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母的搀扶下,唐晓雯端坐在医生面前,摘下口罩,激动地说:“陶医生,您好,终于见到您了。”
年轻小伙定睛一看,心里有谱——原来是她。他握住双手,放在宽敞的办工桌上,面带笑容问:“你是?”
“我是消化科大出血那位病人。”
“哦,是你,看样子恢复得不错。今天来有什么事吗?”
唐晓雯刚一张嘴,唐诚已经脱口而出:“陶医生,我们今天专程来感谢你,想当面向你道谢!谢谢你救回我女儿!”
“不用这么客气,我只是做了分内之事。”
“不不不,如果换成其他人可能后果不堪设想,我们特意打听到你的名字,特意挂你的号,就想当着你的面说声‘谢谢’!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别这么说,我只是尽力而为。”
“陶医生,你是我们最想见的人,我女儿说一定要当面问问病情,说不定以后手术还得拜托你!把病治好后,我一定送面锦旗表示感谢!”
唐诚的激动溢于言表,但陶医生的脸上却只剩下皮笑肉不笑的习惯性笑容。他面不改色地问:“你们想问什么?”
难道想问大出血是否属于医疗过失吗?他的胸口瞬间憋闷。
“我们想问问病变的情况,还请你详细说说。”
“原来想问这事,全院大会诊时我记得阿姨在场,当时该说的我都说了,还要说什么?你们还想知道什么?”
陶医生惜字如金,唐诚像被泼了一盆冰水,塞住喉咙,笑容当即变得僵硬,故作咳嗽两声,竖直前倾的身体,不再说话。
“当时我不在,我妈妈听得糊里糊涂。请问那东西的具体位置在哪儿?长成什么样?毕竟您的意见对我极其重要,您是唯一清楚真实情况的人,所以我很想见见您。”
其实这些内容唐晓雯早已从录音里得知,但她不撞南墙不死心的倔强,总认为不是亲耳听到亲眼所见便不作数。
陶医生像被触及逆鳞般,说话呛声呛气回答:“当时我已经说得非常清楚,你的病变就像桑葚,一颗一颗到处都是,手术根本切不干净,食管下段被三层九尺鹅肠包绕,范围很广,膈上膈下都有。”
“如果手术是在普外还是胸外?”
“做手术找胸外,我们普外只是辅助,况且这种手术一两个科室根本搞不定,不到万不得已别轻易尝试。”
“请问我的病除了手术还有别的办法吗?能否吃药治疗?”
“这得问内科医生,我是外科医生,至少你这病在我这儿只有手术切除一种方式,但风险极大。”
“从消化科出院时,陈医生并没有让我出院带药,只是让我先进行术后康复,日后外科随访,我到现在没有吃任何药,不知道吃什么药,时时刻刻提心吊胆。如果不吃药不手术,我该怎么生活?”
“照常生活啊,别做剧烈运动就行,该吃吃该喝喝,反正手术是最后选择,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再说。”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冷漠淋漓尽致地渗透在陶医生的每一句话里,如同五月天里的冰雹,一字一句打在唐晓雯一家身上,冰冷刺痛。
唐诚和夏丽红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变成铁一般的青色,凝重深沉,只有唐晓雯依旧保持微笑。
“请问您说的万不得已是什么时候?难道当血管再次突然破裂的时候才是万不得已吗?那时候还来得及吗?”
“这个...”
“陶医生,我很怕这样一直等下去,下次出血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会在什么地方,万一来不及,我岂不是失去保命的机会?如果手术是唯一方法,为什么不选在身命体征全都平稳的时候进行呢?”
“我都说了手术风险大,如果你想做手术也行,找胸外老师,我们只是辅助。”
这时,一个医生带着一位护士推门而入,示意陶医生帮忙给护士看病。陶医生微笑点头,抓住机会催促道:“还有什么想问吗?下一个病人已经进来了。”
“有。”唐晓雯丝毫不在乎身后是否有人,这是花钱买来的问诊时间,自己的问题还没解决,为什么要着急让位?
“请问术后有什么注意事项?例如运动、吃饭,对了,我腰疼,从出院后一直疼到现在,每天都得用热毛巾蒸上半小时才能睡到天亮,否则五点过就被疼醒,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手术后遗症?”
“这怎么会是后遗症?我只动了你的腹部,没有碰其他地方,腰疼应该去看骨科或者肾内,先拍个片看看。还有问题吗?”
“劳烦您检查一下我的伤口,我妈妈一直用碘伏擦拭,每天换药,但不知道伤口恢复如何,会不会留疤?”
唐晓雯撩起衣服,露出巨大的“L”形伤疤,此时的伤疤已经长出许多肉芽组织,粉嫩粉嫩突出于皮表。她的脸上露出一丝羞涩,谁都清楚疤痕对未婚女子而言意味着什么。
陶医生瞅了两眼,斩钉截铁回答:“伤口恢复得很好,不用再擦碘伏。至于会不会留疤,我认为会。”
夏丽红一听,着急了:“我女儿不是疤痕体质,怎么会留疤?”
陶医生轻松笑道:“呵,这一看就是瘢痕体质,不用多想,肯定会留。”
唐晓雯深吸一口气:“既然如此,请问您是否知道有效的祛疤产品?”
“这得问皮肤科,我们只管手术,术后留不留疤可管不着,每个人不一样,而且祛疤产品能有效吗?”陶医生见门口的护士越来越焦急,双手一拍,像在打板,直言:“我们科室能做的只有这些,如果要随访就去胸外,不用再来普外,我的会诊意见不是我个人而是我们整个科室的会诊意见,如果你决定手术就去胸外。你还有问题吗?”
此时,陶医生的笑容已经难掩字里行间的不耐烦,他没料到会再遇见这烫手山芋。那晚事出突然,被老葛拉去抢救病人已经是意料之外,如今又见这巨大的伤口,血淋淋的惊险一幕再次浮现在眼前,他可不想被烫手山芋缠上身,原本事不关己,何必趟这摊浑水。
赶快走吧,他心里越发急切,别逮着我问东问西,我也只是一个碰巧杀出来救场的路人甲而已。
但唐晓雯不愿意离开,虽然被医生拒之千里的感觉并不好受,她赖着不动,脸上仍然保持微笑。
“陶医生,饮食方面有哪些注意事项呢?”
“消化科应该说过,别吃太硬,其他的问他们。”随后,陶医生发出最后驱逐令,“行吧!我能回答你的就是这些,后面还有病人等着,你也看见了,已经等了好一会儿,所以,今天就这样吧!”他两手一摊,看向电脑,连余光也不愿沾染眼前的病人。
唐晓雯明白,再问已无意义,道声“谢谢”以后,挽着父母离开诊室。
陶医生是她最想见最想感谢的人,所有的存活希望都压在这次问诊上,但如果连他都推开自己,那谁还愿意接收自己呢?
医生的话如乌云盖日,将希望完全扑灭,只能手术又无法手术,将人逼入绝境。
这不是让人等死吗?
离开诊室后几乎没有人说话,都在思考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直到上车,在密闭的狭小空间内,唐诚终于爆发。
“什么态度!我们又没找茬,多问几句还不乐意!原本还想如果他态度好给他送锦旗,没想到这么不耐烦!”
他的话将一车的油罐全部打翻,每个人都怒火中烧。
“就是,我们又不是没挂号!后面的人等了多长时间又怎样?我们也是等了两小时才看病!况且后面那个护士又没挂号,凭什么赶我们走!挂了号的让没挂号的,实在过分!”唐晓雯说。
“他肯定以为我们是去找茬的,哼!我们就该去找茬,当时那么多亲朋好友劝我封存病历起诉他们,早知道就那么干,现在他还好意思赶我们走,算什么医生!”夏丽红说。
“他们好不容易把我送出医院,谁还愿意再见到我,把人当足球一样踢来踢去,简直气人!”
“这些嫩头青哪有以前老医生敬业,为了病人想尽办法,现在都只想赚钱,一点不为病人考虑!我们态度那么好,没找茬没质问,我还低声下气笑呵呵道谢,没想到热脸贴冷屁股!”
一家人忿忿不平,为医生的态度,为冷漠的描述,更为那种被拒之门外的无奈感。唐晓雯脑海里出现了病房里一个个摇头摆脑的医生,那些束手无策的话语,一字一句像针一般穿心而过,好不容易修补好的玻璃心又扎得粉碎。
“他们太自以为是,不知道医生的态度对病人而言也算一种治疗方法吗?”
“现在的医生谁愿意给病人希望?都是把最严重的最可怕的后果先摆在眼前,让病人自己掂量,否则万一出事,不是给自己挖坑吗?”
“算了算了,把这家医院拉上我的黑名单,再也不来这里!”
“就是,再也不来这里!”
一家人同仇敌忾,在你一句我一句的吐槽中渐渐欢乐起来。心情愉快时,对事物的认知也变得善良。
唐晓雯不禁感慨:“我以前也是这样,病人多问一句就不耐烦,觉得他们有问不完的问题。现在自己成了病人才知道不易。哎,当医生难,当病人也难。”
世上的人皆以自我为中心而存在,当他人只是他人,无关自己痛痒时,抄起手走开难道不是更快捷更有效的脱身之法吗?
唐晓雯意识到自己曾身为路人甲的罪恶,原来这次不过又是将从前的恶再次惩罚到自己身上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