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美国喜剧

上午的喜剧

咖啡放在窗台上吹凉。

楼下,人行道边,兀立一女士。

戴帽,背影窈窕,腿纤长,侧首时帽檐闪露下颔、尖,口唇、薄。服式经过悉心调理:白衫白裙白袜,黑高跟鞋黑绸腰带黑皮包黑草帽,帽缀白结——我笑了一下,为了风格,宜涂黑的唇膏。

喜鹊。

至少是属于清秀的一类。站着等谁?

站的姿态看若静止,其实时时变换重心。眺望……难说是焦灼,是安详。

咖啡可以喝了。

喝完,又到窗前。

阳光直射着她,八月的上午,是谁这样不守时,她的耐性真不坏,为何不一怒而离去。

年龄,是年龄使她自卑而迁就了。

我习惯于从人背影推测其岁数,那么她是三十以上,不会是四十的。保养得很好,颇善修饰,鞋头有金瓣,皮包亦金扣,帽结中芯簪以金花,三种金质的成色相同,当然,取白金则更形超然。她所盼待的来者,恐怕也不致是非常之富有,除非是个骗子。

三十多岁,是受骗的年龄,自以为不像少女那样容易上当了,又心虚得认为别人已是不要她上当了。

她不在家等,到街上来,自有其隐私……

我等什么。回内房开灯工作。

近几天,气温又升高,上午阳光火辣,放窗帘——那女士又站在老地方,统体黄调子,嫩杏色的小帽,歪歪地很俏皮,还加发网,拢过前额,算半袭面纱,好手法。

这次从她的转侧间知道了她的脸,长型。

对了,脸长的人尤其爱修饰打扮,即使是男士,也是这样的。

她不漂亮,没有值得品味的特征,她可以自慰的是身材。能穿着得使人感到除了脸庞她可称是美女。

所以特别要用心于全身款式,今天的黄调子,不错,可惜头发的褐色太深,她也不笨,就此笼一层纱网,以全其飘逸——她对别人谅来也善熨恤,上了岁数的女人常以此取胜,以此弥补天然的青春魅力的浅涸。

那么谁是她的情夫,每次劳她久久枯等,太无礼了。

她也太痴心,炎阳下,穿得端端正正,引颈频眺,居然还风姿绰约。

这两个人都使我生气——放下窗帘。

早餐不用咖啡,改为牛奶麦片。

她又亭亭玉立在那下面了。

一身蓝。

今年夏季干旱,八月杪的阳光,整套深蓝,吸热,她受得了?雕像似的。那男人就这样值得呆等,我也非见见他不可,至少看看他开的车是什么牌儿的——那个次次迟到的究竟是什么英物,害得她如此死心塌地。

我之所以从来不事钓鱼就因毫无耐性。两次了,谁知她后来是怎样离开我窗下的。

喝了半杯麦片,忽然自问:她还在?

急趋窗口——没了,载走了,幸福了。

她站过的那一小块地面特别寂寞。

忙了半个月。工作不能由旁人顶替,最好有人代我吃喝,代我睡,代我上洗手间,抽烟不必代,自己来。

美国的九月也像中国的九月那样一雨成秋。我算忙过了这阵子,凉意中沉沉睡足八小时,启帘,阳光大射,目为之眩,久别重逢似的俯见那时装女人又好端端站在老位置上,淡灰秋装,伫立的姿态自有其范式,一望而知是她。

今天我有闲暇,非等到她的情夫出现不可。她的精心修饰着意打扮值不值得。

燃一根纸烟,对自己默许:这桩悬案今天解决。

其实此女士的性格非常老派,即使是她事事都敬业,有提前赴约的小布尔乔亚作风,也毕竟是傻的。如此盛装严装巧装奇装,眼巴巴地鹄立恭候,岂非反而一点吸引力也没有了。

来者难道是个矫健昳丽的少年——她在年龄上大大屈服了!

她蠕动,她举手,招挥,多稚气……

她朝着来者的方向奔过去……

长而且大的巴士驶近,这一段人行道全是车身的投影,她奔过去的地方是巴士站——上车。

上午九时以后,郊区巴士的班次减少,又不准时,每次难免要久等。

下午的喜剧

二次大战后的罗斯福夫人补充了关于自由的解释,她何尝明白自由是解释不全的。

在我十六岁时,聪明漂亮的三表哥是廿五岁,我认为他老了,有点瞧不起他。他说:

“削苹果,多削一层苹果就小一层。什么东西越削越大,削一层大一层?”

我败下阵来,只好求他讲:

“墙洞,在泥墙上挖一小洞,用刀转削,削一层,大一层。”

现在我想,“自由”,就是这样吧。如果再提一项“免于纳税的恐惧的自由”,罗斯福夫人会发愣,再提一项“免于购物付款的恐惧的自由”,可尊敬的夫人要拿起电话喊人了。所以我很平静地照章纳税,按价付款。只有两次,我——

我在郊外的高速公路上忘情地飞驰,那指针也倒得看不见了,突然一辆雪白的警车横在不远的前方,我自以为机敏地即行减速……很简单,他们有雷达波记录,彼此下车,谈也不用谈地谈了几句,三天后,我自首去了。

不在法庭的被告席上站着,是在方形的奥非司之一角,坐下,审问我的,几乎是个老人。

“先生,你开的车是大大超速了。”

“是的。我不知道美国郊区的高速公路有这种限制。”

“不知道?”

“是的。我在德国郊外开车是不受速度限制的。”

“德国是这样吗?”

“是的,一直是这样的。”

“前几天你可是在美国开车啊。”

“是的,我已经说了,我不知道。”

“超速是事实,不因你不知道美国的规定而变得不是事实了。你得罚款三十五美元,不是马克。”

我不想再为自己辩护,德国郊区行车是想像出来的,美国小吏的想像力追不上我,赶快付了三十五美元。

夜晚在酒吧和朋友谈起,大家祝贺我好运道,哪有这便宜的罚款。于是这顿晚宴全部归我付账,包括小费,总之我是大大地便宜了一场。

另一次我似乎吃了亏。

大雪天,午后,快傍晚了,从地下车站的厕所中踅出,我点了根纸烟,两个警察太空来客似的活现在左右侧,要我出示证件——警察举起簿子,瑟瑟填就一单,扯下给我,才明白犯了违章吸烟罪。心想,与这两条汉子不必噜苏,他们也正缺乏政绩,我成全了他们吧,希望还是在警局的某小吏身上,当然我不会说德国地下车站是流行吸烟的。

过了不知几天,传票到,这次是在帝国大厦附近的一幢灰白高楼的第七层受审了。

糟的是他们行将下班,喜的是同意我延期,我逍遥法外了一个月。

是日午后我从速赶去,还是糟,戋戋小事,也要与待决的众生呆坐在长椅上谨候传呼。

有烟灰缸呢,我便光明磊落地抽烟。

浏览周围,平凡得很。男的居多,全是中年人,没有一个老的,那是老人已没有犯罪的活力了。没有一个年轻的,那是年轻人犯的罪要堂皇得多,不会落到这里来——我忽然惭愧,这种违章吸烟罪,多不景气。

从内部各个门里出来提审罪犯的法官也毫无气派,人员倒不少,缓步走到栏边,低头端详手中的纸本,轻轻叫出一则姓名,立即有人站起,上前推栏随之进去了。

使我惶惑的是叫声之轻轻,而那个罪人怎会听出叫的正是他,接连十次,都这样。

我认为轮到我时,一定听不清,而且似乎永远也轮不到了。

我突然站起,没错,是我了——那褐色套服黑框眼镜的半老头一出小门,我就感到他是来传我的,他的唤声极轻极轻,我听来竟十分清晰肯定,难怪别人都一无失误。

“请你说一下你的姓名。”法官沉浊的喉音,隔着一张棕色的写字台。

他的左唇上的雪茄已经很短,快要散裂,是涎水湿的……我报了姓名……他把雪茄捉下来揿在烟缸中,低头打了个喷嚏,赶紧说了句上流社会惯用的歉词,又喷嚏,再致歉词。

如果再连续几个喷嚏,歉意累积,我有望免于罚款了。

他捉起那小半只行将散裂的雪茄,凑唇,吐吐烟屑,决定把它揿死在烟缸里。

“先生,你曾在车站上吸烟吗?”

“我准备吸烟,警察先生就上来了。”

“那上面没有这样写。你是正在吸烟中被发现的。”

“他没有写详细。”

“按照你的说法,他也不必详细写了。”

“我说的是事实,我自己明白,我不怪别人不明白。”

“罚款二十五元。”

“请问,是否可以付低于此数的罚款,如果没有可能免于罚款的话。”

“先生,这是最低的罚款了。在我手上,这个数字的罚款,今年差不多是第一次。”

“你是否觉得很高兴?”

他可爱地耸耸肩,低头填写罚款单了。

“文明”是“愚蠢的复杂化”,美国的电脑的神经末梢中已有了我的两次犯罪纪录,第三次会是什么,我的兴趣转入第三次了。

他正扯单子,缩手,捂住了半个脸,喷嚏,照例即扣一句文雅的歉词,这种旧式习惯使我有置身前半世纪上流社会的感觉。然而全世界的司法机关都一样,墙面,案头,是没有装饰品的,便立刻形成严肃得冷酷的特殊气氛——这并不是等于说我是经常出入世界各国司法部门的。

请看,罗斯福夫人,我并不希望有免于罚款的恐惧的自由。

聪明的漂亮的表哥,你也请看,我落在你给我猜的洞里了。

除了现实世界,还有一个世界可以无限地享用自由,那是罗斯福夫人和我表哥未必熟悉的。

在“观念世界”中,我还该加速,而且喷烟,以引起人们的注意。

是吗,尊敬的夫人。

表哥,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