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突然变大了。
祝灯灯将卫衣的帽子套在头上,尽量在树下行走,可是路边的这排大树也对这场雨毫无办法,反而由于树叶上累积了大量雨水,一下子砸落下来,祝灯灯不仅被淋湿,还被淋得很疼。
还好离家不远了。
“祝家小馆”亮着灯的招牌就在眼前,祝灯灯一鼓作气,决定在最后阶段进行冲刺。
事实证明这个决定是英明的。到家后,母亲姜千兰说的第一句话不是“为什么没带伞”,而是“赶紧去洗澡,裤脚管都脏透了”!
脚踩在湿透的运动鞋里特别难受,祝灯灯穿过一楼的一张张餐桌,走到楼梯口。父亲从厨房探出头来:“灯灯,你回来啦。”
“没有,你看到的是一个冤魂。”祝灯灯有气无力地回答。
“又胡说什么呢。”父亲说,“这么狼狈,赶紧换身衣服下来吃晚饭吧。”
“我在外面吃过了。”
“怎么又吃过了?”
祝灯灯在楼梯上停下,回过头说:“老爸,看电影啊,总要吃点东西的。上面表演中国功夫,我表演中国空腹吗?”
这时,姜千兰走了过来,拦在厨房门口说:“七号桌,糖醋小排,西湖醋鱼。你让灯灯先去洗澡,要不感冒了怎么办,你怎么这么爱偷懒呢?”
“马上、马上。”父亲朝祝灯灯做了个委屈的表情,把头缩了回去。
姜千兰对祝灯灯说:“洗完澡换好衣服赶紧下来啊,不等你吃饭的。”
“本来就不用等。”
“要不是你回来这么晚,本来是不用等。”姜千兰叉着腰说。
“我刚跟爸说了,我在外面吃过回来的。”
“听到了,电影院嘛,爆米花、薯片,还能吃什么,这叫正经晚饭吗?”
“还有炸鸡。”祝灯灯补充道。
“怎么又吃炸鸡!说了多少次了,外面饭店里的炸鸡不干净,你爸做的不好吃吗?”
“本来想带我同学回来吃的。可同学说,她妈妈说了,外面饭店里的炸鸡不干净。”
祝灯灯摆摆手,转过楼梯转角,消失在母亲的视线中。
姜千兰叹了口气,不甘心地喊道:“等你啊,一起吃晚饭。”
楼上传来一声“我不”,然后是关门声。
要在这个暑假,做一件以前从来没做过的事情!
两个月前,祝灯灯给自己定下了这个目标,并且对此充满期待。冲澡的时候,祝灯灯回忆今天做了些什么事,发现无非又是逛街、发呆、闲聊、吃饭、看电影……
这意味着今天和过去两个月的大部分时间一样,是在无所事事中度过的。这让她有了一些愧疚感。
不过洗完澡,换上干净舒适的家居服,走进卧室躺在床上的时候,她的思维仿佛随之苏醒。
——无所事事地度过三个月,不就是以前从来没做过的事情嘛!
不愧是我!祝灯灯兴奋得都不想再犯懒了。她下床,走到卧室角落的玻璃缸前。
祝灯灯用手指敲了敲玻璃缸,说:“聪聪,笨笨,你们今天怎么样?”
其中一只乌龟慢慢转过头,看了她一眼,但是没有回答。
“笨笨,你呢?”祝灯灯对另外一只乌龟说。
当然,这只乌龟也没有回答。
“你是不是从昨天开始就保持这个动作了?”祝灯灯想到一件事,笑了下说,“我今天在商场看到一个人,身上涂得像铜像似的,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但我知道他是真人,在搞行为艺术呢。我就和我同学在那儿盯着他看,看了老半天,那人肯定不想认输啊,动作做得更标准了,那股认真劲都让我开始反思人生了。结果我同学问我‘你爱看这个?’,我说没有,我想我家乌龟了,它也经常一动不动老半天。哈哈哈,后来我们就逃进电影院了,那人被检票员拦了下来。”
说完,祝灯灯又小声敲了两下玻璃,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她从床头捡起一本新买的小说,把枕头往上摆,选择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靠在上面开始看书。
这是一本侦探小说,祝灯灯之前并不常看这类书籍,这本书吸引她的点是作者不愿意透露身份。她也是看了简介才知道,这种作家有一个固定称呼——蒙面作家。
看了几页她就明白作者为什么不愿意透露姓名了。考试做不出来题的时候,她也想不写名字就交卷。
当然了,这只是祝灯灯的共情和联想,她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从来没有交过白卷。
“灯灯!”楼下传来母亲的叫喊声,“弄完了吗?吃饭了!”
祝灯灯把书合上,深吸了一口气,用响亮的声音回应道:“你听到我的声音应该清楚我现在有多饱吧——”
“你再不下来,我就端着饭菜去你房间咯。”
听到这句话的十秒钟后,祝灯灯出现在了楼下。
“这才对嘛,不吃饭怎么行?”姜千兰露出欣慰的表情,“你坐吧,我去端菜。”
祝灯灯环视一圈,现在快晚上十一点了,饭店准备打烊,已经不招待新来的客人。不过还是有一个客人坐在角落的位子上,拿着一本笔记本在看,不时还在上面用笔记录着什么。他的面前是完全没有动过的西湖醋鱼和小排。
“我来帮忙吧,你们辛苦一天了。”祝灯灯走进厨房说。
“你吃就行了,别添乱。”姜千兰两手各拿一盘菜,拒绝了祝灯灯。
祝灯灯很不开心,好心帮忙不但没一句感谢,反而还被说添乱。在父母的眼中,自己是个连端盘子都不会的小孩子。可是这样的自己,下个月就要一个人去国外上学了,真是很矛盾。不过她习惯了,和往常一样,没有顶嘴,心里消化掉之后,默默退出厨房。
抽了几张纸巾,把餐桌擦了一遍后,她坐了下来,母亲这时也把菜端上了桌。
“都是你爱吃的菜,多吃点。”母亲说着,开始给祝灯灯盛米饭。这时,父亲祝伯彬也出来了。
祝灯灯实在是一口饭都吃不下,她刚才其实隐瞒了关键内容,从电影院出来后,她和同学又去吃了一顿火锅。不过这种事,就没必要主动说了。
“怎么不吃?”祝伯彬夹了一块肉到祝灯灯碗里。
“我真的不饿。”
“不饿,就是还没饱,还能吃。”姜千兰瞪着眼珠说道。
“对不起,我口误了,饱了,我真的太饱了。”
“你在外面吃什么了,这么饱?”
祝灯灯告诉自己不要慌,洗过澡了,火锅味全没了。
“就……电影不错,精神食粮吃饱了。”
“明白了。”姜千兰说,“精神食粮吃饱了,那耽误不了你吃物质食粮。来,吃。”
“不对,我……”
祝灯灯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她平时算得上伶牙俐齿,甚至可以说很“毒舌”。但唯独和母亲,每次言语交锋她都占不到便宜。无奈之下,祝灯灯只好把话题抛给父亲:“老爸,老妈以前是辩论队的吗?”
“呵呵。不是,因为对方辩友中没有她亲生女儿。”祝伯彬说完,埋头吃饭,算是挂起了中立旗帜。
祝灯灯拿起筷子,选择了看起来最无害的青菜,送进嘴里咀嚼起来。但是青菜里面放了不少油,而且咀嚼了几下之后,祝灯灯还尝到了糖醋小排和西湖醋鱼的味道,她赶紧咽下了肚。
“都串味了。”祝灯灯把筷子放下,感觉胃里的食物已经堆积到喉咙口了,“老爸,你做完菜不洗锅的吗?”
“洗啊,怎么不洗。”
“我都吃出糖醋小排味儿了。”
“哦,那没洗。”
“你刚不是说洗了吗?”
“我是说,做完菜洗,这不还没做完嘛。”
“一天就洗一次锅啊你!太恶心了。”
姜千兰埋怨祝伯彬道:“你呀,别和她开玩笑了,她现在嘴巴这么皮都是你惯出来的。”
“我嘴巴哪里皮——”
祝灯灯还没说完,就被姜千兰打断:“别听你爸瞎说,做完每道菜都洗锅的,不然你没意见,客人还有意见呢。不过糖醋小排是招牌菜,你爸一天要做几十次,锅子都是糖醋味的了,你从小吃到大,又不是第一次知道,怎么就今天有意见?”
祝灯灯重申道:“好吧,我爱糖醋味的青菜,但是今天我实在是吃不下了。”
“看完电影又吃过东西了吧。火锅?”姜千兰一击命中。
“不是吧,我都洗过澡了呀。”
姜千兰哼了一声:“洗澡可洗不掉你的毛病。”
“吃火锅怎么是毛病呢?”祝灯灯不服,“火锅多好吃啊!唉,老爸,你怎么当初不开个火锅店呢,这样我天天回家吃饭。”
“整天吃火锅多不健康啊,你都快出国了,以后想吃你爸做的菜都吃不到,还不珍惜。”
“火锅不健康,我们这会儿吃饭也不健康啊。”祝灯灯说,“现在都几点了,我们才刚吃晚饭。”
“开饭店本来就要和人家吃饭时间错开的。”姜千兰说,“再说了,又不是第一天这样,有规律就行了。你要是去了国外,这个点你们那儿也是晚饭时间。”
“老板,买单。”角落里的客人喊道。
“来了!”
祝伯彬用纸巾擦了擦手和嘴,站起身,朝客人走去。祝灯灯往那边瞟了一眼,看到桌上的菜纹丝未动。
祝伯彬走到客人跟前,看了看桌子,问:“要不要给您拿打包盒?”
“不用了,多少钱?”
祝灯灯凑到姜千兰耳边,小声说:“老妈,看到没,那人点的菜一口没吃。”
姜千兰镇定自若地说:“外面吃了火锅呗。”
“跟你说认真的呢。刚吃完火锅还来下一家饭店?太奇怪了吧。”
“只要付钱,对我来说就不奇怪。我管他吃不吃呢。”
“那你怎么管我吃不吃?”
“废话,能一样吗?”姜千兰瞪了祝灯灯一眼,“他叫我妈吗?”
客人走到门口,突然停下,叫了一声:“妈!”
祝灯灯吓了一跳,然后她看到门口走进两人,一个年轻女性搀扶着一个颤巍巍的老妇人。
“妈,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客人赶紧上前,从另一边搀扶住老妇人,然后对祝伯彬说,“老板,我继续吃,再加两个菜。”
祝伯彬为难地说:“不好意思啊,我们打烊了。”
客人突然变脸,高声说道:“你知道她是谁吗?”
“不……不知道。”
“她是……”
“我是她妈。”老妇人突然说道。
“哦哦……有所耳闻。”
祝伯彬回过头看向姜千兰,姜千兰站起身,边走边说:“抱歉客人,我们真的打烊了,要不这样,您刚才点的两道菜没动过,我给您打包,您去旁边找家饭店,商场那边有一家火锅店,特好吃。”
“火锅不健康,我们不爱吃。”客人还在坚持。
老妇人对姜千兰、祝伯彬笑了笑,说:“没事,不用管他,是我来晚了,下次我赶早。”然后对旁边的年轻女性说,“走吧。”
说完两人正要出门,那名男客人却着急地拦住说:“别啊,妈,难得来一次,你先坐,我来处理。”
客人对姜千兰说:“老板娘,所有的菜,我付双倍价钱。行吗?”
姜千兰说:“这不是钱的事。”
“三倍。”
“……主要是我怕小店不合您口味,老祝,赶紧开锅!”
姜千兰安排三位客人坐下,祝伯彬戴上围裙又钻进了厨房,经过祝灯灯的时候,祝灯灯对父亲说了句:“多放醋。”
然后她看向老妇人,发现老妇人笑着朝她点了点头。
姜千兰重新坐回祝灯灯身旁,看了一眼桌上的菜,说:“一口没动?”
祝灯灯说:“我也等我妈呢。”
“现在你妈来了,赶紧吃。”
“再等等我爸。”
“别贫了,你身在福中不知福,你看你爸,都饿半天了,饭吃两口又得回去工作,钱难赚啊。”
“三倍啊,这还难赚?”
“切。”姜千兰吃了口菜,不自觉开心地笑了起来,“对了,你刚跟你爸说什么?”
“我让他多放醋。那老婆婆看着很爱吃醋。”
“怎么看出来的?”
“儿子为了等她,别的都不敢点,就点了糖醋小排和西湖醋鱼,可见多放醋是不会错的。”
“观察挺仔细啊。”
“没瞎而已。”
“那你说说,儿子为什么等她?那个年轻女性又是谁?”
祝灯灯思考了下,说道:“应该不是老人的女儿,看那个规矩的样子,更像助理、保姆或者随身医护人员。不过大概率可以排除医护人员,老人大半夜冒着雨还出来吃东西,我小声说的话她也能听到,说明身体很健康。儿子等她应该是有求于她,很有可能和钱有关,要不然也不会付三倍的饭钱。”
姜千兰点点头,接着问。
“那老人看着是挺有气质的,像有钱人。不过儿子问她要钱,为什么非得来饭店等她?这种事家里说不是更方便?”
“他们应该不住在一起,而且可能很久都没见过了。”
“你怎么知道?”
“坐在那儿干等半天,菜都不敢动,也不打电话沟通,你说这对母子能亲密到哪里去?看着就特疏远。而且刚才也说了,他点菜只敢点两个带醋的,说明他其实并不知道老人现在爱吃哪些菜,只是凭借遥远的记忆,知道母亲喜欢吃醋。这么笼统的记忆,少说五年没见了吧。”
姜千兰笑了。“说得跟真的似的。”
“我聪明吧?”
“你浑身上下就一张嘴聪明。”姜千兰指了指桌上的菜,“那还不好好照顾它?”
“又来了……”祝灯灯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动作。
母女俩说话的时候,祝伯彬给客人上了新点的菜,随后从厨房又拿出一盘地三鲜,端到祝灯灯面前。“灯灯,你最爱的地三鲜。”
浓郁的香味钻进祝灯灯鼻子,她看着泛着油光的土豆,败下阵来。
“老爸,你太坏了,知道我抵挡不了这个。”
看到祝灯灯主动夹菜吃,祝伯彬朝姜千兰挑了挑眉,面露得意之色。
分针和时针重合在十二点时,“祝家小馆”送走最后的客人。外面的雨已经停了,街头看不到其他行人,最后几盏灯也逐渐熄灭。夏夜的晚风不知从何处吹来,穿门而过,轻抚着祝灯灯的长发。
祝灯灯打了一个饱嗝,感受到一阵舒爽,随即反思自己,又过完了平凡无奇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