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通惠河风云际会 继大统惹出纷争

明朝洪武末年,北平。

农历七月十五,是通惠河放灯的日子。

权贵富贾都在御河桥、什刹海放灯,一放一大片,争奇斗艳。还有人包下游船,搂着风尘女子,边看灯边喝酒。穷人买不起灯,但也得放,这是祖辈传下来的规矩——买不起就自己动手做,最省钱的就是从庄稼地里摘两个大茄子,一切对半,在茄子瓣儿的四周插上竹帘子片,中间插上小蜡烛,点亮后往河里一放,又平又稳还不怕风,飘飘悠悠,星星点点,布满河面,煞是好看。

两岸上人头攒动,河面上游船如织,热闹异常。

突然一条大船乱了起来,船上的人纷纷叫嚷:“船漏了!进水啦!”附近的人都往这条船上看,但谁也没动弹。

那条大船算得上是通惠河上最大最豪华的船了,此时却几乎翻了个个儿!

船上的人喊道:“三宝,三宝!快把小船划过来!”

围上来几条船,十几个人穿着黑衣,手里似乎有明晃晃的东西。上得大船,二话不说,“唰”的一声就把刚才喊人的人砍了!

附近的人吓得大叫,边跑边喊:“杀人啦!杀人啦!大船上杀人啦!”

黑衣人们上了船,一声不发,见人就砍,直奔船舱而去!船舱里跑出几个女人,尖声喊叫,慌不择路,有的掉进水去,有的瘫在地上。黑衣人们快步走进船舱,里面“叮叮当当”,打了起来。

一个小个子划着小船过来,不等停稳,飞快跃上大船,显有轻功在身,三步并作两步,跑进船舱,加入战团。

两岸上的人都停了脚步,驻足观看,却也没人敢上去阻止。

这时,大船船舷边浮出一个人来,利索地爬上船,站定了,大喝道:“哪路混的敢在这通惠河行凶?吃了运河里的王八啦?”

岸上一个老妇人听见喊声,赶紧颤颤巍巍跑出来,急着大喊:“狗剩儿,赶紧回来,别多管闲事!快回来!”

那狗剩儿也不回头,喊了一声:“通惠河打架,哪能少得了我!”话音未落,已经钻进船舱。

老妇人大急,央求跟前的人前去把狗剩儿拉回来,别人哪肯过去,纷纷躲避。老妇人抹着泪,边哭边骂道:“天杀的,你爹咋死的你都忘了!还多管闲事!呜呜……”

这时,一个书生模样的人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壶酒,醉醺醺地问老妇人:“老太太,放灯节,又有打架看,你哭什么?”

老妇人急忙拉住那书生的手,央求道:“你,你是?啊,你就是庆丰桥的何举人吧?求你救救我儿子,我那死鬼可是为了救你才……”

那何举人点点头,松开了老妇人的手,老妇人失望极了,狠狠地说:“我就说不让管闲事,不让管闲事,死鬼搭上命,又有啥用?连自己儿子也……”

却见那何举人已经跳下船,吩咐下人解开缆绳,划起船,向那快要完全沉没的大船驶了过去。小船顺风,很快来到大船边上。何举人朗声道:“诸位,朗朗乾坤,众目睽睽,在这放灯节公然杀人,成何体统!我是当地举人,已经报告官府,识相的赶紧自己出来,不要枉杀无辜!”

大船此时却寂然无声,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下人害怕,劝道:“少爷,咱们回去吧,老爷要是知道了,非得把我用秤砣砸死不可!”

何举人并不理会,仔细看着已经几乎完全倾覆的大船,喃喃道:“一定还有人活着,一定……”

大船“哗啦”一声,钻出三个人来,中间的人身材魁伟,衣着华贵,虽处险境依然镇定自若,一左一右扶着两个人,一个是狗剩儿,另一个是刚才被叫作三宝的小个子。

那狗剩儿看见何举人,大喊道:“哎,你是不是何富贵?赶紧划过来救人啊!还愣着干啥?”

何举人笑道:“我就知道你‘通惠白条儿’不是盖的,不会这么轻易挂了……”一边说笑,一边指挥下人划船过去。几个人七手八脚,都上了小船。那衣着华贵之人刚刚坐定,大船“扑通”一声,完全沉没在河里了。

一个黑影悄悄爬上对岸,挤进人群溜了。

岸上早就有人报了官,官府的人这时才赶过来,嚷嚷着驱赶围观的百姓。

三宝走上前,低声和官府的人说了几句。当差的赶紧凑上前,向坐在岸边衣着华贵之人行礼,还没开口,就被三宝阻止,又低声嘱咐了几句。当差的变了脸色,赶紧回头喝令几个属下,将骑来的两匹马牵过来,交给三宝。

那华贵之人站起来,向狗剩儿和何举人拱拱手,说道:“我已知道两位恩公大名,容日后报答,后会有期!”说完,骑上一匹马,扬长而去。三宝紧随其后,匆匆隐入夜色之中。

狗剩儿看着两人背影,骂咧咧道:“妈的,这就走了?怎么也得请顿酒喝不是,有钱人咋就这么小气!”看向何举人,没好气道,“哎,你咋又到河边了?你那财主老爹不是不许你再到河边来了吗?”嘴里说着,脚步不停,朝家走去。

何举人拦住道:“哎,狗……你大名该怎么称呼?”狗剩儿转回头,冷冷道:“什么大名?我爹为救你死翘翘时还没给我起名哩!我又不认字,要什么大名小名!”

何举人尴尬一笑,道:“狗剩儿哥哥,你比我大两岁,我尊你为大哥……”狗剩儿打断道:“有屁快放,我老娘还等着骂我哩!”

何举人抱拳道:“去年蒙令尊搭救……”狗剩儿挥手打断,转身就走。何举人赶紧道:“云大哥,今夜你我合力救人,何不一起痛饮一杯?”

狗剩儿本来迈出的脚停住了,抬头看看天,又看看何举人。何举人也奇怪地看看天,不知道什么意思,又向狗剩儿拱拱手。狗剩儿笑道:“我说今年的放灯节奇了怪了,一会儿是有人搞打劫杀人,一会儿是‘北平第一抠’的何家大少爷要请我喝酒,不知道这天上挂着的,是月亮还是太阳啊!”

何举人笑笑,向前两步,略有醉态,诚恳道:“恳请云大哥赏脸!”

人群散尽,通惠河恢复了夜里的宁静。星星点点密布的小灯,点缀其间,醒目灿烂。

河边酒楼靠窗位置,坐着狗剩儿与何举人。狗剩儿见了酒比见了亲爹还亲,自己连倒了三杯,“滋溜滋溜”喝下去,满足地闭眼享受。

何举人却看着窗外,不喝不动,呆呆不语。

狗剩儿连说好酒,看见何举人发呆,奇怪道:“哎哎,哪有这样请客的!自己不喝,还唉声叹气的,是你死了爹,还是我死了爹!”

何举人尴尬一笑,端起酒杯,道:“云大哥,我敬你一杯!”狗剩儿却按住何举人胳膊,冷笑道:“我狗剩儿虽然是睁眼瞎,却不是瞎子,你请我喝酒,肯定有事!你家老爷子北平第一抠!你小子估计也大方不了,能请我到这荷花楼喝酒,说吧,啥事?”

何举人自己一饮而尽,又倒了一杯,还要再喝,却被狗剩儿一把抢过去喝了。狗剩儿放下酒杯,骂道:“你有病是吧?读书读傻了?不会说话呀!”

何举人长叹一声,这才说出原委。

原来,这何举人是庆丰桥货栈老板何东来的独子,名叫何富贵,自小被父亲要求读书上进,考取功名。何富贵自幼聪明,学富五车,却对做官兴致不高,反倒对父亲的生意颇有兴趣,经常偷偷翻阅账簿,向掌柜打听漕运事宜。货栈老板何东来,从山西洪洞举家搬来北平,从庆丰桥小贩干起,做生意很有一套,特别是对这运河上的买卖,熟门熟路,表面上他是货栈老板,收取各路货商仓储费用,其实暗地里却是私盐贩子。明朝朝廷严令,盐业统归朝廷,民间贩盐一律重处,但当时是洪武末期,皇帝朱元璋年老,各级地方官员又都暗地里收着份儿钱,对盐商买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何富贵虽然不喜欢读书科举,却不敢违抗父命,几年间接连考取了秀才、举人。何东来一反吝啬本性,吩咐伙计买来鞭炮,在自家货栈前燃放庆祝。河边街坊前来道贺,何东来却又只收礼,不请客,继续坐实“北平第一抠”的美名。

去年,何富贵在家读书气闷,来到河边遛弯,遇见一位中年美妇坐在船头赏景。两人在河边眉目传情,无奈青天白日,船上仆人众多,何富贵未敢轻举妄动。中年美妇显然轻车熟路,吩咐丫鬟在手绢上写了时辰地点,偷偷交给何富贵。何富贵本就心性轻浮,受到美妇青睐鼓励,心中大喜过望。

到了放灯节,何富贵早早去了大通桥——这里是穷苦人家聚居之地,大户人家很少到此,约来此处,就是为了避人耳目,行事方便。何富贵来到桥下,看见一艘大船停在河边,船上有人招手让他上船。何富贵上了船,还没进舱,就被闯出来的几个打手绑了双手,扔进河里。何富贵虽在河边长大,却不识水性,何况还是双手被绑,只好挣扎着大喊救命,嘴也被堵上了。岸上虽然有人看见,但见这阵势,哪还敢上前?

危急时刻,大通桥边渔民云秃子跳进河里,将何富贵架起来,往岸上拖,却被大船上的打手拦住去路,众人一阵厮打,忙乱中,云秃子不幸毙命,何富贵却被得到消息赶来的何东来带人救了。

狗剩儿已有些醉意,嚷嚷道:“你到这大通桥前前后后打听打听,谁不知道我老爹云秃子,打鱼出身,又去武当山练过武,能被几个小毛贼害了?那天我老爹得了大病,在床上动都费劲,我去双桥请大夫去了,你可倒好,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喊救命,我老爹是什么人?那是通惠河响当当的云大侠!他能不管吗?不能!这不出手了!”

何举人拱手道:“兄弟我心里感激得很……”狗剩儿挥手打断,道:“我爹从小就告诉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都没啥,谁让他是大侠啊!可是,我们生气的是……”狗剩儿打一个酒嗝,才道:“我生气的是,你忘恩负义!为救你一命,我爹搭上一条命,你却没影儿了!”

何举人站起身,连连作揖,低声道:“岂敢,岂敢!是家父……那天我本不该到这里来,实在是有难言之隐……”狗剩儿骂道:“说人话!”

何举人赔笑道:“那天我有,有点事到这大通桥,不过不愿意被人知道,被人撞见……”狗剩儿已经喝了几大坛子酒,醉意渐浓,冷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我老爹死了,我不四处打听去!你小子到这儿来搞破鞋,却被人拿住,要不是我爹出手相救,今年放灯节就是你的忌日!可惜呀,却成了我爹的忌日……我娘哭瞎了双眼,心里老是担心,就怕我也出事,我在外面混得再晚,晚上也要回家睡觉……免得她担心……呜呜……”狗剩儿一边哭着,一边趴在桌上呼呼睡了。

狗剩儿迷迷糊糊醒来,却是被人背着,那人身体瘦弱,弱不禁风,一个趔趄,两人都摔在一块大石头上。

狗剩儿看那人,正是何举人,笑骂道:“你个没用的书呆子!没力气还非要背我,要是把我摔到河里淹死了,我老云家可就绝后了!”

何举人笑道:“小爷我好歹是个举人,家里虽算不上大富大贵,可也从没干过这活儿!你可真是死沉死沉的!累死我了!”

狗剩儿笑道:“你何举人有钱,为啥不让店里伙计背我?”何举人笑道:“你知道现在什么时辰啦?店里老板认识我,也不好哄咱俩,于是告诉伙计都撤了,就剩咱俩霸着这荷花楼了!上哪儿找人去!你又说你晚上必须回家睡觉,要不然老太太担心,我只好费力背你了。”

狗剩儿躺在石头上笑道:“这我都说了?酒量不行了!”何举人笑道:“你知道你喝了多少?足足五坛子荷花酒!”狗剩儿忽然道:“哎,我再告诉你件事,知道这块儿石头不?”

何举人翻个身,摸了摸石头,摇摇头。狗剩儿道:“大通桥上有块避蚊石……”何举人点头道:“哦,我听说过,据说通体冰凉,在这四周没有蚊虫叮咬。”狗剩儿望天笑道:“对了,对了,就是这块!我告诉你,这块石头本来没有主儿,可后来就归咱了!”

何举人不解。狗剩儿笑道:“我有个相好,叫杉杉,我俩从小一块长大。小时候我们一群小孩儿在桥上争着躺这避蚊石,杉杉抢不过,急哭了,说谁要是帮她抢到了,她就嫁给谁!我一听,就跟那群小孩子打架,他们谁也打不过我,只好把这石头让给我了……”

何举人边听边笑,点头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啊!”

狗剩儿问道:“啥意思?净会拽词儿!”何举人笑笑,吟道:“寄语飞南归北雁,大河两桥是家川。”狗剩儿擂他一拳,骂道:“越说你还越来劲儿了!”何举人笑道:“好,好,你接着说你的相好。”

狗剩儿道:“后来,我跟老爹打鱼,拉纤,晒漕粮,啥活儿都干。杉杉跟着她爹卖水果,白天水果摊就摆在这石头上。有一年,积水潭的吕半仙说这避蚊石有古怪,说有啥玩意儿……”

狗剩儿再次醒来时,却睡在自家阁楼上。

他定定神,伸头往下一看,矮桌上照例摆着两碗剩菜,一碗米饭,上面罩着罩子。狗剩儿不用打开就知道,那是一碗酥鱼和一碟咸菜,是老娘做了十几年的早饭。

狗剩儿爬下床,还没站定,后背就被结结实实打了一下,身后响起熟悉的骂声:“你个天杀的!又去河里寻死!咋跟你说的?你那死鬼老爹就是去年放灯节死在河里的,早就告诉你不要去河里,不要去河里,偏不听,偏不听!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呜呜……”

狗剩儿挨了几下打,赔着笑,扶着老娘坐下,哄道:“娘,亲娘,我知道了,那块儿水可浅了,我从小……好好,我不去了,行吧?”

这时门口光线一黑,过来几个人,看打扮是当差的,为首的拱拱手说:“请问这是云狗剩儿家吗?”老娘停了哭,望向狗剩儿,又望向门口,眼睛大睁,却没有光彩。

狗剩儿大剌剌地站起来,道:“找大爷啥事?”

其中一人想要上前喝止,却被为首的摆手示意退下。为首的笑道:“云公子,这是我家四爷吩咐小的们送来的东西,一点小意思,请您务必笑纳……”

狗剩儿一摆手,道:“你家四爷是谁呀?他跟我一样没大名儿啊!自己没长腿不会自己来啊!”

为首的脸色变了变,仍道:“我家四爷今日有要事会商,先派小的们……”狗剩儿娘在里面道:“无功不受禄,我家虽穷,也不能随便收人东西。”

狗剩儿看向那人,笑道:“听见了?我老娘发话了,滚蛋吧!”

为首的终于按捺不住,想要发作,却被一个尖利的声音制止道:“哎,买驴,既然人家不要,那就把东西带回去,先把那十坛荷花酒搬回荷花楼……”

听见有酒,狗剩儿立马来了精神,几步走出去,提高声音道:“我说这声儿耳熟呢,原来是你呀!”说完拉住那人的手,就要往屋里拉。

那人笑道:“亏你昨晚喝得大醉,还能记起我来。”正是三宝。

狗剩儿一边携着三宝的手往里走,一边喊道:“娘,这是我昨晚认识的……”见老娘脸色不好,吓得没敢说完,向三宝使个眼神,走了出来。狗剩儿低声道:“三宝兄弟,你能来我挺高兴,别的东西都带回去,酒就放下吧!”

三宝机警地看一眼屋里,低声道:“东西我都带回荷花楼,放柜台上,就说是云家狗剩儿大爷的,你随时过来拿,拿多少、拿几次,随你便,怎么样?”

狗剩儿伸出大拇指,赞道:“兄弟果然上道!一看就是混大事的!哎,你家四爷到底是干啥的?云山雾罩的!”三宝笑笑,道:“狗剩儿哥,兄弟还有事,后会有期!”拱拱手,悄悄带着众人走出胡同。

狗剩儿心里奇怪,想不明白,便不再想了,回屋安慰老娘。

吃完饭,狗剩儿闲来无事,去桥头找人赌钱,玩了几把,手气不好,身上的碎银子都输光了,心里懊丧,嘴上骂骂咧咧仍不服输。众人回家吃午饭,剩下狗剩儿一个人坐在桥头,正要回家,忽然想起早上三宝说的话,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左右无事,便信步去了荷花楼。

荷花楼是通惠河畔最贵的酒楼,云秃子在河边打鱼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带狗剩儿来这里喝一顿大酒,说了无数遍,却从未实现过。昨晚,放灯节,他的周年祭日,儿子却第一次来这里喝了酒。今天,第二次来。

狗剩儿一进门,伙计赶紧弯腰凑过来,一看他的打扮,立马直起身嚷道:“出去,出去,这是你来的地方吗?”狗剩儿一瞪眼,骂道:“你个狗眼看人低的货色!你不出去打听打听,你家狗剩儿爷爷……”伙计气急,招呼后厨几个伙夫就要把他打出去,楼上一个声音道:“哎,小二,干什么就要动粗?我的客人也是你随便能打的?”

狗剩儿抬头看见是何举人,笑道:“活见鬼,这几天是不是忘了拜河神,老是碰见你小子!”白了一眼伙计,径直上楼,走了几步,又叫住伙计,吩咐道:“柜台上是不是有人寄存东西?云家狗剩儿爷爷的!”伙计一愣神,旋即明白过来,忙不迭赔笑道:“正是,正是,您老就是云家狗剩儿爷爷?”

狗剩儿笑骂道:“你个猴崽子,算你机灵,来,拿几坛子好酒送到刚才那位举人房里,你狗剩儿爷爷要喝个痛快!”

狗剩儿走上楼,和何举人一起进屋,屋里的脂粉气兀自未散,开着窗户透气。狗剩儿冷笑道:“有钱就是好啊,举人老爷天天叫姑娘陪着耍!”何举人讪笑一下,给了门口伙计一锭银子,吩咐他们走了,重新关上门,笑道:“哥哥见笑了,读书气闷,聊以解忧罢了。”

狗剩儿先喝了一杯酒,闭眼享受下,才道:“你呀,别看你有学问,举人大老爷,你这一辈子,倒霉就倒在女人头上!天天喝花酒,你老爹多少钱也不够你造的!”

何举人笑笑,道:“钱要会花,才能会挣!像我爹那样抠抠搜搜,也就发点小财当个土财主罢了。”两人碰了杯,一饮而尽。

狗剩儿问道:“哎,昨晚咱们救的人是谁啊?来头不小,给我家送了好些东西!”何举人点点头,道:“是啊,给我家倒是没送东西,估计是知道我家不缺这个。”

狗剩儿又喝了一杯,问道:“那送了啥?”何举人压低声音道:“给我家送了贩盐牌照,要知道,我父亲上下打点了几年,花了不少钱也搞不到,人家,一天工夫不到,就把牌照送到了,我爹高兴坏了!”

狗剩儿说道:“难不成是个当官的?哎,说到当官的,你小子可知道去年,你勾搭的那娘们啥人?”

何举人大感兴趣,凑上前问道:“什么人?我托人打听了很久也没消息,本来快要问到了,线索就断了,快说说,你咋知道的?”

狗剩儿咬牙切齿道:“那帮人不光揍了你——揍你也是活该,可他娘的害死了我老爹!我能不报仇吗?我是没钱,可我云家在这通惠河混了几十年,道上的朋友总是有一些的。”

何举人不再着急,自斟自饮,慢慢听他吹牛。狗剩儿绕了半天,这才说道:“我听说那妇人是……”

这时门口响起一个尖利的声音:“是云大哥和何大哥在里面吗?”

狗剩儿听出是三宝,朗声道:“三宝兄弟,你可真是神通广大,哥哥到哪儿都能找到!”开了门,正是三宝。

三宝也不行礼,进门查看一番,才道:“二位大哥好雅兴!”接着压低声音道:“一会儿四爷过来,兄弟在外面伺候着。”说完径直出去了,留下狗剩儿与何举人面面相觑。

很快,门再次打开,昨晚遇险被救的贵人昂然而入,器宇轩昂,使得狗剩儿与何举人心里不自觉地一惊,暗暗对视一眼。

三宝在外面关了门,那贵人到主位坐定,这才笑道:“两位恩公请坐啊!我是不是打扰两位雅兴了?”

狗剩儿泼皮本性上来,谁也不怕,大剌剌坐到那人身边,笑道:“呦呵,这位大哥好气派!看这架势,我俩倒像被救的,大哥倒像是恩公了!”

那人仰天大笑,声振屋瓦,道:“好,这才是兄弟!这才痛快!”何举人也慢慢坐上席,赔着笑。

那人笑道:“不瞒两位说,这些天全是倒霉事,一件接着一件,只有昨晚遇见你俩是桩好事,来,咱哥仨儿喝一杯!”

狗剩儿笑道:“你这么有钱,还能有倒霉事?总不会也像何举人去偷人老婆?”何举人连打眼色,阻止狗剩儿信口开河。

那贵人又是大笑,道:“好,我就喜欢你这直性子!”三人又喝了几杯,话也越来越多。狗剩儿喜欢喝酒,更加喜欢人多喝酒,喝了酒还有一个爱好,就是与人拜把子。他端着酒杯站起来,笑道:“大哥,何举人,咱仨儿也是有缘,今儿个在这荷花楼,何不学那桃园三结义,拜个把子?”

何举人也端着酒杯站起来,赔笑道:“在下何富贵,祖籍山西,也算是关老爷家乡人,不知道能否高攀得上大哥?”

那贵人略一犹豫,挥手道:“好!那就结拜!不是亲兄弟,胜过亲兄弟!”

何举人开门吩咐伙计摆上香烛供品,找来关公画像,正要点香,却被狗剩儿一把拉住。狗剩儿笑道:“等我一下!”说完,也不等两人反应,“噌”地从窗户跳了出去。

很快,狗剩儿爬了上来,手里多了一把绿草,笑道:“你俩是有钱人,不知道这通惠河边的规矩,这叫问荆草,通惠河边最是茂盛,能治病治伤,最要紧的是,都说关老爷当年护送皇嫂找刘皇叔,走到这个地界,干粮快吃完了,关老爷把干粮留给嫂嫂,自己和马一起吃起了问荆草!所以,在这地界长大的苦孩子,拜把子都不点香,只撮土插上问荆草。咱哥仨也来一把这个,咋样?”何举人看着那贵人,那人甚是痛快,笑道:“好,兄弟有这心意,当哥的自然依你。”

三人就在雅间里结拜为异姓兄弟,说了年龄,那贵人最长,是大哥,次之是狗剩儿,何举人最小,为老三。

何举人吩咐人重新摆了酒席,三人再次坐下痛饮。狗剩儿嘴里不停,将家中情况像倒豆子一般,一一说来。何举人本来谨慎,但酒量不大,又受了狗剩儿怂恿,也将家里情况说了个大概。

狗剩儿趁着酒意,拍着那贵人肩膀,咧着嘴说:“哎,大哥,我就说你不够意思,说了半天,我俩的祖宗八代你都知道了,你是啥情况可是一句没说啊!”

那人笑道:“你想知道什么?”狗剩儿道:“评书里说的,姓甚名谁,报上名来,你大名也没说啊!”那人笑了,喝口酒道:“你狗剩儿也没说你大名叫什么吧?”

狗剩儿笑道:“大哥,不怕你笑话,二弟我不认字,老爹也是睁眼瞎,要大名儿没用,我从小就叫狗剩儿,没大名儿!”

那人点头道:“不瞒两位兄弟,我也是在七岁那年才有了自己的大名。我在这屋里排行老大,可在家里排老四,我姓朱。”狗剩儿兀自点头,旁边的何举人却已经“扑通”跪在地上。

狗剩儿奇怪道:“你干吗,何老三?大哥姓朱你磕啥头?”何举人使劲拉狗剩儿衣袖,低声道:“还不快跪下!这是,是燕王殿下!”

狗剩儿再次醒来,是第二天早上,自己又躺在自家阁楼上。

头痛欲裂,正要下床,听见阁楼下有人说话,狗剩儿探头一看,吓了一跳,屋里坐了好几个人,围着老娘问东问西,说的都是病情之类。

狗剩儿赶紧跳下床,喝道:“你们都什么人?谁让你们来的……”其中一人站起来,施礼道:“云大爷,我等是三宝派来为老太太看眼疾的……”

狗剩儿明白过来,问道:“我娘咋样?能治不?同仁堂的大夫都来过,说是治不了!”

那人躬身道:“在下就是同仁堂坐堂大夫,来南城出诊的是在下的徒弟。”狗剩儿还要再问,那人道:“四爷吩咐过,说等云大爷酒醒了,跟在下一起去府上,具体病情我会一并交代。”

狗剩儿坐在轿子里,十分新鲜,东摸摸西瞅瞅,新鲜够了,探出头,招呼一个骑兵头目过来,要和他换坐骑。骑兵自然不敢,但拗不过狗剩儿死乞白赖,只好把马让给他骑,自己徒步跟着。

狗剩儿一路骑马,神气十足,东看西望,盼着街坊都来瞧瞧,又想起什么,催马往后便跑,骑兵们和大夫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跟还是不跟?

狗剩儿催马到了大通桥桥头,远远望见西瓜摊上的一个姑娘,大喊道:“杉杉,杉杉!”

那姑娘听见喊声,紧张地看了一眼父亲,向狗剩儿连使眼色,催他快走,看他骑着高头大马,眼里露出惊异之色。

狗剩儿这次却不避不让,大剌剌直冲西瓜摊而来,由于缰绳拉晚了,马蹄子还踢在了西瓜摊架子上,腾起一片尘土。

杉杉父亲“霍”地站起来,提着西瓜刀喝道:“狗剩儿,你小子还敢来!上次挨的打忘了是不?骑匹马就神气活现,尾巴翘上天了!”

狗剩儿赔着笑脸,道:“老丈人,您老人家……”杉杉父亲喝道:“再敢乱喊我拿刀割了你舌头,你信不信?一个小混混,还想打我家杉杉的主意!你也不在通惠河边照照,家里穷得叮当响,还做梦娶媳妇哩!”

狗剩儿觍着脸说:“以前,是我狗剩儿配不上,以后……”杉杉父亲打断道:“以后也配不上!我告诉你,赶紧滚蛋,把马牵走,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偷的马。”

狗剩儿还要再说,杉杉父亲急了,挥舞西瓜刀冲着狗剩儿脑袋虚砍过去,这当然是吓唬他,却把杉杉吓得尖叫一声。孰料,只听“当啷”一声,西瓜刀掉在地上,震得老汉右手发麻!

狗剩儿回头一看,却是那位骑兵头目,伸出长剑将西瓜刀打落在地。狗剩儿急忙道:“兄弟好功夫!不过,这是我老丈人,犯不着来真的。”老汉气得直哆嗦,却也不敢再说。

那骑兵说:“云大爷,请吧。”狗剩儿朝杉杉说:“杉杉,等我回来,我找媒婆来提亲!”杉杉脸上一红,低了头不说话。狗剩儿又朝摊主说:“老丈人,彩礼多少您尽管提!”老汉气得扭过头,一声不吭。

到了王府,狗剩儿眼睛就不够使了,东瞅瞅西看看,房屋一间连着一间,灯笼挂了一片连着一片,走廊里站着许多兵丁,个个严肃异常。

狗剩儿由那骑兵带路,七拐八拐,走到一间大屋前。骑兵通了口令,里面开了门,有人向里禀报,很快,三宝迎了出来,笑道:“云大哥,又见面了!”

狗剩儿开口道:“好家伙……”一开口就觉出自己声音大了,在这安静的王府里十分不好,于是压低声音笑道:“三宝兄弟,这王府也太气派了!拐得我都迷路了!这家伙,走廊这么多当兵的!”

三宝一边往里让,一边笑道:“燕王殿下军旅出身,枕戈待旦,时刻不忘保家卫国!训练士卒更是亲力亲为,毫不懈怠!”

走到一间大厅前,三宝站住,狗剩儿也站定。听得里面一个声音道:“王爷,证据确凿,我看就是宁王派人干的!”厅里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多是附和的意见。

狗剩儿看见三宝微微摇头,不知道什么意思。狗剩儿抬头看天,无意间却突然放了个屁。他出身贫寒,平时结交的人都是下九流,粗鲁惯了,当众放屁、脏话满嘴,都是家常便饭,这两天在燕王和何举人面前还是拘着,收敛了许多,可是憋多了,总要释放的。

三宝一惊,示意噤声。大厅里却也听到了,一个声音道:“三宝,是狗……云公子来了?”三宝急忙回答:“是,王爷。”

燕王道:“带他进来吧。”狗剩儿跟着三宝进得大厅,见大厅里坐了十几员将军,神情肃然,目不斜视。狗剩儿看见三宝向他使眼色,于是恭恭敬敬向燕王施礼道:“大……王爷好!”称呼不伦不类,众将却谁也没敢笑出来。

燕王笑道:“起来吧,云公子,三宝,看座。”

狗剩儿坐在角落,听众将又开始讨论事情,好像是说那天夜里是何人主使暗杀燕王的事,有说是宁王的,有说是太孙的,各说各有理,谁也说服不了谁。

狗剩儿听得气闷,昨晚又没睡好,渐渐打起瞌睡……

猛听得燕王道:“贤弟睡得好香嘛!”一激灵醒了过来,看见燕王笑吟吟站在面前。

狗剩儿吓了一跳,赶紧跪下道:“大……王爷饶命……”燕王扶起他,笑道:“贤弟何出此言!现在没人,你我可以兄弟相称,有外人时再叫什么大王爷,哈哈。”

狗剩儿笑着爬起来,道:“大,大哥,你这儿好气派!好阔气呀!”燕王笑道:“这还阔气?那是你没去过应天府,没见过金銮殿。”狗剩儿连连点头。

燕王问道:“狗剩儿,今天大厅里说的事你都听懂了吗?”

狗剩儿心里打鼓,大着胆子说:“大哥,兄弟我大字不识,没听太懂,不过,我爱听戏,听评书,也不知道对不对路。”

燕王点点头,道:“一个爷爷创下一份儿家产,下面有几个儿子,儿子下面又有孙子,主事权你说,这爷爷该给谁?”

狗剩儿虽然没文化,却也不傻,也早听出了话里有话,半天不敢言语。燕王见他没说话,笑道:“哎,你紧张什么?你就说老百姓家里咋办?”

狗剩儿咽口吐沫,道:“给儿子呗。”燕王看着他:“给哪个儿子?”狗剩儿汗都下来了,结结巴巴道:“四儿子?”燕王仰头笑道:“你这小滑头,要你说老百姓,你就爱自作聪明!这家没有四儿子,该给谁?”

狗剩儿道:“那就大儿子主事!兄弟们都得服大哥,老百姓都是这样办的。”燕王点头道:“没错,那如果大儿子死了呢?”狗剩儿接口道:“二儿子。”

“二儿子也死了呢?”

“那就三儿子!”

“三儿子也死了!”

“那这家也够倒霉的,连着死了……那就四儿子呗。”

燕王沉吟道:“如果爷爷非要把主事权给孙子,不给儿子呢?还让儿子们为这孙子保家护院,孙子不但不领情,还想派人杀了叔叔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