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长田夏树先生藏书偶记

因为编《子弟书全集》,我们在全世界范围内寻访尚存的版本。大陆所藏,集中在国图、首图、北大图书馆、中国艺术研究院图书馆、天津图书馆等处,已经一一翻阅过。我国台湾所藏,多萝茜在台北待了半年,也已尽数披阅。日本所藏,我在2001年曾作寻访,最集中的几家,都已经见过原本,并摄有书影。但其中长田夏树的藏品,我只见过影印本,较为漫漶,很希望能够见到原本。但不知长田的旧藏今归于何处。

学生关瑾华去京都大学访学,我让她留意此事。我印象中长田曾在神户任教,或许可以从神户外大图书馆馆长佐藤晴彦教授那里得到一些消息。而佐藤先生也是京都读曲会的成员,瑾华每月总能见到一次。

瑾华很快就来了回信:

您让我去了解长田先生的情况,我昨天的回信里提到了会向佐藤先生咨询,一来是因为佐藤先生应该对语言文字研究的学者有更多的了解,二来是因为我在网上搜索的时候,意外地发现长田先生有多篇文章发表在《神户外大论丛》上,这正是佐藤先生所在的学校呀,所以我猜测长田先生可能曾在神户外大任教。昨晚给佐藤先生写了邮件,请他帮忙了解情况。

没有想到,竟然被我猜中了,长田先生退职前正是在神户外大任教,现在也在神户居住。而且更巧的,佐藤先生恰好安排与另外一位先生下周一一起去探望长田先生。佐藤先生今天下午还帮忙向长田先生询问了子弟书收藏的情况,希望能够借来让我看看。

但好事多磨。惊喜之外,紧随而来的是失望。瑾华又写道:

但是令佐藤先生意外的是,长田先生一反常态地表示不可以外借。佐藤先生晚上的来信中深表歉意,并说下周见面时会再提出希望,更说可以让我一同去拜访长田先生。

我想长田先生可能是因为不太了解我们的工作,所以不愿意贸然把自己藏的子弟书外借,我在给佐藤先生的回信中已经再次扼要地说明了我们做的工作的情况和目标,也表示如果合适,我非常愿意一起去拜访长田先生。

希望我能“马到功成”,呵呵!

对长田教授不肯外借一事,佐藤先生很不安地再三表示歉意。他给瑾华的信中写道:

今天我通过另外一位老师跟长田先生联系了一下那个子弟书的事,他说:“给人家看,那是无所谓的,可是要是借给人家就不行。”

我所认识的长田先生不是这么小气的先生,也许这几年不知为什么他有点变了,或者他对子弟书有着特别的感情。

我当然下星期一拜访他家的时候,再一次向他提出要借给我的意思,可是他再拒绝的话,我也没有法子了,这一点请多多原谅。

要是你希望亲眼看看子弟书的话,下星期一和我们一起去也行。只是他家相当远,要是从京都去的话,比去神户外大还要远些。要是从京都去的话,可能要两个半小时吧。

只要能够见到长田夏树先生,想必会有柳暗花明的可能。却不料这只是一波三折过程的一个小小开端。随后又接到瑾华的信:

今晚接到佐藤先生的来信,遗憾地获知,长田先生回复他们说不愿意跟生人见面,所以我不便周一一同去拜访他老人家。

看来这位日本汉学家的脾气确实有些古怪,与我见过的许多待人十分友好的日本学者颇有些不同。不过,既然这些古籍是他个人的收藏,他不仅有拒绝给别人看的权利,也有谢客的自由,不能说他是“小气”。我告诉瑾华,请佐藤先生转告我们的工作情况与目的,其他则静以观变吧。在国内图书馆看公家的藏书,我都已经习惯了吃闭门羹,倒并不以为有什么。

没想到佐藤先生面见了长田先生之后,事情又有了转机。他给瑾华的信说:

我刚从长田先生那儿回到家。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长田先生到底慷慨答应借给我子弟书了,那些书现在在我这里。他说要是公家用的话,我可以借。

长田先生还是我想象中的先生,不是那么小气的。

有两件事你千万要记住。 1)看来这些都是他最心爱的书,所以要是拍照片应该在日本∙∙国内拍,不要带到国外去,免得万一出事。要是出事了,都是我的责任。 2)你们要是影印出版的话,像你说的那样请明确写长田老师的名字。

至于怎样拍照片,我等你的回音。

佐藤先生答应周六赴京都参加研究会时,把从长田先生处借得的子弟书带给瑾华。

但瑾华说,佐藤先生随后又给了她一个邮件:“他特意在邮件里,通过讲述一个难忘的经验来提醒我要小心谨慎对待古籍,我看了那个经验,心里颇不是滋味。作为古典文献学专业的学生,将来会有很多机会接触古籍善本,佐藤先生的这次提醒也许值得我们铭记在心。”

佐藤先生的原信是这样的:

周六带长田老师的书去京都,这是当然可以的。只是我有一个直到现在也难忘的经验。那是离现在已经过了几十年的事了。当时著名的《水浒》专家某教授来日本,我专门陪同他去天理图书馆,在那里的善本阅览室观看《平妖传》的善本。教授把善本打开,马上就把善本的中央由线来装订的地方用手使劲儿压了一下,以便容易看到书的中央部分。可是这个行为使得旁边看的我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当然教授的这个行为不是出于恶意的,而是可能是他平时对待古书的一般的对待法。这也许是教授自小时候身边有古书,不觉得希罕,跟一般的书一样看待。可对我们来说是绝对不可想象的行为,对这样的书拿在自己手里,也是犹豫不决的事了。

你拍摄长田老师的书的时候,希望你谨慎加以谨慎,千万不要损坏那些书。

我能理解佐藤先生的心情。在日本,只要馆藏目录能检索到的,也就一定是可以借阅的。不过,借阅时必先请洗手,甚至戴上白手套。不得用水笔,但备有削好的铅笔任取。在职员的眼神里透出对书的敬重,甚至敬畏。在那样的场合,也令人顿生肃然之情。古人阅善本,必焚香沐浴,静心斋戒而后观。此礼失之已久,却犹能见于域外,宁不令人感叹!

瑾华终于看到了这批资料,并且全部用数码相机拍了下来。瑾华说,这一次访书的经历,让她终身难以忘怀。

撰于2006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