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记》训译本

关注山口这个地方,是因为山口大学收购了德山藩毛利元次(1667~1719)的旧藏书籍,其中有几种戏曲藏本甚为罕见。 2008春天,我在京都大学做访问研究时,就希望能够访问山口,被告知说那里很偏远,光路费就得几万日元,加上时间也已不够,就放弃了。

这次冈崎老师说有一次外出访书的机会,问我想去哪里,我毫不犹豫地说:山口。

山口地处日本的西北部,比广岛更靠西北,完全是个偏僻的山区地方。

12月1日,我与森平崇文先生一起坐飞机到了山口宇都机场。然后坐37分钟电车,到新山口站,再转公共汽车30 分钟到山口大学。一路上路窄而曲折,人丁稀少,果然是够偏远的了,所以得先弄清楚后天如何回去。了解一下车程,每二小时才有一趟到新山口车站的汽车。下午只有二点多、四点多、六点多三次班车。

森平事先帮助与图书馆方面联系了,所以很顺利。但我拿出书单,却发现与我原先想象的有很大出入。我在《德山市立图书馆藏书第十二集:毛利元次公所藏汉籍书目》上看到有几种稀见的戏曲,后来又在《山口大学附属图书馆所藏栖息堂文库目录》里看到了名字,所以想当然地以为这些书大约是从德山市转归山口大学了。但山口大学实际所藏,仅有《盐梅记》《名家杂剧》两种。

这两种倒确实是德山毛利氏所存的曲籍中最重要的两种。前者最为珍贵,系明漱玉山房刊,孤本。 2001年9月中,我拜见90岁高龄的波多野太郎先生时,告诉他我在日本的目标是寻访日本所藏稀见戏曲,这位中国学研究的前辈,当时就和我说到了有这部戏曲的存在。后来我的师兄康保成教授把它复制并影印了出来(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2) 。 《名家杂剧》实际上是《盛明杂剧》初集在清初的改题印本,流传不多。但细看其内容,也有些意思。它的目录仍题作“盛明杂剧”,但正文三十卷,二十六卷均题作“名家杂剧”,有一种未改,另三种则作“十种曲”。看来原书雕板在清初曾被继续翻印,而改题“名家”,可能是因为已经入清,称“盛明”两字会引起麻烦。但题“十种曲”,则似乎还有故事。大约曾经选出其中十种,以“十种曲”的名字单独印刷过。康熙间李渔的“笠翁十种曲”正盛行,不知道书坊是否也曾凑过这个热闹。

其他要看的几种,则不见踪影。问馆员,均告不知。我告诉她们我的依据,她们找来德山市出版的那个目录,并比较山口大学的目录,从其序文及解题,才弄明白,德山的目录编在前(昭和四十年五月),而两年后,部分藏书因上村幸次教授作介,由毛利就举氏售给山口大学,共计8208册。因为毛利元次的藏书处号“栖息堂” ,所以山口大学也用作文库名,但这并非毛利氏存藏书籍的全部。

那么,剩下的应该还在德山市。所以问德山市图书馆,他们却是星期一休馆。那地方很远,要先到新山口站,然后转车,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我盘算着明天上午赶去那里。

山口大学藏稿本译本《水浒记》

坪内逍遥旧藏本《水浒记》

森平傍晚就转福冈,他要去九州大学访书。他说,明天一早就会打电话问清楚,然后再请山口大学图书馆的工作人员转告我。

所以我也只好等待明天了。

幸好除了上述两种外,还有所发现。有一种《水浒记》的江户时期的稿本译本。三册,摘译本,并非全本。据汲古阁刊《绣刻演剧十种》所收本翻译,卷上多系摘译,卷下则较完整地译了十七至二十六出。其他部分当已经丢失。多用草书书写,书法极为流利,造诣颇深。如果属于毛利元次时代所译,则此本当是日本最早的戏曲译本了,好像从来没有人作过介绍。可惜其中的日本部分草书难以辨认,而我的日文能力欠佳,此项工作,只能请日本学者来做。

其篇首有日文注:“此书系唐之演剧脚本,演《水浒传》中宋公明、晁盖等事。”

同时还看到两册“俗语拔书”,一为一册装,一为一帖装。后者四卷,两卷已经表明系从《水浒传》中摘出。《水浒传》很受日本读者欢迎,大约是因为这个缘故,《水浒记》也受到了关注。我此前在关西大学的“长泽(规矩也)文库”里,发现了一个千叶掬香的完整译本,是以极精细的小楷,直接将训读标在原刊本上的。所以很想把这两个本子收在《日本所藏稀见中国戏曲文献丛刊》第二辑内,然后请日本学者来判别它们的价值吧。

关于千叶掬香,我寻找了一些资料,作了考证,兹附于后。

千叶掬香(1870~1938),本名鑛藏,生于东京深川。千叶家历代属岩崎藩士,他也是纯粹的“江户仔”。他从祖父那里继承了“拥书楼”的雅号,也自称拥书山庄主人。其父居住在东京京桥繁华之地,过着优渥的生活,尤喜戏剧,并为剧场投资,所谓的“金方”(老板)便是他的工作。其义兄(姐夫)千叶胜五郎,在明治前期曾参与演剧改良活动,明治二十二年(1889)因福地樱痴之劝,在东京京桥区木挽町创立歌舞伎剧场,在演剧界留下功绩。掬香自幼随父兄频繁出入剧场观剧,他成年后热情致力于海外戏剧的翻译与介绍,即与此相关。掬香从小即读《太平记》《太合记》,十一二岁时即听读《三国志演义》《西游记》《水浒传》等,耽读日本作家的稗史小说,十五岁时关心当时的杂志,逐渐养成对汉文学的浓厚兴趣。之后,出入浅草、神田等地售卖“唐本”的书店,便成为他的日课,并开始了以汉籍为中心的庞大的藏书搜集工作。他在明治十八年(1885)入茅野雪庵的塾中学习汉文学,同时也在以高等学校的入学考试为对象的本乡“进文学舍”

千叶掬香旧藏本《水浒记》

学习英语、英文学、世界史等。受惠于良好的家景,他打下了从事纯粹学问研究的基础。在东京英和学校学习两年后,留学美国,在康奈尔大学等校学习哲学、心理学、政治学、社会学、比较经济学等。明治二十八年(1895)研究生毕业后,又转德国,在柏林大学学习政治学、经济学,与此同时,广为观赏演剧、音乐、绘画、雕刻等,以吸收欧美的新文化。明治三十年(1897)结束十年的留学生活归国。海外留学所掌握的语言能力和积累的文艺知识,为他成为一名文学家打下了基础,不过他个人最终的兴趣主要在社会学与经济学专业。归国次年,受东京专门学校(即早稻田大学的前身)之邀,授讲从英国文学到维多利亚时期的文学、经济学等。早在明治二十六年( 1893)他已经开始翻译介绍易卜生的社会剧,三十二年(1899)加入以演剧改良为目标的“青叶会”,此外的会员还有坪内逍遥、高山樗牛、尾崎红叶、大町桂月等,从而开始了他在文坛的活跃时期。从介绍哈代的小说,到海外的演剧,并有《伦理学与经济学的关系问题》《政治的罪恶》等重要文章发表,影响深远。明治三十五年( 1902)后,一度主政《读卖新闻》的“读卖文坛”,立誓增加海外戏曲、文学、思潮的解说。明治三十五年六月,《艺文》杂志发行,继承了当时已经停刊的《栅草纸》 ,掬香在其中起了主要的作用。刊物运作的两年中,以发表评论、诗歌、考证、翻译而引人注目。此外还曾主编《泰西思潮》,涉及政治、经济、文艺等多个领域。而他个人在文坛的影响,则以介绍西方文学思潮,特别以易卜生的剧作翻译介绍而引人注目。

这样一位以介绍西方文化为主,以哲学教授的身份而留下印痕的学者,几乎没有人关注他与中国戏曲研究的关系。他自己撰文称“爱读外国的小说戏曲”,曾撰有《希腊戏曲小史》等,又有《戏曲御弟子》等文,在关注西方戏剧与日本演剧同时,也兼及中国戏曲小说。撰有《支那小说话》(《趣味》,明治四十年九月号)、《支那小说讲话》(《自由讲座》,大正二年六月号),并有《〈水浒记〉解题》(《明星》,明治三十七年四月号)。

《〈水浒记〉解题》是千叶掬香唯一发表的关于戏曲的论文。原因正是因为他藏有一部汲古阁刊本《水浒记》的训译本,用蝇头小楷精心地标于原书上。这部译本作为日本早期的中国戏曲翻译史上的重要作品,理当给予合适的评价。

千叶掬香死于1938年12月25日。似乎早在他去世前,他庞大的藏书便已经散出。部分小说、戏曲的珍藏为长泽规矩也收得。长泽氏在影印江户后期远山荷塘的《西厢记》译本时,曾想过把千叶掬香收藏的这部《水浒记》译本一并影印,只是因为篇幅过大而未果。长泽去世后,剩余的藏书归关西大学,为设“长泽文库”。但文库的藏书目录向未公布,而世人遂无从知晓千叶掬香的这部藏本了。

2008年12月2日。

附记:千叶这部藏本,现已收入《日本关西大学长泽规矩也文库藏稀见中国戏曲俗曲汇刊》,2019年2月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影印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