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我还要明令”

得到王修,令曹操无限欣喜。

他请了王修,来家里共话节俭。

此时曹家已搬出了袁宅。袁绍的家居宅院,是十三年前他胁迫韩馥让位,自领冀州牧后特意兴建的,仿古叠楼,奇石流水,奢过王制。曹家在其中一个庭院里住了一个月就搬走了。这是袁绍治下的一个旧军械场,如今隔了围墙,几排蓝瓦土墙的房子,一个居中庭院,十几株槐柳,一眼带辘轳的井,倒也清静实用。

五间厅堂里,夫人卞氏,曹丕等二十个儿子,已经聚在一起。

正中的几案旁,坐着曹操和王修,卞氏坐在一侧,晚辈们则面朝他们恭正肃立。

“我给你们请来一位高士、贤人,一位大君子。”曹操令人给王修上茶后,向儿子们挥手介绍说,“叔治公是有意冒犯法令才让我相知的。他原为冀州别驾,后来是袁谭部下,袁谭被斩首示众,他竟然披麻戴孝前去祭奠收尸,号啕痛哭,悲伤欲绝,够得上一位义士。但我更看重他的廉洁自律。他的住宅很少有贵气豪风,简直就跟乡间中等民宅差不多。他家里没有一件贵重物品,却有满架满屋的藏书。除了书,家里的财产就是不足十斛谷子……”

他正语调激昂,却发现除了曹丕、曹植二人专注地望着他,曹彰等多数孩子却面露嬉笑,目光转向别处。

“噢——”他终于发现缘由:身边的王修双手捂脸,头颅垂下,额颡几乎挨住几案。

“叔治这是何意?”曹操转脸问道。

王修慢慢抬头,脸孔涨红,低声怯怯地说:“无地自容,不忍卒听!”

曹操明白了:“足下过谦了!依孤看来,当今风气败坏,官吏豪强浮靡成风,以富贵享乐为荣,像足下这样自奉俭约的人实属难得!”

王修苦笑摇头:“当今世风如江河滚滚而下,明公应该回望古人,和老祖宗相比。上古圣王,俭朴得如山野之人。尧做天子,吃饭用土碗,饮水用土瓶,用茅草覆盖屋顶,也不用修剪整齐,栎木椽子不经砍削,原木原貌,简单实用。他们与草民衣食无异,天下臣服。后来舜即位,开始讲究,木碗木盆,涂漆磨光,衣食住行高于常人,结果呢,十三国诸侯背叛了他。至夏、商、周,天机浅陋、贪欲深重的人更多。盖凡末代亡国之君,莫不是以奢侈享乐称著的。”

曹操通古明经,自然知晓这些,但从王修的嘴里说出,他还是十分感动。史书记载的故人物事,读过书的尽皆明白,但谁又能躬身力行呢?

“大汉兴国,励精图治的几代帝王,他们也还算贤明!”曹操凝望着王修,引出话题。

王修呷过茶,深陷的眼珠放出一缕光彩,左手抬上来捋捋墨黑短须,扫视着面前的公子们,点点头说:“开明之君都尚俭。汉初,以黄老之学治国,推崇‘寡欲’‘无为’,日常所用极力保持节俭。上自天子,下至黎民,皆以节俭为美德。《汉书·高帝纪》记载:萧何治未央宫,立东阙、北阙、前殿、武库、大仓。上见其壮丽,甚怒,谓何曰:‘天下凶凶,劳苦数岁,成败未可知,是何治宫室过度也。’高祖反对萧何修建皇宫过于壮丽,不仅批评,而且‘甚怒’。他循古节俭,厩马只有百匹,禁止用粮食喂马。西汉中期开始,上下趋向崇奢。皇亲宗室,公卿大夫,商贾士人,竞相攀比,车马衣裘宫室园苑,不吝千金,穷极丽靡;为了炫耀富贵,婚嫁极其铺张,丧葬盛行厚风,富者奢僭靡财,贫者倾家荡产。直至今日冀州,审配家族的宅府不逊于洛阳皇家王室宫院,他的远门侄子成婚,仅车队就占了邺城的半条街。”

“如此奢华,必然会引出贪婪,引出掳掠。”曹操接过话茬,“进城那日,有个荷杖老人肩负一箪,一见我就跪倒在地,直呼‘救世真人’。他就是审配家族治下的农户,祖上传下的十亩耕地不到几年就到了人家名下,变成租种人以后就得依赖人家,每年只拿三分收成,还要代出租赋,变卖家财。穷人无法活命,怎能不盼望乾坤生变呢?”

曹操一贯家法严厉,孩子们听他讲话都显得很恭顺,谁也不敢有轻漫之举。他们全都肃然站立,洗耳恭听,除了曹丕、曹植能够透彻领会,曹彰等多数孩子只是懵懂领悟,八岁以下的幼小孩子更加懵懂,但也都大睁两眼,平心静气,听得认真。

但是,曹操还是发现了问题。

他望着曹丕:“子桓,你能说说孔子、老子两位圣人关于节俭的论述吗?”

曹丕略一思忖,答道:“孔夫子说:‘俭,吾从众。’他赞同大家都节俭。他的首席弟子颜回是节俭的典范,他赞扬说:‘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不改其乐。贤哉,回也!’孔夫子是礼仪大师,经常主持葬礼。看到不少人以奢为礼,他说:‘与其奢也,守俭。’崇尚自然的老子,更是主张俭啬。他说:‘治人事天莫若啬。’还提出‘去甚、去奢、去泰’,公开声明节俭是自己的三件法宝之一。”曹操一直注视着曹丕的面孔,脸色欣然。

就连王修也不断颔首。

“子文,黄须儿,”曹操又望着二儿曹彰,“你的眼睛瞪得老圆!能听进去吗?”

“长辈有学问,说起道理,总是一套一套的。吃穿用度,该花就花,该省就省,这个理儿,能记在心里。只有一样,我直说了,父亲勿怒。打仗嘛,千军万马还嫌少,只养一百匹怎么行?人要吃好,马要吃饱,人离不开米面,马离不开草料;驰骋沙场的马,不吃豌豆跑不快呀!禁止用粮食喂马,是存心要打败仗吗?”

曹操仰头笑罢,又叹息一声:“不说了,只知道打仗!”

当曹植被父亲点名后,他不慌不忙地向王修躬身揖礼,说了声“多谢先生指教”,然后面朝父亲:“儿可否直言?”曹操说:“当然。”曹植站直身子说:“崇尚节俭自然是优良的品德,然而节俭的尺度却不能一成不变。《诗·大雅》中记述周人迁到岐地开创业绩的情形,‘陶复陶穴,未有家室’,刚开始住的是窑洞。‘乃立皋门,皋门有伉’,后来不但盖了房子,还筑城立郭,郭门高耸入云。倘若当今有谁还在使用土碗土盆、红漆木碗,那就是怪异之人了!父亲平日处理事务通脱务实,不拘一格,天下万物为人所生,为人所用,难道父亲不明此理?另外,铺张,富丽,华茂,炫饰,在另一个世界却是难得而宝贵的!”

曹植说到这儿,故意顿了一下。

曹操面带惑色:“说下去!”

曹植从容一笑:“诗赋文章难道不是这样吗?汉赋到了司马相如笔下,极尽铺排之能事,波澜壮阔,跌宕多姿;状物造势,极度夸饰,华辞丽藻络绎而来,令人眼花缭乱。如此不讲节制地铺写,才开大赋之风。汉代民谣诗歌有了五言流调,比之《诗》的四言正体,多了细致铺排,也多了华辞茂采,这难道不是一种进步?”

王修由惊诧而赞许:“公子奇质异禀,日后必是罕世才人!”但是他又把脸一沉,“不论何等人物,他若丢弃了俭朴,也会自毁前程的!”

“一派胡诌!”曹操手指曹植,怒气冲冲,黑豆眼仁放出闪闪凶光,“我有意请叔治公来此庭训古代泛指家庭教育。,倡尚俭家风,溯古至今,有理有据。你别出心裁,岔出话题,由日常用度扯到诗赋文章,风马牛不相及,扰乱正题,是何居心?还不快向叔治夫子道歉?”

曹植当即瞅着王修,跪地磕头:“小侄无礼,恳请宽谅!”

曹操扫视了诸儿一眼,高声说:“究竟如何节俭,衣食用度必有细则可依,下次庭训,会一一告知。除了口谕,我还要明令。子桓,你带他们下去吧,我要和叔治公叙话。”

送走王修,曹操又将曹丕、曹彰、曹植找来,另有训示。

曹丕毕竟年长,又在军中任职,曾有过战场历险、攻城拔寨、参与军事运筹的经历,毕竟显得老成一些。自从夺得邺城,他父亲慨然允诺了那桩婚事,他成为曹门第一个有了家室的人,不仅择妻如愿,而且开了一代香火,喜悦与昂奋填满他的内心。刚才在厅堂,他对答如流,父亲的神色令他满意。

“子桓,看来经史子集,你大致读了不少,也将一些精义记住了。我提醒你,老子学说玄之又玄,微妙难识,他说‘无为’是无为而无不为,不谋小事而成大事;‘去甚、去奢、去泰’,‘甚’是过头的意思,但如今这年月,世道乱成这样,没有特殊的法子难以治理,必须明刑严法,矫枉过正,不过头怎么行?看来书要多读,上自河图洛书九流百技,下至稗官野史壬奇盾甲,无所不览,然后面对实际,为我所用。子建说我通脱务实,他说对了!”

曹植得意地应声:“知父莫若子也!”

“你知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太浅薄了!”曹操的脸色阴沉下来,“你知晓我如何评价你的回答?”

“父亲表面发怒,因为碍着叔治公的面子。人家是节俭典范,请来的贵客,而我却当面提出异议,让客人顿生难堪。父亲怒斥儿子,必定是违心的。”曹植激动起来,两只手臂也晃动开了,“父亲平素要求我们是者是之,非者非之,心口如一,胸怀坦荡。父亲的内心其实是嘉许孩儿的!”

“大谬特谬,自作聪明!”曹操望着他稚气未脱的眉眼神气,心情平静下来,口气缓和多了,“我真的不以为然。推崇司马相如的文风,对那种大肆铺张,极度夸饰,什么双声叠韵,连连排比,丽辞堆砌,如此之类的矫情之笔那么着迷,我怎么能够赞同?刚才你说心口如一,胸怀坦荡。不错!既然坦荡为人,何不坦荡为文?《诗》三百篇,均以真情动人,哪篇不是文辞简约?看看乐府民谣,读来上口,歌来和声,叙民之悲苦,字字血,声声泪,何等真挚感人,却无一个虚字。我反对虚华之文,更反对虚华之人。孩子,这就是我的主张。”

“然而,”曹植思忖了一下,上下拉长的月字脸庞泛出两片红晕。父亲激活了他的思维,他的话音提高,语速加快,“同样属于《诗》,歌窈窕之章,颂明月之诗,细致描摹的《硕人》,重写意境的《采薇》,难道不是以文辞华美取胜?乐府民歌自有朴拙之气,文人诗作亦有富瞻之象。孔子删《诗》已经七百年了,杂言、四言、五言、七言,星星点点,如山花散开,其光彩正在于文辞变化,更利于文人才情的发挥。父亲的《薤露行》《蒿里行》不也是五言吗……”

“且慢!”曹操截住他的话头,顿了一下,苦笑道,“良马驽马,越来越分不清了!看来还是好恶不同。《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作。鞭挞权贵压榨,倾诉下民悲苦,战乱不止,志士心忧,这样的诗篇你喜欢吗?多年以来,我常读《七月》《东山》,每每忧心殷殷,泪流满面。也难怪,你们一直随军奔波,很少见贫苦下民怎样度日,怎能有悲天悯人之心?怎能有报国效民之志?怎能有慷慨激越之情?”

曹丕忍不住插言:“父亲说得恳挚,我亲眼见过父亲阅读竹简篆刻《东山》的情景。子建呀,再莫要留恋司马相如,倾心风花雪月了!”

曹彰也瞪了曹植一眼:“读的何样烂书,惹父亲动火,还不如烧了书跟我练骑射去!”

曹操看着他们三个,神色凝重:“你们应该多读司马迁,他笔下的人物多有血性!我年轻时,常听人说卫青霍去病的故事,‘匈奴不灭,何以家为’,‘封狼居胥’,‘马革裹尸’,这些词儿埋在心里,烧得热血鼓荡,真想沙场格虎,拼个血身子回来!”

三个儿子都被父亲的情绪感染,神情也昂奋起来。

曹操起身,走到他们背后,面对一架木板屏风,让他们围过来说,这架屏风本是祖传,普通木料,四扇连折,刻着山水人物,刀工粗粝,没有镶珠镂玉,漆皮剥落了再刷一次,如今三个支腿重新换过。

曹丕补充说,年年祭祀,没有用过青铜礼器,一应用物,全是素陶,就连父亲用过几十年的书箱都修理过几回,连洗脸盆也是木头镟做的。

“器物皆素,不尚华丽,这是家规!”曹操的声音高了,黑豆眼仁闪出两束凶光,“你们刚才听见了,叔治公说,盖凡末代亡国之君,莫不是以奢侈享乐称著的。我的家底,我的基业,要传给能定大事的有出息的人,不会传给虚华的没出息的小聪明。你们三个,年龄已经不小,自小跟随军队流徙,为的是得到安全保护。我是多么疼爱你们!古语说:男儿十二,当夺父志。你们不乏继承父业的志向。邺城到手,北方的安定有望,我也在考虑如何立嗣。战国名将乐毅说:‘贤圣之君不以禄私亲,其功多者赏之,其能当者处之。故察能而授官者,成功之君也;论行而结交者,立名之士也。’不徇私情,论功行赏,量才施用,我对臣吏都是这样,对你们也不会偏私,更不会有另外的主张。”“请父亲放心,儿会刻苦自励的!”曹丕说罢,又伸出两臂,分别搂住两位弟弟的肩膀,左右摆脸望着他们,“袁氏兄弟三虎相争,互相撕咬,自伤本身,咱们可要引以为戒呀!”

曹彰挥着拳头说:“我早就想当卫青、霍去病了,披上甲胄,手执利刃,纵马疆场,格杀顽敌。大哥、三弟,我甘心当一员大将,不会和你们争夺帅旗,请放心!”

曹植微笑面对父亲:“北冥有鱼,化而为鹏,水击三千里,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典出《庄子》,可当作我的志向!”

“好!”曹操喜不自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