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孤本说唱词话《云门传》研究
- 吴真
- 3141字
- 2021-03-29 00:42:58
三、《云门传》研究史
《云门传》可称为“天壤间的孤本”,原书历经几番颠簸,近三十年又秘藏书库,长期以来未能被研究者所注意。一个明显的例子就是,2014年中国国家图书馆将两岸所存原北平图书馆甲库善本合璧,汇集为《原国立北平图书馆甲库善本丛书》出版[22],共收录原甲库善本藏书2621种,不知为何,遗漏了《云门传》。截至2018年,海内外学界对于《云门传》的介绍与专门研究,只有王重民撰写于1940年代的四百多字提要,以及1973年哈佛大学教授韩南(Patrick D. Hanan,1927—2014)发表的英语论文。以下分别述之。
1.揭橥说唱文学价值的《中国善本书提要》
王重民1934年之后曾三赴法国国家图书馆审阅数千卷敦煌卷子,结合敦煌说唱文学文体的研究心得,在仔细查验《云门传》之后,他敏锐地指出“是书文体与敦煌所出变文相同”,从而一改1933年《国立北平图书馆善本书目》“子部道家”的归类,将《云门传》置于集部曲类的“传奇”目下。现抄录收入《中国善本书提要》的《云门传》提要全文如下:
全书凡一百十叶,今阙一至四叶。无撰人及刊刻年月,以版式观之,为明嘉、万间刻本。演隋道士青州李清故事。青州有云门山,乃神仙窟宅。开皇四年,清年七十矣,入窟得道。一日望青州城,犹有归心,诸真遂令其还俗。畀其疗小儿诸疾医书一本,救人无算,而产业亦复振。时已为唐高宗永徽元年矣。事载《太平广记》卷三十六。(黄展刻本注云:“出《异集记》”,按当作《集异记》。)此传除多加曲折外,又演出永淳封禅、开元诏征等故事,此外则与《集异记》大同小异。
又是书文体,与敦煌所出变文相同,变文多演佛家故事,演道家者余只见《叶法善诗》一卷。此传或为唐宋以来相传旧本,盖明世宗好道,道徒又重演而重刻之,故其体例已不尽与变文相同。敦煌唱词均作七字句,此则多加两字作衬字。又加入《五更转》《渔鼓简》及散套,以变化其文词。《渔鼓简》用三三四句法,敦煌本《十二时》已肇其端,近出《销释真空宝卷》更多用此句法,二书当为同时代产物也。至于散套,尤为嘉靖间士夫所喜为者。[23]
这则提要实在是要言不烦,一句就是一个学术观点。它首先点出《云门传》的本事,源于《太平广记》卷三十六摘引中唐文人薛用弱小说《集异记》的《李清》。提要将《云门传》判定为明代嘉靖、万历之间(1522—1620)的刻本,其证据有四:一是根据版式特点;二是因为此书宣扬道教,在嘉靖皇帝(明世宗)好道的社会风气推动之下,“道徒又重演而重刻之”;三是1929年北平图书馆新发现的《销释真空宝卷》抄本的“三三四”句法,与《云门传》里瞽者演唱的十字句《渔鼓简》结构相同,王重民据此认为“二书当为同时代产物也”;四是《云门传》中有【银搅丝】(提要写为《五更转》)等四首散曲,亦为嘉靖时期士大夫喜欢创作散曲之表现。
变文与曲子词等敦煌讲唱文学,1940年代的中国学界尚未有专书介绍与研究;《销释真空宝卷》等宝卷研究在当时刚刚起步,胡适《跋〈销释真空宝卷〉》、郑振铎《三十年来中国文学新资料发现记》、俞平伯《驳〈跋销释真空宝卷〉》等研究着重探讨其与《西游记》小说之渊源关系,对其说唱文体几无讨论[24]。可以说,《云门传》的四百余字提要,是王重民结合版本学、敦煌学、宝卷学、曲学等学科前沿知识所撰写的“小论文”,代表着1940年代文献学最高的学术水平。
2.揭示小说史价值的韩南文章
按照发表的时间顺序,首次发掘《云门传》独特文学史价值的研究,应属1973年哈佛大学教授韩南(Patrick D. Hanan)“The Yun-men Chuan:From Chantefable to Short Story”一文[25]。韩南自1957年以来长期专攻中国小说史尤其是白话小说史[26],“多年从日本及世界各地托人制作中国古代白话小说的胶片”[27],可能他在查阅美国国会图书馆制作的平馆善本胶卷时,留意到《云门传》胶卷。1973年,韩南在发表《云门传》论文的同时,出版了一本“三言二拍”的研究专著《中国短篇小说:年代、作者和作品的研究》[28],1981年他在《中国白话小说》一书[29]中继续深入对《醒世恒言》编纂过程的讨论。
出于小说研究者的职业敏感,韩南首先指出《云门传》“更显著的重要性,它是一篇著名的明代短篇白话小说的底本,我们可以由此恰切地证明一点由来已久的推测,明代文人写作小说偶或剪裁自当时流传的说唱。《云门传》使我们有这样一个机会来研究其改编过程,实在难能可贵”。可以说,在韩南发现《云门传》与《醒世恒言》的联系之前,《醒世恒言》卷三十八《李道人独步云门》(以下简称《李道人》)卷首诗“今朝偶读《云门传》”[30]的“云门传”三字,从未被注释者和研究者“识破”其为书名的真面目。
韩南论文主要从白话小说史以及“文学类型”的角度研究,其中提及应当在“白话小说的产生”的议题内考察《云门传》的价值,以及故事题材与“文学类型的转移”问题,虽然未能展开充分的论述,但是已精准地把握了《云门传》在小说史上的地位,今天看来仍然充满灼见。
在说唱文学方面的论述,韩南论文存在一些误判,他指出“基本的诗行是二、二、三言的七字句”[31],然而根据笔者的统计,《云门传》韵文毫无疑问是以九字句为主,间或有七字句、十字句、十一字句,四种句式在全本韵文中的比例分别为:75%、13%、5%、7%。还有韩南认为“《云门传》仍然以散文为主体”[32],但其实全本的韵文与散文比例是63%∶37%,仍以韵文为主。由于这些对于《云门传》说唱文学特质的误判,再加上韩南的专业领域在白话小说,因此论文过于突出《云门传》的白话散文小说艺术,甚至断言“它虽是一本说唱,其特出之处却在于散文的分量、明确和叙述之动人”。
3.近四十年的相关研究
韩南论文之后,中外学界再无研究《云门传》的专述,虽然原书难见真面目,但胶卷并非稀见之物。苏正隆翻译的韩南论文中文版《〈云门传〉:从说唱到短篇小说》发表于台湾《中外文学》1975年第5期,译者按语称,“《云门传》台北‘国立中央图书馆’已摄有微卷胶片供应学者购买”。2019年7月,笔者在德国莱比锡大学访学期间,蒙荷兰莱顿大学(Leiden University)著名汉学家、哈佛大学终身荣誉教授伊维德(Wilt L. Idema)先生赐教,得知哈佛大学、莱顿大学均藏有“平馆善本”胶卷复印件。伊维德教授告诉笔者,他早在1970年代即已阅读《云门传》胶卷,但未有专文研究。伊维德在他执笔的《剑桥中国文学史》第五章“说唱文学”,论述明万历时期说唱文学的兴盛之时提到《云门传》:“无名氏据唐代故事改写的说唱文本《云门传》,存有1600年前后刊行的珍本。冯梦龙日后将它改写成白话小说,收入‘三言’之中。”[33]这两句话,是目前海内外中国文学史中唯一提及《云门传》的文字。
韩南的“三言”研究在1980年代末期开始被介绍到大陆学界[34],但《云门传》一文迟至2008年方被收入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韩南中国小说论集》。“三言”本事研究中,目前仅见日本学者小川阳一编著《三言二拍本事论考集成》根据韩南论文,将《云门传》作为出典著录[35]。然而中国古代小说研究者普遍未能留意《云门传》的存在,对于《李道人》的研究仍沿袭郑振铎“至少当在元明之间”[36]、谭正璧“即取《李清传》演为话本”[37]的看法。
王重民撰写于1940年代的《云门传》提要,揭橥了从敦煌唱词、民间宗教宝卷到《云门传》的说唱文学体裁特点,抓住了说唱文学史的主要问题。可惜《中国善本书提要》在王先生去世后的1983年方出版,再加上《云门传》长期以来深锁海峡对岸的书库,此一论述遂成空谷跫音。2003年,王先生的弟子白化文在《读王有三(重民)先生的〈中国善本书提要〉》评论说:
这一则提要从变文议论到宝卷,近年来敦煌俗文学和明清俗曲、宝卷的研究有长足进步,王先生的意见属于早期研究者的一种看法,拙见以为未必准确,有可议之处,但是,作为老一代学者提出的一种思路,总可以议一议罢,但未见有人提到。估计是那几门学术的研究者都没有注意到。可见“何妨下楼合作”,大家都来读读提要,也不算白费功夫也。[38]
白化文的呼吁似乎也未见反响,截至2019年,未见说唱文学领域的学者留意到王重民先生的提要,遑及《云门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