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庭的觉醒
- (美)沙法丽·萨巴瑞
- 13394字
- 2020-11-18 17:47:38
第1章 学习新的一课
“我不去,妈妈,就是不想去!”个性独立的女儿抗议说,“凭什么要我参加你朋友的无聊聚会?”我的女儿玛雅对我给她下午安排的活动毫无兴趣,但我依然想让她陪我去。我还给她讲道理说,参加这样的聚会“是为她好”。
她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砰地关上了房门。这种反应夹杂着倔强、坚持、任性,只有十来岁的孩子会这样做。
我站在原地,惊讶得合不上嘴。一方面我不得不欣赏她的坚定,是我把她培养成了一个独立的女孩,而另一方面,我却为她如此对我说话而生气。“她应该时不时地听我的话。”我听见脑海里的一个声音说道。
你也许会猜在这场斗争中,哪一方赢得了胜利,但在得出结论之前,我便愤愤地冲进她的房间,高声宣告:“不许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你必须尊重我。你得马上道歉,并参加聚会。”说完,我转过身,正如她刚才对我的那样,夺门而出并把房门大力甩在身后。
“哈!”我骄傲地告诉自己:“这会让她知道!我们家可不能教出这样一个不懂得尊重人的坏孩子,我叫她干什么,她就得干什么。”
这已经不是最近我跟女儿的第一次斗嘴了。她12岁以后,开始发现自己正在经历着难以理解的情绪大爆发。而像大部分女儿正处于这个时期的母亲一样,我总是陷入自己的情绪狂潮,忘记以一种平和关爱的方式来跟她交流,而这种方式正是青春前期的孩子们所需要的。
引起这一次口角的原因明显在我而不在玛雅。那天晚些时候,我冷静了下来,以一个紧紧的拥抱终结了这场不愉快。当我们回顾彼此是如何激怒对方的时,我怀着歉意坦白:“作为你的妈妈和一个成年人,我本该更加成熟,而不是用这样的方式逼迫你。”
意想不到的是,女儿恳切地望着我的双眼,说:“妈妈,为什么这样说呢?我不该在争论中如此无理,我也应该更加成熟,我已经12岁了!”
让我羞于承认的是,我内心的某个部分确实因为知道她同样感觉不快而感到释怀,甚至是窃喜——失控的不只我一个,她也有责任。
从那时开始,我深切地觉悟到自己有着怎样矛盾的两面性——一面与玛雅的内心力量紧密联系着,另一面却以盲目无理的方式对待她,使她反感,让我们的关系疏远。我意识到,其中一面是我的真实感受,而另一面则是我非理性的一面——我通常把它称为“自我”(ego)。
一旦我察觉到脑海里“玛雅应该听我的”这个声音并非来自真正的自己,而是来源于我的“自我”,我便不再听命于它。“我已经受够了你的使唤了,”我低声自语。
等平静下来并恢复理智后,我终于可以接受这场闹剧其实是由我的“自我”引发的。如果我忠实于自己,作为一个充满关爱的家长,我永远都不会强迫我的女儿去参加这样一场她根本不愿意去的聚会。这样的强迫完全是出于自私和对女儿的控制欲。
经过了这些年,我已经渐渐明白了我的“自我”——那个常常在我脑海中响起的带有控制欲的、苛刻的、愤怒的声音——并不是真正的我。它也不是我们任何一个人的真我。它只是一种习惯性的生活应激反应。它由情绪掌控,当我们觉察到它的存在时,便可以驯服它。
当我们学习更好地去驯服我们的“自我”,阻止它用常用的自相矛盾和负能量的话语去激发各种非理性情绪时,我们便能更好地从真我出发,与他人建立良好的关系。真我才是我们的本质,是我们真实的人格。它隐藏在我们内心深处,大部分时间都湮没在“自我”喋喋不休的聒噪和情绪反应之下。我的一位来访者曾经问我:“你的意思是,我们那些盲目冲动的行为,以及脑海里的那个声音,是我们的‘自我’,而不是真实的我们吗?”正是,没错。正如我在我的第一本书《父母的觉醒》(The Conscious Parent)中解释过的:
我把“自我”看作是一幅我们携带在脑海中的自画像,它所描画的我们与我们本质的存在可能大相径庭。我们所有人在成长过程中都携带着这样一幅画像。这幅画像在我们幼年时期便开始形成,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与他人的互动。 我所使用的术语“自我”,是指认识自己的一种错觉。大多数情况下,我们通过他人的意见来认识自我。我们渐渐以为这个人就是自己,把它当作了真我。这种自我形象掩盖了我们本来的真我。如果这种自我认知形成于童年,我们倾向一辈子都维持这种印象。
觉醒的家庭教育的关键在于察觉到我们的“自我”,认识这个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声音,以及它的错误导向。要当好家长,我们就必须认识到“自我”不代表真我。然后,当我们学会区分这个声音,看到它的滑稽可笑,我们便不会再盲目地对待孩子,而那正是“自我”想让我们去做的。
“自我”的声音之所以让我们反应激烈,是因为它根植于恐惧之上。如果你仔细听一听脑海中的声音曾经告诉过你的关于你的孩子的无数事情,你就会发现它们大部分都起源于恐惧。无论是你对孩子有着过分夸张的愿景,还是为他们感到担心或是失望,所有这些想法都来自恐惧。
例如,你希望孩子取得成功。这为什么对你很重要呢?如果细想,你会发现,这是因为你把世界看作是一个恐怖的、互相残杀的地方,因此,你很担心孩子的未来。又或者是,你希望孩子受人仰慕,拥有某种或多种才华。这种期望的背后是什么呢?仅仅是你对孩子天赋的欣赏吗?还是你担心孩子融入不了社会,甚至可能成为一个极其平庸的、在世俗眼光中落后于大多数的人?
在这本书中,我的观点是:我们教养孩子所经历的诸多问题,根源都在恐惧,这正是“自我”的一个特点。我们的恐惧对孩子危害巨大,且他们大多数让人不满意的行为,最终都是由我们的恐惧引起的。同时,我会指出,这种恐惧其实是站不住脚的,我们不但完全不需要感到害怕,而且应该认识到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孩子,相信他们的未来,因为我们生活在一个充满智慧的宇宙,它与我们共同创造着自己的生长环境。每个人的环境都是为各自的成长和发展而设计的。当然,你也许会反驳,总有些环境和人是完全邪恶的。从这种单一角度看待事物只会导致恐惧和怀疑,我则更偏向于从心理学上的细微差别来理解这些人,所以与其与人对抗,不如从更广阔的维度来认识他人的真实本质,从而更加了解自己。
我们的恐惧对孩子来说危害巨大,最终也让我们产生许多令人讨厌的行为。
善与恶亘古恒在,它们促使人类从自身寻找力量以阻止悲剧的发生。关于暴力的存在,人们找不到其他合理的解释,只知道它源于童年时的教育使头脑与心灵之间的联结被残忍地割断。这种盲目无知长久存在,因此我们有更多理由要去做个觉醒的家长。孩子在家中学到的盲目反应方式会在他们的社会生活中释放出来。因此,家长的责任是在家庭环境内抑制这种反应因子的生长,为孩子与自我、与世界建立更有觉醒意识的关系铺路。
只有在摒弃了作为家长的“自我”所做出的盲目反应之后,我们才可以教导孩子无论身在何方都能创造和谐。拥有肯定自我价值、可以自由地做真我的童年,才能开始营造一个和平的世界。
我们的“自我”是如何发展出来的?尽管它总是以暴戾的姿态出现——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他人,但它实际上都是来自精神上的绝望。它源于我们一种自我保护的需要,使我们免于受到家庭教养中那些无意识因素的冲击。从小到大,我们都被灌输了太多的“应该”,以及大量教条式的要求,以至于我们开始错误地以为那样做才是真正的自己。例如,如果小时候被父母或兄弟姐妹嘲笑我们太爱哭,我们很可能会发展出一种死板的、难以动情的个性。我们的情感忠于真实的天性,而“自我”却指使我们佯装坚强,它是我们幼年时创造的自我保护工具,用来避免和抵挡来自所爱之人的讽刺和嘲笑。或者我们可能被这样的父母养大——她们自己无法摆脱自己内心的挣扎、痛苦和伤害,因此在我们需要他们的时候无法在身边支持我们,导致我们发展出一种或顺从或叛逆的人格,使我们相信必须要变得完美或者引人注目,才可以获得家长的注意。在心理咨询的职业生涯中,我见过无数这样的案例,孩子们披起或顺从或挑衅的外衣,并非他们本性如此,而只是因为他们得到的教养方式迫使他们扮演起这样的角色。我们中的大部分人为了适应童年的处境,不得不使用错误的方法,来远离因得不到父母的爱所产生的痛苦,而这些一开始保护我们、使我们免受痛苦的方式,最终却化为把我们与痛苦捆绑在一起的锁链。
由于负罪感从小开始发展,太年幼的我们根本无法察觉到,导致我们惯于以为脑海中的声音就是我们自己,无法认识到它并非我们的真实想法或感受,而只是一种我们为了在这个世界求得生存而发展出来的错误人格。正是这种恐惧地专注于求生的错误心态指导着我们的教育方式;也正是这个虚假的自我,成了令我们和孩子疏离的元凶。它使我们远离事实,陷进了“如果是……”和“应该是……”的不安之中。我们逐渐远离了孩子们的天性,把我们的习惯、信念和恐惧强加在他们身上。我们越远离孩子的真我,我们就越否认他们的真性情。拒绝承认孩子的真实自我是对他们的彻底背叛。因为他们会想:“为什么妈妈总看不清真实的我?是因为我是个坏小孩吗?”或是:“为什么爸爸觉得真实的我很丢脸?一定是因为我是个没用的人!”
在我的育儿经历中,也曾有过无数的时刻,我对女儿的真实感受被我的“自我”反应所蒙蔽。我没有用她需要的方式和她相处,反而忙于在脑海里设想一些与当下无关的场景。
例如,几天前当她告诉我要尊重她的隐私时,我脑海里的声音就告诉我,女儿正把我拒于千里之外。事实是这完全是我的“自我”在作祟。“为什么她不需要我了?”我脑海里的声音质问道,“难道她不需要我的智慧与陪伴了吗?”这一请求是女儿随着年龄的增长自然产生的健康需求,而我脑海中的声音却编出一个“拒绝”的故事,使我迷失其中。
当我们像这样被“自我”掌控时,便不能给孩子提供真正的支持。我们真实的自己,那个真正知道如何和他人相处的自己,被“自我”劫持了。这种对自我的错误认知自然而然地导致我们也无法正确认识孩子,迫使他们为了在我们身边求得生存,而建立起同样错误的自我认知。最后,孩子们也沦为“自我”的受害者!
这也是为什么生儿育女对我们自身成长有着巨大的帮助的原因。当我们在育儿的过程中迷失的时候,孩子拥有提醒我们的能力。我的女儿正是这样帮助我的。基于自身的无力与被排斥的感觉,我们极易陷入情绪的漩涡,从而产生各种反应——厉声发令、频频惩戒,执行着我们自己也没搞清楚的所谓“纪律”。但是只要我们愿意,我们会逐渐看清我们的想法与这种情绪之间的巨大差异,并了解我们对于孩子行为以及突发情况的真实感受到底是什么。
认清“自我”的暴戾倾向和情绪活动可以使我们分辨出真实的自己。要成为一位觉醒的家长,这一点很重要。只要认识到“自我”是如何颠覆我们保持清醒的能力的,当面对某种行为或处境时,我们就可以不被恐惧支配,而是在理解孩子需求的前提下去思考怎样做才是最恰当的。
“自我”的咆哮
当我意识到那是我的“自我”在指挥我时,我用一种十二岁女孩能听懂的语言,为我的女儿解释它是如何运作的。
“当我们不愉快或害怕时,别人无法理解我们。”我说,“我们变成了一只自我保护的猛虎。你身上正在发生这种情况。当你发现我没有花时间去理解你,你在绝望中对我露出了尖牙利爪。自然,我受过的教育告诉我,这样很没礼貌!于是我也亮出了虎妈的牙齿来回应你。其实我该理解你,如果不是受惊或受困,你是绝对不会发动攻击的。”
玛雅专注地聆听着,舒了一口气,把我搂得更紧了。当她感受到了自己是被理解和欣赏的,安下心来以后,我反思了一下我是如何放任自己这样盲目地对待她的。我冲女儿说教、布道、告诫——一切都是出于认为自己全知全能的“自我”。自然而然,女儿自我保护的本能对此做出了反应。
捍卫自我的权威是人的本性。如果是来自内心深处而不是“自我”的话,这权威感便是良性的。我所说的“内心深处”,是指我们不会被敏感的“自我”制造的持续噪音或阴谋动摇的那一面。例如,当察觉到自己就要发怒了,我们依然能保持冷静,要求我们对自己和我们的孩子怀着深深的敬意。又如,当意识到“自我”准备进行恐吓或惩罚时,我们依然能压抑住这股冲动,寻求其他方法来守住立场。当我们无意中采取了不够觉醒的行为时,我们依然能觉察到。
当我女儿认为我拒绝理解她的感受,她天性强大的真我发声了。然而当我不是以自己强大的真我沉着以对,而是以“自我”来反应时,她的“自我”也被激发了。于是我们进入了一个“自我”与“自我”决斗的战场。当战况激烈时,我并没有想到女儿的某些特定行为并不是由于她本性“恶劣”,而只是针对我的“自我”攻击而做出的正当防卫。我被“自我”层层包裹,无法为她创造一个合适的空间来保留她自己的声音。
明白这一点太重要了。当孩子们没有足够的自由来发出他们真实的声音,而是被父母的条条框框所压住和湮没时,他们便会成长为焦虑而压抑的人。许多年轻人如此不被接纳,不被别人只以他们的本来面目来看待,以至于他们通过多种方式自我伤害。酗酒、吸毒、滥交,甚至自残——这些行为都是呼叫我们接受他们的信号,是他们强烈渴求被看见、被认可及被认识的表现。
读到这里,许多家长也许会为他们过去的错失而苛责自己。我希望,我的书可以给家长带来觉悟,而不是负罪感。当家长踏上觉醒的旅程,一种典型的反应会是回顾往日的错误,并感到遗憾和内疚。我必须提醒家长们,尽管这种反应是可以理解的,但这也是“自我”麻木我们的情感、使我们脱离当下的另一诡计。我鼓励家长们明白这一点:没有任何一个父母是全天候处于觉醒状态的。我们所有人都经历过令我们困惑无助的莽撞时刻。这是为人父母的必经之路。我们不应该纠结于“本该”怎么样,而是将这种意识当作一次转变的机会。如此,我们便会训练自己保持警觉,摆脱过去的羁绊,关注如何在当下的情境中回应孩子。宽恕我们愚昧的时刻,使我们拥抱当下,创造积极的改变。
像我和女儿,如果我一直坚信我是对的,而不是去纠正我的错误,我会压抑女儿的天性,扼杀她正在萌芽的独立性,并把她推上一条自我贬低的道路。在成长过程中,她对我的怨念会日益加深,最终将我俩的距离越拉越远,当她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们却无法沟通。
因此,每天练习觉醒意识很有价值。当觉醒意识提高了,人变得“觉醒”或“警觉”了,我们便会习惯性地区分“自我”引起的应激反应状态和来自真实自我的更平和、更公正的状态。随着我们学习观察情绪反应的规律,以及它们如何使我们背叛自己的内心,我们也更容易从这种恍惚的反应中逃离。甚至,时日增加,我们便不会一开始就轻易陷入这种恍惚状态。一旦察觉自己开始反应,我们就能停下来自问:我该如何和孩子相处?怎样才能把他们当作原本的样子,而不是我认为他们应该是的样子?
觉醒的父母不是一朝一夕养成的。我们需要不断练习,直到可以清醒意识到“自我”是如何迷惑我们的。庆幸的是,朝觉醒迈进一小步,亲子关系的质量会提升一大步。我们的心越觉醒,我们与孩子的心灵将越亲近。
恐惧是如何引发焦虑、愤怒,以及对孩子的其他反应的?
每个人都经历过童年,由于我们的父母大部分都没有意识到怎样的教养方式才能使我们的情绪变得成熟,我们注定面临不同程度的“不觉醒”。即使成人多年,很多人依然反应莽撞,不能冷静地处理问题。这就是我们的情绪在发展过程中出现断层的原因,尤其当我们在孩子身边时更容易出现,因为他们唤起了我们对童年经历的回忆。
我的一位客户珍妮特,对情绪发展断层带来的痛苦感受尤为强烈。她是一名39岁的母亲,童年的记忆经常触发她的情绪。在一次咨询时她用颤抖的声音向我诉说:“我是个失败的母亲。我压根不知道怎么当好一个大人。我内心仍感觉自己是个小女孩。我连怎么当成年人都不会,怎么照顾好我7岁的女儿呢?她每天在学校跟她的朋友待在一起,需要经历那么多事,我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她。这种焦虑影响了我生活的方方面面。”
我聆听着。珍妮特继续说:“我女儿哭的时候,我哭得比她还大声。她生气时,我也一起生气。她的朋友对她使坏,我觉得就像是在对我使坏。我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做。有一半时间我感到无助,另一半时间我在恐慌和暴怒之间徘徊。”
交谈中珍妮特不断重复说:“我觉得特别焦急,我不认为我能应付得了。”她重复的这些话,我从无数其他客户那里也听到过。养育子女是件苦差事,因为我们总会担心自己出错。
我们在努力成为好父母时,误认为对孩子的担心就是关心,而没有意识到大多数教育方式的问题,恰恰在于这种担心。这种担心常常表现在对有关孩子的事情极为紧张。无论哪种具体表现形式,我们的好意都被恐惧掩埋了。现实与父母的预期南辕北辙,原因就在于我们的恐惧。
根据珍妮特的情况,我们开始深入挖掘她的经历。讨论开始不久,她便向我透露在她6岁前发生的两件影响她生活的大事:第一件事,是父亲失业导致全家要搬迁到另一个城市与祖父母一起住;第二件事,是这次巨变所带来的生活压力导致父母经常吵架。自此之后,她的安全感消失了。因为她只能承受着这些大人们强加给她的家庭变故,却没有任何发言权,她感到很无助。
我向她解释道:“当孩子触动了你的情绪,你以为自己以大人的身份来回应着他们,其实不是。尽管你39岁了,你却立马回到了刚学着面对世事的年龄,化身成为那个6岁的小女孩,没有发言权,不懂得如何维护自己。这好比你的情绪被时间冻结了。因此你一方面感到失控,另一方面感到无助。”
当珍妮特觉察到因那些事情而残留下来的情绪,意识到自己的内心真正发生了什么以后,便开始观察现实中什么情况会触发这种陈年情绪反应。当她学着从事件中抽身出来,对事态做出理性的抉择,而不是盲目冲动地回应时,她的情绪反应渐渐平息下来。她逐渐能够以一种平静、成熟的姿态来处事,并发现自己可以妥善处理与女儿的关系,再也不为自己的过去所扰。
回想一下你因为担心孩子考试不及格而失眠,或见到孩子被欺负得痛哭流涕,自己却陷入了恐慌的时候。愤怒、焦虑、负罪感,甚至羞耻感——无论哪种形式,我们经历过的这些与孩子相关的负面情绪,它们的根源都来自恐惧。在那些恐惧占据上风的时刻,我们的成熟荡然无存,此时我们的行为只会让我们觉得自己是个失败的家长。
当事情与孩子相关时,我们会变得不理智,由恐惧导致焦虑只是其表现形式之一。凯瑟琳是我的另一位客户,她与我分享了她对女儿发火的一次经历。那是她第一次在女儿辛迪面前失去理智,她至今依然感到惭愧。那时她的女儿才4岁,因为不听妈妈的话把厨房弄得乱糟糟的,但这件小事却触动了凯瑟琳的神经,使她大发雷霆。
令这位妈妈至今难忘的是辛迪当时惊恐的表情。见到妈妈忽然发起疯来,小女孩惊恐万分,凯瑟琳也因此吓了一跳,脾气也消了。当她清醒过来时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失控,她惊呆了,那时的她好像被某种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强大力量给控制住了。
我同意凯瑟琳“一股‘强大力量’控制了我”的这种说法,但我同时也解释了这股力量并不是“不知道从何而来”。她的情绪被激发的原因与珍妮特的相似,与她的童年经历有关。在她成长的家庭环境里,一直被父母控制,因此面对自己的女儿,她从童年发展而来的情绪模式操纵着她的反应。
当凯瑟琳目睹女儿也像自己幼年一样受罪时,她意识到是时候该好好反省了。随着慢慢回顾自己的过去,她才明白多年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经历又重现了,破坏着她眼前的生活。重要的是,就像她接纳女儿走进自己的生命一样,她以同样的方式接纳了自己,唤醒了内心那个被遗忘的自我。她明白孩子们的到来,正是要帮助我们觉醒。当然,我们有责任响应这一呼唤,重新发现真正的自我。
过去的经历对我们的影响
我们都需要认识到,我们的过去影响着我们的今天。被过去的经历所羁绊是一回事,但清醒地认识到过去的经历对今天造成了什么影响,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无休止地唠叨多年前的经历只会使我们陷得更深。同时,由于我们对过往经历所造成的影响有着不同程度的无知,我们很难为自己在孩子面前的过激反应找到合理的解释。
童年的经历给我们创造了一种样板,我们在这种样板上构建人生。这种样板衍生出我们当下的行为模式,它与我们早年的行为很是相似。如果没有觉悟到这一点,我们会继续重复这些模式。其实,我们成年后的许多经历和人际关系也是这些模式的延伸。我们长大后调整得如何,一个决定因素是我们的父母在抚育我们的过程中觉醒程度的高低。
为人父母,为我们提供了认清这些童年时期所建立的行为模式的机会。孩子与我们很相似,他们为我们提供了一面镜子。通过他们,我们得以面对面来检视我们孩提时的感受。这个过程可能是痛苦的。我们该如何处理这种痛?
我的客户康妮很好地阐释了这种两难处境:“面对这些时刻,我觉得很无助。每当我10岁的女儿在我面前大哭或者发脾气,而我却无法和她沟通时,我感觉我回到了和我父亲相处时的情景,再次处处受控。我讨厌这种感觉。一方面我想像小时候那样直接逃避,另一方面又因为这种情形再次发生而想尖叫着大发脾气。所以,我要么忽略她要么惩罚她。这两种方式我都讨厌,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已经失控了!”
当我们感到无助或焦虑时,都倾向于将这些情绪发泄到他人身上,这时孩子就成了代罪的羔羊。用心理学的术语来说,我们把这种行为称之把痛苦“投射”到他人身上,好让他人看起来他们是造成我们痛苦的原因。孩子就像举着一面镜子,照出我们自己。觉醒的家长会从镜子里发现我们的很多行为仍表现得像孩子一样,而不是将过错推给孩子。
我们的情绪越不成熟,孩子就越会表现出复杂的个性、不安的情绪,以及行为问题。这时他们在宣告:“嘿!爸爸妈妈,我来是告诉你们,你们还需要成长。你们可否将这件事做好,好让我也能够继续前进,成长为我想要成为的人?我帮了你们的大忙,告诉你们成为成熟的人究竟需要做些什么。你们成长得越快,我才能越早获得自由,不用继续做你们的镜子。”
承认孩子给我们提供了一面镜子,并能从镜子里检视自己,是成为觉醒的父母的标志。每一次检视,都给我们机会去摒弃旧的行为模式,以免传递给孩子。改过自新需要巨大的勇气,但要想成为觉醒的父母,和孩子们建立联系,这是唯一的方法。只有充满觉知,我们才能帮助孩子成长为最真实的自己。
是孩子,还是你自己?
你有没有试过愤怒地朝孩子尖叫?我敢打赌,几乎没有一位父母,不曾在某种程度上对着孩子发脾气,过后又感到无比尴尬。
当我们朝孩子发怒时,就像是在情绪上被人推了个跟头。我们通常认为是孩子的行为令我们发火的。我们告诉自己,他们又吵又闹,是为了测试我们,挑衅我们,把我们逼到“极限”。为了让怒火师出有名,我们可能还会说:“看,是你逼我发火的!”同样,当我们变得焦虑、担心或害怕的时候,我们将这些感觉归咎于孩子的状况或行为。
传统的育儿方法认为,家长情绪爆发,陷入焦虑或恐慌,都是孩子的过错。当孩子的行为催化了这些情绪时,我们就会指责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同样老套的是对付这些行为的方法。我们对孩子实行计时隔离,或者用取消某些特权或直接打一顿屁股的方法来进行惩罚。当我们感觉被孩子推到智力或情绪的极限时,采取这些专制手段就是我们最直接的反应。一位客户有一次回想起她的儿科医师这样跟她说:“你那两岁的小孩就是个混世魔王。你最好在她变成你的噩梦之前收服她。你可考虑用计时隔离或惩罚的方式来控制她。”这些老派的育儿方法在我们心中根深蒂固,使我们觉得如果不采取这些手段来教育孩子,我们就是“坏家长”或者不称职的家长。
当然,如果用较为现代的处理方式,我们或许会用较中立的语调,或者在选词方面避免使用一些批评的用语。甚至,在感觉到要被激怒时,我们可以给自己一些时间冷静下来。有谁没用过“从1数到10再发怒”的技巧呢?还有一种流行在家长圈里的小风尚,即为了避免小风波变成大风暴,在手腕上戴上一根橡皮筋,生气时弹一下来提醒自己不要失去冷静。
不管是传统的惩罚方法还是更现代的方法都有一个共同的问题,即效果短暂。我们会发现类似的事件或更糟糕的事总是接踵而至,比如撒谎、逃课或孩子在我们的视线之外做一些违规的事。
被孩子激怒后,无论采用传统的还是更现代的应对方法之所以都无法长久有效,是因为它们都没有触及行为的根源。家长从书里、专家那里或其他家长那里学来的各种技巧只是针对特定行为,而不是行为背后的动机。这些技巧都是关于如何控制孩子的行为,使他们不能激怒我们。我们以为,只要我们让孩子“做”或“不做”某些具体的事情,我们就不会有过激反应。这就像一个游戏,父母和孩子们在竞争着谁能领先对方一步。无须赘言,这个游戏注定会以生气、焦虑、屡屡失望,甚至伤心而结束。
觉醒的教养方式打破了游戏规则,因为它试图改变的不是孩子,而是家长本身。这一理论认为只要家长创造了合适的条件,孩子会自然而然地改变,并达到更高的觉醒境界。当然,问题在于父母是否懂得去创造这些条件。觉醒的父母在教养过程中一直相信自己在做“正确的事情”,同时也觉知我们极易带着强烈的情绪来对孩子做出回应。这种觉醒的教养方式会消除许多传统方式背后所隐藏的恐惧。我们越来越清醒地看到情绪反应如何阻断我们与孩子沟通的能力,从而使我们能思考和设计出更有意识的新育儿方法。只有在觉醒意识的指引下,我们才能对孩子行为做出更精准的回应,从而让他们充分表达真我。
孩子如何帮助我们觉醒
就独立生活的能力而言,我们的孩子可能还很弱小,但在充当唤醒者的角色上,他们有着巨大的潜力。
我喜欢“唤醒者”这个词,它升华了所有对孩子的老套称呼——例如朋友、同盟、拍档、缪斯。它直接说明孩子能够启发我们,有着使我们的觉悟升华到新高度的潜力。当我开始注意到我女儿是如何做到这一点时,我被深深地震撼了。
孩子给我们带来的启发,最令人惊讶之处在于,它不是以顿悟的形式出现的,而是隐藏在日常生活中最平凡的时刻和最朴素的事件中。其实,它多半发生在我们与孩子发生冲突时,那时我们可以完全地看清不觉醒的自己所玩的把戏。因此,我鼓励家长们,与其像很多父母一样选择回避冲突,甚至极力否认家里确实存在的分歧,不如坦然接受冲突的发生是不可避免的,并且抓住它带来的启示,来促进自我的觉醒以实现未完成的成长。
我们的“自我”喜欢感到高高在上,喜欢控制,因此,能对孩子发号施令是一种巨大的诱惑。但我们也不能完全怪它对权力的迷恋,谁叫“自我”就是在专制的环境下培养出来的呢?说到底,谁能让我们获得对他们的生活几近全部的控制权呢?职场上,不行;在父母或兄弟姐妹或朋友们面前,也不行。通常,“自我”认为,你能全面掌控的就只有你与孩子的关系。这就是为什么它会如此卖力地去施展威力。只有在孩子面前,我们才能表现得无所不知,拥有控制与独裁的力量。如果我们能意识到这种所谓的权威,其实只是我们内心软弱的象征,也许我们会重新认识自己的行为。
我们对待孩子时,有时候会做出不成熟的举动,孩子们则会持续地用他们不成熟的举动将信息反馈给我们。如果我们忽略这些举动,便是把最难得的成长机遇拒之门外。反过来,如果我们能以孩子为镜,坦然接受他们反馈出的不成熟形象,我们便能获得脱胎换骨的机会。与孩子的每日相处,哪怕是最平凡的小事,都成了改变的催化剂。
举个例子,一位妈妈抱怨孩子早上不听话,并且上学迟到成了习惯,她总为此发脾气。传统的方法会教这位妈妈管教孩子来让他们学会听别人说话。问题是在这种情境下,父母会说:“你有没有听我的话?”过一会又会说:“我刚才怎么跟你说的?”用不了多久,家长们便会开始朝孩子吼叫,以为他们喊得更大声,孩子才会学会专注。他们没有意识到,孩子们根本没有学会专注,反而会产生怨恨,进而越来越叛逆。
如果我们不用传统方法,不再通过更强力、更频繁地发号施令的方式,而是转向探究一下这位妈妈的问题,效果会怎么样?这位妈妈是否没有条理或者常常爱拖延?是否她自己早晨不能有序地完成好自己的事呢?看,现在我们把焦点从“孩子要改变什么”转移到“妈妈自己可能需要改变什么”上了。
通过这种截然不同的角度,这位妈妈需要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来反思:“孩子是不是在某程度上反映了我的处事方式?我是不是可以重新安排一下生活,让自己变得更有条理呢?”有孩子之前,个人生活少些条条框框也无伤大雅,但当了父母之后,我们意识到缺乏条理的生活,将无法为我们想教他们的健康行为模式树立好榜样。我们自己或许已经能应付不同程度的混乱,但带给孩子的影响却是很恶劣的。
对妈妈来说,早上的日常有些混乱也许不是什么大事,但恰恰是这些每日的行为模式,最终养成了孩子的行为,而不是我们对孩子的教导或者下达的命令。我们的孩子会不断反映出我们的不成熟,直到我们承认自身的问题。真的,如果我们不接受成长的挑战、更成熟地安排生活,这些看起来不起眼的小事总会在家庭中滋生出很多有害的行为模式。
我们再看另一个事例:一位12岁的男孩,由于被欺凌而逐渐变得自我封闭。他拒绝上学,甚至拒绝与朋友玩耍,无论他的父母如何哄他、引导他,甚至威胁他也没有效果,最终父母变得越来越绝望。即使请了专家来“修理”这个孩子的毛病,也无济于事。有时这样的介入是必需的,但在寻求这种帮助之前,我们把关注点转移到父母身上会如何?比如说,我们来挖掘一下父母处理社交问题的经历。
当我们开始了解他的妈妈的过去时,她透露自己小时候也曾经被欺凌,觉得被他人排斥。因此,她的童年几乎都是在孤独中度过的。她认为总是成为被攻击的对象是自己的错,因此感到非常羞愧。当看到儿子也受到了欺凌时,她潜在的焦虑被触发了。由于太担心,她反而无意中削弱了儿子的自信心。她没有鼓励儿子召唤内心的坚强,反而因过度担忧而让儿子选择逃避。
在我给她辅导的过程中,这位妈妈认识到,儿子对生活的逃避,是针对她的焦虑反应所做出的反应,因为他无法承受这么大的压力,而她的反应则是从来都没处理好童年经历的后遗症。无论是通过日常生活中的小事,或者一些影响深远的事情,我们的孩子一直都对我们呼唤着:“醒醒吧,看看你自己,是时候改变了。为自己而改变,好让我也可以摆脱你的负担获得自由。”
有的时候,孩子使我们觉悟到自己的拖延,而有的时候,孩子使我们觉悟到自己的执迷和癖好。同样,他们也使我们注意到了自己的焦虑、完美主义和控制欲,让我们看到了自己缺乏接受或拒绝的能力、常常口是心非。他们使我们看清我们的控制欲、精神依赖以及婚姻问题。他们揭露了我们无法做到长时间安心静处的事实,要我们全神贯注地陪伴孩子是何等的困难,要我们打开心扉是多大的挑战,以及我们是多么害怕变得愉快活泼。孩子正映照出我们所有不真实的一面。正是从孩子的行为和对我们的反应,以及我们的行为和对孩子的反应,我们可以看清自身的不觉醒——如果我们愿意去看的话。只要我们学习去接受这个事实,我们就会不再抗拒孩子那些难以对付的行为。反而,我们觉悟到眼前子女教养中的挑战,正是来自我们过去的经历里一些未解开的心结。
转移焦点
觉醒的教养方式彻底改变了游戏规则。当我们把焦点从孩子身上转移到父母内心的觉醒上时,就有机会使整个家庭从深层和根本上得到觉醒。然而对于父母而言,在日常生活中做到这样的焦点转移非常困难。由于有了孩子做镜子,从中可以发现我们对孩子的各种反应是不健康的,我们因而面临挑战,去探索自己潜意识的情感,克服内心的阴暗面。我们拒绝依赖自己童年经历过的教育方式,逼迫自己为孩子开发新的教育方式,经过日积月累,探索出与我们面前的孩子相适的相处之道。我们不得不追问自己:“我如何利用与孩子相处的这一刻来更加深入地了解自己?”
我的客户珍娜,是5岁女孩安娜的妈妈,她正在为如何处理女儿的情绪崩溃而苦恼。几乎每天珍娜都处在绝望的情绪中,因为她没办法与安娜沟通。事情终于发展到一个节点,在经历了安娜整晚无休无止大吵大闹的折磨后,珍娜忍无可忍地爆发了,她扇了女儿一个耳光。
珍娜为自己的失控感到十分懊恼,她马上找我约了一次咨询。跟她一起仔细地回顾了这次事件后,我渐渐看清了珍娜是如何让自己深陷进去的。她告诉我:“安娜发脾气时,我费尽力气去了解她的感受。我一直在问她为什么不开心,我可以为她做什么。但她不但没有告诉我,还继续哭闹,拍打我。我继续尝试安抚她,但她只顾着大叫。终于,我再也控制不了自己。”与许多家长类似,珍娜以为她在尝试拉近与女儿的距离,事实上却是在加深与孩子之间的隔阂。
我向她指出她忽略了最关键的部分:“你忘记了去关注最重要的细节——你的想法与感受。你能告诉我当时你的脑海里有什么念头闪过、你整个人是什么感受吗?”
珍娜看着我,惊呆得说不出话来。一阵沉默后,她才突然说:“我完全没想到!我全部的关注点都在安娜身上,完全没注意到自己有什么想法或感受。”
珍娜的回答代表了许多家长的做法。他们的焦点全放在孩子的行为上,盲目冲动地反应,而没有仔细思考这些反应背后的驱动力。很自然,这些不自觉的举动往往把情况弄得越来越糟糕。只有当珍娜把焦点转向自己,关注自己内心的感受,她才能意识到女儿的苦恼有着一部分她的责任。更重要的是,她有能力为改变创造契机。
我点评说:“每当碰到有关女儿的事情,你就会经历巨大的情绪波动。你感到无助、失控、沮丧和愤怒。这些情绪都是恐惧的表现。你没有意识到,触发你行为的是你的恐惧,而不是你女儿的表现。”
珍娜慢慢开始明白把焦点转移到自己身上的意义。静下来细想过后,她说:“天哪,真没想到比起女儿,我才是爆发得更厉害的一个。我真是完全没留意到!我只想着如何让她好起来,盲目地回应她。你说得对,整件事情使我害怕,这才是我失控的原因。”
因为觉醒的育儿方式关注的是我们自身行为的根源——我指的是我们作为父母的行为,而不是孩子们的行为——所以它避开了那些治标不治本的权宜之计,帮我们完成为人父母的转变。孩子指出了我们哪些地方需要成长。通过反复地自我检视,我们一定能逐渐成为真正的好家长——每一个孩子都值得拥有的好家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