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该隐

我从未想到我会以什么样的方式获得拯救。我的救星给我的生活带来了光明,其影响一直持续至今日。

那段日子里,我们学校新来了一个转学生。他和母亲刚搬到镇子上,袖口上别着黑纱,显然他的父亲刚刚去世。他的年龄比我大几岁,被分到了高一年级。但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注意到他。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成熟,不像一个孩子,而更像一个成年人,或者说更像一名绅士。他在学校中并不受欢迎,他从不与我们一同玩耍,也不参与任何打架斗殴。在面对老师时,他往往能保持坚定和自信,这让我们十分崇拜他。他便是马克斯·德米安。

有一天,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德米安所在的班级被安排到我们的教室上课。就这样,我们在学习《圣经》,而他们班在写作文。那天,我们学的是该隐和亚伯的故事[1]。我时不时瞥一眼德米安,他正在专心致志地写作,面庞显得睿智且果敢,似乎有一种独特的魅力。他一点都不像学生在写作业,反而像一名科学家在攻克难题。我对他的印象说不上好,反而有些抗拒,因为他太高冷且过于自信,眼神也比较复杂,透着一股忧伤以及丝丝嘲讽。我却情不自禁地注意他,与喜欢或讨厌无关。但每当他转头看向我,我都会慌忙移开目光。仔细想想他今天的做派,他确实与其他学生不一样,有着自己的特质,即使尽量保持低调,也还那么引人注意。就像一位王子乔装成乡巴佬并努力与他们打成一片,但王子始终是王子。

那天放学后,他跟在我身后,并在其他学生散开后,紧走两步上前,跟我打了声招呼。尽管他尽量模仿我们的语气,但仍太过于彬彬有礼。

“一起走一会怎么样?”他问道。我点点头,感到有些荣幸。然后我告诉他我家在哪。

“哦,那里呀。”他微微一笑,“我知道那。你家大门上有东西很特别,我一来就注意到了。”

我一时间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很惊讶他居然比我还了解我家。原来是大门拱顶石上有一枚徽章,但这么多年已经磨平,且每次粉刷都会盖住一些。就我所知,那枚徽章与我家并没有什么渊源。

“我一点都不了解,”我羞怯地道,“有点像鸟或其他什么东西,应该很古老。这栋房子之前很可能是一家修道院。”

“很有可能,”他点头道,“有时间该仔细观察一下!很有趣的,我猜那是一只鹞。”

继续朝前走,我感觉有些拘束。德米安突然笑出声来,似乎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

“对了,我也偷听了一下你们的课,”他突然说道,“该隐的故事,他的额头上有个印记。你喜欢听吗”

不喜欢,实际上课上讲的东西我都不喜欢。但我不敢承认,因为我觉得就像是父亲在问我话。因此,我告诉他基本还算喜欢。

德米安伸手拍了下我的肩膀。

“在我面前,你不用装着喜欢。事实上,这个故事很奇怪,比我们以往所听到的故事都奇怪得多。你们的老师并没有深入地讲,他只是提了下上帝、原罪等。但我认为……”他突然停住了,笑着问我:

“你想继续听吗?”

“嗯,我认为,”他继续说道,“可以从另一个角度解读该隐。老师讲的东西大部分都正确,但我们可以换个角度来考虑,这样我们可以更好地理解这个故事。就拿该隐和他额头上的印记来说,老师的解释就不甚令人满意。你认为呢?该隐杀了他的弟弟亚伯后,最有可能是变得恐慌并忏悔。但是上帝却给他打上了一个印记,以保护他不被他人杀死,他反而到处传播上帝的恐怖,这就太古怪了,对不对?”

“当然,”他的想法还真有趣,“还有其他解读吗?”

他又拍了下我的肩膀。

“很简单!就拿故事的开端来说,就是那个印记。因为脸上有印记,别人就都害怕他,不敢与他接触,进而也害怕他的孩子。那么我们可以猜测,不,甚至可以确定,并不存在什么印记,这样的话,故事就太拙劣了。事实很可能是他比较难以捉摸,同时又比他人有胆量和魄力。他可能比较有权势,让人敬畏。这可能是他的‘印记’,可以这样解释。人们通常只接受他们乐于接受的事物,并将之归为正确的一面。人们害怕该隐的孩子,说他们也有某种‘印记’。因此人们没有如实对待这一‘印记’,而是诋毁他们。人们会说‘他们一家带有上帝的印记,他们很古怪’。事实上,他们确实与众不同,对于普通人来说,有勇气、有个性的人确实令人敬畏。身边存在一个无畏的人会让人不舒服,因此人们便给这样一个人安一个绰号,并虚构他的行为,很多时候是为了掩盖自己的畏惧。这样说你明白吗?”

“嗯,你是说,或许该隐根本一点都不坏?整个故事都是假的?”

“可以这样说,但又不准确。这些古老的故事一般都是真的,但后人的记录或解读可能会有所偏差。总之,我认为该隐是个好人,而人们因为害怕而将他丑化了。这个故事就是以讹传讹,只是人们的谈资。可能事实只是该隐和他的孩子有着某种‘印记’而使他们与众不同。”

这让我十分错愕。

“是不是,他杀了他弟弟这件事也是假的?”我想要听他怎么说。

“哦,那必定是真的。强者杀死了弱者,唯一值得怀疑的是那到底是不是他的弟弟。但这不重要,因为从根本上来说,人皆兄弟。杀人这件事可能是英勇行为,也可能不是。不管怎样,其他弱者在之后都会怕他,他们只会在背后抱怨。如果你问他们为什么不把他杀死,他们不会说‘我们是懦夫’,而是会说:‘我们不能,他有上帝的印记。’谎言可能就是这样产生的。哦,时间不早了,你该回家了。”

他转身走入一个小巷子,留下我独自站在那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迷茫。看着他的背影,我觉得一切都那么荒诞不经。在他口中,该隐是个绅士,而亚伯反而是个懦夫!该隐的印记只是将他与普通人区分开来的特质!这太荒诞了,这是对上帝的亵渎!这样的话,上帝是什么角色?难道他没有接受亚伯的供品,难道并不青睐亚伯?不是的,德米安说的一定都是疯话。他一定是想要捉弄我,想让我放弃信仰。他确实很聪明,也能说会道,但不管用,我不信他说的!

之前我从未深入思考圣经故事。很长一段时间,有时候数小时,有时候整个晚上,我还是会想起弗朗兹·克罗默。回到家,我又读了一遍该隐的故事。故事简洁明了,不正常的人才会去挖掘什么深层的含义。那样的话,每个杀人犯都可以宣称自己是上帝的宠儿!大错特错,德米安简直是在胡说八道!我只欣赏他说这些时的语气,仿佛这就是事实。当然,他的眼睛也很吸引人。

我的情况并不太妙,我的生活变得非常混乱。我曾生活在整洁而光明的世界,就像亚伯那样。但现在,我深陷于“另一个世界”,已经堕落了,但一切都不是我的错!我该怎么办?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让我几乎无法呼吸。我所有的不幸都开始于那天傍晚,面对父亲,我居然看穿了他的想法和他的睿智,而一时产生了一丝鄙夷。是的,在那一刻,我变成了该隐,额头上也打上了印记。我甚至并不以为耻,反而沾沾自喜自己比父亲看得透彻。

我之前并没有清晰地意识到那一刻代表了什么,但内心深处其实早已有了这种念头。那是情绪和奇特想法的爆发,在伤害我的同时,也让我感到丝丝骄傲。

我常想起德米安关于勇敢和懦弱的那番奇特言论,他对该隐印记的解释太过匪夷所思。他的眼睛散发着成熟、智慧的光芒。我想知道德米安是不是该隐一类的人。一定就是这样,不然他不会那么为该隐辩护。为什么他的眼神能那么有说服力?为什么他对“其他人”表现得如此轻蔑?在我看来,这些人才是上帝的选择。

真令我百思不得其解。他的话就像一块石头砸进了我的心灵之井。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弑兄者该隐及其“印记”让我疑惑不解,并促使我不断探寻答案。

我注意到其他学生也都对德米安十分好奇。我没有将他眼中那个该隐告诉任何人,但其他人仍然对他颇有兴趣。对于他这名“转校生”,有流言开始在学生中间流传。我希望能够记住所有这些流言,因为每个流言都让他显得更神秘。其中最早的流言说,他的母亲非常富有,而他们母子俩可能从未去过教堂。还有流言说他们是犹太人,也可能是穆斯林。还有就是,德米安打架很厉害,这一点可以得到证实。听说他们班最壮的学生约他打架,而在被拒绝后,骂他是懦夫。最后,德米安狠狠教训了他一顿。旁观的学生说,德米安当时一只手便掐住了那个男孩的脖子,很快男孩就憋得脸色发白;再后来,那个男孩灰溜溜地逃走了,之后也没再到处惹事。有一天下午,甚至有人谣传他已经死了。而当时,即使最不可思议的谣言也有人相信。接下来,人人都对德米安津津乐道。时间不长,学生之间又传开了新的流言:德米安与女孩关系亲密,他“什么都知道”。

那段日子里,我仍受克罗默的胁迫。我无法摆脱他的掌控,即使在他不找我麻烦的日子里,我也仍然生活在他的阴影下。他会闯入我的梦境,做一些比现实中更恶劣的事情,我完全沦为了他的奴隶。我经常做梦,在之前的梦境中,我往往比在现实中更活泼,但由于他的闯入,我的梦已不再那么灿烂。我几乎每天都会做噩梦,梦见克罗默虐待我、朝我吐口水、把我摁在地上;更糟糕的是,他还唆使我,更准确地说是强迫我做坏事。其中最令我发疯的是,我居然梦见我被迫去谋杀我的父亲。克罗默磨好刀,放到我手里。然后,我们隐藏在道旁的树林中,等待有人经过,我事先并不知道要刺杀谁。当这个人接近时,我才发现居然是我的父亲。然后我就醒了。

梦醒之后,我偶尔会想起该隐和亚伯的故事,但几乎没再关注马克斯·德米安。说来也怪,我们再次接触也是在梦中:克罗默一如既往地虐待我,但这次把我摁在地上的人变成了德米安。说也奇怪,克罗默的虐待令我崩溃,但换成德米安后,我居然很乐于接受,恐惧之余竟然产生了一丝狂喜。这样的梦我做了两次,再然后,折磨我的人又换回了克罗默。

多年过去了,我甚至仍然无法区分现实与梦境。克罗默始终折磨着我,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即使我偷了几次钱,还清了那两马克后,他也还不放过我。这是一个死循环,他知道我还他的钱是偷的,因为每次他都会问钱哪来的,这样他就抓住了新的把柄。他每次都威胁说会将一切告诉我父亲,而我便极度后悔没在一开始就坦白。即使这让我一直活在痛苦中,但我却并不每件事都后悔,至少并不时刻在后悔。偶尔,我甚至会觉得事情注定会那样。这就是命运,而任何逃脱的行为都是徒劳。

想必父母对我的状态也十分苦恼。我忽然间仿佛变了一个人,变得与他们格格不入。我渴望能够重新回到他们的怀抱。母亲更愿意认为我病了,而不愿承认我变了。但我却能够从姐姐的态度推断出她们的真实看法。她们什么都顺着我,很显然将我当成了疯子,相比苛责来说,她们更倾向于怜悯。她们更真诚地为我祈祷,但我知道那徒劳无功,这让我更加痛苦。有时,我迫切想要解脱,想去真心忏悔,但我知道我无法向父母坦白一切,有些事也解释不清。我知道他们会怜悯我,会觉得抱歉,但不会真正理解我。他们会认为我一时失足,但实际上,那确是摆脱不掉的宿命。

有些人可能不相信,一个十岁的小孩子怎么会有这么复杂的想法。因此,我的故事只讲给那些懂我的人。那些直到成年才学会将感情转化成思想的人,认为孩子不会想这么多,因此也就认为孩子缺少这些经历。在我的一生中,这段时日最令我痛苦不堪。

有一天下着雨,克罗默要我到布尔格广场见他。我提前到了,在潮湿的栗子树叶上来回踱步,不时有新的树叶从树上落下。那天我没弄到钱,但我尽量省出了两块蛋糕,至少能有点什么给克罗默。我早已习惯站在某个角落等他到来,很多时候都会等很久,而我却不得不忍受。

终于,克罗默来了。这次,他只待了一小会。先戳了几下我的前胸,然后笑着拿走了蛋糕。他的态度友好了许多,甚至递给了我一根返潮的香烟(但我没要)。

“对了,”转身离开前,他冷漠地说,“记得下次将你的姐姐带来,你的大姐姐,她叫什么来着?”

我没听明白,愣在那没说话,只是看着他,感觉有些意外。

“听明白了吗?下次将你姐姐带来。”

“不行,克罗默,绝对不可能。我不能这样做,而她也绝对不会来。”

他又故伎重演,以前便经常这样。先提出一个不可能的要求,恐吓我、羞辱我,然后再讨价还价,最终他想要的一般是钱或礼物。

然而,这次却完全不一样。听到我拒绝,他一点都没生气。

“哦?”他平静地说,“好好想一下再说。我是真心想认识下你的姐姐。这两天想办法把她约出来。你可以简单邀请她出来散个步,然后我们可以来个偶遇。明天听着我的口哨声你再出来,我们再详谈。”

直到他离开,我才突然想通他到底想要干什么。我虽然不懂,却听大孩子谈论过,男孩和女孩会偷偷摸摸地尝试出格的事。我一下明白了,他动机不纯!我绝对不能听他的。但不听的话后果会怎么样?克罗默会怎样报复我?我连想都不敢想,一定又是新的折磨。

我穿过荒凉的广场,两手插在兜里,内心无助又伤心。更大的悲惨在等着我!

突然,我听到一个洪亮的声音喊我,吓了我一跳,下意识地扭头就跑。那个人跟上来,一只手轻轻地抓住了我。是马克斯·德米安。

“哦,是你呀,”我疑惑他喊我做什么,“吓我一跳。”

他盯着我,目光比以往更加成熟、睿智,似乎能够看穿我。我们很长时间没说话了。

他礼貌地说:“抱歉,你怎么会吓成那样呢。”

“呃,下意识就这样了。”

“可能吧。但别人还没做什么呢,你就吓成这样了,他肯定会惊讶、好奇,然后想你也太过紧张了,人只有在极度恐慌的情况下才会做出类似的反应。懦夫才这样,但你不是懦夫呀,对不对?当然,你也不怎么勇敢。你一定在害怕什么事或什么人。有些人你不必害怕。你不会害怕我吧?”

“不,不是你。”

“这就对了,那你害怕的是谁?”

“没有谁……不关你的事。”

他继续跟在我身后,我加快步伐,想赶快逃离。我感觉他在旁边一直在看我。

“我们可以假设,”他继续说道,“我不会伤害你,因此你也无须害怕我。现在咱们来做个实验,很有趣,你甚至可以从中学到些东西。那么,注意听,我有时会玩一玩读心术。这绝不是黑巫术,但如果你不深入了解,你会觉得非常不可思议。有时确实很令人震惊。现在,让我来试一试。嗯,我喜欢你,也对你比较感兴趣,让我来看看你心里在想什么。我其实已经开始了,刚才吓到你了,那么现在你一定很紧张。你肯定在害怕什么事或什么人。如果你害怕某个人,那么最有可能是因为他对你做了什么。例如,你做了错事,而正好被他发现了,然后一直以此来要挟你。条理很清晰,是不是这样?”

我无助地看着他,他的面庞像往常一样认真、睿智而又比较友善,却不柔和。我可以看到公正的神情。我不明白他如何做到的,简直太神奇了。

“听清楚了吗?”他再次问道。

我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听着,读心术看起来似乎十分神秘,却完全以实际为依据。就比如,在我给你讲该隐和亚伯的故事时,我可以准确地知道你在想什么。咱们先不说那个。我想,你很可能梦到过我,这点也先放在一边。你很聪明,而其他人都很蠢。我喜欢跟聪明人讲话,前提是我可以信任他。这样说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但我不明白……”

“咱们继续说实验的事。现在,我们已经发现当事男孩很容易受惊,他在害怕某个人,可能这个人知道什么秘密,令他极度不安的秘密。这是不是基本接近事实?”

这仿佛就是在做梦,他所说的令我惊讶,仿佛我自己在讲述这个事情。他什么都知道,甚至比我都了解事情的真相。

德米安坚定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事情我想就这样了,那么现在还有一个问题,你在广场见的那个男孩是谁?”

我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他碰触到我的秘密了。

“什么男孩?没有的事,就我自己。”

“别瞒着了,”他笑道,“他叫什么名字?”

我低声说:“你是指弗朗兹·克罗默?”

他点点头,对我的回答感到满意。

“嗯,很好,我觉得我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我首先要嘱咐你的是,这个克罗默,不管他叫什么,从面相看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浑蛋。你认为呢?”

“是的,”我叹了口气,“他相当坏。我一定不能让他知道我说他坏话。天哪!千万不能让他知道。你认识他吗?他认识你吗?”

“放轻松。他早就走了,也不认识我,目前是这样。但我想会会他。他在公立学校上学,对不对?”

“是的。”

“上几年级?”

“五年级。但你保证不跟他说,求你了!”

“别担心,保证不牵连到你。那么看来你不会跟我讲讲克罗默的事了,对不对?”

“嗯,绝对不能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

“那算了,”他说道,“我们本来可以继续这个实验的。但我也不强迫你。不知你是否意识到,你对他的恐惧太过了,它可能会完全摧垮你。你必须想办法摆脱,如果你想获得安心,就必须摆脱他。你明白吗?”

“当然,我明白……但是,这很复杂……你不了解……”

“你知道,我的读心术比你想得更神奇。你是不是欠他钱?”

“嗯,但这不是重点,我不能告诉你,反正就是不能说!”

“我替你把钱还了,怎么样?”

“不是钱的问题。你保证这件事谁也不告诉,一个字也不说!”

“我保证,辛克莱。你可以改天告诉我你们的秘密。”

“想都别想!”我大喊道。

“随你。我是说,或许改天你会主动找我说。你该不会以为我会像克罗默那样要挟你吧?”

“哦,不。但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在思考这件事。放心,我才不会像克罗默那样,你要相信我。况且,你也不欠我什么。”

接下来谁也没说话,我渐渐冷静下来了。我觉得德米安越来越神秘了。

“我先回家了,”在雨中,他紧了紧外套,“哦,对了,我还得嘱咐你一下,你必须摆脱那个浑蛋。如果没啥其他好办法,那么就杀了他。这样我会对你刮目相看的!我甚至可以帮忙。”

我突然又想起了该隐的故事,再次心生恐惧。所有一切都预示着不幸,我不由得抽抽搭搭哭了起来。周围的世界太可怕了。

“别哭,”马克斯·德米安笑道,“该回家了。最简单的方法是杀了他,当然也还有其他方法。但最简单的方法往往是最好的。你该少跟克罗默打交道。”

我都不知怎么回到的家,仿佛已经离家超过一年。在我眼中,一切都变了。我似乎又有了未来和希望,同时也不再孤单。我至此才意识到,这几个星期,我守着这个秘密过得多么孤独无助。一瞬间,我又冒出了曾多次出现的念头,向父母坦白一切,虽然这会让我放松一些,但并不能完全解救我。而现在我几乎向一个陌生人坦白了一切,心中的那块石头放下了,就像清风抚慰,让我身心舒畅。

然而,我仍然担忧着,再次与克罗默见面会遭受什么样的折磨。奇怪的是,生活似乎平静了下来,他没再找我。

一天、两天、一整个星期过去了,克罗默再也没来我家附近吹口哨。这令我难以置信,我一直提心吊胆,担心他突然又再次出现。他似乎销声匿迹了,而我又重获自由,我简直不敢相信。直到有一天我又碰到了克罗默,他看到我后居然退缩了,表情变得十分不自然,然后扭头走开了。

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他居然逃了,他在害怕我!在那一瞬间,我惊喜得简直快疯了。

有一天,我又碰到了德米安。其实是他专门在学校门口等我。

“你好。”我跟他打招呼。

“早上好,辛克莱。我就想了解下,你的事情解决得怎么样了。克罗默不再纠缠你了吧?”

“是你做的?你如何做到的?我不明白。他没再来找我。”

“这就好,想必他不会了,但也说不定,毕竟他是个浑球。如果他再找你麻烦,你就问他还记得马克斯·德米安吗。”

“你做了什么?你揍了他一顿?”

“没有,我才没那么粗暴。我只是跟他谈了谈,劝他最好别再招惹你。”

“我希望你没给他钱。”

“没有,也就你才那样做。”

他回避我提出的问题,我心中又升起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既感激又畏惧、既钦佩又害怕、既欣慰又抗拒。我决定找他问明白这一切,还有该隐的故事。

但我一直没找到机会。

感激并非我认为的美德,在我看来,从孩子身上获得感激太显矫情。因此,在我看来,不去专门感谢马克斯·德米安也没什么。然而,今天来看,如果他没有将我从克罗默的魔爪中解救出来,我后半生可能就毁了。即使在当时,重获自由也是最重要的经历。但我却再没感谢他,反而将他抛诸脑后。

就像上文提到的那样,我并不认为不知感恩有什么不对。回想起来,唯独令我惊讶的是,我居然没有好奇心。那天我怎么就没有尝试了解德米安的秘密呢?我居然没想弄明白该隐的故事、如何解决克罗默的问题以及他的读心术。

这的确难以置信,但我的确没去深究。当时,我突然发现摆脱了恶魔的纠缠,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简直就是重见天日。诅咒已经解除了,我不用再受折磨。我又变回了那个自由的小男孩,急切地想要回归平静的生活,想尽力抹除那些丑恶的痕迹。那段惊恐的经历很快便从我的记忆中消失了,似乎并没有留下任何阴影或痕迹。

然而,现在我依然明白为什么会那么快忘记德米安。我迫切想摆脱那段悲伤的经历,忘却克罗默对我的奴役,并竭尽全力想要抚慰受伤的心灵,回到那个失乐园,回到父母和姐姐身边,拥抱整洁的世界,并重拾亚伯般的虔诚。

在见到德米安后的第二天,我终于确信我又重获自由,而不必再担惊受怕。我决定做一件之前无数次想做但没有做的事情——坦白一切。我走到母亲身前,给她看存钱罐上撬开的锁,给她看里面的玩具钞票,跟她说这么多天我一直遭受克罗默的折磨。她虽然不了解一切,但察觉到我的表现和语气都不像往常那样了,感觉我的状态变好了,又重新回到了她的怀抱。

浪子终于回头。我跟着母亲到父亲面前,重新又说了一遍。他们问了我一些问题。最后,他们摸着我的头,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这一切都那么不可思议,像是小说一般,但最后所有问题都得到了圆满解决。

我十分庆幸又重归平静,重新获得了父母的信任。我在家中又变回了那个最乖的孩子,又开始喜欢与姐姐玩耍。祈祷时,作为回归的孩子,我满怀热情地唱那熟悉的赞美诗,极致真诚,不掺杂一丝虚假。

然而,并不是所有事情都完美。我唯独忽略了德米安。其实,我应该向他坦白的,不必掺杂多少情绪,便可让事情完美解决。我又回到了那个伊甸园般的世界。这里没有德米安,而他也从未踏足这里。尽管与克罗默不同,但他也在诱惑我,诱惑我步入第二个世界。我下定决心与那个世界划清界限。我再次成了亚伯一样的人,因此我不愿赞美该隐而贬低亚伯。

这些都是表面的原因,而内在的原因是,我并不是通过自己的努力才摆脱克罗默的掌控。我尝试自己解决问题,但事实证明那行不通。在他的帮助下,我得到了解脱,但我不是偏向他那边,而是径直投向母亲的怀抱,寻求庇护。我变得更幼稚、更依赖、更孩子气。我必须重新找到一个依靠,因为我不敢独行。因此,迷茫中我选择依赖父母,回归“光明的世界”,但现在我才明白,其实还有其他的路。若非如此,我将会靠向德米安,并依赖他。我并没有那样做的原因是,我觉得他的想法十分奇特,其实那只是因为畏惧。德米安比我的父母更严厉,他可能会通过劝导、训诫、挖苦或讽刺来让我独立起来。

时至今日,我才明白认识自我的道路绝非坦途。

半年后,在与父亲散步时,我再也忍不住问他,有人认为该隐比亚伯更高尚,到底对不对。

他非常诧异,但仍然解释说,那种说法早就存在,在《旧约》时代[2]就已形成,并为一些教派所奉行,其中一个教派甚至直接命名为“该隐派”[3]。当然,这一教义只是异端想要破坏我们的信仰。如果有人认为该隐是正义的一方,那么即可推导出上帝犯错了。换句话说,《圣经》中的上帝并非全知全能,而是会犯错。确实,该隐派曾宣扬过这一教义。但是,这一异端邪说早已销声匿迹。父亲只是惊讶我的同学怎么会知道这些。他严厉警告我抛弃这个想法。

注释:

[1]圣经故事。该隐拿地里的出产献给耶和华,亚伯将羊群中的羊和羊脂献上,耶和华看中了亚伯的供品,该隐由此产生嫉恨,而把亚伯杀了。

[2]基督未降生以前的时代。

[3]诺斯替主义的一个分支,也是基督教异端中颇为极端的教派,它崇拜《旧约》中所有反派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