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后汉的灭亡和三国

第一节
后汉的乱源

两汉时代,总算是中国统一盛强的时代;两汉以后,便要暂入于分裂衰弱的命运了。这个分裂衰弱的原因也甚多,追溯起来,第一件便要说到“后汉时代的羌乱”。

羌族的起源和分布,已见第一篇第六章第四节,和本篇第四章第二节。这一族分布的地方,是很广的。现在专讲后汉时在中国为患的一支,《后汉书·羌传》说:

羌无弋爰剑者:秦厉公时,为秦所拘执,以为奴隶……后得亡归,而秦人追之急,藏于岩穴中,得免。羌人云:爰剑初藏穴中,秦人焚之;有景,象如虎,为其蔽火,得以不死。既出,又与劓女遇于野,遂成夫妇。女耻其状,被发覆面,羌人因以为俗。遂俱亡入三河间(《注》:“黄河、湟水、赐支河也。”按:赐支就是析支,就是河曲之地,不能另算做一条河。所以注引《续汉书》作“河湟之间”)。诸羌见爰剑被焚不死,怪其神,共畏事之,推以为豪。河湟少五谷,多禽兽,以射猎为事;爰剑教之田畜,遂见尊信;庐落种人依之者日益众。羌人谓奴为“无弋”,以爰剑尝为奴隶,故因名云。其后世世为豪。至爰剑曾孙忍时,秦献公初立,欲复穆公之威,兵临渭首,灭狄豲戎,忍季父邛,畏秦之威,将其种人附落而南,出赐支河曲数千里;与众羌绝远,不复交通。其后子孙分别,各自为种,任随所之:或为牦牛种,越巂羌是也(如今四川的西昌市);或为白马种,广汉羌是也(如今四川的广汉市);或为参狼种,武都羌是也(如今甘肃的陇南市武都区)。忍及弟舞,独留湟中,并多娶妻妇;忍生九子,为九种;舞生十七子,为十七种。羌之兴盛,从此始矣。

《后汉书》说越巂、广汉、武都诸羌,都是爰剑之后,这句话恐未必十分可信。但因这一段文字,可以证明两汉时代,为中国患的羌人确是居湟中这一支。湟中是个肥沃的地方,爰剑又是个从中国逃出去的,他的文明程度,总得比塞外的羌人高些,看“教之田畜,遂见尊信”八个字,就可以明白。

这一支羌人的根据地,是从河湟蔓延向西南,包括青海和黄河上游流域。它的文明程度颇低,而体格极其强悍(《后汉书》说它“堪暑耐寒,同之禽兽”);而且好斗。部落分离,不能组织大群;又好自相攻伐,要到一致对外的时候,才“解仇诅盟”;事情一过,就又互相攻伐了,这也是羌人的一个特色(这个是因为它所处的地方,都是山险,没有广大的平原的缘故。羌人在历史上,始终不能组织一个强大的国家,做出大一点的事业,也是为此)。

汉朝和羌人的交涉,起于武帝时,这时候,匈奴还据着河西(参看第四章第一节),和羌人所据的湟中,只隔着一支祁连山脉;武帝防它互相交通,派兵击破羌人,置个护羌校尉统领他。羌人就弃了湟水,西依西海(青海)盐池(在青海西南)。王莽时,羌人献西海之地,王莽在此设置了一个西海郡,莽末内乱,羌人就乘此侵入中国。后汉时羌人一支占据河北大允谷和大小榆中一带(在如今平番导河一带),颇为边患,和帝时,才把它打破,重置了西海郡;而且夹着黄河,开列屯田。从此从大小榆谷到西海,无复羌寇。然而降羌散布郡县的很多(在安定、北地、上郡的,谓之东羌。在陇西、汉阳、金城的,谓之西羌)。中国的吏民豪右,都不免“侵役”它。公元107年,罢西域都护和校尉,发羌人去迎接它。羌人颇有逃散的。郡县到处“邀截”,又不免骚扰。于是各处羌众,同时惊溃。“东寇三辅,南略益州”。凉州的守令,都是内地人;见羌势已盛,无心战守,都把郡县迁徙到内地来;百姓有不愿意迁徙的,就强迫“发遣”;死亡流离,也不知多少。直到公元18年,才把三辅肃清,凉州还没有平定,而军费已用掉二百四十亿。到顺帝时,凉州也算平定了,才把内徙的州县,依旧回复。不多时,羌人又叛。用兵十余年,又花掉八十多亿的军费。到桓帝即位,才用段颎做校尉,去讨叛羌,这个段颎,是以杀戮为主义的。他说:“昔先零作寇,赵充国徙令居内,煎当乱边,马援迁之三辅。始服终叛,至今为梗,犹种枳棘于良田,养蛇虺于室内也。臣欲绝其本根,不使能殖。”于是从公元159年起,至公元169年止,用兵凡十一年。把西羌直追到河首积石山,东羌蹙到西县(如今甘肃的秦安县)山中,差不多全行杀尽。这历年的羌乱,才算靠兵力镇定(羌乱的详细,可参看《后汉书》本传,和任尚、虞诩、段颎、皇甫规、张奂等传)。

后汉的羌人,并不算什么大敌,它的人数,究竟也并不算多,然而乱事的蔓延,军费的浩大,至于如此。就可见得当时军力的衰弱,政治的腐败(这件事情,和清朝川楚教匪之乱,极其相像。军费自然十之七八,都是用在不正当的方面的)。却是:一、凉州一隅,因此而兵力独厚;二、其人民流离迁徙之后,无以为生,也都养成一个好乱的性质,就替国家种下一个乱源。

政治腐败,它的影响,绝不会但及于凉州一隅的。咱们现在,要晓得后汉时代社会的情形,且引几段后汉人的著述来看看。

今察洛阳:资末业者,什于农夫;虚伪游手,什于末业。是则一夫耕,百人食之;一妇桑,百人衣之。以一奉百,孰能供之。天下百郡千县,市邑万数,类皆如此;本末不足相供,则民安得不饥寒(《论衡·务本篇》)。

王侯贵戚豪富,举骄奢以作淫巧,高负千万,不肯偿债;小民守门号呼,曾无怵惕惭怍哀矜之意(同上,《断讼篇》)。使饿狼守庖厨,饥虎牧牢豕,遂至熬天下之脂膏,生人之骨髓……豪人之室,连栋数百,膏田满野,奴婢千群,徒附万计,船车贾贩,周于四方,废居积贮,满于都城,奇赂宝货,巨室不能容,马牛羊豕,山谷不能受,妖童美妾,填乎绮室,倡讴妓乐,列乎深堂(《昌言·理乱篇》)。

井田之变:豪人货殖馆舍,布于州郡,田亩连于方国……财赂自营,犯法不坐,刺客死士,为之投命。至势弱力少之子,被穿帷败,寄死不敛,冤困不敢自理(同上《损益篇》)。

这种情形,说来真令人“刿心怵目”。却是为什么弄到如此?这是由于汉朝时候的社会,本不及后世的平等。它的原因,是由于:一、政治上阶级的不平;二、经济上分配的不平。这个要参看第十五章第五节和第七节才得明白。这种不平等的社会,倘使政治清明,也还可以敷衍目前,为“非根本的救济”;却是后汉时代,掌握政柄的不是宦官就是外戚,外戚是纨绔子弟,是些无知无识的人,宦官更不必说。他们既执掌政权,所用的自然都是他们一流人,这一班人布满天下,政治自然没有清明的希望。要晓得黑暗的政治,总是拣着地方上愚弱的人欺的,总是和地方上强有力的人,互相结托的。所以中央的政治一不清明,各处郡县都遍布了贪墨的官;各处郡县都遍布了贪墨的官,各处的土豪,就都得法起来。那么,真不啻布百万虎狼于民间了(灵帝开西邸卖官,刺史守令,各有价目。尤其是直接败坏吏治的一件事情)。

所以张角一呼,而青、徐、幽、冀、荆、扬、兖、豫八州的人,同时响应。张角是巨鹿人,他自创一种妖教,名为“太平道”。分遣弟子“诳诱四方”,十余年间,众至数十万,他把这些人分做许多“方”(大方万余人,小者数千),暗约公元184年(灵帝中平元年)三月五日同时起事。还没有到期,给自己同党的人告发了,张角就“驰敕诸方,一时俱起”。中外大震。这种初起的草寇,论兵力,究竟是不济事的。灵帝派皇甫嵩、朱儁等去讨伐,总算不多时就戡定了。然而从此之后,到处寇盗蜂起,都以“黄巾”为号(张角的兵,都是把黄布包着头的,所以人家称他们为黄巾)。郡县竟不能镇定。因为到处寇盗蜂起之故,把州刺史改做州牧,于是外权大重,就成为分裂的直接原因(参看第八章第一节、第十五章第一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