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晓雯察觉右侧空气突然安静,她从发丝缝隙偷偷窥视老婆婆。
难道,老婆婆是肝癌?
她突然闻到自己口无遮拦的臭味,慌忙补充说:“但其实这也是我瞎猜,隔行如隔山嘛。”
然后尴尬地笑起来,希望自己的话没有伤害老婆婆。
老婆婆一直很乐观,这种乐观或许是知道结果后的坚强,又或是无知而无畏。她的乐观如同下午洒进房间里的阳光,一直温暖着夏丽红和唐晓雯。
但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是甘泉还是脏水,清甜或恶臭,都无法收回。
此时的唐晓雯恨不得钻进被窝里,面床思过。
苏梦清和苏梦洁走时,老婆婆的三个孩子早已离开。
唐晓雯仍沉浸在自己的毒舌中。
这时,老婆婆从床头柜中翻出小零食,拿出几个小饼干。她慢条斯理又小心翼翼的动作,很可爱。
突然,她将一根迷你蛋卷扔到唐晓雯床上,慈祥地说:“尝尝。”
唐晓雯愣了一下,没敢立马吃。
她难为情地问道:“婆婆,这个您能吃吗?医生不是让我们注意饮食,只能吃软软的东西吗?”
老婆婆嘴角挂着些饼干碎屑,笑眯眯地说:“没事,这个软和。我女儿专门给我买的。”
唐晓雯犹豫不决。
左脑说:“这是病人给的,脏死了。又脏又硬你敢吃吗?”
右脑说:“你不也是个病人?穷讲究,矫情!看着硬就真的硬?不试试怎么知道?”
再三犹豫,她拿起饼干冲老婆婆甜甜一笑,说:“婆婆,您明天就出院了,这个就当作您给的幸运饼干,希望我也能早点出院。”
夏丽红紧张地用手拐轻轻碰了一下唐晓雯的胳膊,悄悄说:“欸,你能吃吗?小心点。”
唐晓雯扭过头,冲她一笑咬下一口:“没事,这可好吃!入口即化!”
然后转向老婆婆,怀着激动的心情感叹道:“婆婆,这个真软!又酥又脆一点不硬,好吃!我都好久好久没吃过零食啦,谢谢您!”
老婆婆见唐晓雯如此高兴,她也跟着开心,嘚瑟地称赞起自己的女儿:“我女儿经常买这个,她尝过很多种,专门选的这个,我也爱吃。”
“她就是您的小棉袄。”夏丽红说。
“呵呵,你也有小棉袄。”老婆婆慈祥地看着唐晓雯,目光温柔。
唐晓雯注视着眼前这张满是褶皱的笑容,她庆幸自己的话没有伤着他人。
但有笑容就代表没有伤口吗?只是坚强罢了,伤口早已腐烂,撒没撒盐又有什么区别。不如当它不存在,继续笑着前行。
看着墙壁上温柔的阳光,唐晓雯突然很想拍照。
她理直气壮地问唐诚:“爸,昨天跟你说带相机来,你带没?”
谁知唐诚挑起眉毛双手一拍:“哎呀,哎呀,哎呀…”
“爸!我提醒你好几遍呢!”唐晓雯的嘴巴翘得老高老高,像猪拱嘴。
“哎呀,我又没说没带,瞧你这嘴巴,给你切下来晚上加餐。”唐诚露一副得逞的表情。
“爸,你还骗我,哼!”
“来,拿着,想拍什么?”
“嗯…拍这个光。”唐晓雯指着墙壁说,“但好像有点单调,而且墙壁不干净。”
“病房有什么好拍的?”夏丽红不安逸,“等出院了回去拍。”
“我就想现在拍嘛。作为一个自称专业的摄影师,地点不重要,重要的是光。光,是摄影师灵感的来源,是作品的灵魂所在...”
“好好好,你拍,我看你能拍出什么。”
唐晓雯拿着卡片机“咔嚓咔嚓”两下,画面很空洞。她抬起头看着夏丽红说:“诶,老妈,要不我拍你们俩吧?你和老爸站在这里,有光也有影子,应该不错。”
“不不不,我不来。”唐诚赶忙拒绝,“要拍拍你妈,我不要。”
“来嘛。”
“不不不,我出去走走,一直呆在这里老想睡觉。”说完,唐诚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慌忙逃离现场。
唐晓雯看着夏丽红,眨巴眨巴眼睛。
“妈咪?”
“这儿有什么好拍的?就一面墙而已,不白也不干净。”
“妈,相信我,我啥时候把你拍丑过?”
“那说明模特长得漂亮。”
“是是是,模特确实挺美。你别说,今天更美!虽然这件T恤显胖,这个大花裤衩也很接地气,但是这侧编发就是点睛之笔!土气中带点洋气,洋气中又有些复古。还有这光,打在脸上非常柔和,显得皮肤特别好!”
唐晓雯神叨叨地一番吹捧,逗得夏丽红眼睛笑成豆芽。她害羞地说:“是吗?你别骗我,这么多人看着呢,我怪不好意思。”
“妈,没什么不好意思,我说的可是大实话。你是这屋子里的花魁,你都不好意思那别人岂不更不好意思?”
一旁的老婆婆津津有味地看着,不忘推波助澜说:“好看,拍嘛,就像个小姑娘。”
竟然老婆婆都这样说,夏丽红找到些自信,但表情仍然很娇羞。她理理头发,将散落的发丝重新盘起,站到墙边,不知如何摆弄姿势。
唐晓雯的脑海中突然出现《诗经》里的一首诗——《邶风静女》:“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夏丽红就是那“静女”,她不知所措的样子就是“搔首踟蹰”。
“哈哈。”唐晓雯噗嗤笑出声来。
夏丽红紧张地问:“你在笑什么?是不是不好看?”
“没有没有,好看,简直是倾国倾城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唐晓雯之所以笑,是因为她高中时正好演过“静女”一角。
当时的语文老师非常有想法,喜欢让学生把具有故事情节的诗文表演出来,这样既能帮助大家记忆又能感受语文课的魅力。而唐晓雯因为长相娇小可人,皮肤白里透红,好几次担任“主角的小时候”。
她没想到竟在此时此景下想起《静女》,难道这是母女缘分?
唐晓雯“咔嚓嚓嚓”连拍好几张,非常满意自己的杰作。
能让接连数日辛苦操劳的母亲在镜头中变回青春丽人,她找到一丝欣慰。
看着照片,她轻声低语:“希望老妈能一直这么开心这么漂亮。”
下午五点,医生前来查房。
陈医生告诉唐晓雯,说她请了八个医生会诊,仍无法确定到底是什么病,到底该如何手术。她冷静甚至冷漠的语言令唐晓雯和夏丽红深受打击,连日建立起来的勇气和希望顿时消耗殆尽。
“妈,我以为医生会告诉我好消息。”唐晓雯垂头丧气。
“哎,我也是。”夏丽红也不知不觉叹气。
“今天这么开心,我以为会一直持续下去,谁知道她竟然说八个医生都不懂。八个?八个呀!”
唐晓雯用力比划着数字,像是一把枪,直击心脏。
夏丽红握住这把枪安慰道:“别想那么多,不就是八个嘛,谁知道她找的人有没有经验。我们该开心开心,该高兴高兴。”
“嗯,八个而已,光华这么多人,我不信一个都没见过。”唐晓雯感受到从母亲掌心流入的温暖,心情平复下来。
当相互的安慰将鲜血淋漓的伤口缝补好,唐诚也回到病房,准备晚餐。
他一边盛饭一边问:“下午医生来过没?”
“嗯?”母女俩一惊。
“早上不是没来吗?下午呢?他们总要看看病人吧?没来我就去办公室问问。”
“哦,来过啦。”夏丽红责怪说,“谁让你乱跑,错过这么重要的时刻。”
“我不知道医生几点来嘛,而且我就在楼下,你们可以打电话给我呀。”
“都住院这么多天,你还不知道几点?”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天天都在上班,就今天休息。”
“哦哦,忘了,忘了。”
“那医生怎么说?”
“说请了八个医生会诊。”
“八个?这么多?”
“是啊,我听到时也吓了一跳。”
“那怎么说?是继续做检查还是安排手术?”
“想多啦,她说八个医生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夏丽红双手一摊,露出无奈的笑容。
“嗯?”唐诚感到震惊,停下手里的事情问,“八个都不知道?”
“啊,不知道他们哪儿找的人,都说没见过,也不知道找对没。”唐晓雯说。
“哼,我看他们就是想赚钱,八个医生那会诊费得多少?我在网上搜过类似的病例,根本没有那么麻烦,直接切了就行,哪里搞得这么复杂。”
“就是,我哪有那么复杂,搞得好像如果把我治好就能发文章一样。”
“哼,说不定他们就是这么想,把你当研究对象,天天想着写文章。”
见父女俩越说越激愤,夏丽红嚷嚷道:“好啦好啦,吃饭了,吃饭要高高兴兴,不然吃一股气在肚子里,浪费粮食。没听今天梦清怎么说的吗,医生这是仔细,是好事对吧?”
唐诚不做声。
“是好是坏就看我们怎么想,我们觉得不好的她倒说好。”
“嗯!心想事成,心想事成,期待好的来好的。”
“期待坏的来坏的”,唐晓雯没有说出口,她担心真会走到剖腹探查的地步。
隔天早晨当陈医生再次表示束手无策时,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唐晓雯镇定自若地提议:“要不直接剖腹探查吧。”脸上竟挂着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