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自序:诗歌之于我的全部意义

不能不说,开始写诗时,我是懵懂的。

我的一些朋友和同学,曾经反复问过我一个问题:你为什么写诗?我也曾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是啊,于我而言,写诗,究竟意味着什么?

“你工作压力已经很大了,写作是一种负担,你应该休息。”

“你有时间干这个,不如做做别的事情,好好吃饭睡觉。”

“写诗能给你带来什么?务实点吧!”

“哦,诗人都是疯子,你千万别自杀啊!”

在还开始地写诗之前,我也想过写点别的什么,比如曾经想过写新官场现形记,也想过以父母双亲的家族史为背景,写一部反映近当代历史事件对个人命运和家族命运影响的小说。那是20世纪90年代中期的事儿。后来也真的开始写小说了,甚至顺利地完成了一万多字的第一章。那是2004年,我刚移民到美国,定居首都华盛顿不久。可惜后来工作渐渐忙起来,终于搁笔。从美国搬到上海以后,才又想起这个刚开了头的小说,想接着往下写完。但是,由于电脑故障,那个章节的文字已经丢失了,尸骨无存,只能扼腕叹息。

我“正儿八经”地开始诗歌创作,是在网易开了博客之后。所谓“正儿八经”,指的是真正把写诗当作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事情来对待。而这种“正儿八经”,也的确让我逐步离不开诗歌,一段时间不写诗就感觉生活缺了什么。我陷进去了,正应了那句话:不写诗,不成活。但我并没有准备为诗歌献出生命。事实上,我并不相信当代真有所谓的“用生命写诗”的人。一般的诗人和诗写者,如若能够做到不为世俗的功名利禄所驱使,不用诗歌进行利益交换,在这样一个物欲横流的世界,在我看来就已经堪称“伟大”了。

在诗歌里浸淫越久,对过去不甚了解的国内外现当代诗歌发展状况和诗歌流派也有了越多的了解,这最终导致某种于我而言越来越确定的疑惑:我为什么写诗?而关于什么是诗歌,也越来越成为一个不那么确定的疑问——从有答案到没有答案,到没有唯一的答案。

这一切肇始于2010年。那一年,我在网易注册了一个博客,却并不知道自己想拿它干点什么。一开始,偶尔用它记录一点生活流水账,有时贴几张手机随拍的照片,有时,又随手记点杂思随感。开博客本身的意义,也许只是在信息时代赶一个迟到的“时髦”。“瞧,我也有博客了。”实际上,国内互联网诗歌已经跨越了几乎两个十年,而以互联网为基地的网络诗歌写手,也已经早就过万了。我只是一个晚到者。

我是晚到者,是互联网博客使用的晚到者,也是诗歌写作的晚到者。不过,即使是晚到,我还是到了。

我的确是到了。跟随自己内心的指引,我开始用文字,尝试着敲开诗歌的大门。

然后就有了诗歌。

我时常听见一个明确的、温柔而坚定的声音,那声音驱策我去不停地写诗。

那声音有时来自心灵深处,有时来自高处的光,遥远的森林,飘渺的云,甚至晨雾和春雨。有时,它来自看不见影子的缪斯,来自四季轮回的启迪。有时,它就来自空无。蝴蝶扇动虚幻的翅膀,勾引我去寻一处无尘的清幽之境。有时,它在我耳边炸响惊雷,夕照如血,如多舛的命运,而死亡变得年轻,充满活力。啊,沉重的生命!而时间,正让我逐渐变成一个老妇人。有时,我看见科技的剑柄闪着寒光,人类的命运被科技异化的力量所操控,成为技术暴力的牺牲品和被奴役者。伟大的赫胥黎,伟大的《美丽新世界》,福山、尼采、波伏娃、奥威尔、阿伦特、海德格尔……当我面对现实世界,他们睿智的声音总会回响在我的耳边。

而通过对量子力学的了解,我得以从另一个维度认识生命和宇宙,比如收入这本诗集的诗歌《穿过那片发光的海》:

穿过那片发光的海

穿过那片发光的海

生命的种子等待发芽

点和线编织原初第一只变形的钟

离散或纠缠,都是纸页上的活

与厚度和深刻无关

梦里我的白发长及脚踝,在纸上凌乱

一个无穷小的点演绎成线段、射线或直线

在平面画布上,从一维衍生二维。当时空缺位

雪花飘逝只是意象,在假想的存在中呼啸

灵动的是双倍的寂静和空泛,像薛定谔的猫

海的波涛在梦中涌现

真实又虚幻。大海卷起狂澜

高山和溪涧是挂在无穷薄的玻璃上的风景

在二度空间,梦虽浅但没有呼吸

因此期待一道光,如闪电割裂纸页

我在梦里脱口喊痛,海浪以多维码的形式倾泻

时间是决堤的瀑布,瞬间有了呼吸。我们的世代

黑洞和宇宙飓风拨动原初的钟,让我们从诞生便开始衰老

肺叶和心脏在体内生长,当生命从纸页上站立

整个世界已变得血肉丰满

东方的大船顺流而下,母亲

用一只手播撒阳光、种子和花香

生命之钟托起早晨的太阳,在海的泡沫中

吐纳。透亮的玻璃的下方反射镜中之光,火红,火红的日子

随时间之海弯曲成漂亮的弦,在生命的纵深发芽并扬花

(2014年)

我为什么要写诗?是什么鬼使神差的力量,让我一步步走来,对诗歌欲罢不能?

现在想来,起初写诗的缘由可能有多种:也许是纯粹的爱好,某种情绪宣泄的需要;也许是儿时父辈的影响,古典文化传统的点滴浸入血脉之后,冥冥之中的某种自然流露;也许,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为。

儿时的同班同学在几年前对我说:“小时候,你的作文总是最棒的,经常被老师作为范文在全班朗诵。”哦,我恍惚中有对于那些早已忘却的事物的印象。那时我们上小学,而我们的学校只不过是总后勤部下属的某军工厂的子弟学校。可惜从前的所有手稿,早就不复存在了。

但是,我对小的时候被父亲逼着背诵岳阳楼记、前后出师表、唐诗宋词等等的经历记忆犹新。在反对读书的年代,听父亲在晚饭之后摇头晃脑地讲解殷商历史,秦皇汉武盛唐典故,停电的时候,家里点着一盏老式煤油灯,父亲坐在床边,如数家珍,讲孔融让梨,讲头悬梁锥刺股。他的影子投映在墙上,在黑暗中透着微光。而我就搬一张小板凳或者木椅子,趴在他的膝上,或者趴在床沿上,聚精会神地听他讲。那时候,我是三兄弟姊妹中听讲最为专心的,往往被那些神奇的历史人物和故事吸引。

若干年后,在大学一年级开设的第一节大学语文课上,我坐在最前排的中间,期待着老师的授课。教授开始摇头晃脑,模仿古人的腔调唱着“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他把尾音拉得长长的,带着拐弯的、抑扬顿挫的声调,那神情,让我看见父亲,他的影子与老师的影子神奇地叠加在一起,让我突然明白,自己多么幸运,原来在其他孩子都不上课的时代,我的父亲,已经在不经意之间,给我开启了一扇传统文化(文学)之门。只是,在很长时间里,我并没有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直到那一天,关于诗歌之于我的意义忽然明了,仿若神谕。

是的,写诗并不能给人带来什么。名誉、金钱、地位,凡是与世俗的欲望和贪婪相关的惬意的成就感,都与诗歌无关。然而,当诗歌写作成为了一种生活方式,成为日常生命体验不可或缺的部分,我知道,我的生命已经不能缺少诗歌。诗歌在不知不觉中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更成了对关于时间与永恒、生命与死亡、人性与科技进步等问题的体验与思考的一部分。

我想说的是,是诗歌让我找到了生命的新的意义。诗歌并不像某些人夸夸其谈的那样高不可攀,它就活在我们中间,像我们一样生活、行走、思考,整天被烟熏火燎。所谓诗歌的拯救与人的被拯救,实际上就蕴含在每日的思考和行动中。诗歌让我更好地活着,更明白地活着,它给我生命的博大和深邃,给我平凡生活中的宽慰,让我在焦虑中获得宁静的力量,在浮躁中沉入深刻的思考,它教会我更好地爱自己、爱亲人、爱每一个人,爱每一片叶子、每一条河流、每一个时钟滴答的瞬间。它让我保持一颗敏感而悲悯的心,而救赎也许就蕴藉在其中了——在诗歌被思考、被写作的时候。

与为什么我要写诗相对应的另一个问题是,我为什么要出诗集?这是一个一直令我纠结的问题。

事实上,我一直不想出诗集,这缘于我对诗歌写作的基本定位。在我看来,诗歌是自我生命的内在需要,在一首诗歌完成的时候,它之于我的全部意义就已经实现。这同样成为我从不向官办的诗歌和文学刊物投稿的根本原因。我甚至也很少给任何纸媒和互联网平台投稿。或者更极端地说:我拒绝用诗歌沽名钓誉,拒绝任何与诗歌无关的,却以诗歌的名义采取的行动。

更进一步地说,我认为,一个人如果想青史留名,他(她)大可不必写诗,因为青史留名的方式很多,而诗歌是最不靠谱的一种。不记得哪位朋友年轻的时候说过一句话:要么彪炳青史,要么遗臭万年。那时年轻的我们,都怀抱着改变世界、创造历史的宏志。而几十年的人生历练终于让我们明白,对于芸芸众生而言,彪炳青史并非易事,遗臭万年也非轻易能为。但我却不愿意像蝼蚁一样活着,不愿意成为另一具行尸走肉。

我,以及我的同路人们,我们已经见过太多的蝼蚁、氓、行尸走肉。借诗歌的力量,我期待可以唤醒。哦,不,我不相信那一句名言,“你永远不能唤醒一个装睡的人”。我相信,假以时日,保持充分的耐心,沉睡者会醒来,会睁开他们纯洁的眼睛。诚然,“冰是睡着的水”,当春天来临,冰会融化,万物复苏,那明媚的日子,就会到来。

那些我在键盘上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出来的诗歌,日积月累,迄今已有一千首左右。它们是我的孩子,每一个字都有我的呼吸、心跳、体温、思考,是我生命的珍藏。我也希望,它们能够遇见更多喜欢它们的人。

此外,出版这部诗集,也是对自己的一个交代,是对我的这些诗歌的一种更为郑重的记录。它们,曾经存在过,正如我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我的生命里有它们,我是它们的一部分。我们彼此拥有。

这部诗集收录了我在2010年至2015年之间创作的主要诗歌作品。另外,我在2016年创作的几首组诗也被收入其中。

本书分为四部分:《该死!完美》《红月亮,黑太阳》《极夜之诗》《梦与火的碎片》。限于篇幅,2014至2016年之间创作的长诗《凌迟十二月》《越来越黑的夜》以及《一分钟》等都没有收录。在这里,我选择了长诗《凌迟十二月》中的一节诗歌,以飨读者:

凌迟第九天:时间,记忆

小时候我喜欢栀子花

它的香气闻过就忘不了

忘不了的还有它的质感

润泽绵厚,纯净的白,像五月

堆雪,在绿枝间若隐若现

腐叶发出的死亡气息

同花香一样使人着迷

树叶烂在土里

被时光凌迟

叶子的凌迟好于栀子的凌迟

正如海浪的凌迟好于

桅帆的凌迟

我亲近过的大海

巨浪令我心慌

而宁静的海面极少出现

童年见过的双桅船太老了

如今只能让它

在墙上的水渍里摇荡

我一生做过的事情不多

能够被记住的更少

它们在记忆里的陈迹

像腐叶和栀子

像烙画中的双桅船

在不经意之间跳出来

用时间之刃凌迟我的神经

(2016年12月09日于北京)

另外,本诗集选稿时,也收录了一些原创于1994年、修改于2010年的诗歌,但我把它们都算作2010年的作品了。

说到这里,不能不指出的是,在2010年我开始“正儿八经”地进行诗歌写作之前,1994年是我诗写的另一个相对重要的年份,因为那时写出了一些在今天看来依然比较成熟的作品,尽管当时只写了很短一段时间的诗歌,也只是写了很有限的几首,并且从未寻求过发表。

就在最近,我84岁的老母托弟弟给我捎来了两件纪念品。一件是母亲年轻时,在总后的某个军工厂工作时的纱锤,上面缠绕的纱线已经微微泛黄,带着时间的痕迹;另一件陈旧的老式笔记本塑料封皮里,有几张仔细折叠的信纸,打开一看,是我大学毕业以后,在某中央国家机关工作时写给父母的家书,其中附了一首今天看来相当幼稚的诗歌草稿,请父亲提修改意见的。我内心的感动和震惊可想而知。我原以为,诗歌只是碰巧走近了我,进入了我,却不曾想,它其实一直就在那里,在我的血液里,只不过时隐时显,却从未消失。

诗歌之于我,不是碰巧的遇见,不是心血来潮的一时兴之所起。它曾经被生活的压力挤到一边,默不作声。现在,我重新找回了它,就不会再让它走开,就像对待失而复得的爱情。

感谢诗歌,感恩生活,感谢我的父母给予我的一切:生命,成长,理念,文化和文学的种子。没有他们,就没有我和这些诗歌。

莫笑愚

2017年9月10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