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古代的宗教和文化

第一节
古代的哲学和宗教

古代人的思想,似乎是很幼稚的。然而天下无论什么事情,都是从人的心理发展出来(物质方面的势力,自然也不可蔑视,这句话不要泥看);后代人的思想,又总是接着古代人的思想逐渐改变的。所以研究古代人的思想,在史学上头,实在有很大的价值(在中国这种崇古的社会里头,更为要紧)。

要研究古代人的思想,先得明白一种道理。便是古代人所想解决的,都是“有”、“无”、“空间”、“时间”等幽深玄远的问题,他们的研究,大概是凭着“想象”和“推测 a”。要像后世以科学为根据,或是起了“认识论”上的疑念,对于“形而上学问题的解决”而怀疑的,实在很少。

中国古人解释“宇宙的起源”,以“气”为万物的原质,颇近于希腊的“唯物论”。又推想一切万有,都起于“阴阳二力”的结合,也和“二元论”有些相像。但是它又推想“阴阳二力”,其初同出于一源;而且“有”的根本,是出于“无”,却又不能说它是“唯物论”、“二元论”了。他们推想最初的世界道:

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老子》)。

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庄子》)。

“有形”出于“无形”;“未有天地”,能生“天地”者也(《淮南子·说山》)。

从无而到有,是阴阳二力还没有分的。所以说:

“太极元气”,含“三”为“一”(《汉书·律历志》)。

从一而分为二,就是“太极”分为“两仪”。阴阳二力,再相和合,所生的物,便无穷了。所以说: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老子》。《春秋元命苞》:阴阳之性以一起,人副天地,故生一子)。

但是从无而至有,究竟是怎么样子呢?还是“有”,便像如今的样子呢?还是逐渐变迁成功的呢?他们说:

……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太易”者,未见“气”也;“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质”之始也。“气”、“形”、“质”具而未相离,谓之“浑沌”;“浑沌”者,言万物相混沌而未相离也(《周易正义》八论之一引《乾凿度》)。

“质”出于“形”,“形”出于“气”,而“气”出于“易”,“易”是“变易”,就是“动而不息”的意思;那么,古人认一切万有,是源于一种“动力”的。

自无出有谓之“生”(《文选》六引刘瓛《周易义》:自无出有曰生),生于宇宙间之物,既然都是有质的,那么,它于“宇宙间的物质”,必定得到其一部分;这便唤做“德”(这是“德”字的本义)。所以说:

天地之大“德”曰“生”(《易系辞》)。

物得以生谓之“德”(《庄子·天下篇》)。

得到“宇宙间的物质”的一大部分而生,谓之“命”。所以说:

大凡物生于天地之间皆曰“命”(《礼记·祭义》)。

宇宙间的物,同出于一源。所以虽然散而为万物,其根源仍是“同一”的。

这个根源,便是天(万物皆生于阴阳二力,而阴阳二力之动,阳又在先,所以可说物本乎天地,又可单说物本乎天)。所以天神称为“上帝”;“帝”就是“蒂”,古作“柢”,和“根”字是双声互训的(详见吴大澄《《字说》)。所以说:

物本乎天,人本乎祖(《礼记·郊特牲》)。

宇宙间的物质,本来是唯一的。有一种力,叫它“凝集”起来,就成为有形有质的“物”;凝聚的力散了,便又分离做无数“小分子”(也可以说是“原子”),浮游空间。这期间又起变化,而再成为别种的“物”。所以说:

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易系辞》。精气是“精的气”,精是“凝集得极坚密”的意思。所以说“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老子》〉。真和“填”、“阗”等同音,是充实的意思)。

那么一切万有,无非一种原质所流动而变化的了。所以说:

凡物之“精”,此则为“生”,下生五谷,上为列星,流于天地之间则为鬼神(《管子》)。

有形有质的物,都有个局限。“最小而可称为无”的“原子”,却是没有的,是无所不遍的,所以宇宙之间是充实的。所以说:

“神”无方而易无体(《易·系辞》)。

惟“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同上)。

“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视之而不见,听之而不闻,体物而不可遗(《礼记·中庸》)。

这么说,中国古代的哲学,又近乎“泛神论”了。

以上所述,用科学的眼光看起来自然不能满足,然而古代一切思想,没有不以此为根据的。因为有生于无,所以“贵无”(“无”不但是老子所贵,就孔子也说“以致五至而行三无”〈《礼记·孔子闲居》〉。“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论语·卫灵公》〉)无就是虚,所以又“贵虚”(《韩非子·主道》:虚则知实之情,静则知动者正)。有的起初,是“一而未分”的,所以“贵一”(《老子》: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王侯得一以为天下贞。《吕氏春秋·大乐》:故一也制今,两也从听。是以圣人抱一以为天下式)。因为贵一;所以要“反本”(《老子》: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礼记·大学》: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从政治上讲起来,就要“正本”;君主的责任权力,就从此发生。从道德上说起来,也就发生“报本”之义(董仲舒说:是故圣人深探其本而反自贵者始,故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正万民以正四方。《公羊》元年春王正月,《何注》:春秋以元之气,正天之端,以天之端,正王之政,以王之政,正诸侯之即位,以诸侯之即位,正境内之治)。本就是中,所以贵“守中”(“皇极”的“极”训中,老子多言数穷,不如守中)。凡物之生,都是积微成著的,所以要“慎微”(古人说从无而至有,有形无形,算做一个阶段,先要有形,才能有体。微是无形的意思,著是有形的意思。所以《乾凿度》说:“天气三微而成著,三著而成体。”《荀子·赋篇》说:“物精微而无形。”《老子》:“抟之不得名曰微。”《孙子》:“微乎微,微至于无形”)。是从小到大的,所以要“慎始”(《大戴礼·保傅》:正其本,万物理。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故君子慎其始也),要“谨小”(谢承《后汉书》载李咸奏:春秋之义,贬纤介之恶,采豪末之始),要“慎独”(独的本义训小,不训单独。《礼记·礼器》:“观天下之物,无足以称其德者。则得不以少为贵平〈古少小二字互通〉。是故君子慎其独也。”《大学》、《中庸》的慎独,也是如此讲,并不是说独居之时〈所以说诚于中,形于外,也是积微成著的意思〉。《六韬》“太公曰:凡兵之道,莫过于一。一者,能独往独来。”这个“独”字,也是训小的。《易》初六童观,马融注童,犹独也)。生又唤做“善”,所以贵“积善”(既生之后,逐渐长成,谓之善。这是“善”字的本义。因为生机畅遂,是人人所乐,才引申为善恶之善。《易·系辞》: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这个“善”字,是用的本义。因为善是逐渐生长的意思,所以贵乎积〈《易·文言》:“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把由来者渐训积不善,可见善是继续生长的意思〉。逐渐生长的东西,要等它发达到极点才好,所以说“止于至善”〈《礼记·大学》〉)。这种问题,都是在极幽深玄远的地方的(万物的起源,古人在空间上,设想它在极高极远的地方。所以说“天玄而地黄”。玄是黑色,深远之处,一定是黑暗而不可见的。所以《后汉书·张衡传》注说:“玄,深也。”〈《庄子》“天下以深为根”〉在时间上,设想它在极悠久的年代。所以说“天为古,地为久”〈《周书·周祝篇》〉。“天”字训古,确是古义,所以郑康成注《尚书》粤若稽古,训稽古为同天。俞正燮说:“《三国志》、《书正义》,均诋郑氏信纬,以人系天,于义无取。且云:古之为天,经无此训,不悟《诗》云,古帝命武汤,正是经训古为天。”〈《癸巳类稿》卷一〉)。所以贵“知几”(《易·系辞》:“知几其神乎。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尚书大传》:“旋机者何也?机者,几也,微也。其变几微,而所动者大,谓之旋机。”正是“几者动之微”的“的诂”),贵“极深研几”(《易·系辞》:夫易,圣人之所以极深而研几也)。万有的起源,是一种动力。这种动力,是动而不已的。所以贵“变通”,忌“执一”(《易·系辞》:“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孟子》:“子莫执中,执中为近之,执中无权,犹执一也”)虽然动而不已,然而仍有其“不变”者存(譬如四时昼夜,终而复始),所以说这一种动是“循环”的(《史记·高帝本纪赞》:三王之道若循环,终而复始),所以说“天道好还”(四字见《老子》。所以易有“变易”、“不易”二义);因为“天道好还”,所以说“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也见《老子》),所以说“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也是《老子》的话)。因为宇宙间的事物,都有天然的规则秩序,人在其间,也莫能自外;所以贵乎“法自然”(《老子》:道法自然)。

以上所说,不过是略举数端。若要备细推论起来,便是千言万语也不能尽。然而可见古代的宗教、哲学、政治、伦理……都有一贯的原理,存乎其间。从这种原理上,推衍发展,而成为社会上的一切现象。可见得这种思想,看似幽深玄远,却是社会上一切显著的现象的根本(因为人的做事,总有一部分的原因在心理上,不能全用物质说明的),研究社会现象的科学的人,实在不容蔑视的。

以上所说,都偏于思想一方面,可以算是古代的哲学史。无论哪一种哲学,决没有能完全否认宗教的;无论哪一种宗教,也总含有几分哲学上的解释。何况古代,岂有只有哲学上的思想,没有宗教上的感情的道理呢?咱们既明白了古代的哲学思想,便可以进而考究古代宗教上的崇拜。

中国是进化极早的国,它的宗教,绝不是“拜物教”等劣等的宗教。它宗教上的崇拜,和哲学的思想是可以一贯地说明的。它所崇拜的对象,是什么呢?可以说是天象。

古人认阴阳二力为万物的起源,所以他们所崇拜最大的对象便是“天地”。但是物之生,是由于四序的推行,这是显而易见的。所以次于天地的崇拜,便是“四时”。把四时分配在“四方”,再加以上天下地,就是“六合”。从六合之中,除掉了一个天,便成“五方”。把古人所说“物质生成的五种形态”配上去,就成了五行。再加之以“四隅”。那么,单就四正四隅说起来,就成了“八卦”。连着中央算,就成了“九宫”。适和古人“一生二,二生三,三三而九”的思想相合。九宫的周围,却有十二,所以又有所谓“十二支”,适可以配十二月。把三和五相乘,就是十五,于是又找到一个Magic square,填在九宫里头,就成了后世所谓“洛书之数”了(《大戴礼·盛德篇》:明堂者,二九四,七五三,六一八。这分明是一种Magic square。后世的人,却把它看做一种神秘的东西,欲知其详,可看胡渭《易图明辨》)。

古人所认为生物的本源的,是天地和四时,所以有所谓五帝,又有所谓六天。《郊特牲正义》说:

指其尊极清虚之体,其实是一;论其五时生育之功,其别有五;以五配一,故为“六天”……又《春秋纬》紫微宫为“大帝”。又云:北极耀魄宝。又云:大微宫有五帝座星:青帝曰灵威仰,赤帝曰赤熛怒,白帝曰白招拒,黑帝曰汁光纪,黄帝曰含枢纽。

六天之中,昊天上帝耀魄宝,是不管事的(古代的君主,要无为而治,最初就是取象于此)。所以论生育之功,只有五帝,五帝之中,青帝主春生,赤帝主夏长,白帝主秋杀,黑帝主冬藏,黄帝就是地,为什么天不管事,地却要管事呢?《白虎通·五行篇》说:

地之承天,犹妻之事夫,臣之事君也;其位卑;卑者亲视事,故自同于一行,尊于天也。

那么,地的管事,又在什么时候呢?它说:

土王四季各十八日……土所以王四季何?木非土不生,火非土不荣,金非土不成,水非土不高;土扶微助衰,历成其道,故五行更王,亦须土也。王四季,居中央,不名时(同上,又,行有五时有四何?……土尊不任职,君不居部,故时有四也。按木,火,金,水,各王七十二日,合土王四季各十八日,等于三百六十日)。

然则水火木金土,又是什么东西呢?按《白虎通》解释五行的“行”字道:“言行者,欲言为天行气之义也。”古人把气认做万物的原质,说“行气”,就是把气变做有形有质之物,就是“万物的生成”。所以《书·洪范正义》解释五行的“次序”道:

万物成形,以微著为渐;五行先后,亦以微著为次。水最微为一,火渐著为二,木形实为三,金体固为四,土质大为五。

他们又说他们的“生克”和“配合”道:

木生火者,木性温暖,伏其中,钻灼而出,故生火。火生土者,火热,故能焚木,木焚而成灰,灰即土也……金居石,依山津润而生,联土成山,山必生石,故土生金。金生水者,少阴之气,温润流泽,销金亦为水……故金生水。水生木者,因水润而能生,故水生木(萧吉《五行大义》)。

五行所以相害者:天地之性,众胜寡,故水胜火也;精胜坚,故火胜金;刚胜柔,故金胜木;专胜散,故木胜土;实胜虚,故土胜水也 (《白虎通·五行篇》)。

这全是把当时一种幼稚的“物质思想”,附会上去的。至于上帝,虽不管事,也有“下行九宫”之说。

《后汉书·张衡传》注引《乾凿度》:太乙取其数以行九宫。郑玄注:太一者,北辰神名也。下行八卦之宫,每四乃还于中央。中央者,地神之所居,故谓之九宫。天数大分,以阳出,以阴入,阳起于子,阴起于午,是以太一下行九宫,从坎宫始。自此而坤,而震,而巽,所行者半矣,还息于中央之宫。既又自此而乾,而兑,而艮,而离,行则周矣。上游息于太一之星,而反紫宫也(昊天上帝,又名太一。见《周礼》郑注。《南齐书·高帝纪》九宫者:一曰天蓬,以制冀州之野;二为天芮,以制荆州之野;三为天冲,其应在青;四为天辅,其应在徐;五为天常,其应在豫;六为天心,七为天柱,八为天任,九为天英,其应在雍,在梁,在扬,在兖)。

这种说法,和《易·系辞》帝出乎震,齐乎巽,相见乎离,致役乎坤,说言乎兑,战乎乾,劳乎坎,成言乎艮相合的。

以上的话,用如今人的眼光看起来,荒唐极了。然而古代的社会现象,也无一不出乎此,即以政治论,万物的生成,都出于天;天上主化育的,就是五帝;王者代天宣化,所以有“感生”之说(《诗·生民·正义》引《五经异义》:“诗齐,鲁,韩,《春秋公羊》说,圣人皆无父,感天而生。”按《诗》“履帝武敏歆”,郑笺:“帝,上帝也,敏,拇也……祀郊媒之时,时则有大神之迹,姜嫄履之,足不能满,履其拇指之处,心体歆歆然……于是遂有身……后则生子……是为后稷。”又《商颂》:“天命玄鸟,降而生商”,郑笺:“玄鸟,也……汤之先祖,有娀氏女简狄……遗卵……简狄吞之而生契。”郑康成先学韩诗,笺诗多同韩义。感天而生,所以谓之天子)。四序之运,成功者退,所以有“五德终始”之说(俞樾《达斋丛说》:五德更王,古有二说。《汉书·律历志》载《三统历》曰:唐火德,虞土德,夏金德,商水德,周木德,此一说也。《文选·齐安陆昭王碑》注引《邹子》曰:五德从所不胜,虞土,夏木,殷金,周火,又一说也……秦自谓以水德王,此相胜之说。周火故秦水也。汉自谓以火德王,此相生之说,周木故汉火也……)既有五德终始之说,一姓就不能终有天下,所以有“易姓革命”之说,革命的命,是指天命而言,所以王者之兴,有受命之说(受命是指符瑞而言。有一种符瑞出现,便是天命他做天子的证据。譬如“河图洛书”,就是符瑞的一种。详见《诗·文王篇·正义》。《孟子·万章篇》……然则舜有天下也,孰与之,曰:天与之。天与之者,谆谆然命之乎?曰:否,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之。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天与之,人与之,故曰: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尧崩,三年之丧毕,舜避尧之子于南河之南,天下诸侯朝觐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讼狱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讴歌者,不讴歌尧之子而讴歌舜,故曰天也……《泰誓》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此之谓也。把天心和民意,打成一撅,荒怪之说,一扫而空,高则高矣,然而是儒家的学说,不是古代的事实)。王者的治天下,全是奉行天意,所以治定之后,要封禅以告成功(《白虎通·封禅篇》:王者易姓而起,必升封泰山何?报告之义也。始受命之日,改制应天;天下太平功成,封禅以告天也)。所以王者的治天下,是对于天而负责任;既然是对于天而负责任,对于人自然是不负责任的了。这是从大处说的,若要逐一仔细说起来,就千言万语也不能尽。读者诸君,请把惠氏栋的《明堂大道录》看一遍,就可以知道古代一切政治和宗教的关系了(因为明堂是中国最早一个神秘的东西,一切宗教上的崇拜,都在这里头,一切政治,都在这里头施行,一切学术,也都发源于此的)。此外一切现象,古人也没有不用宗教去解释它的。看《白虎通》的《五行篇》,就可以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