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一九七六年正月初六,我和她结婚了,她成了我的妻子。
正是在那年老伏天,一个阴雨闷热的夜里,我做了一个梦:天摇地动,我从山崖上坠落下来,一块大石头压在我身上,动弹不得。我喊:“救命啊!”我醒来的时候,妻子用被子裹住我,她用身体罩护着我,“地震了!”而后她用手拧我,“睡得真跟死狗一样。”门、窗和柁木檁架,被筛得嗄吱嗄吱山响那一天,是七月二十八日凌晨,唐山大地震。
·第一章
一九七七年,春长老日。她和我扳着指头算,粮食再节省,也吃不到麦收生产队分粮的时候。
晚饭的时候,桌子上摆着两个碗,一大碗,一小碗。大碗是稀粥,小碗还是稀粥。
一大碗稀粥和一小碗稀粥,都被我喝光了。
她问我:“饱了吗?”
“饱了。”我说,“你怎么还不吃?”
“我这会儿不饿,待会再吃。你要不够,堂屋锅里还有。”
可当我掀开锅盖以后,锅底铲得真干净,光光的,连粥蛐蛐都没有。
·第二章
一九七九年深秋,西风横扫落叶。过夜半时候,妻子捅我,“跟我搂树叶去。”
我醒了,却装睡。后来真睡着了,是个很香的回龙觉。
醒后我一摸她被窝,空而凉。
我起身去寻她的时候,水渠杨树林中,冷风飘卷着树叶,天边一弯冷月,到处是树的影子。一堆堆树叶,从脚下绵延伸展,在月光下蜿蜒,像一座座坟墓的影子。在林中尽头,她一个人用竹筢子搂树叶,“哗啦、哗啦、哗啦。”这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中传出老远老远。投在地上,是她长长移动枯寂的影子。
她发现了我,用竹筢子轰我:“回去,回去,两个孩子该醒了。”
于是,我又回到了热炕头。两个孩子睡热了,我把孩子的小胳膊顺进了被窝。耳畔响着她用竹筢子搂树叶的声音:“哗啦、哗啦、哗啦。”
·第三章
一九八0年,我去公社建筑队当瓦工。从月牙村到县城,十五里路,得骑自行车。
我倾其所有,只有八十元。当时的“永久”车是一百二十六,还差五十六,我一筹莫展,急得直搓手。
这时,她毅然拿出压箱底的私房钱,整整五十六元,压在我手上。
后来,我才知道,这五十六元,是她当姑娘的时候,攒了整整十年,灯下锁服装扣眼挣的。
·第四章
一九八四年,散社了,她一个人包了十七亩地。
秋天收玉米的时候,她问我:“你能请假吗?”我摇摇头,“不能。公社建筑队要扣奖金。”
晚上我下班的时候,她也刚回来。急急的做饭,吃饭。她吃得真多,真香,棒子面饽饽上还抹了黄酱。
她吃完之后,带一瓶水,胳肢窝夹了一根棍子,临走嘱咐我:“把老母猪喂了。”
我问:“干什么去?”
她头也不回:“看棒子堆去。”一个人消失在夜色中。
这时,我才想起,她一天只吃一顿饭。
·第五章
一九八六年冬,她养的两头老母猪真甜活人,挨肩下了两窝小猪娃。一窝九头,一窝十一头。
正是数九寒冬,夜里猪圈要笼火,用玉米骨点着,烟和热气都上来了。一窝小猪要看上五六天,老母猪身子沉,翻身时不能压着小猪。有的小垫窝猪娃扒不上槽,吃不上奶,她就捧着白绒球似的小猪娃,找奶头。她看着两排肉团似的仔猪娃,挑起小尾巴,前腿跪着,后腿蹬着,一撞一撞地吃奶,好像是她的孩子。
十几天下来,她眼圈都黑了。
那一天,我问她:“你头发稍怎烧焦了?”
“困的呗。”她说,“只当是烫头了。”
一九八九年,我把土房四间翻盖成砖瓦房五间。其中有一半的钱,来自她卖的仔猪娃。
买主将仔猪娃用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全拉走的时候,她用粗糙的手背抹着眼泪。
·第六章
一九九二年,我也收了个四川的徒弟,叫苏羊。
刚干有半年,他接到老家电报,要他赶紧回去,她媳妇病重。我开足了他的工资,并给他买了火车票,他赶回去了。
三天以后,他来了长途电话,是我妻子接的。急急告我:“你快给苏羊寄一千块钱,他媳妇住院了!”
我只是点点头,意思是,知道了。
第二天,我没有寄。第三天,我仍没寄。
第四天,她跟我急了,“你怎么见死不救?他可是你徒弟!”
我无言以对,赶紧将一千元给苏羊寄去。几天后,苏羊来了电话,说钱收到了。
十多年过去了,苏羊没再来电话。妻子也从未再提起这件事,她许是忘了。
但我没忘,一九九二年的一千元钱,真是个钱呀,够我五个半月挣的。
·第七章
一九九八年,我家老二也考上了大学。
我向妻子拍了胸脯:“你放心,两个大学生,我也供得起。”她笑一笑,没言语。
村北头有个小塑料厂,生产各种饮料瓶、酱油醋瓶的塑料瓶盖,似乎是模具有点问题,须要人工将瓶盖里的毛刺抠出来,完成一个瓶盖二厘钱。
她到这个小厂上班了。
三十天以后,她高兴地拿到了一个月工资:五十六元。我说:“这么少?”“少吗?”妻子说,“我十年才攒五十六元,现在一个月就挣到了。”紧接着,她不无自豪,“我抠了三万个。”又不无遗憾地说:“怎么还有两千个不合格呢?”
我拉过她的双手,拇指、食指、中指的指甲盖,都瘪了下去,可能永远也鼓不起来了。
·第八章
二〇〇三年,我家老二要去美国读书,我和妻子去送行。
在地铁车站,因为拿行李,妻子和孩子发生了激烈争执。妻子坚持拿大包,孩子坚持让母亲提小包。妻子发火了,“你身子骨还嫩呢,我已是老骨头了。”
但最后,还是妻子妥协了,因为她已抢不过孩子了。
于是,孩子肩扛一个小包,大包则两个人拽着,一挪一擦,一磕一碰,一步一橙,走下了,又迈上了地铁共二百级台阶。
·第九章
二〇〇六年,那一天,妻子说要到县城去。
我说:“我开汽车去送你。”妻子却说:“你儍呀你。我坐十六支公交车,一块钱。你送我,来回油钱得多少?再说,也躭误你功夫。”
我无言以对,我太知道她的脾气了。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去医院看病。
妻子腿疼,我知道,是累的。
·第十章
二〇〇八年春天,香椿树滋芽捧叶的时候,在城里长大的表姐到我家来了。
妻子很热情、兴奋和紧张。大锅里炖柴鸡,小灶上汆花链,炉子上香椿摊柴鸡蛋,弄了一大桌子菜,盘盘碗碗叠摞着。她忙得头发沾在额上,脸上有一抹黑。
吃饭的时候,全家人都上了桌。表姐问我:“我弟媳怎不上来呢?”
我笑说:“她不会上桌的。不信,你让让看。”
表姐特特来到厨房来请,妻子却笑说:“我是厨子呀,这刀前刀后,刀左刀右,早吃饱了。”
全家人陪表姐吃饱喝足后,杯盘狼藉。表姐帮忙将碗筷送到厨房,看见妻子,正在往自己的嘴里,打扫着剩菜剩饭,吃得额上沁出了汗珠。
表姐大惑不解:你们农村,怎还这样子呢?
后记
记得很多年以前,一个仲夏的夜晚,月色真好。
我忽然来了兴致,对她说:“咱到月下散步如何?”妻子也很高兴,我们急匆匆出门了。刚走到半路上,她忽然一拍脑门,抖落着手“哎呀,鸡窝忘关了,我得赶紧回去,那黄鼠狼早就惦记我那只芦花鸡呢。”
我无奈的摇摇头:真是不懂情调。
自从我有了汽车之后,尽量在天黑前赶回家。在暮色蒼茫中,看到妻子在大门口徘徊,一看见我汽车露头了,就匆匆往院子里走。我问她,“你在门口干什么呢?”她说:“抱柴禾呀。”可手中,一根柴禾也没有。
今年春节,她神情有些茫然,自言自语的说:“你们会开车,会电脑,会英语,会德语,可我会什么呢?”
我无言以对。但我觉得,妻子什么都会。但只不会说一句话:我爱你。
妻子是一本书,至今我也未读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