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这是冬天二月里一场罕见的雨。雨水一落到积雪的中庭,就仿佛被地上的积雪吞噬了一般,立刻无声无息了。二月份的下午三点多钟,即使是在日落较早的札幌,也还没到天黑的时候。厚厚的乌云,使天空看上去比积雪的庭院还要阴沉。

野津修平双手撑在研究室的窗台上,凝视着笼罩在蒙蒙烟雨中的冬景足有五六分钟了。从他所在的五楼窗口望出去,越过积雪的中庭,可以看见对面的病房大楼。灰色的墙壁在风雨中看上去有些倾斜。对面四楼窗外的阳台,被当作临时的冰箱,盛放着满满一大袋柑橘。袋口的绳子松了开来,在雨中摇摆不定。

若是在已经临近春天的三月末下雨,倒没什么稀奇的。但在寒冬二月里下雨,在野津的记忆中,还是第一次。通常情况下会凝结成雪花的水蒸气,是如何在高空遇到突如其来的暖气流,进而形成降雨?这中间复杂的变化过程,野津也不是很明白。

无论如何,这是一场罕见的雨。三天前的积雪,因为这场雨水而崩塌,一下子失去了冬天应有的生气。从屋里往外看,被坚硬的玻璃隔绝在窗外的无声的雨景,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存在,无边无际,白茫茫的一片向远方扩展开去。

野津看了一会儿窗外的雪景,又回到办公桌前。

两边带抽屉的办公桌正中间,摆着一台显微镜。渐渐暗下来的屋子里,显微镜的聚光点显得格外明亮。

从下午两点开始看切片标本,已经是第二十张了。全都是上周患小脑脑桥角肿瘤死亡的七岁儿童的脑组织切片。经过双重染色,脑细胞呈淡红色,而细胞核则被染成黑色。其间到处散布着有巨大的核的肿瘤细胞。这些就是导致小孩发病仅三个月就死亡的致命元凶。随着切片的部位越来越靠近肿瘤,癌细胞明显增多,到处可以看到如同画着红线似的出血巢。

还剩十张切片。野津向窗外望了一会儿,休息了一下眼睛,又朝显微镜看去。

又看了几分钟,桌上的电话铃响了。

“你好!”

一听声音,野津就知道来电话的是大学同学水江。

“好久没见了。打搅你两三分钟,可以吗?”

“正在看切片标本。没事,你说吧。”

“其实是有个病人,想让你帮着看一下。初步诊断下来,我认为是脑积水。”

野津是专攻脑外科的。而水江一年前继承父业开起了儿科医院——他父亲因脑溢血病倒了。

“另外这个孩子因脊柱裂,下半身已经完全麻痹了。”

“孩子几岁?”

“出生六个月的男孩。哺乳不足,有点营养不良。我怕再这样下去会因营养失调危及生命。所以请你务必帮忙看一看。”

“没问题。什么时候送过来?”

“实在不好意思,能不能请你出诊一趟?”

野津工作的中央医院位于市中心,周围是札幌市政府机关所在地。五年前才落成,共有床位三百六十张,是札幌市规模最大的公立医院,设施十分齐全。不过因为是公立医院,所以原则上不出诊。即便是急诊患者,也必须送到医院就诊。

“大约两个月前,我到他家出诊并认识了孩子的父母。孩子出院后一直养在自己家中的保育箱里。之前只想着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孩子的性命,没有注意到大脑的情况,后来才发现智力发育也有滞后迹象。”

“或许是脑积水导致的吧。”

“所以孩子的父母表示一定要请脑外科的专家诊断一下。但是以小孩现在的状况,根本一刻也离不开保育箱。这么冷的天气,送到医院去实在是有困难。况且作为父母而言,把这样的小孩送到医院去,被人看到的话,心里会很难受吧。”

“那倒也是。”

“孩子的父亲叫桐野伦一郎,是有名的建筑设计师。”

“嗯,听说过。”

“因为是长子,所以特别担心。我知道你们医院规定不允许出诊,不过还是拜托你破例帮忙去看一下吧。”

“如果你觉得我合适的话,那么好吧……”

水江如此说,野津不好意思再推辞。

“太好了!那,什么时候去?”

“时间吗?就下班以后吧。今晚怎么样?”

“对方当然是希望越快越好。那就今晚吧,拜托了。几点钟?”

“四点还有一个讨论会,大概七点结束。”

“七点的话正合适,我开车去接你。”

“你来接我?”

“他们家的情况比较复杂,正好可以在途中把详细情况告诉你。我会通知他们说七点半到。一切都拜托了!”

难得听到水江的语气那么兴奋。野津又向窗外的冬雨望了一眼,然后再次埋头注视起显微镜来。

雨下了一下午,到了傍晚又变成了雨夹雪。暖气流带来的这场雨,似乎捎来了一丝春天的气息,但转眼之间就被雨夹雪带回到了冬季。

内部研讨会于下午四点在医疗部准时开始。

发言的是比野津低三级的谷村。他介绍的是哥伦比亚大学脑神经外科的M.马尔第教授发表的论文——《恶性肿瘤的脑转移》。

这篇论文认为,由于恶性肿瘤向脑部的转移都发生在癌症晚期,所以脑神经外科医生往往一开始就态度消极,没有采取积极的治疗措施,只是束手等待死亡的降临。

近年来,随着医学水平的进步,恶性肿瘤患者的生存时间不断延长,即使转移到脑部依然能够存活的病例也大量增加。然而这部分患者却饱受因肿瘤转移到脑部引发的剧烈头痛、眼球突出、颅压高等副作用的折磨而痛苦不堪。

以前,医生认为反正无法治愈,常常对这类患者随意使用镇痛剂或镇静剂,始终抱着消极的治疗态度。但今后,应该采取开颅、眼窝减压等手术方式尽量减轻患者的痛苦。事实上,有许多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脑部的患者,做完手术后,尽管剩余的时间短暂,但他们却因此从痛苦中获得了解救,安乐地度过了最后的时光。

以上就是马尔第教授这篇论文的主要观点。

中央医院的脑外科共有三人,即主任医师远野、野津和今天研讨会发言的谷村。

参加研讨的除了他们三个外,还有大学来的一两名年轻医生,最多时加起来不过四五人,是一个很小的组织。今天和谷村同期的两名医生也从大学赶来旁听。他们之所以大老远地跑来参加,是因为以远野为带头人的这个研讨会内容丰富,而且气氛轻松活跃,不拘小节。

这里的内部研讨不像在大学里,教授以下一个个正襟危坐,满脸严肃。在这里,只要你想,随时都可以在发言中途提问。即使叫来外卖边吃边听,大家也不会有意见。远野虽然在大医院的主任医生一级里也算得上是出类拔萃的精英,但对于礼节,他是从来都不在乎的。

谷村介绍完论文,又展示了书中刊登的一例手术的X光片,并做了说明。随后进入了提问讨论阶段,大家提了几个问题。接着又围绕术后症状的改善、生存期限的延长等问题展开了讨论。一个小时后,大家讨论得差不多了,由远野来做总结。

“我完全赞同马尔第教授的意见。我们医院也在积极考虑为转移患者实施手术治疗。但是,这并不是说我们赞同了他的观点就要为所有的恶性肿瘤脑转移患者实施手术。对于这类患者而言,无论是否手术,都不能根治,只是通过手术能够暂时缓解病人的剧烈头痛和眼痛而已。正因为如此,选择就更加艰难。在决定是否进行手术时,我们首先要考虑的是能不能确实延长患者生命。如果患者因为接受手术而更加虚弱,导致患者加速死亡,那就没有任何意义了。虽说针对的是脑转移,但最重要的还是要查清楚肿瘤原发病灶的状况。即使脑转移的症状得到了改善,如果原发病灶进一步恶化,手术也同样没有了意义。另外到了恶性肿瘤末期,患者本人的生存欲望也是个大问题。执意给一个丧失了生存欲望的人动手术,硬要延长其生命,也会产生很多问题。对于这样的患者,单纯只要减轻痛苦的话,用麻醉剂使其陷入昏睡即可。还有一点就是,家属的意见也十分重要。生病的是患者,但支撑和维持治疗的却是家属。只要医生说手术可以让患者多活一段时间,恐怕大部分的病人家属会说‘请手术吧’这样的话。然而仅仅为了延长一个月的生命,或者为了半个月的症状缓解就需支付巨额治疗费用的话,这样的手术能真正得到家属的理解和认同吗?因此,医生的言辞绝不能带有强制的语气,必须考虑到家属的感受,尽可能注意措辞。总之,医生除了医学上的考量以外,也要顾及社会因素,然后在这基础上来决定是否手术。做这样的手术,光考虑医学技术方面肯定是不行的。关于这方面的建议,论文里没有提及,其实这才是最难把握的问题。当然,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也会因为国家和社会环境的差异而有所不同,不能简单地一概而论。现实中虽然有很多恶性肿瘤脑转移病例,让人动辄觉得应该马上手术,但其实真正适合做手术的数量比马尔第所讲的要少很多。因此我们对于这篇论文不能囫囵吞枣地理解。对于是否要手术的问题,要充分考虑上述各方面因素之后再做决定。”

远野的见解确实切中了问题的要害。

所谓社会因素的说法,未免有违背医学原则向现实妥协之嫌。年轻的野津很不喜欢这种感觉,但也理解现实中的确如主任医师所言,必须顾及这方面的因素。

五个人随后又围绕远野的意见畅所欲言了一番。

研讨结束,众人开始畅饮啤酒时,已经过了六点。

桐野家位于札幌西郊宫之森的幽静住宅区。房屋依山而建,是一栋带地下车库的优雅建筑。

“桐野今天好像有工作不在家。”

水江一边说着一边把车子停在车库前已经除过雪的空地上,下车登上门廊台阶。

不愧是建筑设计师家的房子,二楼的屋檐大胆地向外伸展,在依山的夜幕中看上去就像一只展翅高飞的黑色巨鸟。

摁响门铃,出来应门的是一个二十多岁佣人打扮的女人。看样子她已经和水江很熟悉了,说了一声“我们正等着您呢”,随即把他们请进了玄关左边的客厅。

客厅大概有二十平方米。地上铺着淡紫色的地毯,中间摆放着全套的沙发,门的右边有一个壁炉。室内装有集中供暖设备,温度调得恰到好处。整个建筑的外观似乎很欧化,但内部无论是墙壁还是天花板均露出黑色木纹,洋溢着一种日式的稳重和舒适感。

“桐野曾设计过著名的球藻会馆和冰雪运动场,可以说是寒冷地区建筑设计的第一号人物。这座房子是五年前造的。”

野津一边听着水江的介绍,一边望着天花板。这时门开了,一位身穿和服的女子走了进来。和服是蓝花底白色细花纹的,腰间系着鲜艳的朱红色衣带,头发松松地向后绾了一个髻,使得本来就娇小的身体显得更加弱不禁风。

“这位是我的朋友野津。”水江站起来介绍道。

“初次见面,鄙姓桐野。”夫人望了一眼野津,有礼貌地鞠了一躬。

野津寒暄着还礼,并且有点吃惊。这位夫人与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尽管没有刻意猜测,但野津想当然地认为,当红建筑设计师的年轻妻子,应该是一位性格活泼开朗的女子。没想到眼前的这位夫人,却是如此文静和端庄。

“今天我一打电话,正好他晚上有空,我就立刻把他带来了。”

“百忙之中请您过来,实在是很抱歉。”夫人再一次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是脑外科的专家,一定会有办法。”

“冒昧打扰您,让您受惊了。可是我一直想,无论如何也要请脑外科方面的专家来诊断一下。”

也许是垂着头的缘故,夫人的额头看上去白皙而开阔,眉间一道不足一厘米长的细小伤痕不经意间显露出来。野津觉得,可能就是这个缘故,使他觉得这位夫人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

女佣端来红茶和点心。夫人亲手从盘中接过,放到二人面前的茶几上。

“亮一现在睡了吗?”

待红茶在茶几上搁好,水江向夫人询问道。

“半小时前还睡着呢,现在已经醒了。”

“怎么着,把孩子带过来还是去卧室?”

水江接着向野津问道。

“怎么都行。”

“那我们去卧室吧。”

“还是先喝杯茶吧。”

“别客气,还是先检查吧。”

“那……好吧。”

夫人站起身来带路,二人在后面跟着。穿过过道的第二间,是一个有十二三平方米的和式房间。房间的一角并排摆着婴儿床和保育箱。床上空着,摆着被子和枕头。

孩子躺在装着玻璃罩的保育箱中,眼睛追逐着光线在移动,肩膀以下被粉色的薄毛巾毯包裹得严严实实的。

“噢,今天精神不错啊。”

水江像大多数的儿科医生一样,一边用嗓子发出怪声逗孩子,一边伸出手指碰了一下孩子的脸蛋儿。

保育箱长约一米,侧面绘有熊猫的图案。箱内温度保持在三十六摄氏度左右,如果需要还可以向里面输送氧气。

“那先脱衣服吧。”

水江一说,夫人就打开保育箱上的玻璃罩,把手伸了进去。

孩子上身穿着前胸带摁扣的婴儿服,下身穿着一条薄纱布的裤子。夫人小心翼翼地解开衣服。孩子仍然只有眼睛在漫无目的地转动着,看上去完全是一种无意识的动作。

最后解下纸尿裤,孩子就完全裸露着了。这还像是一个小孩子吗?亮一干瘦的幼小身躯让人看了心疼不已。一般的婴儿都是胖乎乎的,胳膊和腿就像藕节。可亮一却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皮肤也干巴巴的。胸前的肋骨一根根凸起,中间的部位又像船底一样深深地陷下去。

“现在的体重是多少?”

野津用手掌轻轻触压孩子着的胸口问道。

“六千五百克。”夫人答道。

水江又补充了一句:“最近还长了一些。”

产后六个月的婴儿的平均体重,应该是七千六百克,按照这个标准,亮一的体重轻了一千克。听起来一千克似乎没有多少,可是对于体重仅六千五百克的婴儿来说却是一个很大的数字。看来孩子确实患有严重的营养失调症。

野津的手从孩子的胸部向腹部滑去。孩子的皮肤十分干燥,就像摸在晒干了的海苔上一样皱巴巴的,感觉十分脆弱。

两腿内侧由于尿沤的缘故,因糜烂呈浅红色。阴茎和阴囊呈葡萄状蜷缩在一起。大腿细得仿佛用手一握就会折断。腿部的皮肤同样干枯且暗淡无光。

野津沿小腿向脚踝摸去,然后轻抬孩子的脚后跟。一瞬间,孩子发出“咿”的一声。与其说是在哭,不如说是从嗓子眼里挤出的叫声。

“小亮亮,没事的,是医生在给你看病呢。”

一听到夫人的声音,孩子虽说听不懂什么意思,但竟然配合地停止了哭声,只是不断地喘着粗气。

孩子的双腿无力地伸开,无论是用手指压还是用针尖轻触都没有任何反应。也就是说,孩子的逃避反射等于零。野津又试了试膝跳反射和跟腱反射,也是没有一点反应。检查结果说明孩子下半身严重瘫痪。

“下面把孩子翻过来。”

说完野津把孩子抱起来翻了个身。这时孩子又哼了一声,不过很快又安静下来。

孩子的背部出人意料地有着很长的胎毛,在灯光下闪着淡淡的金色光泽。背部同样很瘦,脊柱骨高高凸起,一节节都可以数得清清楚楚。野津从上到下按顺序触摸,到了腰部停了下来。皮肤苍白暗淡的背部中间部位,隆起一个淡红色拳头大小的鼓包,这在医学上叫作“脊柱裂”,就是脊髓神经和脊髓膜在脊椎天生缺失的地方向外突出而形成的。

野津在确认了鼓包的大小和柔软度后,又重新让孩子仰卧,开始触摸头部。

浅铜红色的头发,头皮摸上去就像按在枯树叶上一样松脆,脑门随着呼吸上下起伏着。

野津从口袋里掏出皮尺,测量了一下孩子的头围。绕过后脑勺和前额凸出部分,测量了两次的结果都是四十六点五厘米,比标准多了三厘米。

野津再次按从头到胸、从手到脚的顺序仔细摸了一遍。

孩子的脸瘦得缩成一团,但鼻梁却很直,眉眼间长得与夫人十分相似。因为生病,头显得特别大。前额凸出,反而增添了几分可爱。

“孩子的精神一直都这么好吗?”

“不,很少有这么好的。可以给他穿衣服了吗?”

“可以了。”

夫人好像已经等不及野津从保育箱前离开,迅速地把内衣套上孩子的胳膊。

“请两位先到那边的客厅休息。我给孩子穿好衣服就来。”

回到客厅,桌上已经摆好了水盆和毛巾。二人洗完手后并肩在沙发上坐下。

“还是脑积水吧?”

水江从西装口袋里掏出烟来,用茶几上的打火机点燃后问道。

“好像是的……”

“那么,治愈的可能性大吗?”

“不是没有,但很困难。”

“果然如此啊。”

水江抽着烟认真思考时,夫人回到了客厅。也许是急着给孩子穿衣的缘故,耳边的发际看上去有些凌乱。

夫人微微颔首表示谢意,在两人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我问过他了,似乎还是脑积水。”

水江呷了一口凉了的红茶说道。夫人微微点头,朝挂着帘子的窗户看了片刻,转过头来望着野津。

“所谓脑积水,是否就是指头部里面有积水呢?”

“准确地说应该是脑脊液。由于脑脊液的过多累积,头骨从内部受到向外的挤压,导致头部增大。”

“如果不加以治疗,结果会怎样?”

“孩子小的时候头骨柔软,受压会向外扩张,问题还不是很大。随着年龄增长头骨变硬,无法向外扩张时内部的压力就会增大。这样的话,脑部受到压迫会产生各种不良症状。”

“孩子的智力发育好像也有点迟缓……”

“或许是由于受到脑脊液的挤压,抑制了大脑的发育。”

虽然这么说对一位母亲来讲过于残酷,但野津还是实话实说了。夫人愣愣地望了一会儿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突然似乎打定了主意,又问道:

“那么能治好吗?”

“可能要做手术。”

“手术是不是越早越好?”

水江插话了。

“虽说如此,不过具体怎么做、什么时候做,还要全面检查之后才能决定。”

即使同样患脑积水,原因也不尽相同。手术的方法也必须做相应的调整。有的病例手术效果很好,有的病例做了手术却完全没有成效。何况,还有病人的体力能不能承受手术的问题。涉及专业问题,野津说话自然十分谨慎。

“要做进一步的检查,首先要住院才行。”

“我也这么看。”

“能住到先生的医院去吗?”

“只要您觉得合适,没有问题。”

“他们医院的主任医师是医术高超的远野博士,夫人请放心吧。”

水江又插了一句。

“不过床位已经满了,无法立刻入住。”

“大概要等多久?”

“单间的情况要好一点吧。”

“如果能有单间的话,最好不过了……”

“如果要单间的话,下月初会有空房。”

“那就拜托您了。”

“既然今天初诊过了,我就直接帮您办理住院预约手续。请把孩子的名字告诉我。”

“一味地给您添麻烦,真是非常抱歉。”

夫人坐着又颔首称谢,这才告诉野津:“孩子叫桐野亮一”。

“三月份住院的话,天气也开始暖和了,太好了。”

水江像突然想到似的说了一句。但夫人却没有应答,她脸色略显苍白,扭头望着窗帘外阳台上的夜色。

又过了十多分钟,二人离开了桐野家。这段时间里,水江又详细地介绍了野津所在医院的设备是如何先进,远野主任医师是如何出类拔萃。夫人只是一味点头,却一语不发。

在玄关穿上大衣来到屋外,雨夹雪已经变成了漫天的雪花。野津竖起大衣领,走出门廊下了台阶。走到车子旁边回首望去,桐野家巍然矗立在石头砌的地基上,气势威严。

“真是冷啊!”

水江把车里的暖气开到最大,踩下油门。

驶下一面傍山的下坡道,便到了一个十字路口。路右侧有一个小型的带顶棚的公交车站台。

从路口向左拐,可以去大苍山,那里建有奥运会跳跃滑雪场;向右穿过棒球场和动物园之间的森林,通往南一条大街。这一带是园山神社的森林,紧连着公园的绿地,夏天的时候树木郁郁葱葱,一片枝繁叶茂的景象。不过此刻,除了云杉外,其余的树木都光秃秃地矗立在漫天飞雪的夜空中。

“人长得很漂亮吧?”

水江说话时,汽车正穿过冬季闭园的动物园门口,驶过与神社背后的小路相连的杉树林。

“嗯……”

野津点点头,一边掏出香烟,一边摁下座位前面的点烟器开关。

“你猜她多大年纪了?”

“猜不出来。”

“二十八岁,比她丈夫桐野先生小十五岁。”

野津拔出点烟器点着了烟。暖气直到现在才把温度升上来,车里终于暖和了些。

“那孩子,还能治愈吗?”

水江又把话题转到孩子身上。

“很难……”

“我看也是。”

雪更大了,不断打在风挡玻璃上,除了雨刮器来回摆动刮出的扇形区域还能看得见前方,其他部分都被积雪盖住了。

“这种病是因为脑室的脉络丛病变,产生过多的脑脊液造成的吧?”

水江看着前方的路发问。

“大致可以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脑脊液的循环路径受阻引起,积压在脑部,即所谓的梗阻性脑积水;一种是交通性脑积水,它并非因阻塞引起,其中又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脑脉络丛长了肿瘤导致脑脊液分泌过多,另一种是脑膜的脑脊液吸收功能退化造成的。”

“那亮一属于哪种情况?”

“没有检查之前不好判断,不过婴儿一般最容易患的是脑膜吸收功能退化的交通性脑积水。”

“这么说来,手术就是要让脑膜恢复吸收功能?”

“那是不可能的。脑膜的状态是无法改变的。”

“那怎么办?”

“另外做一条能够排出积水的路径。”

“什么路径?是在脑部造一个排水口吗?”

“有很多方法。在产生脑脊液的脑室里插入一根胶管,把它引到心脏的入口排出多余的脑脊液。”

“这样做能行吗?”

“迄今为止,像摘除脉络丛、将胶管从脑室引到胸腔或尿道等,做了很多尝试,这种方法被证明是其中最有效的。现在的脑积水手术几乎都采用这种方法。”

“这种手术你们医院也能做吗?”

“当然可以。”

几乎被积雪覆盖的前风挡玻璃上突然透出一道亮光,很快分成两股从车旁划过。那辆车正驶向他们刚下来的坡道。

“植入脑部的胶管有多粗?”

“因患者的体格而异,一般直径不超过三毫米。”

“是塑料的吗?”

“一般是硅胶的。”

水江对专业以外的东西很感兴趣。

“怎样把胶管从头部引到心脏?”

“切开侧颈部露出颈静脉,从那里插入胶管可以直达心脏。”

“那么通向脑部的呢?”

“这个必须先开颅,然后将另一根胶管埋入脑室。”

“那么说来,要在颈静脉处把两根胶管连接起来喽?”

“胶管的两端有接头,接上就可以了。”

“这么说脑袋的一侧始终都接着胶管?”

水江用左手拍了一下脖子。

“都在皮肤下面,外头是看不见的。”

“总之,就是要从脑部到心脏另开一条路径,对吧?”

“是这个原理。”

“太可怕了!”水江惊讶之余,倒吸了一口凉气。此时汽车已经穿过树林,驶上平坦的大路。左右两边都是公园的草地,夏天时有很多青年男女聚集在这里。但眼下都被积雪覆盖,望过去白茫茫的一片。

“记得我们读书的时候,一提到脑积水,就说要摘除脉络丛,即便如此也不一定有效。老师还说这种病几乎是不治之症。现在的医学真是进步神速!”

“分流手术在日本的应用,不过是近两三年的事。”

“这样的手术是不是要花很长时间?”

“大概三个小时。”

“那么长?”

又一辆车子迎面驶过。等周围恢复白茫茫的一片,水江又问:“这种手术不会死人吧?”

“刚开始的时候有过。不过现在手术本身导致死亡的已经没有了。”

“除了手术本身以外,还有别的危险吗?”

“病人体质太差的话很难实施手术。”

“那倒也是。”

前方积雪的树木间隙透出亮光,公园的出口到了。

“还是及早手术为好吧?”

“当然是越早越好。”

“可那孩子,能撑过手术吗?”

“不住院全面检查不好说。”

“很危险吧?”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

“真发愁啊。”

汽车穿过公园出口的光亮处,驶入市区。七点才过一点儿,可街上几乎不见人影,只有一栋栋围着院墙的房子静静地矗立在雪夜中。

“这样下去的话,活不长吧?”

“还有脚的问题呢。”

“是脊柱裂引起的下肢麻痹吧?”

“一般脑积水都会并发脊柱裂。”

“手术能治好吗?”

“以前有过许多临床实践,但还没有完全成功的病例。”

“一旦腰部的柔软鼓包破裂,是不是很危险?”

“如果化脓,可能会导致脑脊髓膜炎。”

“这么说即使头部手术成功了,那孩子也一辈子无法站立行走?”

“是的。”

雪还在下,但路上已经除过雪,在道路两侧筑起一米高左右的白色墙壁。水江才关了雨刮器,又得立刻打开。

“如果头部手术成功的话,智力可以恢复吧?”

“无法完全恢复到正常水平。”

脑积水手术本身还只是开发不久的实验性技术,无法保证一定治愈。准确地说也就是比术前改善一些,并不意味着就能恢复正常。

“可惜啊,对她而言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一丝阴影瞬间掠过手握方向盘的水江那略显神经质的脸庞。野津瞅着来回摆动的雨刮器,心想,水江所说的“她”,指的是桐野夫人吧。

“太可怜了。”

路口遇到一个红灯,水江停下车,下巴支在方向盘上说道。

“她说只是怀孕期间反应比较强烈,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异常。”

“孩子是在哪里生的?”

“在大学附属医院。”

雪中的信号灯由红变绿。水江有些疲劳似的直起身踩下油门。随着街道两边的商店逐渐增多,四周越发亮了起来。

“怎么样,好久没来了,到我家去坐坐吧?”

水江猛地邀请道。野津考虑片刻,回答道:

“抱歉,今天就不去了。”

“还要加班吗?”

“那倒不是。”

“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就到酒馆去喝一杯吧。”

“雪太大,今天就算了吧。”

并非因为疲劳,就是想一个人待着。到底是由于下雪,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野津自己也说不清楚。

“在前面能叫到出租车的地方把我放下。”

“不,我送你到家。”

水江有点生气地说着,到了十字路口,猛地把方向盘打向南面野津所住公寓的方向。

进入三月,札幌的街道洋溢着春天的气息。偶尔也有那么一天,或是雪花漫天飞舞,或是零下冰冻,但从一周或十天来看,春天的脚步确实是临近了。家家户户的庭院里虽然还有积雪覆盖,但在正午温暖阳光的照射下,积雪逐渐变成略带湿气的粗大颗粒,表面光滑如镜、熠熠闪光。大楼顶端和屋檐下面垂挂的冰凌也日渐变细,白天不停地往下滴水。

同往年一样,野津一到三月份就开始忙于学会的准备。全国脑神经外科学会在每年的四月初召开。今年预定于四月六日、七日两天在福冈举行。

这次野津所在的医务局要发表的题目是“关于颈椎挥鞭样损伤治疗方法的探讨”。

近年来因交通阻塞造成汽车追尾事故导致的颈椎挥鞭样损伤呈高发态势,其中有一些病例会产生严重的后遗症。因此原则上必须认真对待,慎重治疗。

然而最近野津他们开始对这种过于谨慎保守的做法产生怀疑。当然准确地说,这个意见主要是由远野主任提出来的,不过野津和谷村也都表示赞同。

远野主张通过对中央医院近五年的颈椎损伤患者进行实况调查,检讨这种治疗方法的得失,重新评估治疗效果和措施是否得当。

为此,必须调阅过去五年中所有颈椎损伤患者的病例和X光片,逐一进行对比和调查。

五年时间说起来并不长,可是一个月的颈椎损伤患者有二三十名,加起来一年就是三百多人,五年就是上千人。每一个病例,都要从事故发生的具体情况、在其他医院就诊时的治疗方法、到本院采用的治疗方法等一一调查清楚,并将治疗方法和效果进行对比总结。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说病例和X光片还算保存完好,但包括远野在内总共才三名人手,可谓工作量巨大。何况在此期间,每天还要负责门诊接待,诊治住院病人,学会的准备工作几乎都得靠晚上加班来完成。

所幸到去年秋天,过去三年间的资料已经整理完毕,总算有了初步的结论。

根据这个结论,因颈椎挥鞭样损伤而导致手脚麻痹、颈部活动受限等后遗症的病例,只占总数的百分之五。而其中又有一半多是假如事故发生后立刻到专科医师那里接受对症治疗就完全可以痊愈的病例。

事实上绝大部分患者只要对症治疗,都是能够很快康复的。至于那些要治疗好几个月甚至半年的病例,应该说患者和医生双方都有问题。

总而言之,远野主任想要阐明的是,颈椎挥鞭样损伤的后果被媒体过分宣传,患者受此影响,心理负担加剧,往往把病情看得过分严重。个别医生乘机利用这种心理,实施过度治疗,有的甚至加重了病情。

颈椎挥鞭样损伤其实并不像谣传的那样恐怖。确实有一部分患者留下了后遗症,但那只占总数的百分之几。不能因为有一定的危险性就小题大做,过分渲染。之所以出现这样的情况,追根究底,一是部分医生有大笔医疗费可赚,二是部分患者也乐于领取补偿金好好休息一番。但这样做的结果却是,既延迟了病人的康复,又白白耗费了大量医疗资金。因此,要想早日从颈椎挥鞭样损伤中恢复,关键在于就诊时要选择专业医院,而不是去那些财迷心窍的医院。远野主任计划在学会上大力提倡这一点。

要促进医学的进步,实验性的研究确实十分重要。然而那些能够对医疗实践产生深刻影响的医疗实务也不容忽视。远野打算在这一方面多做一些探索和尝试。

每当看到一些颈椎挥鞭样损伤患者病情并不严重,却被强制住院、打针、输液和吃药,野津总感到非常气愤。输液,通常是病人连流食也咽不下去时才需要的,但颈椎损伤很少会出现这种情况,所以通常连打针都是不必要的。即使住院,一般也只需静卧,将颈椎牵引复位就可以了。

这些本来都是常识性的,只要是专科医生都很清楚。然而在现实中,却没有得到很好的执行。明知应该遵守的规则,却被有意无意地视而不见。

发表这样的观点,或许会被视作对部分医生的责难。但只要统计数据准确,谁也无法反驳。这可不是凭空推测的结果,而是证据确凿的事实,所以也没什么好忌讳的。

曾经发现一些从其他医院转过来的病例,不但未曾得到有效治疗,反而导致病情更加恶化。用远野的话来说,这种财迷心窍的家伙,哪是什么医生,简直就是无良商人。对此,野津也持相同的看法。

桐野夫人第一次来电话,是在数据的收集和统计临近尾声的三月初。

“我是前不久麻烦您出诊的桐野,百忙之中,实在是感激不尽。”

夫人的话音清晰,但总觉得有些低沉。野津心想,夫人打电话一定是要问有关预约住院的事情。

“已经预定好了病房,很快就会有空出来的。请您再耐心等几天。”

“真是不好意思。”

“孩子的情况有变化吗?”

“还好……”

讲到这里,夫人沉默了片刻,又接着说道:

“打电话约您出来,实在是很失礼。可是我真的有几个问题想当面请教您,二三十分钟就行。您有时间吗?”

“我这方面没问题。什么时候见面?”

“看您方便的时候。”

野津翻看着电话前的日历。今明两天,约好了晚饭后和大家一起统计数据。后天是星期六,工作都在下午,晚上正好有空。

“星期六的傍晚可以吗?”

“好的。星期六几点钟?”

“下午六点左右怎么样?”

“那我到医院找您,可以吗?”

“好的……”刚说完,野津就改变了主意。

“在医院的斜对面,有一家叫‘榆树林’的咖啡馆。我们在那里见面吧。”

“是叫‘榆树林’吗?”

“店名是用片假名写的。绿色的店门,一看就知道。”

“明白了。那么后天见。”

星期六,野津忙完手头的工作时,已经五点多了。

外面已暮色沉沉。白天融化的冰雪,到了晚上又开始上冻。野津迈着碎步小心翼翼地穿过结冰的光滑路面,朝对面的人行道走去。“榆树林”的周围是政府办公区,每到中午和傍晚时分,挤满了白领。店也不是很大,一进门的左手是一个L形吧台。再往里有五个包厢。整个店就像鳗鱼巢,又细又长。

这两年,野津几乎每天都会光顾这里,和调酒师及两名女招待都很熟悉。

桐野夫人还没到。野津坐在正对着大门的包厢翻起了报纸。通常野津都会在公寓浏览完晨报标题才出门,不过因为今天睡懒觉,没来得及。

野津喝了一杯咖啡,随手翻开晨报。

有一则报道说,距离旭川一小时车程的地方,有一个叫“士别”的小镇,今晨气温骤降到零下三十摄氏度。进入三月份居然出现这样的严寒,三十年来还是第一次。今年冬季忽冷忽热,气候的确十分反常。

札幌今晨也很冷,但到了中午,忽然又暖和起来。

野津所住的公寓是一套一居室,有一个七平方米左右的厨房兼作餐厅,一个十平方米左右的和式房间,以及一个带浴缸的卫生间。典型的出租式公寓,大门各自独立,砖混结构,没有暖气。虽然设备不是很新,但一个二十九岁的单身汉用作栖身之所,已经相当不错了。

当年野津结束实习期刚搬到这里的时候,感觉简直是太奢侈了。之前所住的,不过是一间总共九平方米的简陋小屋。因此光是那个带浴缸的卫生间,就让他觉得享受不已。野津在这间公寓已经住了五年,也算是老房客了。公寓的背面紧挨着藻岩山,满山的翠绿让人心旷神怡。到医院只需步行三十分钟,交通非常便利。

不过,今天早上起得实在太晚了。明明听到了闹钟又睡过去了,起床时已经八点多了。他急急忙忙刷了个牙就冲出门去。冬天的时候,野津一般都是到了医院才洗脸的。医院的水龙头一拧开就有热水。当然早餐也不在公寓吃。一般早、午餐都在医院吃,标准的病号饭,一天只要四百五十日元。每天野津都紧赶着跑到医院用早餐。不过现在大冬天的,比起一大早到医院享受美食,野津还是宁愿多睡上一会儿。

今天早上赶到医院,已经八点五十了,来不及吃早餐。九点整,野津空着肚子跟着部长巡房,随后又开始门诊。幸好中午除了病号饭,还享用了一顿炸猪排,总算填饱了肚子。午饭后野津才抽空刮了胡子。

当桐野夫人出现在“榆树林”门口时,野津刚翻完晨报,正准备看晚报。夫人发现了野津,轻轻躬身施了一礼,快步走了过来。

“让您久等了吧?”

“哪里,是我早到了。现在正好六点。”

野津看了一眼手表说道。夫人身穿藏青色和服外套,围了一条淡紫色的披肩。将披肩折叠放好,夫人又颔首称谢:

“之前冒昧相约,您能应邀前来,实在是感激不尽。”

也许是外套颜色较深的缘故,夫人的脸色更显苍白,看上去也比上一次消瘦了许多。

“您经常到这里来吗?”

“平均来算,差不多每天都要来一回。”

“这家店真不错,让人感觉很放松。”

夫人扫视了一下周围环境。店里的调酒师饶有兴趣地朝这边望着。

“病房大概还有一周就可以空出来了。本来还可以更早些,可是原来的患者推迟了原定的出院日期。”

“那位患者得了什么病?”

“交通事故导致的颅骨骨折。”

“治好了吗?”

夫人皱起眉头,眉间的伤痕也随之轻颤了一下。

“还有些轻微的痉挛,不过已经可以自如地走动了。”

“那,做了手术没有?”

“我们把陷入脑部的骨片复位了。”

“这也能做到?”

“只是单纯复位的话很简单。”

“不过,还是挺难的吧?”

“说难也难,不过经常做就习惯了。”

夫人看着野津,有点羞怯地点点头。

女招待送上咖啡。夫人往杯中加了糖和牛奶,用小勺子轻轻搅拌着。野津等夫人停下手中的动作,才问道:

“您说有事要问我?”

“其实是关于上一次见面的谈话,有些事我一直不太明白。”

“难道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不,不是这个意思。”

夫人放下手中的勺子,并没有端起咖啡来喝,只是看着野津。

“您请说吧。”

“之前向您打听过孩子的病情,到底是什么原因引起的?”

“一两句话很难说清楚……”

“不会是我们夫妻的责任吧?”

“您说的责任是指?”

“我也讲不好,总觉得会不会是由于我们夫妻的什么原因,孩子才得了这种病……”

“不会,没有那回事。即使父母身体健康,没有任何缺陷,也可能会生下患脑积水和脊柱裂的孩子。这两种疾病都并不罕见。”

“我总怀疑会不会是先天性的……”

“因为在婴儿时期发病,所以看起来似乎是先天性的,但其实未必。流行性感冒、麻疹、扁桃腺炎、脑膜炎或者引发脑膜粘连的其他危险疾病,都可能是脑积水的原因。另外,像结核、分娩时脑膜下出血导致的后遗症也可能会诱发脑积水。到底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很难下定论。”

“和分娩也会有关系吗?”

“偶尔会有这样的病例。不过夫人分娩的时候没异常吧?”

“孕期反应比较强烈……稍许有些难产。”

“如果只有这些症状,那不必担心。只要不是极端难产,胎位不正或是轻微的阵痛都不会导致脑积水。”

“和遗传没关系吗?”

“不能说绝对没有。例如酒精中毒、精神疾病、近亲结婚等就有可能诱发。不过你们应该不会有这些情况吧?”

“当然没有!”

夫人使劲摇头说道。

“遗传导致的病例非常罕见,而且很容易能够发现。总之,脑积水的病因十分复杂,有时甚至是两种以上的病因共同导致的,很难确切诊断出来。即便知道了原因,也并不意味着就可以治愈。所以这个问题没有必要考虑太多。”

夫人专注地盯着野津,生怕听漏了一个字。

“您是否怀疑与遗传有关系?”

“多少有点……”

“一般大家都会有这样的担心。不过,像酒精中毒又或者是精神疾病,不用调查,只要看一看孩子的父母就明白了。”

夫人可能稍许安心了一些,端起杯子呷了一口咖啡。但也只是稍微沾了沾唇,又很快放回到碟子上。

“您要问的就是这件事吗?”

“是的。”

又有客人走进店来,坐在野津他们旁边的座位上,是一对年轻的情侣。野津喝了一口冰水,又继续问。

“最近和水江见面了吗?”

“昨天他来我家出诊了。”

“通常一周去几次?”

“两次。”

夫人说完,扭过脸去望着墙壁。野津突然发现自己似乎问了不该问的事情,一声不响地抽起烟来。

“先生,您和水江医生时常见面吗?”

“大学时候常在一起,最近不常见面。”

夫人点了点头,又一阵沉默。野津虽然想说点什么调节一下气氛,却发现除了孩子的病和水江之外,两人之间并没有什么可聊的话题。

“您这么忙还跑来打搅您,实在是很对不起。”

“没关系的,我今天的工作已经做完了。”

“今天真是打扰您了。那么,我告辞了。”

夫人一边说着,拿起披肩站起身来。野津也只好跟着站起身来说道:

“不知道我的解答能否让您满意。”

“听了您的话,我放心多了。”

“下周等病房空出来,我会和您联系。这期间如果孩子的病情有什么变化,请通知我。”

“谢谢您!”夫人起身的同时,顺手拿走了账单。

“啊,还是我来付吧。”

“是我约您出来的,应该由我来付。”夫人说着就往收银台走去。

走出店外,夜色中街上下起了雪,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

“下雪了,天气居然还这么暖和。”夫人围上披肩,看着野津说道。在花瓣一样飘落的雪花的映衬下,夫人的脸色看上去显得格外苍白。野津望着这张面孔,心想,她刚才是不是还想说点别的什么。

分手之后,野津想着一个人该到哪儿去。谷村已经回去了,周六的晚上想要找个朋友聊聊可不容易。

反正,他可不打算就这样一个人回到冷冷清清的公寓去,还饿着肚子。从大楼间穿过,野津朝着站前大街走去。

白天职员们喧嚣不已的办公区,在周六的晚上显得格外冷清。空荡荡的办公大楼孤零零地矗立在纷飞的白雪中。走到跟前才看清马路右边的电视台和紧挨着的宾馆大门。也只有那里,出租车依然在忙碌地进进出出。

来到灯火通明的站前大街上,野津突然想起还是要给水江打个电话。虽然是周六晚上,不过水江是自己开诊所,说不定会在。来到拐角处电器店门口的公用电话亭,野津给水江家里拨了个电话。

短促的电话接通讯号之后,接电话的是一个年轻女子。

“医生在吗?”

“您是找少先生吗?”

水江在自己的医院被称作“少先生”。

“我是野津,是少先生吗?”野津突然觉得很搞笑。

“别逗了!今天我可给你打过电话。”

“什么时候?”

“大概半小时以前,说是你已经回去了。”

“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要紧的事。你现在在哪里?”

“站前大街的格兰大酒店前面。你现在能出来吗?我还没吃饭呢。”

“那我马上过来?”

“那好,我在薄野的‘萨比它’等你。我们一起去过的那家店。”

“明白了。我马上出发。”

野津沿着站前大街慢慢地朝南走。过了南一条临近薄野,街上霓虹闪烁,在纷飞的雪花映衬下显得格外耀眼。

“萨比它”是一家只有一个L形吧台,能容纳七八个客人喝酒的小店。挤一下的话能坐下十个人。除了卖啤酒、清酒,还供应一些简单的烧烤。五年前跟学长来过一次之后,野津经常光顾这里。小店由曾在札幌剧团工作过的老板娘和一个年轻姑娘一起经营,来的基本上都是熟客。

野津进去的时候,吧台右边还有三把椅子空着。

“星期六的晚上却单身一人,不会是被女朋友甩了吧?”

“是啊。”

野津顺着老板娘的话点点头,要了酒。刚就着火锅豆腐喝完第一壶酒,水江到了。外面的雪好像还在下,水江的头上和大衣肩上沾满了雪。

“打电话找我有什么事?”

野津等水江拂落肩上的积雪落座之后问道。

“没什么,就是问一下桐野夫人的事情。”

“桐野夫人吗?今天我们见过面了。”

“是吗?”

“来这之前,在医院前面的咖啡店聊了二三十分钟,刚刚才分手。”

水江拿着酒杯惊讶地望着野津。

“找你什么事?”

“询问那个孩子的病是不是遗传导致的。”

“果然是打听这个。她很早以前就很在意这事。好像最近还为此和桐野先生闹得不愉快。”

“不愉快?”

“导火索不过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话题转到为什么生出这样的孩子时,桐野迁怒说‘这都是你的错’,把妻子责备了一通。”

“这不是存心找碴儿吗?”

“好像是桐野喝醉了不小心说漏了嘴,这话却刺伤了妻子。桐野这人平时挺和气的,只是一喝醉就会胡说八道。”

水江解开大衣的纽扣,取下围巾又重新坐好。

“家里有了这样的孩子,气氛肯定会很沉闷。夫妻双方除了相互忍耐,相互支持,没有别的办法。谁也不应该责备对方。桐野这话好像是借着酒劲说的。”

“没有任何根据可以说明这是夫人的责任吧?”

“当然没有喽。不过外行人看到那个孩子,一般都会想:这是先天性的吧?是不是父母有什么问题?”

“说得也是。”

“你对她说了这和遗传无关吗?”

“当然说了。”

“那太好了。我打电话给你,就是想托你给桐野夫妇解释一下。这样子下去的话,那个人也太可怜了。”

野津没有说话。水江一口喝干了杯中酒,继续说道:“这孩子带来的责任问题,我认为夫妻双方应该共同分担。说起其中的痛苦,夫人比丈夫要苦上十倍。桐野看着那孩子感到痛苦,还可以出去一下。到了事务所,哪怕是暂时的,还可以把这事搁在一边。但夫人就没法那么做了。从早到晚,一直陪在孩子身边,一刻也不得放松。你不觉得夫人最近都疲惫不堪了吗?”

“没注意到……”

是否疲惫不堪,野津倒没有留心,不过从夫人的神情可以感觉到似乎正忍受着某种压抑。

“桐野有个哥哥是北海道大学的教授,他妈妈也和他们住在一起。周围人多嘴杂,夫人身陷其间,可想而知一定很孤立无援。”

“不过,桐野应该是喜欢夫人才结婚的吧?”

“那是。不过年龄相差太多,对很多事情的想法都不一样吧。”

“这我就不清楚了。”

“你不清楚没什么关系,可桐野为了孩子的事责备妻子就太卑怯了。”

“这些纠纷,都是夫人对你讲的吗?”

“不,夫人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她可不会说这些话。”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上一次到他家出诊,夫人明显十分消沉。桐野不在家,我问了那个叫麻里子的女佣,是她跟我说了他们夫妻吵架的事。”

野津突然冒出个念头,水江不会是爱上桐野夫人了吧。之前的那个晚上,特意开车到医院来接自己去桐野家出诊。现在看来,水江对夫人的关心,已经超出了一般医生与患者母亲之间的关系,而是更进了一层。

“你觉得夫人她怎么样?”野津又要了一壶酒,然后问道。

“什么怎么样?”

“你不是爱上她了吧?”

“不知道。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水江使劲摇了摇头,神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我不知道是不是爱上她了,可我的确很想帮助她。”

野津点了点头,拿起新要的酒壶给水江斟满。

当晚两人在‘萨比它’喝完,又去了另一家,一直喝到十点才分手。野津似乎意犹未尽,只是想到第二天一早还要当值,才返回公寓。

回到家里,才翻了几页晚报,电话铃就响了。是同一科室的护士保坂祥子打来的。

“才回到家吗?”

“刚进门不久。”

“刚才我已经打了好几次电话了。”

祥子似乎是在一个很喧闹的地方,听筒里传来说话的声音和音乐的旋律。

“现在我们正在外面给和泉开欢送会呢。”

和泉也是脑外科的护士。因为要结婚,三月底就要辞职了。

“护士长她们也在一起,你能过来吗?”

这时已经十点半了。

“太晚了吧……”

“你不来吗?”

“明天一早还要准备学会的事呢。”

短暂的沉默后,祥子又说道:

“你知道吗,今天我在‘榆树林’门口看到你了。”

“是吗?”

“傍晚的时候,我刚好从那里路过。”

听上去是在说野津和桐野夫人在一起的事。

“怎么啦?”

“对不起,我有点醉了。”

保坂祥子今年二十四岁。因为和野津负责同一个病房,有时两人会一起出去吃饭或喝上一杯。她虽然个子娇小,工作起来却干脆利落,野津对此很是欣赏。护士中有人就据此认为两人是恋爱关系。

“你真的不来吗?”

“去不了啊……”

野津嘴上回答着,一边回忆从“榆树林”出来时的情景,不记得有碰到祥子。

“那就算了吧。”

听筒里传来低低的叹息声。

“看看窗户外面,下雪了。”

“是吗……”

“晚安。”

电话突然挂断了。望着没了声息的听筒,野津忽然觉得,最近一段时间自己可能对祥子过于冷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