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记

书的诱惑

大学四年结束,攻读硕士研究生又近三年,天天与书作伴,不仅搭进去了伙食费开支外的所有收入,而且觉得除了看书,诸事全无乐趣。以前总讥笑别人心中只有书,人也成了书的一页,不料如今自己也落到这步田地,再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当然,书也不是时时诱惑得了人的。捧着发黄的书页,抠着晦涩的词句,烦躁起来,便恨不得把书架推倒,把书抛却、烧掉,去当和尚,坐禅三月,使脑根清静。但——要是真的有那么两天不摸书本,却又像失落了魂灵似的,无精打采,寝食难安。可见已成根性,难以改变了。

这种诱惑不知始于何时。现在回想起来,的确是很早的。

儿时喜翻连环画,忘食废寝,几乎如醉如痴。小学五年级后,开始捧一些繁体简体、竖排横排的书,半懂不懂,凭着想象和猜测,一知半解,就已满足。最盼正月做客。——说做客,主要也是去二舅家,不仅有权利吃最好的东西,更要紧的是表哥藏的不少有趣的书,这时就会无保留地开放,允许看上整整一天。在我意中,凡去做客的人家,必然有我没见过的书。而我,首要的就是找书。只要有书,独坐一隅,就不在乎招待是否热情,饭菜是否丰盛。稍大后,走的地方多了,方知有的人家竟连一本历书也找不出,才打消了做客的念头。

进了中学,书的诱惑更强烈了。但山乡人家,难得有书。姐姐借得一本书,我们姐弟四人就围着煤油灯同看。有人看完一页,有人还没有看完,一个要翻,一个不让,争吵也就难免。只好轮着看。但大多数时候,借来的书还有别的人等着,借期最多两三天,甚至只有一个晚上,轮着也不行。为此,我们订下君子协议:谁借来,谁就有坐着翻书的权利。在旁边看书,开始时还保持一定距离,后来就越凑越近,直到油灯烧着头发,发出“嗤嗤”的声音。几个人挤在一块,情节一紧张,人越专注,就越往书前倾,把坐着翻书的压得直叫唤。要不,耳边“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也不好受。

但我们以此为乐。

我在家里最小,那时还没法为自己借书,在旁边又够不着,书瘾却最大,就趴在对面看。字是颠倒的,开始时虽然费劲,但时间长了,习惯之后,也就与正常阅读差不了多少。我又不能要求别人等待,必须一眼瞄过去,就把大意掌握,才能在哥哥、姐姐翻页之前,了解个大概。这倒让我养成了一目十行的习惯。记得在大学里,有同学在看新到的报纸,我也习惯性地站在对面看新闻,以为这并不影响他。不料次数多了,他却发起脾气来,把报纸一丢:“去去,给你看得啦!”我不禁暗自长叹,从此不再使用这种“倒读法”。

在家里,我是“伙头军”,放学回来,就帮母亲烧饭、煮猪食。借着灶口悠悠的火花看书,现在想来,倒是挺有意思的事。火光一点点暗淡下去,人也不知不觉地往灶里钻。要是拉风箱的话,火苗一明一灭,必须不断添柴,看书总不能尽兴。每当这时,我就偷偷拿劈碎的干透了的柴爿,架好火,这样能够连续烧十几分钟。母亲发现了,就要骂我偷懒。因为这些柴爿积攒起来,是准备过年舂年糕、煮粽子用的。烧完饭,我一人就到屋外玩去了。母亲又唠叨说:那么好的炭火,自个儿熔化了。而本来应该及时撤到炭甏里,制成木炭,冬天生火炉用的。

最讨厌的是刚砍来的青柴,拉一下风箱,就冒一缕青烟,熏得人涕泗齐流。要是青柴也接不上,烧起稻草来,就更糟糕。稻草不耐燃,得不断地塞,草灰又轻,一顿饭烧成,浑身是灰。这个时候,就只好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任务,再坐下来看书。但农村人家,总有干不完的活儿。屋里忙完地里忙,即使是半大的孩子,闲着的时候也很少。

比较自由的是在饭桌上看书。一张八仙桌,我和哥哥同坐一横。要看书就得占住左边,这样,搛菜时菜汤不会淋到书上。要搛菜,需得移动视线,影响看书,就大大搛上一筷,以减少次数。看书入迷时,思维转剧,筷子划动不由自主加快,咀嚼速度也越来越快,直到一口气把一碗饭扒完。古人有《汉书》下酒之说,似有些荒唐,但书可以下饭,却是我亲身经历了的。只是久而久之,平时吃饭也是狼吞虎咽,做客时,不得不特别注意放慢速度,免得被人笑话是“饿煞相”。直到现在,我最怕的也是被邀作座中客。去食堂吃饭,更是绝对不和数粒而食的女同胞一起用餐,免得出洋相。

中学里,有的学生找书的路子很广,但向他们转借,却又不肯。书的诱惑实在使人心痒,只好趁他们某一天玩其他事的机会,用课余时间,或者搭上一两节课,花三两个小时,把二三百页的小说啃完。这样经历多了,反倒更逼出了一目十行的本领,如今帮了我不少的忙。那时尽管读得粗,印象却十分深刻,经久不忘。而现在慢读、细读,却总是记不住,大约那时看到的书少,有一种很强烈的“饥饿感”吧。

那时收音机在农村是奢侈品,电视机更是稀世之珍。书既无处可借,报也无处得阅。闲极无聊,翻箱倒柜,把家里有的从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的语文、历史、地理教科书,以及叔叔读大学时发的关于“大跃进”的时事手册,凡是家中尚存、可供阅读的书刊,统统翻出来,一本一本,反复品尝。我读过枯燥的语法书,常翻成语词典,有时也背字典。有本小字典,是解放初出的,注拼音也注同音字,字是繁体,对我阅读白话小说,识记繁体字,帮助不小。至于家中残缺不全的《说岳》《今古奇观》之类,不知翻过多少回。冬夜则和哥哥赛记《水浒》一百零八将里各位英雄的绰号和名字。去年中秋,与友人同登保俶山,说起《水浒》山寨头领,尚能一口气报上四五十名,使友人颇为惊讶。家中唯一完整的是一部《三国演义》。看的次数多了,知道诸葛亮终于出师未捷身先死,蜀国未免为司马氏所吞并,总不忍卒读,就只挑选蜀汉获胜的章次。又深深惋惜,魏延踏灭了长明灯,使孔明借寿未成,不然,历史便当改写。这部书后来被大表哥借去,丢失了第二册,于是也成了残书。

书也曾被我用作“犯罪工具”。只要我们在看书、写字,父亲就宁肯自己多做一些,非到不得已,是不会来差唤我们的。有时,我明知活儿忙不过来,却故意捧起书本,或者取出毛笔,以逃避劳动。母亲来唤,口里答道“来了”,或者说“等会儿就做”,其实却半天不动窝。母亲哭笑不得,只得差哥哥、姐姐。也许因为我最小,所以总得到偏袒。每当这时,哥哥就愤愤不平,而我则暗自得意。

进了大学,到了书的海洋里,再也不用三四个人围着油灯争书了。有条件的同学,还可以买上许多新出的好书,记下所购地点,署明年月,敲完藏书章,置之书箱,留待将来阅读。而我没有这种福气,只好借助学校图书馆和系里的阅览室。别人收藏,我则阅读,各得其乐。中文系那时尚在分部,学生借书又只限五册,除去一二册是外语之类必须放在床头每日阅读的,真正能流动的就只有二三本了,所以每个星期必须跑一趟图书馆。三、四年级时,更是常常跑两三趟。去图书馆借书,是最紧张的时候。必须事先准备好几大张索书单,广种薄收,这样花上一刻钟或半小时,就可以解决问题,否则,难免半天时间泡汤。有的书递过十几次单子,终于出现在柜上,令人欣喜欲狂。填借书证时,得留意不要送到那两位严格把关的出纳人员那里,因为他们总是像海关验证那样认真仔细,要是发现多借书或者超期借书,就像抓住了蒙混出境者那么高兴,大印一敲,你三四里路就白跑了,连个商量的余地也没有。要是出纳粗心,超额借给一二册,心中又惴惴不安,像是偷了书似的。此外想要再多借些参考书,就只好请理科同学帮忙了,因为他们借的书少。

大学期间,我不知道到底借了多少书,只记得换过三次借书证。

读研究生,许多书必须自备了。总不能为了一二条材料,老跑图书馆。于是挤出钱来,一本本、一套套地买。每次进城,总逃脱不了书的诱惑,似乎不把最后一分钱交给书店,就不舒服。到如今,大学毕业,不能为父母分忧解愁,却得伸手要家里的资助,都是因为这该死的“诱惑”。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无法像别人那样,有那么多的话,可以毫不费劲地向恋人诉说一个又一个晚上,所以至今找不到女朋友。我也与别人一起打扑克,下象棋,以解烦闷。但玩时固然痛快,过后,反而觉得更加烦躁。我喜欢篮球,却又担心会不会多占看书的时光。别人有假日、节日,可以嘻哈玩乐,而对于我,只要日出日落,就都是一样的:每天醒来是书,睡倒是书,聊天闲谈还是书。我搞不清楚是书缠住了我,还是我离不了书。

事到如今,懊悔已迟。我想,干脆与书成亲得啦。

1985年元旦,于杭州大学听雨斋。

在上世纪80年代,图书馆不开架,学生限借五册。我们系在分部,只有阅览室,借书必须去总部。那时藏书少而借阅者众,名著名作很难借到,必须多填纸条,以碰运气。借的书需要将书名与编号登记在借书证里。填满一本时,就再换一证。

此文原刊于《杭州大学研究生》,系内部刊物,后不知为何人取去,刊于1986年元月8日的《中国青年报》 。又因篇末戏语:“我无法像别人那样,有那么多的话,可以毫不费劲地向恋人诉说一个又一个晚上,所以至今找不到女朋友。”故一时颇受同龄人青睐,得信甚夥,为山下人赢得薄幸之名。而今时光已流过二十又二载矣! 移录于此,以忆昔日读书之情景,聊供一粲。

2007年1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