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玻璃门看到的依旧是那个白色大理石平台。花园。夏天的折叠椅。零零散散的玩具:滑板车,皮球。灰蒙蒙的天,多少有点儿雾。冬末时分。
收音机开始播放新闻,而镜头则在花园里停留了三十秒。
我们离开花园,随着镜头进入房间。透过房间的玻璃窗,可以看到花园里空空如也。房间里,收音机在继续播放最新消息,新闻本身成了电影瞬间的焦点。
收音机的声音[1]
他们作案三次,枪杀了四个人。“如果发现案犯,务必捉拿归案,如遇抵抗,坚决捕杀。”巴黎地区的所有警察今天早晨九点半都接到了追捕案犯的命令。这时,巴蒂斯德夫人正好骑着自行车在德勒森林附近转悠。据说,她发现了两个少年杀人犯,他们刚刚在古塔十字附近黑色雪铁龙DS停靠的山坡上睡着。巴斯蒂德夫人的线索与其他证人所提供的线索正好吻合,警察大范围追捕两个杀人狂的行动开始了。已经快十二天了,两个杀人狂在伊夫林省制造了一片恐惧。“他们还是孩子,”巴斯蒂德夫人好像这样说,“一个是金发,另一个是棕发,他们看上去疲惫不堪。”
要求两名少年投降的喊话此起彼伏。没有任何反应。十三点二十分,响起了一声冷枪。警察说:“最好在他们睡觉时抓获他们。”鉴于杀人犯的年龄,这一场与时间的赛跑特别令人痛苦。
沉默。
在播放新闻时,固定镜头慢慢地变成全景镜头。透过落地窗,好像有人用目光把花园搜寻了一遍。播放新闻时,有人在偷看花园。
伊夫林省的犯罪:电影的主题。
新闻已经结束。
沉默中,镜头还在继续拍摄全景。现在正好扫过院墙,发现了一扇打开的门,通往另一个房间,随后停在墙壁上。
然后,有一个人:一个男人的侧面。(父亲。)他完全被新闻吸引,一脸凝重。
镜头继续向前推,拍摄全景。我们看到一张桌子,一顿日常午饭后的杯盘狼藉。
镜头稍微上抬,拍到一个女人。(女友。)褐色的头发。正面。她在吸烟。她垂着双眼,看着饭桌,却什么也未曾看见。她也一样,完全被刚刚听到的事情吸引住了。
与此同时,我们发现了第二个女人,坐在第一个女人对面。背面。(母亲,她的名字叫:伊莎贝尔·格朗热。)她一头长发,非常光滑,黑极了。
沉默。
三个人被刚刚听到的新闻惊呆了。他们都不在刚刚用完午餐的饭桌上。看到这一情况,就觉得他们的缺席显得不太协调,几乎有些不正常。
镜头继续在房间里,绕着饭桌移动。离开三个成年人后,又发现了两个孩子:两个小女孩。坐在桌边。镜头停在孩子们身上[2]。其中一个女孩就是纳塔丽·格朗热。
她们正看着花园。刚才播放新闻时,就是她们的目光在花园里到处观望。
镜头在她们身上停下后,我们听到了大人们的谈话。节奏很慢。大家都不舒服。
房间如此寂静,父亲讲话时,两个孩子吓了一跳。她们盯住讲话的人。年纪大一点的女孩听得专心。另外那个,年龄小的女孩则心不在焉。
下面的所有谈话都是画外音。
父亲
他们的年纪一定很小。(停顿片刻)他们去打靶……(停顿片刻)枪走火了,是这样的……
女友(停顿片刻)
他们在枪杀了停车场老板后被发现了……(停顿片刻)就在德勒附近……
父亲
四十公里。(停顿片刻)森林位于波尔迪耶埃与圣安德烈之间。
沉默。
伊莎贝尔·格朗热(带着很重的意大利口音)
快点。
她在跟孩子们说话。一定是上学的时间到了。
孩子们顺从地站了起来。她们离开了饭桌,过道里传来她们的脚步声,随后开门,关门:她们走了。
镜头在她们离去的空椅子上停留了片刻。她们离开房间时没有一个人说话。
沉默再次降临。
父亲(悲痛、缓慢)
应该告知校方,纳塔丽要走啦。
女友
同样得告知达特肯寄宿学校,她星期一到。
伊莎贝尔·格朗热(停顿片刻)
钢琴的事我应该强调一下。(停顿片刻)过了年龄就太晚啦……
女友
是的……过了八岁就……
椅子上依旧空无一人。
父亲
没有一点希望让学校留下她?
女友
毫无希望。
沉默。
伊莎贝尔·格朗热
她不学音乐就完了……
沉默。
纳塔丽:电影的另外一个主题。
音乐:电影的另外一个主题。
关闭大门时的房屋门口。透过一扇窗户,看到汽车从门前经过:花园那边的房屋正好临街。还是从那扇窗看见父亲离开家,上班去了。父亲的工作是什么,我们始终不得而知。
大路那边的小广场。村庄的街道。二战烈士纪念碑。
父亲走到汽车旁,上车,发动,他没有朝房子这边看。日常的离家上班。
他离开后,路上空空如也,别的汽车从路上经过,然后便什么都没有了。
我们不会再见到纳塔丽·格朗热的父亲。我们在饭后的片刻看见他,然后更清楚地看见他,但仅仅是看见他出走,离开电影(见注释(1))。
丈夫、父亲刚刚离去,我们就看见了那两个女人:伊莎贝尔·格朗热和女友。我们是透过饭厅门上的玻璃看见她们的。她们站在那儿,正朝我们看。镜头在外边。女人被关在房子里。
在这所变成女人住所的房子里。
饭厅是全景,高且大,很别致。里边的家具不落俗套。混搭风格,没有什么绘画作品,白色的柳条椅子。房间中央,椅子胡乱放着,饭桌也没有收拾。伊莎贝尔·格朗热个头很高,穿着黑色的衣服。她站在距玻璃门很近的地方,手臂轻轻地扶着门。她的身后站着女友,靠在饭桌上。
她们看着静止不动的花园。里边,外边,都是灰蒙蒙的光线,不太和谐。
还是她们,在其他地方。她们突然出现在另外一个地方,一间办公室里,坐在纳塔丽所在学校的女校长面前。
女校长
她在家里表现怎么样?
她们回答时显现出纳塔丽的脸庞,我们认出了她:是两个女孩中年纪小的那一个。孩子在外边,一个人,她在看着什么,我们看不见她所看的东西。女人们的回答是画外音,轻轻的,很漠然。
伊莎贝尔·格朗热
很不幸。
女友
难以接近。
纳塔丽嚼着口香糖,紧锁着眉头,满脸的痛苦,很美。一副孤独孩子的模样,一望便知,真让人吃惊。
女校长
你们了解她吗?
女友
不。
伊莎贝尔·格朗热
不。
沉默。
女校长
纳塔丽她喜欢什么?
伊莎贝尔·格朗热
音乐……我想……
沉默。
在玻璃门后面,我们又看见了那些女人。她们在走动。她们鱼贯而行,离开花园,回到房间。整部电影中,我们始终听不到她们的脚步声。
她们返回后,我们接着从饭厅里拍摄她们(就在两个场景的衔接处)。
伊莎贝尔·格朗热坐在沙发上,上方有一面长方形的大镜子,镜子里映着花园。她拿起电话,请求邮局转拨电话。(一九七二年,拍摄地点还没有直拨电话。)
伊莎贝尔·格朗热
喂?……请接维埃纳省利尼翁市二十一号……
外国口音使她放慢语速。
沉默。
女友开始收拾餐桌。她手里拿着东西走出饭厅,准备拿到厨房去。
伊莎贝尔·格朗热
是有关我女儿钢琴课的事情……我已经打过电话了……
女友站在门口的玻璃橱柜前。她停下手中的活儿,不再往橱柜里放东西(糖罐、碟子等),她在听伊莎贝尔·格朗热的电话,或者更确切地说,在听她的沉默不语。
我们又从饭厅经过。伊莎贝尔·格朗热在听达特肯寄宿学校的回答。
回答声
我们再次和任课老师讨论了此事。然而非常遗憾,我们的原则是让孩子自由地选择我们所建议的课程……学不学钢琴,只能由纳塔丽本人自由选择……
沉默。伊莎贝尔·格朗热没有回答。
女友关上橱柜,然而却一动不动地在那儿停留了片刻,强忍着满脸的失望:孩子不会在达特肯寄宿学校学习钢琴,她会拒绝的。
伊莎贝尔·格朗热也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任凭话筒滑落在沙发上。达特肯寄宿学校的声音还在继续:
声音
喂……喂……我听不到……
(后边的话听不见。)
她没有拣起话筒。
电话挂断了。
没有收拾完的桌子占据着整个画面。周围尽是拉开的椅子靠背。
女友又开始收拾饭桌。但是我们看不见她,只看见她身体的一部分晃来晃去。我们看见她那双灵巧、敏捷的手来回舞动,把饭桌上的东西拿起,放在一块,拾掇好。显而易见,她的双手非常灵巧。
伊莎贝尔·格朗热也走到桌边。画面里的她并不比女友清楚。她的双手好像很麻木,慢慢腾腾,犹豫不决,拿起,又放下,然后又犹豫片刻,最后也开始收拾起桌子来,但是直到最后,两个女人的动作都有区别。(接下来的其他动作、走路等都不太一样,整部电影中都会是这样。)
那只猫。在桌子底下的白色椅子上。两个女人从它旁边走过。它醒来了,伸了伸懒腰。它肥胖的身体浑圆,墨黑的毛,滑溜溜的。它一打哈欠,才清晰地露出了嘴巴,然后又闭上了。猫在看我们。从反射的光线中,我们清楚地看见它眼睛里的东西,矿物般的,中性的——野兽般中性。猫眼中射着凶光。德勒森林里的少年凶手也露出凶光。还有这孩子,纳塔丽·格朗热。
镜头又回到饭桌上(仅仅照着桌子)。画面固定。女人们在收拾饭桌。我们听见她们的双手在劳作,看见她们的双手拿起东西,走出镜头,又回来,再拿,(向厨房)走去,然后再回来。饭桌上的东西一点点收拾完毕。听到的是日常生活那种真实的声音,既合乎逻辑又合乎情理。女人们干这种活儿的情景对我们而言并不重要。时间过去了,活儿也干了。像其他女人一样,这两个女人被指派干这种活儿。
女友说了一句话。
女友
我家离利尼翁很近,我可以去看纳塔丽,星期六可以接她回家。
没有回答。
(这是惟一一句有关女友个人情况的话,我们因此得知她不在这座房子里居住,她居住在维埃纳,在外省。)
现在,饭桌上的东西已经收拾完毕,桌子已经擦过。
我们听见女人们又在厨房里忙起来了,此时镜头依然停留在饭桌上。
女人们正在洗碗。女友站在洗碗槽前,她洗,伊莎贝尔擦。全景镜头。地上,那只猫在吃东西。
干活的四分钟时间里,她们说了两句话:
女友
为了玛丽亚,我们应该给市政府打个电话,可别忘了。
伊莎贝尔·格朗热
对……是这样……
女友洗完餐具,就来帮助伊莎贝尔擦干,放好。
餐具还没有完全放好,镜头就中断了。
这里是一组没有拍摄的镜头的全部。这组镜头是剧本初稿的一部分,当时镜头里只有伊莎贝尔·格朗热一个人。我们之所以在此保留了这组镜头,是因为它正好说明女人住所中的寂静,是为了说明沉浸其中的女人们的麻木不仁。这组镜头之所以没有拍摄,是因为小鸟没有像原来设想的那样落在饭桌上,并不是因为现在房屋里有两个女人而不是一个女人。这组镜头应该在丈夫离开后,两个女人站在玻璃门后面时就立刻拍摄。需要指出的是,小鸟后来是来了,却是在拍摄另一组没有设想有小鸟的镜头时来的:出乎意料,小鸟比我们希望的离得更近。但是已经太晚了。
没有拍摄的镜头
伊莎贝尔在饭厅的落地窗旁边。她斜靠在那里,右肩轻轻地靠着门,右臂沿门垂下,右手放在玻璃上。
她面前是静止不动的花园。没有风。
女人的手放在打开的玻璃门上。
我们向她靠近,看见了她。她垂着眼睛,什么也不看。她既不欢快,也不忧愁。
声音被切断了。
我们看见一间很大的起居室,里边的沙发围在一起放在电视机前面,电视机关着。空无一人。
我们看见了孩子们的房间,很乱,好像整个房间在一种停下来的活动中静止不动了。到处都是玩具、书籍。空空荡荡的地方。
我们看见一个房间,里边放着一架钢琴,凳子放在一旁,乐谱架上放着打开的乐谱。房间里空无一人。
我们看见一个大房间,里面摆放着一张整洁的写字台,一张双人床。镜头在这个房间里停留的时间要稍微长一点。在这种一成不变毫无生气的地方,我们便应该猜测到某种存在:有一只猫嵌进那些东西里。它一动也不动地看着无法进入的花园。
声音依然被切断着……
镜头又回到那个靠着落地窗的女人身上,她面对花园,但并不注视花园。我们刚才在这户人家不同房间里所看到的一幕幕情景就是从她的目光中看到的。她看到了自我,她以及房间里的孤独。她就像那只猫一样被嵌进这个地方,被嵌进空荡之中。但是女人渴望这种重建的孤独。深深地渴望。
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仅仅动了一下:她的眼睛。女人抬起眼睛,开始观看近处的什么东西。突然,她的目光好像睡着了。她看着窗上的玻璃,玻璃上有气泡。窗外是花园。
女人看着透明的玻璃和明亮的花园。声音依然被切断。此时此刻,只看见女人的目光,只有目光,她在注视。她所听到的并不是外边的东西:是她在双重透明之中所听到的某种发出声音的东西?她的右手依然停留在玻璃上,一动不动。
一排明亮的墙。是长长的过道,弯弯曲曲,里边的房间对着过道。过道窄的地方很明亮,快到房间时则宽敞起来,房间里阳光明媚,一片盎然。
那只猫走了过去。
它慢慢地从过道里经过,顺着过道悄悄地往前走。它的身体异常柔软,在过道里穿行时悄然无声,变幻无常,一会儿暗,一会儿亮。
消逝在过道里。
声音又响起了,很轻。只有小鸟叽叽喳喳的尖叫声打破了这里的寂静。
那只猫肯定已经过去了。它已经消失在过道的尽头。
在这空荡荡的过道里,突然传来了叽叽喳喳的鸟叫声。
那个女人。
她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目光改变了方向,她不再看窗上的玻璃,也不看花园。她在看什么呢?
一只鸟落在了花园的桌子上,距房屋、女人很近。它被住所的宁静和死寂所迷惑,以为自己置身别处。女人观察的正是那只鸟。
我们透过玻璃看到了这一切:侧身而立观看小鸟的女人,被人偷看的小鸟。那只鸟以为自己置身别处,在那里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非常无知地忽视了房屋与女人的存在。
女人的手依旧放在玻璃门上,静止不动。
镜头又回到女人身上。
回到鸟儿身上。
向那只手移去:固定不动,依然如故。
一切都已凝固:鸟儿继续(以为自己置身别处),(那只手)继续静止不动。
然后这一切一下子便不复存在:手动了,刚动了一下,沿着玻璃移动了。
一切都发生逆转:鸟儿飞走了。
一切都回到表层。
女人看着鸟儿在花园里飞逃。
她的头动了动。然后,她的整个身子都动了,转了过来。
房间里,出现了那只穿过镜头的猫,好像它在继续走动:它已经穿过了房间,向门口走去。
没有拍摄的镜头到此结束。
(回到拍摄的电影。)
那只猫依然迈着不紧不慢、一成不变的步子从房间穿过。时间在流逝,餐具已经擦洗完毕,这样的空间在面前打开:冬日的午后。
从厨房的窗户看到的花园:女友在树丛间漫步。她披着一件旧羊毛外套。没有太阳,女友在花园里散步,慢慢地消失在树后边。镜头在她消失的地方停留了片刻。
伊莎贝尔·格朗热站在厨房里,靠着橱柜。她看着花园里的女友。正因为她看见了女友,我们现在才知道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开始环顾左右,房子在她面前展现,很大,门关着。探索而又专注的目光。
她开始环顾身边的厨房。
我们看见了她所注视的东西,快速展现出她注视的一切。房门关着,书架摆放得很整齐。那里放着闹钟,只有在她注视时,我们才听得到闹钟声。餐桌干干净净,上面的东西已经收拾完毕、摆放整齐,女人们眼下无活儿可干,她们已经干完了该干的活儿。她们的眼前,是充裕的空闲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