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遇到苦难时,诗能与我们共度人生。说这句话的,是上海著名女诗人张烨。1966年她高中毕业后曾因患病在家待业,“文化大革命”期间虽然没有到农村插队,却也在工厂里干着烧窑做砖等体力劳动。白天她累得身心俱疲,到了晚上就如饥似渴地阅读文学名著,偷偷地写诗抒发心中的苦闷,十年间写下了150多首诗,却只能藏在抽屉里,无处发表。思想解放的曙光到来后,她继续追随诗神缪斯的指引,书写上海,书写爱情,书写女性,在诗歌王国里建造起属于自己的城堡。
我很早就在《花城》《萌芽》等刊物上读过张烨老师的诗,后来只要在淘书时遇见她的诗集,必购归收藏。这其中有两本值得说道。花城出版社1986年12月出版的《诗人之恋》,是张烨的第一本诗集,窄窄的小开本轻灵秀气,虽只有136页薄薄的一册,却收录了诗人自1965年初习写诗开始所创作的86首作品,分为“妙龄时光”“紫色的窗户”“永恒的纪念”“故乡·旅伴·思絮”四辑。该书由诗刊社与花城出版社合作编选,系“诗人丛书”第五辑之一,同样纳入这一辑出版的还有老诗人屠岸先生的《屠岸十四行诗》,蔡其矫先生的《醉石》,甚至包括那时刚在文坛崭露头角的作家贾平凹的诗集《空白》,这也是贾平凹的第一部并且是迄今为止唯一的一部诗集。张烨十分看重这本诗集的出版,她在《后记》中写道:“一个月前,当我接诗人丛书审稿小组的通知,获悉诗人丛书第五辑将收入我的诗集《诗人之恋》,我显得出奇的平静。我该不会又在做梦吧?我是深知当今诗坛出诗集之艰难的,进入规格很高的诗人丛书,更是艰难了。”凝结着诗人心血的第一本正式出版的诗集,用张烨自己的话说,的确是“生命交响曲中的幸福乐章”。
另一本诗集是张烨早期的代表作《绿色皇冠》。1992年4月由沈阳出版社出版,版权页显示第一次印刷就是8100册,那正是市场经济大潮奔涌而来的前夜,很多人的心底尚为文学梦想保留着重要的位置,一本诗集的销量远非今日可比。《绿色皇冠》是“中国当代女诗人抒情诗丛”中的一本,该丛书还包括傅天琳《另外的预言》、翟永明《在一切玫瑰之上》、海男《风琴与女人》等知名女诗人的诗集。从收录的作品来看,长诗《鬼男》、组诗《爱情海》等篇什,都可视作张烨诗艺成熟时期的代表作,较之《诗人之恋》的试探、朦胧、纯净,此时的张烨,其作品已在国内多次获奖,部分诗作还被译介到国外,她写得更加自如、娴熟,情感更加炽烈、奔放,印象深刻的是开篇第一首诗《自白》,将一个“独身的女诗人”那颗隐秘的灵魂暴露在诗句之中,两行警句般的诗句收束全诗令人震撼:“我首先是一个诗人/其次才是一个女人”。
我依稀记得,这两本张烨的诗集,还有几册关于现代诗的书,都得自绍兴路80号一幢老式居民楼内的“开闭开书店”。这家二手书店以售卖诗集、诗歌理论书籍为自己的特色,店名源于以色列著名诗人耶胡达·阿米亥的诗集《开闭开》。2015年圣诞节后一天,张烨老师在静安区图书馆主讲“现代诗歌鉴赏与创作”,分享了很多关于读诗、品诗、写诗的真知灼见。一年后的12月10日,同样是在静安区图书馆,一场名为“诗与思——张烨诗歌朗诵分享会”的活动吸引了更多的诗歌爱好者。这两场活动我都参与其中,亲身感受到张烨老师的宅心仁厚,她真心诚意地与普通读者交流探讨,十分热忱地为书迷朋友签名留念,她在我收藏的《绿色皇冠》一书扉页题写“心中有爱,天地皆诗”8个字。我想,这大概就是张烨老师50年创作生涯的心灵感悟。她一直强调诗人不能光盯着语言,却没有气魄,写一首好诗要有真挚的爱,以及宽广的胸怀。她的早期作品《高原上的向日葵》就是一首因爱而生的诗篇,评论界也将这首诗视为张烨的代表作。
高原上的向日葵
你爱这一片辽阔无际的红土地
瞧你挥洒的金色情感
辉煌又漂亮,馨甜
如同婴儿笑唇的乳香
有谁知道你的忧伤呢
鲜红的忧伤流淌在躯茎
沉淀在根须
默默地渗透土壤,高原微微震颤
在你的转盘里嵌满的全都是
灰黄色的小茅屋
旋转,强烈而飞速的节奏
向着太阳旋转着你的痛苦和希望
当阴暗的天穹没有一丝阳光
当你嫌一个太阳还太少
你的每一个转盘都变成了太阳
千万头金狮腾云狂舞
高原的天空燃烧得火辣辣的
金红的喧响格外悲壮
你深信每一个茅屋都将是宫殿
从茅屋里走出来的人
个个都是帝王
这首诗写于1985年8月,张烨受邀参加诗刊社在贵州举办的第五次青春诗会。其间,主办方组织参会诗人参观贵州遵义的茅台酒厂,在行进的路上,诗人看到了漫山遍野的向日葵,那辽阔壮丽的景象是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们所未曾见过的。车停在一个小镇上,当地的村民们扶老携幼热情欢迎远道而来的诗人,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住着简陋的茅屋,穿着素朴的衣服,岁月在他们饱经风霜的脸上刻下一道道皱纹,就是这样一群西部地区最淳朴的农民,再一次让诗人的心里漾起波澜,一种对底层劳动者的敬意和爱意慢慢地生发出来。随后是在酒厂参观茅台酒的制作过程,工人们在五六十摄氏度的高温环境中赤膊上阵,一团团雾气中,隐约可见他们在高温曲库里紧张劳作。无法想象,在酒桌上备受人们喜爱的茅台酒,就是在这样的辛勤工作中酿造而成的。张烨说,当时很多诗人见此情景感动落泪。这种种见闻,也让她心潮起伏,当晚,她回到寝室即铺展稿纸,任由诗句从笔尖喷涌而出,她相信“诗一定是从心灵里流出来的”。在这首诗中,她用高原上的向日葵比喻那些勤劳善良的农民和工人,把花盘里的葵花籽想象成农民居住的小茅屋,向日葵扎根红土地,蓬勃向上,生机盎然,它们默默地忍受着深沉的忧伤,“高原微微震颤”,向日葵却依旧顽强地站立着,没有倒伏,没有颓丧,带着痛苦和希望,屹立在这片辽阔的红土地上。诗的最后一节,对向日葵的礼赞升华到顶点,一种自信与豪情势不可挡喷薄欲出,“从茅屋里走出来的人/个个都是帝王”。
阅读张烨的诗作,我分明感受到那种因爱而生的思念,与爱相伴的孤独,将爱融入诗中的努力,一直都在烛照着她生命的岁月,由此也扩展了她笔下爱的主题,升华了爱的境界。张烨诗歌中的同情、悲悯、善良、正义等人文情怀也因这孤独的、个人化的爱,显示出丰实的底蕴与大气,衍生出了自然之爱、广博之爱、人类之爱。我们很难将张烨的诗归入哪一“派”或者哪一“代”,且与名目各异的“主义”无关,与派别林立的诸多诗歌群落无缘。用心中的爱写自己的诗,就是她在这喧嚣时代的一种坚守。正如她所言:“心中有爱,天地皆诗/心中有诗,春天不离/亲爱朋友,无论何时,你在哪里/青春的火焰,站得比树都高比花还美。”
2017年1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