,着意披麻戴孝的汉子被押到面前时,曹操还是有些气愤。此次南皮之战,三九寒天,长途奔袭,将士伤亡惨重,急得他亲自擂鼓督战,要不是冒死坚持,就会大败而归。再说,袁谭这种没有血性的小人,正是他最忌恨的。
“死臣、死党、死心塌地!”曹操的黑豆眼仁闪出一丝凶光,“成心往我的刀刃上碰!听说你当年凭着一腔忠义,解救过上司孔融,可孔融是何人?他德高才显,名重天下!而袁谭,听信奸,兄弟相争,投机诈降,狗苟小人……”
“袁谭若非小人,哪有你曹操捞得便宜?”王修昂头正色,打断了他的话,“我早就提醒:兄弟争锋,必然败亡。作为下僚,我算尽了职责!”
“如今,还有什么要说?”
“我要替袁州牧收尸!”王修深陷的眼珠露出乞求的神色,“让我搬尸回邺,棺木成殓,让他在父亲的墓边入土为安!然后,我引颈就戮,无恨无憾。明公不会拒绝一个将死之人的请求吧!”
说得曹操一惊。于禁、曹洪等吓得屏住了呼吸,荀彧、崔琰等人却面露喜色。
曹操凝神望着荀彧,叹气说:“如此忠心烈气,反倒让人钦佩!”
“主公,叔治还是一位廉明守俭之士。”荀彧指着王修,感慨地说,“他笃诚恭谨,自律很严,实在是难得的志士君子!”
崔琰也附和说:“我与叔治在袁绍幕府共事日久,深知其为人处世。他明经守身,操志高洁,恰好是审配的反衬。不妨到他的府上去看看!”
曹操被说动了。他对左右吩咐:“给叔治备马,一起去王公府邸看看吧!”
这是什么府邸?分明是一个破落的书香之家!在一条僻背的小巷,直直拐过去一条甬道,甬道两边排列着许多小家住户。门前栽着两株柏树的这家,门楣门扇的大小颜色与普通人家无异,只是锁扣铁环上日常插着几枝艾蒿,门内的小小庭院栽着几株海棠,树下一方草地。正房是客厅兼书房,后面是几间厢房,分别是居室、膳房和杂物库。整个宅第约有三亩面积。
王修的夫人正带着儿子在大厅课读,稚嫩的童声清晰传出:“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有君子者,斯可矣。善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有恒者,斯可矣……”
“看看我是不是善人?”曹操眯眼笑着向孩子逗趣。他目光一扫,兴致大增。这偌大的厅房,几案和一片座席约占去三成,其余皆是木柜架板,纸张、竹简、牍片等各式各样的书籍内藏外堆,上至屋顶,下临砖地,密密排列,几乎没有缝隙。
“明经在于泛览,泛览须得广搜。”崔琰指着沿墙壁垒上去的简捆说,“叔治的俸禄全花在这上面了。”
“有什么好版本?”曹操望着王修,“我也喜好古学呀!”王修抬手朝门外一指:“后面屋子放着几箱古书,据说是蔡伯喈先生的收藏。”
听说有一代学宗蔡邕的藏书,幕僚们轰然议论开了。
厢房的杂物库中也放着几个书柜,旁边垒着一堆未经油漆的白板箱子,里面放着许多布包。布包里的竹简呈赭黄色,细条竹页上刀刻的大篆文字,繁密工整。竹页之间用细如丝线的牛筋绳子网状连接,展卷之间相当顺畅。这是一套春秋时期流布于鲁国的《三坟》《五典》,蔡邕的女儿蔡琰逃亡途中遭劫,它们流失在南皮一带,去年王修用三十斛谷子换了回来。
“蔡琰今在何处,可有什么消息?”曹操黑黢黢的脸庞显出了红晕。
王修说:“据说在南皮境内遭遇胡兵,掳掠到哪里,西面还是北面,一直没有消息。”
荀彧已经在其他房间巡看完毕,走来向曹操说:“除了书籍,就是约有不足十斛的谷子了!”
“不足十斛谷子?”曹操非常吃惊,但他又点点头,明白了。王修的夫人、孩子都是粗布衣衫,家里连一架屏风、一只彩陶也没有。他慢慢挪动步子,低头望着脚下褐土压平的地面,伸手摸着光秃秃的土墙,环顾着简陋小屋里的一切陈设,双眼一酸,疾步跑到王修面前,张开双臂抱住了他的肩头。“这不是真正的君子、善人吗?孔老夫子不必担心‘不得而见之矣’了吧!这样的人还不能重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