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豪强与下民

一、街头偶遇

王修枯坐大堂已经三天了。

静悄悄的厅堂,除了王修自己翻动户籍田亩册页的清脆响声,就是主簿与两个差役的轻微走动声。与先前一群一拨的黔首百姓前来申冤告状,整天吵吵嚷嚷终日忙忙碌碌的景象相比,这儿简直成了清静的道林宫院了。

戛然而止!匪夷所思!难道一夜之间神灵将福祉降到了万千百姓家?

然而,他的助手,魏郡别驾徐良却进厅向他禀报了好消息:今日有不少自耕户缴纳绢绵,仓有所进,抗租罢赋的暴匪逆流终于消退了!

“哎哟——多少户?多少斤?”王修一怔。

三十多岁的胖高个儿徐良一脸喜色:“约有一百五十户,绢五百匹,绵五百斤。”

王修难得一笑,但此刻他的麻刀瘦脸上有了一丝难掩的笑意。

徐良走到几案边,将手中的记录纸页递了过去。

“难道那些庶民告的是刁状?”他又犯了疑惑。

“不可能是刁状。”徐良分析说,“那些哭哭啼啼的苦难下民一看表情就知道是良善之辈。他们所告的人,那些豪强地主,一听草民到郡所上告了,心怯了,胆战了,让步了,出‘血’了,把钱粮绢丝拿出来,赔礼讲和,官司也就撤了,租赋也就缴了。”

说毕,他两手一摊:“都知晓王太守的厉害嘛!”

王修低头苦笑,对这种当面阿谀,脊梁骨一阵阵发冷。

一会儿,老友陈琳赶来了。

陈琳与王修曾同在袁绍帐下共事多年,交谊不浅,常有来往。他听到了孔融游说与王修会面的风声,替他担心,就赶过来了。

“我这人从来不避嫌,不怕主公误解,也不怕革职杀头,只怕亏了自己的良心。”王修望着陈琳,语调平平,口气淡淡,没有叙说如何与孔融交谈。“孔文举先生非议曹公固然不对,曹公是否真的能救治天下,当下还很难说。”

“不要说了!”陈琳警惕地望着身边的徐良及其他几人,声音压得很低。

“曹公对我委以重任,他也有打击豪强、悲悯下民的良苦用心。去年邺城到手就下令免除河北一年租赋,接着又下了《抑兼并令》。”王修凝望着陈琳,又环顾左右,说得一字一板,声调铿锵。“但是,光有命令法度是不够的,裹在事情的纠葛中,才能看出下令者的决心。汉光武帝当年何其英明,眼看着豪强地主势力日益猖獗,他们又有各种特权,严重削弱了国家的赋役收入,便下诏度田,核查垦田与户口实数。但京城和光武帝家乡南阳一带的豪强大户联合起来滋事生非,闹得帝王皱了眉头,最终还是屈服让步。”

“我明白足下的意思。”陈琳不愿在厅堂之间与他人一起议论朝廷,便起身告辞。

王修却起身摆手,邀他一起去大仓查巡。

所谓大仓,即官府存贮收缴来的租赋的仓库,由于四周筑有城墙,也叫仓城。王修任魏郡太守的当日,就来仓城亲自盘点了粮食丝绢贮量,早就心中有数。赴任之前,曹操为他行,破例开了酒戒,给几案上的青铜高体细腰翻口觚倒满九酝春酒,让他一连饮了三觚。曹操只说了一句话:“孤的酒可是满杯满盏的啊!”

“我的仓城也会满起来的!”他应答。

仓城位于邺城南端,那儿有一片平台高地。马车出了郡所大门,沿着西门豹故居所在的东西大街一路疾驰。十月深秋,飒飒西风吹落了街头银白杨的叶片,悠悠飘动的枯黄叶片挨地后又忽闪拂起,两排店铺门前,来往的行人脚下,都被呼呼滚动的黄叶撞着了。

“秋风凉,谷子黄,手把镰刀扦高粱。”王修望着街面飘闪纷纷的落叶,忆起家乡的谣谚,禁不住吟诵起来。

陈琳随口吟咏了几句《诗经》答对:“九月修谷场,十月谷进仓,早谷晚谷与高粱,芝麻豆麦满袋装。”《诗经·豳风·七月》,原诗为“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麦。”

陈琳吟罢,指着旁边几个担着藤筐卖谷子的人说:“看,他们挑的谷子黄澄澄的,看来年成不错,你这个太守不愁仓饱了!”

突然,马车停下来了。

王修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街道左侧一个肩挑箩筐的老人,腰弯得似一把弓,头缠一块黑色麻布。当他头拧过来望着这边时,王修的眼睛似被什么刺了一下。

他们将弓腰老叟围住了。

“老者,还认得下官吗?”王修朝他双手打拱,笑眉笑脸地问。

弓腰老叟放下担子,扭头看了他一眼,流着汗水冒着热气的核桃纹脸盘霎时变得煞白。他瞪着眼睛,嘴唇抖动了几下,又急忙背过身子。

“老者,太守向你提问,休得无礼!”徐良走到弓腰老叟对面,对他大声斥责。

老叟慢慢转过身子,将头低下,原本弯着的上身恰似笼子上端的木提系。

王修心里沉沉地发闷:他怎么变成这样?几天前来治所申冤,没说几句,孔融来了,令他暂避一时,之后再未见他过来。难道与欺压他的地主和解了?

“老人家,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王修伸手拍着老叟的肩膀,“不用怕,尽管说。”

这当儿,陈琳忽然惊叫了一声:“单耳人!威风八面的鼓客!”

果然,伍长单耳人带着两个年轻兵卒朝他们快步走来了。

“陈记室,巧遇!巧遇!”单耳人笑眯眯地望着陈琳,又气咻咻地望着那位老叟,“我们正在找他!”

单耳人说罢猛然扑到老叟旁边,抬起一脚,朝他的屁股猛然一蹬。老叟打了个趔趄,头往后一仰,身子往前一倾,扑倒在迎面伸手帮扶他的徐良怀中。另外两个兵卒早已动了手脚,将扁担和两个谷筐夺了过去。

王修的深眼窝里盈满怒气:“大胆!你们干什么?”

“这是太守王修先生!”陈琳拉住单耳人的双手,急忙向他说明王修的身份。

“是太守了好,巴不得到府上叩头作揖,我们是瞌睡碰见枕头了!”

单耳人说着,扑通一下跪在王修面前了。

那个弯腰老叟却像遭遇天大不幸似的抬头痛哭,面对围观的人群呜呜长啼,声音非常凄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