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东周以后的学派

研究古代的学术,先得明白两种道理:

其一,古代的学术,是和宗教合而为一的;到后世才从宗教中分了出来。

其二,古代的学术,是贵族所专有的;到后世才普及到平民。

因此,讲我国的学派,只得从东周以后起,因为西周以前,学术是和宗教合而为一的,是贵族所专有的。看本章第一节,已经可以明白它的思想;看了古代的一切制度,就可以明白它的外形了。

东周以后的学派,可考见的,无过于《史记·太史公自序》里头,述他的父亲谈所论六家要旨和《汉书·艺文志》所根据的刘歆《七略》。且把它节录在下面。

司马谈所论,是“阴阳”、“儒”、“墨”、“法”、“名”、“道德”六家。他说:

……尝窃观阴阳之术,大祥(《正义》顾野王云:祥……吉凶之先见也)而众忌讳,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是以其事难尽从;然其序君臣父子之礼,列夫妇长幼之别,不可易也。墨者俭而难遵,是以其事不可遍循;然其强本节用,不可废也。法家严而少恩;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矣。名家使人俭而善失真;然其正名实,不可不察也。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

这几句话,是总论六家得失的。以下又申说他的所以然道:

夫阴阳,四时、八位、十二度、二十四节,各有教令;顺之者昌,逆之者不死则亡。未必然也,故曰使人拘而多所畏。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经也,弗顺,则无以为天下纲纪,故曰: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儒者以六艺为法;六艺经传以千万数,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解其礼。故曰:博而寡要,劳而少功。若夫列君臣父子之礼,序夫妇长幼之别,虽百家弗能易也。墨者亦尚尧舜道,言其德行曰:堂高三尺,土阶三等,茅茨不剪,采椽不刮。食土簋,啜土刑,粝粱之食,藜藿之羹。夏日葛衣,冬日鹿裘。其送死,桐棺三寸,举音不尽其哀。教丧礼,必以此为万民之率,使天下法……夫世异时移,事业不必同,故曰:俭而难遵。要曰强本节用,则人给家足之道也。此墨子之所长,虽百家弗能废也。法家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则亲亲尊尊之恩绝矣。可以行一时之计,而不可长用也,故曰:严而少恩。若尊主卑臣,明分职,不得相逾越,虽百家弗能改也。名家苛察缴绕,使人不得反其意,专决于名而失人情(按好比论理学〈逻辑学〉,过偏于形式,而不顾事实);故曰:使人俭而善失真。若夫控名责实,参伍不失,此不可不察也。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其实易行,其辞难知。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无成势,无常形,故能究万物之情。不为物先,不为物后,故能为万物主。有法无法,因时为业;有度无度,因物与合。故曰:圣人不朽,时变是守。虚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纲也。群臣并至,使各自明也……

他所主张的,虽是道家,然而他篇首说:“《易大传》: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途。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直所从言之异路,有省不省耳。”则他也承认此六家是同可以为治的。他议论当时的学问,专取这六家,大概也就是取其可以为治的意思(如农家、兵家等,不是用于政治上的,所以都没论及)。

刘歆的《七略》,除《辑略》是“诸书之总要”外,其《六艺》一略,和《诸子略》里的儒家,是重复的。《诸子略》中,分为“儒”、“道”、“阴阳”、“法”、“名”、“墨”、“纵横”、“杂”、“农”、“小说”十家;其中去小说家,谓之“九流”。《诗赋》一略,和学术无甚关系(在后世的文学中,也只占一小部分)。《兵书》一略,又分“权谋”、“形势”、“阴阳”、“技巧”四家。《术数》一略又分“天文”、“历谱”、“五行”、“蓍龟”、“杂占”、“形法”六家。《方技》一略,分“医经”、“经方”、“房中”、“神仙”四家。其中尤以《诸子》一略,为学术的中坚,咱们且节录它所论各家的源流宗旨如下:

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明教化者也……

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术也……

阴阳家者流,盖出于羲和之官。敬顺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此其所长也。及拘者为之,则牵于禁忌,泥于小数,舍人事而任鬼神。

法家者流,盖出于理官。信赏必罚,以辅礼制……

名家者流,盖出于礼官。古者名位不同,礼亦异数。孔子曰: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墨家者流,盖出于清庙之守。茅屋采椽,是以贵俭;养三老五更,是以兼爱;选士大射,是以上贤;宗祀严父,是以右鬼;顺四时而行,是以非命;以孝视天下,是以尚同……

纵横家者流,盖出于行人之官。孔子曰:诵诗三百,使于四方,不能颛对,虽多,亦奚以为。又曰:使乎使乎。言其当权事制宜,受命而不受辞,此其所长也。及邪人为之,则尚诈谖而弃其信。

杂家者流,盖出于议官。兼儒墨,合名法,知国体之有此,见王治之无不贯……

农家者流,盖出于农稷之官。播百谷,劝耕桑,以足衣食……及鄙者为之,以为无所事圣王,欲使君臣并耕……

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如或一言可采,此亦刍荛狂夫之议也。

它又论兵家道:

权谋者,以正守国,以奇用兵,先计而后战,兼形势,包阴阳,用技巧者也。形势者,雷动风举,后发而先至,离合背乡,变化无常,以轻疾制敌者也。阴阳者,顺时而发,推刑德,随斗击,因五胜,假鬼神,而为助者也。技巧者,习手足,便器械,积机关,以立攻守之胜者也。兵家者,盖出古司马之职,王官之武备也……

又论术数道:

天文者,序二十八宿,步五星、日、月,以记吉凶之象,圣王所以参政也……历谱者,序四时之位,正分至之节,会日、月、五星之辰,以考寒、暑、杀、生之实……五行者,五常之刑气也……皆出于律历之数……而小数家因此以为吉凶,而行于世,浸以相乱……蓍龟者,圣人之所用也……杂占者,记百事之象,候善恶之征……众占非一,而梦为大……盖参卜筮……形法者,大举九州之执,以立城郭室舍形人及六畜骨法之度数,器物之形容以求其声气贵贱吉凶;犹律有长短,而各征其声,非有鬼神,数自然也……数术者,皆明堂羲和史卜之职也……

又论方技道:

医经者,原人血脉、经络、骨髓、阴阳、表里,以起百病之本,死生之分,而用度箴、石、汤、火所施,调百药齐和之所宜……经方者,本草、石之寒、温,量疾病之浅、深,假药味之滋,因气感之宜,辨五苦六辛,致水火之齐,以通闭,解结,反之于平……房中者,情性之极,至道之际,是以圣王制外乐以禁内情,而为之节文……乐而有节,则和平寿考……神仙者,所以保性命之真,而游求于其外者也……方技者,皆生生之具,王官之一守也;大古有岐伯、俞拊,中世有扁鹊、秦和……汉兴,有仓公……

以上所论,除儒、道、阴阳、法、名、墨六家,和司马谈所论重复外。杂家不能称家,小说家只是收辑材料,不能称学。术数一略,包括天文学、历学和古代的宗教学,亦不能出于阴阳家以外。方技四家,实在只算得一个医家(医经是医学;经方是药物学;房中是专研究生殖一科的;神仙虽然荒唐,却也以医学为本,所以现在的《内经》,屡引方士之说,后世的方士,也总脱不了服食等事)。与纵横家、农家、兵家都在司马谈所论六家之外。所以我国古代的学术,有:

儒家(偏于伦理政治方面)、道家(偏于哲学)、阴阳家(古代的宗教家言,包括天文、律、历、算数等学)、法家(偏于政治法律方面)、名家(近乎论理学)、墨家(也在伦理政治方面。而敬天明鬼,比起儒、道两家来,宗教味略重)、纵横家(专讲外交)、农家、兵家、医家。

而诗赋一略,也可以称做文学。

它推论各家学术,以为都出于王官。虽所推未必尽合,而“其理不诬”。可以见得古代学术为贵族所专有的情状。

以上所论,战国以前学术界的大略情形,可以窥见了。至于详论它的分歧变迁、是非得失,这是专门研究学术史的事,不是普通历史里讲得尽的,所以只好略而不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