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回前墨】

此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梦幻识通灵’。”但书中所记何事,又因何而撰是书哉?自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推了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堂堂之须眉,诚不若彼一干裙钗?实愧则有馀,悔则无益之大无可奈何之日也。当此时,则自欲将已往所赖——上赖天恩、下承祖德,锦衣纨袴之时、饫甘餍美饫(yù)甘餍(yàn)美:饱吃甘甜肥美的食物。饫、餍都有吃饱、吃腻之意。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负师兄规训之德,以致今日一事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记,以告普天下人。虽我之罪固不能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不肖,则一并使其泯灭也。虽今日之茅椽蓬牖茅椽(chuán)蓬牖(yǒu):屋顶、窗子都是用茅草、蓬蒿搭盖。形容居住条件简陋,生活贫困。椽,架在屋顶檩木上的木条。牖,窗户。、瓦灶绳床瓦灶绳床:指生活用具简陋,形容贫穷。瓦灶:土坯炉灶。绳床:即交椅,始名胡床。,其风晨月夕、阶柳庭花,亦未有伤于我之襟怀笔墨者。何为不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以悦人之耳目哉?故曰‘风尘怀闺秀’。”乃是第一回题纲正义也。开卷即云“风尘怀闺秀”,则知作者本意原为记述当日闺友闺情,并非怨世骂时之书矣。虽一时有涉于世态,然亦不得不叙者,但非其本旨耳,阅者切记之。

诗曰:

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

谩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

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

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说起根由虽近荒唐,细谙则深有趣味。待在下将此来历注明,方使阅者了然不惑。

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荒唐也。无稽崖无稽也。炼成高经十二丈总应十二钗。、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合周天之数。,只单单的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妙!自谓落堕“情根”,故无补天之用。。谁知此石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

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别,说说笑笑来至峰下,坐于石边高谈快论。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此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说道:“大师,弟子蠢物,不能见礼了。适闻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切慕之。弟子质虽粗蠢,性却稍通,况见二师仙形道体,定非凡品,必有补天济世之材、利物济人之德。如蒙发一点慈心,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四句乃一部之总纲。到不如不去的好。”

这石凡心已炽,那里听得进这话去,乃复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强制,乃叹道:“此亦静极思动,无中生有之数也。既如此,我们便携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时,切莫后悔。”石道:“自然,自然。”那僧又道:“若说你性灵,却又如此质蠢,并更无奇贵之处,如此也只好踮脚而已。也罢,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你道好否?”石头听了,感谢不尽。那僧便念咒书符,大展幻术,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那僧托于掌上,笑道:“形体到也是个宝物了!还只没有实在的好处,须得再镌镌(juān):雕刻。上数字,使人一见便知是奇物方妙。然后好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伏长安大都。、诗礼簪缨簪(zān)缨:原为古代达官贵人的冠饰。后借指高官显贵。之族伏荣国府。、花柳繁华地伏大观园。、温柔富贵乡伏紫芸轩。去安身乐业。”石头听了,喜不能禁,乃问:“不知赐了弟子那几件奇处,又不知携了弟子到何地方?望乞明示,使弟子不惑。”那僧笑道:“你且莫问,日后自然明白的。”说着便袖了这石,同那道人飘然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舍。

05

后来,不知又过了几世几劫,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忽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大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空空道人乃从头一看,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惭恨。,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后面又有一首偈偈(jì):佛经中略似于诗的颂词,通常四句为一偈。云:

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倩倩:请,央求。谁记去作奇传?

诗后便是此石堕落之乡、投胎之处,亲自经历的一段陈迹故事。其中家庭闺阁琐事,以及闲情诗词到还全备,或可适趣解闷,然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却反失落无考据余说,却大有考证。

空空道人遂向石头说道:“石兄,你这一段故事,据你自己说有些趣味,故编写在此,意欲问世传奇。据我看来,第一件,无朝代年纪可考;第二件,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的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无班姑班姑:即东汉班昭,班固之妹,以才德闻名,曾续写《汉书》,编《女诫》,被奉为女德典范。、蔡女蔡女:即蔡文姬,东汉蔡邕之女,相传作《胡笳十八拍》《悲愤诗》,是古代著名才女。之德能。我纵抄去,恐世人不爱看呢。”石头笑答道:“我师何太痴也!若云无朝代可考,今我师竟假借汉唐等年纪添缀,又有何难?但我想,历来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这不借此套者,反到新奇别致,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再者,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书者甚少,爱看适趣闲文者特多。历来野史,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奸淫凶恶,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涂毒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傍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且嬛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话,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但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闷;也有几首歪诗熟话,可以喷饭供酒。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今之人,贫者日为衣食所累,富者又怀不足之心,纵一时稍闲,又有贪淫恋色、好货寻愁之事,那里有工夫去看那理治之书?所以我这一段故事,也不愿世人称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悦检读,只愿他们当那醉馀饱卧之时,或避世去愁之际,把此一玩,岂不省了些寿命筋力?就比那谋虚逐妄,却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脚奔忙之苦。再者,亦令世人换新眼目,不比那些胡牵乱扯、忽离忽遇,满纸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红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旧稿。我师意为何如?”

空空道人听如此说,思忖半晌,将这《石头记》再检阅一遍,因见上面虽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亦非伤时骂世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实非别书之可比。虽其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又非假拟妄称,一味淫邀艳约、私订偷盟之可比。因毫不干涉时世,方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若云雪芹披阅增删,然则开卷至此,这一篇楔子又系谁撰?足见作者之笔狡猾之甚。后文如此处者不少。这正是作者用画家烟云模糊处,观者万不可被作者瞒蔽了去,方是巨眼。,并题一绝云: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常哭芹,泪亦待尽。每思觅青埂峰再问石兄,奈不遇癞头和尚何!怅怅!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甲申八月泪笔。

出处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按那石上书云:

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是金陵。,有城曰阊门者,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这阊门外有个十里开口先云势利,是伏甄、封二姓之事。街,街内有个仁清又言人情,总为士隐火后伏笔。巷,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窄狭世路宽平者甚少,亦凿。,人皆呼作葫芦糊涂也,故假语从此具焉。庙。庙傍傍:同“旁”。住着一家乡宦不出荣国大族,先写乡宦小家,从小至大,是此书章法。,姓甄,名费废。,字士隐托言将真事隐去也。。嫡妻封风。因风俗来。氏,情性贤淑,深明礼义。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了。只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到是神仙一流人品。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膝下无儿,只有一女,乳名英莲设云“应怜”也。,年方三岁。

06

一日,炎夏永昼,士隐于书房闲坐,至手倦抛书,伏几少憩,不觉朦胧睡去。梦至一处,不辨是何地方。忽见那厢来了一僧一道,且行且谈。只听道人问道:“你携了这蠢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现有一段风流公案正该了结,这一干风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机会,就将此蠢物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经历。”那道人道:“原来近日风流冤孽又将造劫历世苦恼是“造劫历世”,又不能不“造劫历世”,悲夫!去不成?但不知落于何方何处?”

那僧笑道:“此事说来好笑,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细思“绛珠”二字,岂非血泪乎?一株,时有赤瑕按“瑕”字本注:“玉小赤也,又玉有病也。”以此命名恰极。宫神瑛单点“玉”字也。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便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衷五衷:同“五中”。一说指心、肝、脾、肺、肾五脏;一说指心脏。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近日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掛掛:同“挂”。了号。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到可了结的。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陪他们去了结此案。”那道人道:“果是罕闻,实未闻有还泪之说。想来这一段故事,比历来风月故事更加琐碎细腻了。”那僧道:“历来几个风流人物,不过传其大概以及诗词篇章而已,至家庭闺阁中一饮一食,总未述记。再者,大半风月故事,不过偷香窃玉、暗约私奔而已,并不曾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二。想这一干人入世,其情痴色鬼、贤愚不肖者,悉与前人传述不同矣。”那道人道:“趁此你我何不也去下世度脱几个,岂不是一场功德?”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宫中,将这蠢物交割清楚,待这一干风流孽鬼下世已完,你我再去。如今虽已有一半落尘,然犹未全集。”若从头逐个写去,成何文字?《石头记》得力处在此。道人道:“既如此,便随你去来。”

却说甄士隐俱听得明白,但不知所云“蠢物”系何东西,遂不禁上前施礼,笑问道:“二仙师请了。”那僧道也忙答礼相问。士隐因说道:“适闻仙师所谈因果,实人世罕闻者。但弟子愚浊,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开痴顽,备细一闻,弟子则洗耳谛听,稍能警省,亦可免沉沦之苦。”二仙笑道:“此乃玄机不可预泄者。到那时只不要忘了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士隐听了不便再问,因笑道:“玄机不可预泄,但适云‘蠢物’,不知为何,或可一见否?”那僧道:“若问此物,到有一面之缘。”说着,取出递与士隐。士隐接了看时,原来是块鲜明美玉,上面字迹分明,镌着“通灵宝玉”四字,后面还有几行小字。正欲细看时,那僧便说“已到幻境”又点“幻”字,云书已入幻境矣。,便强从手中夺了去,与道人竟过一大石牌坊,那牌坊上大书四个字,乃是“太虚幻境”。两边又有一副对联,道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士隐意欲也跟了过去,方举步时,忽听一声霹雳,有若山崩地陷。士隐大叫一声,定睛一看,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梦中之事便忘了对半妙极!若记得,便是俗笔了。。又见奶姆正抱了英莲走来。士隐见女儿越发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便伸手接来,抱在怀中,逗他顽耍一回,又带至街前,看那过会的热闹。方欲进来时,只见从那边来了一僧一道,那僧则癞头跣脚癞头跣(xiǎn)脚:癞头,又称“癞痢头”,头上生癣或疥疮导致毛发脱落。跣,光着脚。,那道则跛足蓬头,疯疯癫癫,挥霍谈笑而至。及到了他门前,看见士隐抱着英莲,那僧便哭起来,又向士隐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看他所写开卷之第一个女子便用此二语以定终身,则知托言寓意之旨,谁谓独寄兴于一“情”字耶!士隐听了,知是疯话,也不去睬他。那僧还说:“舍我罢,舍我罢!”士隐不耐烦,便抱着女儿撤身进去,那僧乃指着他大笑,口内念了四句言词,道是:

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生不遇时。遇又非偶。

好防佳节元宵后,前后一样,不直云前而云后,是讳知者。(此批或指作者家族是在元宵节前被抄家。)便是烟消火灭时。

士隐听得明白,心下犹豫,意欲问他们来历,只听道人说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干营生去罢。三劫后,我在北邙山北邙山:在今河南洛阳西北,即邙山,很多汉晋王侯葬于此地。后以此山泛指墓地。等你,会齐了同往太虚幻境销号。”那僧道:“妙!妙!妙!”说毕,二人已去,再不见个踪影了。士隐心中此时自忖:这两个人必有来历,该试一问,如今悔却晚也。这士隐正痴想,忽见隔壁葫芦庙内寄居的一个穷儒——姓贾名化假话。妙!、字表时飞实非。妙!、别号雨村雨村者,村言粗语也。言以村粗之言演出一段假话也。者走了出来。这贾雨村原系胡州胡诌也。人氏,原系诗书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乡无益。因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自前岁来此,又淹蹇淹蹇(jiǎn):即偃蹇,停留、阻滞。住了,暂寄庙中安身,每日卖字作文为生,故士隐常与他交接。

当下雨村见了士隐,忙施礼陪笑道:“老先生倚门伫望,敢是街市上有甚新闻否?”士隐笑道:“非也,适因小女啼哭,引他出来作耍,正是无聊之甚。兄来得正妙,请入小斋一谈,彼此皆可消此永昼。”说着,便令人送女儿进去,自携了雨村来至书房中。小童献茶。方谈得三五句话,忽家人飞报:“严“炎”也。炎既来,火将至矣。老爷来拜。”士隐忙的起身谢罪道:“恕诳驾诳(kuáng)驾:因故不能陪侍的道歉之词,犹言“失陪”。之罪,略坐,弟即来陪。”雨村忙起身亦让道:“老先生请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说着,士隐已出前厅去了。

这里雨村且翻弄书籍解闷。忽听得窗外有女子嗽声,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原来是一个丫嬛,在那里撷撷(xié):采,摘。花,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朗,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雨村不觉看得呆了。那甄家丫嬛撷了花,方欲走时,猛抬头见窗内有人,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权腮:俗称颧骨腮,指人颧骨长得很高。相法认为是一种贵相。。这丫嬛忙转身回避,心下乃想:“这人生得这样雄壮,却又这样褴褛,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说的什么贾雨村了,每有意帮助周济,只是没甚机会。我家并无这样贫窘亲友,想定系此人无疑了。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如此想来,不免又回头两次。雨村见他回了头,便自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便狂喜不禁,自为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豪巨眼英豪:有远见、慧眼识人之人。、风尘风尘:这里指扰攘的尘世;又有旅居在外,备尝艰辛之意。中之知己也。一时小童进来,雨村打听得前面留饭,不可久待,遂从夹道中自便出门去了。士隐待客既散,知雨村自便,也不去再邀。

一日,早又中秋佳节。士隐家宴已毕,乃又另具一席于书房,却自己步月至庙中来邀雨村。原来雨村自那日见了甄家之婢曾回顾他两次,自为是个知己,便时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对月有怀,因而口占口占:不借笔墨,随口吟成,与下文“口号”同义。五言一律云:这是第一首诗。后文香奁闺情皆不落空。余谓雪芹撰此书,中亦有传诗之意。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

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俦(chóu):伴侣。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雨村吟罢,因又思及平生抱负,苦未逢时,乃又搔首对天长叹,复高吟一联曰:

玉在匮匮:古同“柜”,收藏物品的匣子。读作“guì”。中求善价,钗于奁奁(lián):本为女性梳妆用的镜匣,后泛指精巧的小匣子。内待时飞。表过黛玉则紧接上宝钗。前用二玉合传,今用二宝合传,自是书中正眼。

07

恰值士隐走来听见,笑道:“雨村兄真抱负不浅也!”雨村忙笑道:“岂敢!不过偶吟前人之句,何敢狂诞至此。”因问:“老先生何兴至此?”士隐笑道:“今夜中秋,俗谓‘团圆之节’,想尊兄旅寄僧房,不无寂寞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斋一饮,不知可纳芹意芹意:送礼或请客的谦词,指微薄的情意。源于古人食芹,自感味甚美,便以己之好献与他人,虽为寻常之物却用心。否?”雨村听了,并不推辞,便笑道:“既蒙谬爱,何敢拂此盛情。”说着,便同了士隐复过这边书院中来。

须臾茶毕,早已设下杯盘,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说。二人归坐,先是款斟漫饮,次渐谈至兴浓,不觉飞觥限斝飞觥(gōng)限斝(jiǎ):形容频频举杯、宴饮尽欢的场景。觥、斝,为两种古代盛酒器。起来。当时街坊上家家箫管,户户弦歌,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二人愈添豪兴,酒到杯干。雨村此时已有七八分酒意,狂兴不禁,乃对月寓怀,口号一绝云:

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用中秋诗起,用中秋诗收,又用起诗社于秋日。所叹者三春也,却用三秋作关键。

士隐听了,大叫:“妙哉!吾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见,不日可接履于云霓之上矣。可贺,可贺!”乃亲斟一斗为贺。雨村因干过,叹道:“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论时尚之学时尚之学:时人所推崇的学问,即应付科举的“八股文”等,也称作“制艺”“时文”。,晚生也或可去充数沽名,只是目今行囊路费一概无措,神京路远,非赖卖字撰文可能到者。”士隐不待说完,便道:“兄何不早言。愚每有此心,但每遇兄时,兄并未谈及,愚故未敢唐突。今既及此,愚虽不才,‘义利’二字却还识得。且喜明岁正当大比大比:与下文“春闱”同指会试。清代科举会试每隔三年举行一次,《周礼》有三年大比之制,故称“大比”。会试在乡试次年春举行,故也称“春闱”。,兄宜作速入都,春闱一战,方不负兄之所学也。其盘费馀事,弟自代为处置,亦不枉兄之谬识矣!”当下即命小童进去,速封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又云:“十九日乃黄道之期,兄可即买舟西上,待雄飞高举,明冬再晤,岂非大快之事耶!”雨村收了银衣,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那天已交三鼓,二人方散。士隐送雨村去后,回房一觉,直至红日三竿方醒。因思昨日之事,意欲再写两封荐书与雨村带至神京,使雨村投谒个仕宦之家为寄足之地。因使人过去请时,那家人去了回来说:“和尚说,贾爷今日五鼓已进京去了,也曾留下话与和尚转达老爷,说:‘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黄道黑道:古时称吉日为黄道日,凶日为黑道日。,总以事理为要,不及面辞了。’”士隐听了,也只得罢了。

08

09

真是闲处光阴易过,倏忽又是元宵佳节矣。因士隐命家人霍启妙!祸起也。此因事而命名。抱了英莲去看社火花灯,半夜中,霍启因要小解,便将英莲放在一家门槛上坐着。待他小解完了来抱时,那有英莲的踪影?急得霍启直寻了半夜,至天明不见。那霍启也就不敢回来见主人,便逃往他乡去了。那士隐夫妇见女儿一夜不归,便知有些不妥,再使几个人去寻找,回来皆云连音响皆无。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落,岂不思想,因此昼夜啼哭,几乎不曾寻死。看看一月,士隐先就得了一病,当时封氏孺人也因思女构疾,日日请医疗治。

不想这日三月十五,葫芦庙中炸供炸供:油炸供神用的食品。,那些和尚不加小心,致使油锅火逸,便烧着窗纸。此方人家用竹篱木壁者多,大抵也因劫数,于是接二连三,牵五掛四,将一条街烧得如火焰山一般。写出南直召祸之实病。(此批或暗指作者家族因受牵连而被抄家。)彼时虽有军民来救,那火已成了势,如何救得下?直烧了一夜,方渐渐熄去,也不知烧了几家。只可怜甄家在隔壁,早已烧成一片瓦砾场了。只有他夫妇并几个家人的性命不曾伤了。急得士隐惟跌足长叹而已。只得与妻子商议,且到田庄上去安身。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无非抢粮夺食,鼠窃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难以安身。士隐只得将田庄都折变了,便携了妻子与两个丫嬛投他岳丈家去。他岳丈名唤封肃风俗。,本贯大如州人氏托言大概如此之风俗也。,虽是务农,家中都还殷实。今见女婿这等狼狈而来,心中便有些不乐。幸而士隐还有折变地的银子未曾用完,拿出来托他随分就价,薄置些须房地,为后日衣食之计。那封肃便半哄半赚,些须与他些薄田朽屋。士隐乃读书之人,不惯生理、稼穑等事,勉强支持了一二年,越觉穷了下去。封肃每见面时,便说些现成话现成话:带讥讽之意的闲话。,且人前人后又怨他们不善过活,只一味好吃懒做等语。士隐知投人不着,心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惊唬,急忿悲痛,已有积伤,暮年之人贫病交攻,竟渐渐的露出那下世下世:死亡。全句指不久于世。的光景来。可巧这日,拄了拐挣挫到街前散散心时,忽见那边来了一个跛足道人,疯狂落脱疯狂落脱:即“落拓”,这里指行为狂放。,麻屣鹑衣麻屣(xǐ)鹑(chún)衣:麻做的鞋,满是补丁的破衣服,形容穿戴破烂不堪。,口内念着几句言词,道是: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士隐听了,便迎上来道:“你满口说些什么?只听见些‘好’‘了’‘好’‘了’。”那道人笑道:“你若果听见‘好’‘了’二字,还算你明白。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我这歌儿,便名《好了歌》。”士隐本是有宿慧宿慧:佛家用语。指超越常人的智慧,佛家认为这种智慧是前世带来的。的,一闻此言,心中早已彻悟,因笑道:“且住!待我将你这《好了歌》解注出来何如?”道人笑道:“你解,你解。”士隐乃说道: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笏满床:象征家门隆盛、大富大贵。笏,古代大臣上朝拿的手板。宁、荣未有之先。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宁、荣既败之后。

蛛丝儿结满雕梁,潇湘馆、紫芸轩等处。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雨村等一干新荣暴发之家。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宝钗、湘云一干人。

昨日黄土陇头黄土陇头:指坟墓。“陇”通“垄”。送白骨,黛玉、晴雯一干人。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熙凤一干人。

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甄玉、贾玉一干人。

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强梁:指性情残暴、欺凌弱小的人。也可指强盗。。择膏粱择膏粱:指挑选富贵人家子弟为婿。,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贾赦、雨村一干人。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紫蟒:紫色的蟒袍,古代贵官所穿的公服。长。贾兰、贾菌一干人。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总收。反认他乡是故乡。太虚幻境青埂峰一并结住。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那疯跛道人听了,拍掌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隐便笑一声:“走罢!”将道人肩上褡裢抢了过来背着,竟不回家,同了疯道人飘飘而去。当下烘动街坊,众人当作一件新闻传说。封氏闻得此信,哭个死去活来,只得与父亲商议,遣人各处访寻,那讨音信?无奈何,少不得依靠着他父母度日。幸而身边还有两个旧日的丫嬛伏侍,主仆三人日夜做些针线发卖,帮着父亲用度。那封肃虽然日日抱怨,也无可奈何了。

这日,那甄家的大丫嬛在门前买线,忽听得街上喝道之声,众人都说新太爷到任。丫嬛于是隐在门内看时,只见军牢快手军牢快手:泛指官吏出巡时前呼后拥的各色差役。一对一对的过去,俄而大轿内抬着一个乌帽猩袍的官府过去所谓“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是也。。丫嬛到发个怔,自思这官好面善,到像在那里见过的。于是进入房中,也就丢过不在心上。至晚间,正该歇息之时,忽听一片声打的门响,许多人乱嚷,说:“本府太爷差人来传人问话。”封肃听了,唬得目瞪口呆,不知有何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