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突然来了这么大群人,走过路过的人都会探个脑袋瞅瞅,一探究竟。
亲戚的呼唤声此起彼伏,侄儿侄女们悉数到场,一双双懵懂的大眼睛盯着唐晓雯滴溜滴溜地转。
老大夏杰挂着那张不变的嬉皮笑脸,含糊不清地喊着“三姑”。
老二韩皓然害羞地在母亲夏兰兰身旁躲躲闪闪,扭捏地招呼。
老三郭瑶径直冲到床前,用嘹亮的声音问:“姨妈!你醒啦?!”
老四孟晨星和老五陶家安年龄尚小,呆萌地愣着,默不作声。
老六陈旭阳和老七陈紫媛姐弟俩,被爸妈抱着跟洋娃娃一样,一个笑嘻嘻一个专心致志啃手指。
这里是医院,一个满是病人满是细菌的地方,稍有不慎便会传染疾病,但除了刚出生不久的老八孟智雅,所有孩子都来了。
二姐夏梓煊更是直接坐在唐晓雯身旁,抱着老七送祝福。
唐晓雯仿佛看到一条绳子,一条名为亲情的绳子,将她紧紧拴着拉回人间。
“二姐,别把媛媛抱这么近,咳咳,脏,咳咳。”
“这有什么,回去洗洗就是。你的声音怎么了?有点咳嗽呢。”
“嗯…咳咳。”
“感觉怎么样?”
“嗯…没感觉,一直很困。”
唐晓雯的破嗓子像是摔坏的唢呐,挤出来声音忽高忽低,时有时无。
“出来就好,现在什么都别想,先养好身体。”夏梓煊摸摸妹妹的头,又用同一只手逗逗孩子,“媛媛,之前你不是一直嚷嚷着要见三姨妈吗?来,叫‘姨妈’!”
陈紫媛用稚嫩的小手挠挠耳朵,皱着眉头一脸不愿意。
难道现在这副模样太丑,吓到宝宝了?
唐晓雯自认为是众姊妹里最受孩子欢迎的人,没想到现在竟然失去魅力。
“姨妈!”
突然,从床的另一侧传来郭瑶的声音,洪亮清脆。
果然还是老三嘴甜,唐晓雯心想。
夏子君突然凑近脑袋,和唐晓雯头挨头准备拍照。
“姐,笑一个!今天意义重大,必须拍照留念。”
看着屏幕上紧紧相依的两张笑脸,唐晓雯颇多感慨。
十五年过去了,这是两姐妹靠得最近的一次,也是唯一一张合照。
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上学,穿一样的裙子,扎一样的小辫。唐晓雯有什么,夏子君便有什么。即使到了高中,唐晓雯有鸡蛋吃,夏子君也一定会有鸡蛋吃。
这是唐诚和夏丽红对夏丽蓉的回报。
唐诚感激夏丽蓉帮忙凑的电视钱,而夏丽红感恩大姐带她离开农村。
但这样的融洽都在十五年前毁于一旦。
高二时,为了提高学习成绩,夏丽蓉决定在校外租房,亲自照顾孩子。
夏丽红知道姐姐一人无法承担房租,便让唐晓雯和夏子君一起住在校外,独自承担费用。
一个出钱,一个出力。
夏丽蓉身为教师,对待教育异常严厉。
唐晓雯打小就不喜欢她,不喜欢她专横的管理,不喜欢她老拿成绩作比较分高低。
此时的夏子君似乎进入叛逆期,和母亲说话总是吼来吼去,母女俩三言两语便开炮。
和这两人同一屋檐下,唐晓雯倍感压力,常常一吃完饭便把自己锁在房里。但即使这样,也能听到母女俩的争吵。
有一天,班主任突然叫住唐晓雯,关心地问:“晓雯,最近你的脸色挺憔悴,是不是学习压力太大?”
唐晓雯头一回听说“憔悴”这词,惊讶无比。
我才十六岁,竟然被说“憔悴”,这难道不是用来形容阿姨的吗?
她涨红了脸回答:“不是学习压力,只是觉得...我好像住在动物园,每天都好吵,心好累。”
“动物园?为什么这么说?你不是和夏子君一起住吗?”
“她们两个人每天都吵架,就像狮子吼来吼去,好累…”突然察觉自己说错话,唐晓雯赶紧开溜,“谢谢老师关心,我先回家了。”
在背后说人闲话不好,此时唐晓雯的脸被烧得火辣火辣。
班主任愣了,开始反思话里含义,隔天便找来夏子君母女了解情况。
夏丽蓉很要面子,一听自己被形容成动物,被人说不是,气得火冒三丈,简直是丢人现眼。
夏子君虽然常和母亲唱反调,但更容不得家人被说闲话。
两人拉着脸离开。
这天刚好周五,唐诚开着破旧的面包车接三人回家。
一上车,夏丽红便看出不对劲。
夏丽蓉和夏子君的脸色铁青铁青,唐晓雯闷不做声。
“夏丽红,我跟你说件事。”夏丽蓉一开口便充满火药味。
“啊,什么事?”坐在副驾的夏丽红扭头问道,笑脸相迎。
“那天我悄悄跟着晓雯去文具店,你猜她在里面待了多久?”
“多久?”
“十分钟!我在外头一直盯着,就想看看她到底要磨蹭多久!没想到竟然花了十分钟!买个笔记本而已,用得着花那么多时间?”
唐晓雯一听,心里委屈,拽紧拳头两眼一横,忍住眼泪看向窗外。
“哦,就这事呀?”夏丽红不以为然,“我还以为她乱买东西呢。买个喜欢的笔记本是得好好挑一挑。”
“笔记本都长得差不多,挑什么挑?多花点时间看书不行?现在是高二下学期,时间多宝贵!要是当兵的,哪敢这么浪费时间?分分钟就搞定的事,她竟然花了十分钟!”
“姐,这跟我们买菜一样,虽然都是青菜,但总还有不同吧。笔记本和学习相关,没关系,下次注意时间就行,听到没,晓雯。”
“下次?下次我陪着去,你不管我管。”
“我又不是你生的,凭什么管我!要管就管夏子君,凭什么管我!”在一旁已经委屈到流泪的唐晓雯,再也忍不住,突然爆发。
“晓雯!怎么说话!”夏丽红立刻制止。
“我又没错!我不就是买个笔记本吗,凭什么监视我!凭什么管我!”
“我妈是你妈的姐姐,怎么不能管你!我妈每天辛辛苦苦给你做饭,你不但不尊重她,还跟班主任说我们是动物,说我们天天吵架,就像动物园!我们哪有天天吵架?”夏子君憋不住内心的怨愤,车里的火药一触即发。
“你们就是天天吵架,我没有乱说!”
“我妈是人民教师,你说她是动物什么意思?没教养还是没文化?只知道吵架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打个比方而已!”
“你就是这个意思!我知道你一直瞧不起我,瞧不起我妈!”
“我没有!”
“每次去你们家吃饭,都是我妈买菜洗碗,你们把她当佣人一样!”
“我没有!是你妈自己愿意,让她别做她非要做!我从来没有把她当佣人,更没有不尊重她!”
“你说我是动物就是不尊重我,我几十岁的人,从来没这么丢脸过。”
“姐,别跟孩子怄气,她肯定不是这个意思。晓雯,赶紧道歉!”
“我没错!凭什么要我道歉!”
“晓雯!别人在家里怎么说话,说了什么,不能随随便便跟外人讲,这是隐私。快道歉!”
“我...我没有!呜...班主任问我,我难道不回答吗?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呜...”
“打比方不知道用别的词吗?你这简直就是在羞辱我妈!”
“我不是!”
充满汽油味的车厢内似乎燃起一把火,哭声、争吵、劝说、指责,简直人声鼎沸,鼓膜被震地发出“隆隆”响声。
唯有唐诚沉默不语,开着已经烧起来的面包车赶路。
终于,在车子即将炸裂时,到达夏丽蓉住所。
唐诚再也忍不住,大吼一声:“下车!”
夏子君和夏丽蓉一愣,愤愤不平回家。
唐晓雯在车里委屈地大哭起来,因为母亲的责备,也因为自己被误解。
但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
夏子君回到家,将事情告诉孟伟。两兄妹怒火攻心,无处发泄,第二天便给唐诚打了一通电话。
电话里全是恶毒的话,气得唐诚将手机一扔,重重砸在地上。
从此两家人再无来往,逢年过节,彼此都如空气一般存在。
唐晓雯并不知情那通电话,直到高中毕业顺利考上大学,唐诚才提及此事,心中依旧燃着那把火:“以后少来往!两兄妹都不是好东西!尤其是夏子君!”
“爸,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你不用知道。”
那通电话里,兄妹两将愤怒化为诅咒,诅咒唐晓雯所有的努力终将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得好报。
如今这诅咒成真,唐诚更加无法原谅,这是他要命的心结,但唐晓雯不知道。
六年前,为了解开父亲的心结,她曾找夏子君和解当年那场争吵。夏子君态度诚恳,悔不当初。她将此事告知父亲,但父亲仍不肯释怀。
唐晓雯只知道,父亲是个幼稚的小气鬼,别人已经道歉但仍揪着不放。
看着照片里比着剪刀手的两姐妹,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怀念。
亲情,是不管发生任何事,在需要的时候必然出现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