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杀过年猪的前一天是寨河集,秀荣两口子下午卖完菜顺路去了趟熊渠。秀荣想借着叫熊家老婆吃杀猪饭的油头,把她接到白家洼小住几天。秀荣在白庙集上碰到熊家老婆早就提过一嘴,熊家老婆知道秀荣来是要接她去浪,满脸的欢喜状。秀荣在饭桌上试探性地问效忠说:“大高高,我明儿个准备杀猪价,想把妈接过去浪几天呢,你们明儿个没啥事把娃娃们喊上都过来吃血馍馍来。”效忠放下饭碗,拿手掌擦了擦嘴巴说:“恁能行啥,反正腊月里人除咧一天吃两顿饭,都闲闲地在家里坐着呢。妈心急咧凑让浪几天回来过年。上回到你们我看你们恁猪喂得肥的很。我们庄里这几天也天天有杀猪的场子,二妈家准备明儿个也杀价,今儿个小文媳妇都喊着红霞连你大嫂子帮忙组血馍馍去呢。一进腊月门肚子凑享福。”熊家老婆早就准备好了她的几件换洗衣服。腊月里的天气过了六点已经完全黑了。吃罢饭秀荣两口子没有多逗留就回了家。

颜龙放了寒假回到家,王家奶奶牵肠挂肚的心也安稳了下来。只是看着颜龙今年过来个子窜出了不少,整个人清瘦了一圈,燕燕站在旁边刚齐耳朵尖儿。王家奶奶就心疼地念叨起来,“学校里的饭堂给娃娃都胡日鬼着呢,看把我娃瘦成啥样子咧,脖子又细又长。我看着都难纣住恁个大头。再看恁个大脚片子,恁还正窜个子着呢。杀咧猪好好吃点肉看能长点肉嘛,上咧个学堂把我娃瘦的成啥样子咧!”燕燕听见心里很是不美劲儿,撇着嘴翻着眼窝瞪着颜龙说:“八十老向着小,这些孙子一哒,属奶奶最偏心你!哼!这哈你凑该着好好地伺候老婆子,谁让她恁偏心眼来。”自从颜龙回来,就换了他给王家奶奶提倒尿盆,端茶倒水煨炕的活颜龙都包了。

正值青春期的颜龙,满脸像麻子一样的青春痘布满了整个脸庞,鼻棱上更是有几个高高隆起的红色丘疹。他们姊妹三个除了小燕脸上光光堂堂,燕燕和颜龙的脸上都被青春痘折磨得够呛。燕燕十七八那会儿,额头和下巴的痘痘反反复复就没有消停过,有段时间满脸都是,痘痘折腾的本来就自卑的她更是没有了自信。燕燕上中专的时候,学校旁边有家药铺,店主是个和蔼可亲的中年妇女,给她专门配制研磨了一盒擦脸的药,只要涂抹上去脸上就会变得光滑,痘痘也就消了,只是要长期依赖那种药膏。毕了业以后,燕燕脸上还是不停地长痘,只是没有以前那样频繁。只要冒出个痘痘,燕燕就想尽办法用牙膏涂抹,用冷水洗脸,挤得满脸痘印。等她想起那家药铺再去配药时,药铺已经搬了地方。颜龙脸上的痘痘比燕燕还严重,而且都是大颗粒的丘疹,脊背后面脖子里都是。等到痘印干瘪里面就包裹着黑色的囊肿,颜龙经常对着镜子挤。后背上够不到的地方,燕燕就帮着挤出来。两个大拇指对准干瘪的痘痕,稍微带点气力一挤,像虫卵一样的黑头虫连带着白色的身子一股脑就被挤了出来,留下一个窟窿眼。燕燕呲着牙咧着嘴,一边挤一边不断地呻唤着恶心。幸亏她现在只是偶尔脸上冒几个,就那样都让她烦恼不已。她开玩笑地说:“唉,命苦不能怨政府,谁让咱们都是油性皮肤,遗传咧爸爸的糟粕基因。你说痘痘咋不起到沟蛋子上啥,反正也没人看见,长多少都不操心。”颜龙接过话茬说:“起沟蛋子上不是还在身上呢嘛,你知道痘痘起到哪哒人最不操心?”燕燕好奇地连忙问是哪儿。颜龙鼻孔里哼哼了两声,转过头笑嘻嘻地说:“愣怂!这个都想不出来,赶凑起到别人身上最不操心么。”燕燕恍然大悟,笑着一巴掌拍打到颜龙的脊背上。

熊家老婆的到来让全家人都很高兴,尤其是王家奶奶,有了个陪她拉闲的伴儿。于是乎就有了这样的场面:两个老婆子靠着炕墙排排坐在热炕上,手不约而同地塞进腿裆里取暖,有一搭没一搭地想起啥就说啥,直到熊家老婆哈欠连天,王家奶奶不停地点头丢盹。燕燕打小就喜欢听熊家老汉讲的古经,现在又缠着熊家老婆给她讲他们那个年代旧社会的事儿。她突发奇想地问熊家老婆结婚的时候是不是像电视上演的那样,骑个毛驴搭个盖头就出嫁了。熊家老婆沉思了一会儿,无不感慨地笑着说道:“我们恁时候可怜的哪哒还有个送亲的车呢啥,既就是有恁路上都走不成。我出嫁前连你外爷长得像啥模样都不知道。你外爷年轻的时候箍窑手艺好,光听人传道说个子高人攒劲。我们家里姊妹子多,河段里都是山地收成又不好,经常吃咧上顿愁下顿。我十五岁上我大凑拿我换咧几袋子麦子。我十六岁上凑把你大舅养哈咧。唉!恁时候女人家可怜的,又没有个计划生育,跟咧人凑像恁猪一样一年一窝子地养。有的女人着急生养到地里大襟子撩起来凑抱回去咧。我还算是好的。”熊家老婆停顿了片刻,嘴里鼓捣了一阵又说:“算上糟蹋的,狼叼去的,我前前后后一共生养咧八个着呢。恁把人羞死咧么,儿媳妇连婆婆都大着个肚子一哒等着养娃娃呢。你碎舅还比你向前高高小半岁呢,吃的你大舅母的奶长大的。”王家奶奶坐不住了就靠着被窝眯着眼睛打了一会盹儿。她的耳朵时好时坏,倒是把熊家老妈婆刚说的这一段听了个明白,她张嘴打了个哈欠说:“恁会着女人把娃娃养地里凑不是啥稀欠事么。男人家一出去拉工,十天半个月不见回来,女人凄惶的又是娃娃又是庄稼。唉!”熊家老婆附和了一声,两个老婆子又开始随心所欲地抬高了嗓门拉呱起来。燕燕赶紧打断她们的谈话,摇晃着熊家老婆的胳膊让她继续说骑着毛驴出嫁的情景。熊家老婆看着王家奶奶坐得吃力的样子,给她拉了个枕头让把身子躺平了舒坦。王家奶奶歉疚地说道:“这人老咧凑窝囊的不行咧。我今年个冬天一直迷迷瞪瞪的,眼前头一直不干净,着急凑看着我恁殁咧几十年的老鬼连我大我妈咧。成想着跟你好好坐噶呢,不由我困乏得坐不住。我思想着我怕都过不了年咧,赶紧跌倒一觉睡过去还享咧福咧。”熊家老婆给王家奶奶拉好了被子笑着贴耳朵畔说:“他姨娘,你快睡哈缓着。冬天人都这么个,天气一不好,人坐热炕上都乏疲愣瞪的。眼见着过完年凑打春咧。天气一暖和,人凑像恁蛰虫一样慢慢凑缓过神来咧。”王家奶奶的眼皮忽闪着,似乎还在竭尽全力听着熊家老婆的话,嘴巴半张着似乎还要回应些啥,不等眼皮垂下来,又昏昏欲睡了。

秀荣在炉子旁边的茶几上切着爛臊子的肉丁。今年她也学着庄里几个年轻媳妇子切臊子的方法,切之前先把切成方块的五花肉放到院子里冻僵硬。她切一会儿就要停下来不停地扭动一下右边酸疼的肩胛骨。习惯性的右手提菜称秤,每天至少三四百斤的菜从她手里过,让她的肩膀早早落下了肩周炎症。酸疼难耐的时候揉面切洋芋丝都成困难。燕燕坐在她对面也帮着切臊子,左手中拇指头上缠着一块布条,就在刚才切肉的时候一不小心把指甲连肉切破了。燕燕嘴上不敢说心里嘟囔个不停,“过啥年呢颇烦求子滴,年年臊子把人切得胳膊都酸。猪一杀过年的味道越来越浓,我咋么没有一点点盼着过年的激情。光觉得人也连猪一样,除咧吃凑是吃,一天天的凑是为了一张嘴活着……”

厨房的地上还放着半扇猪肉。秀荣两口子正在讨论到底卖不卖肉。存生的意思卖过半扇留半扇够吃就行。秀荣出于各方面考虑不想卖。明年个她不想再喂猪了,圈里只剩下的两只鸡等着西峰亲戚回来也都杀掉吃了算了。明年个槽上也只看两头牛耕种庄稼。考虑到燕燕肯定开了春就要去兰州考试,她们总不能把女子拴到自己跟前。工作不报啥希望就让出去闯荡几年再说,或许这个女子还能碰个好对象把命运转过来也不好说。其他的牲畜她再也不想喂了,等几个娃娃都一走,他们两个还要赶集也没个人经管,炕上还躺着个老的要人操心。秀荣心里琢磨着,等着几个娃娃都走了,她就要指着存生去和老大家商量,给他们留一把大门上的钥匙,他们不赶集便罢,逢集出门不在家的时候,中午过来把牛帮着饮一回,最主要的把炕上的老婆子也照看一下。同样都是一个妈养大的儿,同样的给他们拉扯孙子了。跟上我们时间多,给我们出的力多我也承认,我再不好嘴上说着嫌弃,哪一顿饭菜也没少着她老婆子的吃喝。老婆子如今腿脚不灵便躺到炕上了,他们当老大的总不能像个外人一样不问不管,十天半个月了来看一回走个过场。存生这个人像害怕老大一样,心里吃着气又张不开嘴说出来。这下他再不张嘴给老大家说这个事,我就把这个话说到桌面上,不行了就像邓家庄那谁家一样,一个儿跟前住一个月。

秀荣一边切肉一边在心里思量着,想到最后都是些气话,又觉得自己也是个怂成精,光知道逞能嘴上犟。真的让她把老婆子推搡出去她良心上这一关还过不去。自打今年个冬天过来,她心里一直有个不好的预感,看着王家奶奶的脸她就瘆得慌,不敢正眼瞅一眼,娃娃和存生都说她是心理作用。为了证实她的预感,她便开口问起了熊家老婆,“妈,你看燕燕她奶奶脸势好着吗?人家爷父几个都说我心理作用,往年一到冬天喊叫着给她买药挂针,把人颇烦滴够够的。往年脸上啥样子我倒记不清楚咧,今年个人家不喊叫呻唤咧,我还不习惯咧。我恁天仔细往脸上看咧噶,咋木都感觉我们他奶奶脸势不好看。”

熊家老婆坐在旁边帮着剥葱蒜,听秀荣如此说,她附和着说道:“我咋木也看着像不好,秋季里搬玉米棒棒我来浪的时候,腿脚不灵便脸色都看着精神着呢,还跪到地上给你们能剥几个棒棒。咋木这回来一哈子脸上骨头凸出来咧,一直看着把她迷迷瞪瞪地睡不醒。前脚还连人拉闲着呢,后脚又丢盹纳梦去咧。人老咧身上没有血色,你看恁胳膊手上凑剩哈点干骨头咧。”

秀荣试探性地问熊家老婆说:“妈,你见得多,你看我们燕燕她奶奶能耐活到开春吗?前几天晚上我还听着信侯在我们场边的树上叫唤着呢,我一直心里成瘾地往他奶奶身上想呢。这个信侯可怪的很,我们庄里王天柱殁的前几天,彩霞她妈凑跟我说,一晚上叫得她瘆人得不敢睡觉。”坐在旁边的燕燕停下手里的活,吓得瞪圆了眼睛,让她奇怪的是她一晚上睡得沉得连一点儿声响都没听着。

存生提了一桶炭进来往炉子里丢了几块,火苗瞬间从缝隙里冒着青烟窜出来,灰尘渣子扬撒了一炉面。秀荣正要开口骂存生邋遢,存生知趣地取下挂在炉筒的抹布擦拭起来,边擦边说:“你这个人呀!作精起来凑没边没沿,信侯恁凑是个晚上出来活动的。你阴阳怪气地跟上疯子扬啥土呢。”秀荣翻了一眼存生再没做声。好奇心驱使燕燕赶紧问熊家老婆说:“外奶,我外爷殁的时候信侯到你们院子周边叫来吗?”熊家老婆抬起头想了一下说:“咥求叫咧嘛没有我不知道,反正信侯恁个东西有时候有点神呢,为啥咱们农村里人叫个信侯呢,凑是提前报信的,老一辈人都总个说呢,谁求知道灵不灵。我反正看着你们她奶奶脸上不太好。寒冬腊月凑是个要人命的节气,能扛到开咧春凑稍微能好IB。你们燕燕她奶奶今年个有八十五吗?”听熊家老婆这样问,存生坐在一旁算计起来王家奶奶的年纪。一七年的生辰,过了正月十五就八十六的人了。

存生两口子最后商量着还是卖掉那半扇子猪肉,毕竟还有点欠账。如果王家奶奶有个啥万一,到时候也是弟兄两个一起承担。存生听熊家老婆说完,又进到王家奶奶的房里转了一圈。王家奶奶半张着嘴巴睡觉,脸面颊上布满了灰黑的斑点,凸出的骨头上像是粘了一层褶皱的塑料纸。颜龙趴在旁边的被窝筒里探出头写着作业。和颜龙庞大的身躯相比,王家奶奶倒像是个五六岁小孩的身子。存生叹了一口长气,转身把放在中间的炉火架旺,出门叮嘱颜龙说:“你趴到炕上写字要注意眼睛呢。”

外面黑漆漆一片,吹了一天的西风搅雪终于随着夜幕降临消停了。今年的冬天一直保持着干冷的状态,还没有安安稳稳地下过一场大雪。庄稼汉都盼着年三十跟前下一场大雪,“瑞雪兆丰年”,这样才有个正儿八经过年的样子。

风把电视信号锅吹得收不来多余的频道。颜龙拿着遥控器对准电视翻来覆去地按着,找不出来一个中意的频道。颜龙一气之下搬来了梯架爬到雨棚上面去调整电视锅。存生配合着颜龙一边按着遥控器收台一边回应指挥着颜龙。秀荣和熊家老婆,还有燕燕三个人围着炉子一边磕瓜子一边拉呱着闲。熊家老婆喋喋不休地学说着熊渠庄里的家长里短:小庄里改全家媳妇咋么一来二去跟了个有钱的老回回跑了;牛娃家男人在外头混了几年领了个半老不老的婆娘回来了,媳妇娃娃联合上把牛娃和那个婆娘一顿好打,鞋都没给着让穿直接撵出了门;半脑子莲莲招了个北里的男人进了门,头胎就给生了个儿子娃,那个老男人还把莲莲一家人关照得好,对莲莲也是没得说,走到哪都领着;彩云给到了荒山上,小伙子就是家道不好穷苦些,人还长得俊溜,还有和燕燕一起耍大的晴晴、丽丽,这些女子都出嫁了,有的娃娃都能跑堂打杂了……燕燕听着熊家老婆把自己很想八卦到的人都说完了,生怕突然话头一转,把焦点放到她身上,赶紧转移了个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