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了?”
“是啊,你消息灵通呀。”
“姐说的,她说你们昨天回来。晓雯怎么样?”
“还行,能吃点流食。”
“我去地里摘了些青菜,吃不完,你们拿些回去。”
果然是蔬菜,一旁偷听的唐晓雯挑起眉毛,二舅打电话通常没别的事,也就这事。
夏明善在家附近的河边捡块空地,开垦出两分田,种了许多菜,萝卜、青菜、红薯、花生,跟随季节变化。农民出身的他种了大半辈子地,虽说农村改革后,房子拆迁、土地回归国有,他也住进电梯公寓,但却丢不下种地的习惯。这是曾经赖以生存的苦力活,在泥土里他能看到生活的希望。
有很多人和他一样,在河边捡地种菜,除了能让家人吃上新鲜蔬菜,还能卖些小钱。
但夏明善从来不卖菜。种菜给自家人吃,他乐在其中;但卖菜给他人,便是出卖自己的苦力,给别人干活。他不喜欢,宁愿送菜给亲戚朋友,也不愿换几十块钱。
可秦蓉正好相反,卖菜能增补家用,为何不卖。
唐晓雯清晰记得秦蓉去世第二天,她奉命去取舅妈的资产。当打开右侧床头柜时,一叠捋得整整齐齐的人民币映入眼帘,从一毛到二十,干干净净,像从银行柜台取出来。秦蓉舍不得用,一百存银行,五十以下存床头柜,积少成多,日后留给夏海燕。
现在,夏明善耳边再也没人唠叨送菜,也再没帮手帮他耕地撒种。
每天七点,他独自一人走到河边,翻过石栏爬下河道,种自己的日子。
曾经,夏丽红每周会抽出一两天打打下手,但自从秦蓉出事,唐晓雯再也不许母亲犯险。
“妈,别去!几十岁的人还翻栏杆,太危险!万一踩滑摔下去怎么办?”
“怎么会,我会小心的。”
“别去好不好,我们家又不差那几块钱买菜,何必为了几根青菜拼命?姐姐也真是,为什么不拦着二舅,万一哪天没休息好,万一头昏,摔下去怎么办?”
“啧!少在那儿乌鸦嘴!大清早叽叽歪歪真烦!难道我们只张口吃吗?你二舅不容易,我去帮他就当锻炼身体,人总要活动活动筋骨。我去啦,你二舅还在等我呢。”
“妈。”
老一辈的世界总是充满固执,固执地种地、固执地帮忙、固执地起个大早瞎忙活,唐晓雯从未下地帮忙,夏明善的女儿女婿也甚少出现在地里。
夏海燕在失去母亲后,也曾叽叽歪歪唠叨父亲,但夏明善不听劝,即使尸体打捞起的地点离菜地很近,即使每次都要经过那片伤心地,夏明善仍固执地起早种地,生命的寄托全在一叶一果上,看着地里的蔬菜经历风雨干涸仍然茁壮成长,他心里踏实。
“还是在小区门口拿吗?”
“不,来我家拿吧。”
“你家?”
嗯?二舅家?唐晓雯也觉得奇怪。
“嗯。”
挂上电话,她便迫不及待地问:“妈,你们去二舅家拿菜吗?”
“啊。”
“二舅不是每次摘完菜会顺道来小区门口吗?怎么今天去他家里拿?”
夏丽红没有回答,一个眼神唐晓雯便猜出缘由——商量秦蓉的事情。
“晓雯,我和你爸都得过去,你一个人待家里行不行?”
“都去?”唐晓雯顿时有些惊愕,生病以来她从没一个人待过,因为身上背着炸弹,父母从不敢放任她一人,“你去不就行了,老爸也要去?”
“嗯,你爸肯定得去,最多半小时回来,你能行不?”夏丽红说这话时,语气低沉,双眼盯着女儿,紧张而慎重。
爸妈得商量大事,唐晓雯心想,只有半小时,我若躺在沙发上不动,看看电视打打瞌睡,应该没问题。便鼓足勇气说:“没问题,你们放心去,我躺着不动,不会有事。”
说完,她便乖乖坐在沙发上,等待母亲搀扶躺下。
唐诚将盛满温水的水杯、电视遥控板以及最重要的手机放在女儿身边。
夫妻俩出门前反复叮嘱:“不舒服立马打电话。”
然后忧心忡忡火速赶往夏明善家。
一个人的家里寂静得可怕,电视播放的内容并没吸引唐晓雯的注意,她正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即使打过数次麻药,头脑变钝,但秦蓉那时冰冷的温度仍然清晰可触。
突然,眼前出现一个黑点,打断她的回想。
这是什么?
她定睛一看,竟是只飞虫!
蚕豆大小的黑虫在她周围飞来飞去,发出“嗡嗡”地飞鸣。她想起身躲开,可木板一样僵硬的身体却保持不动。她害怕起身,为了躲一只虫子而丧命怎么办?
然而这从未见过的飞虫,像报复敌军一般不停朝脸上开火,吓得唐晓雯闭紧双眼,只能从缝隙中窥视虫子的动向。
虫子似乎以为敌人将开始反攻,飞到唐晓雯身后落下。
唐晓雯以为虫子将从背后偷袭,赶紧拿起身旁的手机,打开摄像头调成自拍模式,观察虫子的具体位置。内心极度的恐惧令她近乎闭气。发现虫子离自己有一定安全距离,她立刻关掉摄像头,拨通母亲电话。
“妈,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正在往回走,不舒服吗?”
“呃,没有,我没事,你们慢点走,别着急。”
听见电话里传来气喘吁吁的赶路声,原本打电话求救的唐晓雯什么也说不出口。
挂上电话,再次打开摄像头,看着突然安静的虫子,她无奈地笑起来。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连一只虫子都来欺负自己,以前怎么没见过它,会咬人吗?
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门一开,她忍不住撒起娇来:“爸,妈…你们终于回来了,呜…”
“怎么了?怎么了?”
“快来救我,有虫子。”
唐诚踱步进门:“在哪儿?什么虫子?小强还是蚊子?”他紧张地开启搜查模式,却什么都没找到。
“爸,就在旁边呀。”
“在哪儿?我都找了,没有。”
“哎呀,怎么没有,我从相机里还能看见呢,爸,你怎么老是什么都找不到。”
夏丽红看着心急,一把将唐诚拉开,说:“你怎么这么笨,我来找,在哪儿?”
“妈,妈,就在背后,十点钟方位,绿色靠背的左下角,有个黑点。就那儿!就那儿!”
跟随女儿的描述,夏丽红迅速发现目标。
唐诚一看,拿起电蚊拍朝着虫子拍去:“敢欺负我女儿,看我不收拾你。”
噼里啪啦一阵乱响,灭虫战斗胜利。
“妈,你们聊得怎么样?”唐晓雯试探性问道。
民告官,古往至今都难于上天,何况这群农民出身的人,想要为一个失足落水的小老百姓讨公道,如愚公移山,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