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中年为什么那么重要?(首次尝试回答)

现在,让我们尝试着解释中年是什么、为什么我们会有中年。

目前为止,我们已经探讨了中年的成因和来由。我们发现中年是人类一生发育过程的一部分,是“生命时钟”中数以千计的基因的交互作用,把我们的身体和头脑在不同年龄时塑造成不同的模样。我们也思考了几百万年的自然选择是怎么形成了这个计划,让我们拥有现代人类的寿命。我们发现,在中年时,发育的过程和老化、衰老的过程产生了冲突,而这样的冲突让中年变得别有意趣。我们还发现,人类在演化过程中(至少直到农业发展出来为止),大多时候都有许多成年人活到中年,甚至更长命的原因。因此,中年不只是现代的我们“活太久”所遇到的看似不自然的衰退;现代中年可以视为自然选择的产物——帮助我们在久远年代里活下来。

然而,想要体会这些发现有什么意义,还得让这些发现符合我们今天所看到的状况——人类对中年的日常经验和认知。这么说不大科学,不过我们需要找出中年的“目的”(或者说,中年对我们有什么好处)。中年人类演化成什么角色?这些角色是否能解释,为什么人类的中年看起来那么像有规律的过程?换句话说,我们能不能开始解释我在前言中提过的中年的三个特征——为什么中年的改变那么明确、突然又独特?

人类很奇怪。我因为自己的动物学和兽医的背景,所以一向觉得人类只是一种动物——或许聪明,除此之外没什么特别。但我越是拿人类和其他动物比较,人类就越显得古怪突兀。人类用两脚站立,人类的生活史既独特又扭曲,脑容量大得异常,社会结构难以理解,生殖行为怪得不可思议。不论以什么标准来看,人类都很特别,而中年现象则是这个物种的一个关键部分。

灵长类已经很特别了,但人类即使在灵长类之间也与众不同。从某些方面而言,我们让灵长类发展到了极致。例如,灵长类通常存活率高,活得长,而人类的存活率更高,活得更长。人类进入青春期的时间比其他灵长类晚,生出极度不成熟的婴儿,长大成人的速度慢得不得了,因此灵长类不寻常的特征也在人类身上放大了。

不过,在另一些方面,我们完全打破了灵长类的特性。人类女性生产的频率高过其他大型人猿的雌性,哺乳时间也更长。因此,虽然分给每个孩子的资源都很多,但人类女性通常一次照顾好几个后代。人类和其灵长类近亲不同,女人不会等到一个孩子长大、独立之后,才再次怀孕。还有一个明显的例子可以证明人类很独特:人类的女性在生育年龄过了之后,通常还能活很久。男人也会活到那个年纪之后,虽然严格说来还有生育能力,却常常和不再有生育能力的伴侣在一起,实际上是“自主绝育”的状态。接下来,男人让事情更复杂了——他们虽然在年老之后还长期保有生育能力的潜力,却比女人早死。当然,人类的男女两性往往决定不生育后代,这是演化学无法解释的决定。黑猩猩完全不会这样。

令人受挫的是,如果想研究人类寿命不寻常的原因,可以依据的直接证据非常稀少。现存与人类关系最近的近亲是黑猩猩和大猩猩,但它们的生殖生物学和社会组织,与我们差异太大。如果和后农业时期的人类(现代狩猎采集者)比较,又与我们太相似。世界各地人类生活史的状况都相当一致,甚至包括人类学家爱研究的那些方面,例如两性的劳力分配、避免乱伦的系统、社会对婚姻的认知,以及征服女人的机制。

其实,我们如果往其他方面思考,就能找到人类寿命的演化线索。演化生物学现在开始专注于与人类关系较远的灵长类亲戚,试图做出人类族群的数学模拟。突然之间,人类开始显得比较有道理了。原来,人类的生命蓝图有两个惊人的创新:青春期和中年。可惜我们常从消极的角度,来看待青少年和中年这两个最惊人的人类创新,最多将它们视为其他“比较重要”的生命阶段的过渡期。然而,这两个典型的人类生命阶段,涵盖了人生大约一半的时间。我们的生命真的该有一半要花在问题重重又负面的过渡期吗?

当然,青春期和中年是依靠简单的年龄算法联系在一起的。大部分的青少年都有中年父母;这两个生命阶段的人通常在生活中直接接触,原来并非偶然。只有人类在青春期会有十多年的发育过程,我在其他地方说过,人类演化出青春期是为了把无敌的发达头脑发育得更完美,而头脑正是我们这个物种得以成功进化的关键。通过化石、精神科医师的心理分析和脑部扫描等,获得了不少支持这一观点的证据。但与这个故事互补的那一面正是中年。

人类发育延续进入十几岁的这个阶段,可以视为人类儿童已有特性的强化版。人类幼儿的头脑以惊人的速度在消耗能量、吸收新知识,所以需要的能源要大于其他人猿婴儿。头脑的需求使得人类的生命步调和其他动物不同。我们的物种是需要高投资、密集信息的,一切都是为了驱使那颗发达而高需求的头脑的生长、成熟和创造。因此,人类的一生都是在投资——成人把大量资源投入发育中的儿童的头脑,因为头脑在后续的生命中实在太重要了。

生物学家称这种现象为“亲本投资”(parental investment),而人类是豪华版的亲本投资者。不论怎么看,人类父母投资的时间、复杂程度和严苛程度都超过其他动物,当然,这也解释了精疲力竭的中年人的深切呐喊,他们感觉自己为人父母的责任好像没完没了。但我们也该认识到,缺少了这些需求的儿童和青少年,大概很难成长到40岁。现在一般认为,人类的后代生长得太缓慢,因此自然选择使我们在某个时刻停止生育,专注在我们已经有的后代身上。这种停止生育、专于照顾的时限,通常发生在中年。

许多研究显示,亲本投资是一个人生育成功的唯一关键因素——等于是他们繁衍成熟、成功养育后代的能力。现在,我们其实已经演化到了某种地步;对人类而言,亲本投资已经比生育力重要了(这或许能解释为什么尝试怀孕对人类而言会那么难以预测)。在中年的某个时候,我们对已有孩子的投资会变得更为重要,以至于我们不再生更多孩子。说来矛盾,生育这件事本身会变得负面,让人无法专注于为人父母的重要工作。

如果亲本投资驱动了人类中年的演化,我们就得知道亲本投资的真正需求是什么——成年人类究竟为下一代及其迅速成长的头脑提供了什么。

我们主要给了孩子两种东西,其中最重要的是食物。要养育一个18岁的孩子,需要为他提供大量的热量、蛋白质和其他养分。需要搜集食物来喂养发达大脑的孩子,对人类来说是很沉重的压力。举例来说,一个正在发育中的人类新生儿,有87%的能量被发育中的大脑消耗,而其他动物的父母则用不着满足这样的需求。别忘了,一万年前的人得打猎才能得到这一切能量。即使孩子能走能跑之后,我们也不让他们参与收集食物的工作。这状况或许让他们显得像是人类社会的负担,却也能防止他们在搜集食物时遇到危险。和其他灵长类比起来,人类儿童的死亡率很低,一部分原因就是我们不让孩子参与狩猎和采集。人类儿童死亡相对较少,另一个原因是在他们生病的时候,其他人还会为他们提供食物;但许多动物要是“暂时”生病,常常就会饿死。

其实,人类取得食物的整个系统都很独特。大部分的灵长类会消耗大量养分含量低,但非常容易取得的食物——野生黑猩猩的食物大多是唾手可得的。相对之下,人类曾经不得不改变饮食习惯,事情大概发生在200万年前,那时的气候变迁使得非洲草原的面积扩张。非洲的人类为了因应干旱而待在没有遮蔽的地方(这非常不像灵长类的行为),在广大的区域里搜寻食物,希望找到罕见而难以取得的珍贵食粮。灵长类之中,人类特别擅长取得埋在土里、有外壳、外层有毒或跑得比我们快的食物。人类专门找需要技巧才能取得的各式宝贵食物(要靠寻找、挖掘、剥皮、智取),而这大概是我们变得如此聪明的主要因素之一。

当然,人类需要时间来学习这些技巧。黑猩猩5岁大的时候,已经可以取得足够喂饱自己的食物,它们很快就会成为颇有效率的采集者,且在以后的成年岁月里都保有这种能力。相反地,人类大概至少要等到20岁以后,才能对社群的食物储备有所贡献。不过,接下来发生了奇妙的事。现代狩猎采集的社会里,成年成员取得卡路里的能力,会随着学习狩猎和采集技巧而不断提升。研究显示,狩猎采集者在20—35岁之间取得食物的能力会提高3倍。最后,每个人类得到食物的速度,都远超过任何一只黑猩猩。换句话说,人类虽然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学会技能,但最后会非常擅长做这些事情。从这个故事来看,最令人满意的信息是,人类取得食物的能力在45岁达到巅峰(黑猩猩大多活不到那个岁数)。45岁的时候,狩猎采集者的体力逐渐变差,骨质量和灵活度也开始下降,但他们拥有多年的实践经验,所以还是胜过比较年轻的同伴。中年人为社群取得资源的能力一向最强。

提供食物给后代的行为,对人类社会有着惊人的影响。这不是所有成人提供等量的食物喂养年轻成员这么简单;而是有些成员狩猎和采集的成果,就是比其他人丰硕。灵长类群落大多可以全体一起四处游荡,轻松捡食食物,但人类不可能这样。高超的狩猎采集需要技巧和灵活性,不可能同时带着小孩和双亲,所以人类必须分工。社群的一些成员出去找食物,其他人则留下来。除此之外,人类还有一套系统,即没有子女的成员也会贡献资源给成长中的儿童。现代从事狩猎采集的父母从其他成人那里得到帮助——针对南美狩猎采集者进行的研究显示,每对夫妻在抚养子女时,平均会得到另外1.4个成人的帮助。这样看来,人类普遍的趋势是,由成年男性(尤其是中年的成年男性)给为人父母者提供额外的食物。或许也是由这些中年男性来“训练”年轻男性;而年轻男性最终将取代这些人的角色(当然,这表示中年女性并不是主要的食物来源提供者。我们之后会再来分析她们有什么贡献)。

所以说,人类觅食的模式与众不同,而中年人在其中起到了关键作用。在人类社会中,频繁地重新分配食物似乎关系重大,这或许正是人类高度社会性的基础,而高度社会性或许是我们头脑如此发达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就这样,人类生物学的独特元素如何协力演化,答案逐渐水落石出。年轻时,我们庞大的头脑需要非常多的能量,常常需要由父母之外的人提供;我们背后的这种支持也束缚了我们,让我们受制于紧密的社会协作;而这种社会性需要更大的脑容量。人类处于一个智力、技术和社会性的良性循环之中,而驱动这个循环的力量正是中年人。

养育一个正常成长的人类儿童,需要的当然不只是食物;他们还需要信息。先前我们看到,大部分的信息存在于基因中。许多动物的所有信息都在基因里,但在哺乳类(尤其是人类)这么复杂的动物中,年轻个体会得到另一种形式的重要信息——跟长辈学习。

将学到的信息以非基因的方式传承格外重要,因为其中包含日常生活中用得上的大量信息,而这些有助于人们存活并且繁衍。各式各样的知识、技术、价值观、态度和目标都会代代相传,而这种信息的集合体或许可以称为“文化”。人类用老练的手段搜集食物,用复杂的方式照顾后代,有繁复的社会互动,因此年轻人需要习得许多文化。我们生下来几乎没有任何做事的知识,所以两代之间的知识传递不可或缺。在成长过程中没有机会和其他人接触的儿童,当然无法习得人类的文化,而且在往后的生命中会觉得难以正常生活。

乍看之下,用这种非基因的方式把信息传递到下一代,似乎显得靠不住。这不像以DNA基因遗留给后代的方式那样确定可靠。文化要永远传承下去,必须仰赖对下一代口口相传和以身作则这两种方式因时制宜的综合作用。即使只有一个世代的文化传承失败了(由于环境或社会中发生的灾祸),之后世代存活和发展的能力所受到的损害都将无法弥补。基因可以延续几百万年,但思想却会轻易地溜走。然而,这种代际信息传递会瞬息消逝的特质,也是它最大的优点。一个人在某个当下得到的新技能或新知识,可能在其家族、后代、盟友和朋友之间迅速延续。

其实,文化虽然会随着时间改变,却显得特别有韧性。人类社会尽可能地把他们的思想和实践传递给下一代,少有失败的例子。当然,人类身为唯一拥有真正意义上的语言的物种这一特点,在这一过程中发挥了很大作用。所以,我们甚至不用给年轻人示范,让他们知道该怎么做;我们只要告诉他们就行了。人类的独特之处,在于我们可以用语言表达我们所想到的任何事,所以人类文明的发展才会远超其他有智慧的物种,而不像它们那样,只能搜集食物、使用工具和用声音传递信息。所以,只有人类的成年女性才能批评女儿在冬天晚上穿得太少,只有人类的成年男性才能对70年代摇滚乐的琐事讲个不停,烦死他们的儿子。

除了中年人,还有谁能扛起这个文化传承的重责大任?人类的生命蓝图理论主张,人类过了生育年龄还可以活很久,就是为了扮演这种传递信息的角色。我们已经知道,中年人类兼具经验和精力,是人类所需最有力的提供者。好啦,这下子我们知道,就算精力开始衰退(肌肉萎缩、骨骼肌减少),人类社群的年长成员仍然是经验最丰富的人。世界上到处都是中年人在教导及训练青年,虽然这些青年常常比中年人更聪明伶俐,中年人却因此拥有惊人的固有价值。

如果达尔文还活着,想必他会漾起睿智的微笑,他会告诉我们,这表示中年也会受到自然选择的影响。由于人类生命里的中年阶段有助于后代的成功,所以即使中年发生在大部分的人不再生育之后,却仍然会演化。文化传承赋予人类一种演化上的重要性,这重要性远远超过生育这种基本能力。

那么,这个中年文化传承理论有什么证据呢?这么说吧,我们都知道,人类随着年纪渐长,会越来越喜欢提出建议、表达意见。随着人类逐渐老去,传达经验的渴望可能变成难以抑制的冲动,有时候甚至很恼人。到了中年时期的某个时间点,我们会突然察觉到一种双重体认:我们对社会的贡献,经验和知识所占的比例越来越大,而这辈子还能传达这些经验和知识的时间却越来越短。中年的时候,把慎重而平衡的观点传达给下一代的时间似乎还足够,但老年的时候,这个过程变成拼命想把信息塞给下一代,他们却好像没在听,令人沮丧绝望。要说的事太多,剩下的时间却太少。

当然,这类的观察完全没有科学根据,但中年人类是信息宝库的概念很符合人类生命蓝图的特殊结构。中年人类虽然生育的频率大幅降低,身体也明显出现衰退的征兆,但人类其实一般不会在中年死去。我们在稍后几章里会看到,我们的头脑(尤其是记忆和语言的部分)在四五十岁之间没有明显衰退。当然,处于这一年龄段的人(无论是父母、其他亲戚、朋友,还是职场的良师),所起到的主要作用是储存、传授信息,会有这样的情况也是意料中的事。在这样的前提下,值得注意的是,研究显示老年人对支持年轻人兴趣缺缺,可能是老年人罹病或死亡的早期预兆。仿佛我们一旦不再把思想传承给年轻人,自然选择就对我们失去兴趣。

现在有些神经科学家认为,他们找到了人类大脑里与延续文化的意愿有关的部位。他们特别指出,大脑额叶的“第十区”和前扣带回(anterior cingulate gyrus)的梭形细胞——这两个新演化出来而有交互作用的人脑区域,或许与此相关。在我们感觉到自己的失败时,一般认为以这两个区域为中心——大多数成年人类不会放弃,也不会寻求建议,而是分析哪里犯了错,思考下次如何才能成功。科学家主张,这个头脑回路是中年内省的基础(我们之后会更深入探讨),而有些人认为,这也驱动了我们传承知识和经验给年轻人的冲动——让他们从我们的错误中学习。

我们身处探索中年人类的转折点;现在,我们不只知道人类是怎么演化出中年人的,也知道是为什么了。我们明白中年人拥有优越的觅食技术和经验,这些是人类物种存活和延续的关键,少了中年人,人类辛苦维持的生活方式就完全行不通了。中年的改变那么明显、突然而独特,因为这并不是无法控制而逐渐衰退的症状,而是自然选择让这些改变成为我们的一部分,无论从实质还是文化的角度来看,这些改变都带给我们巨大的益处。

现在,我们可以继续探讨现代中年的本质—40岁时,我们发生了哪些改变、为什么会发生这些改变。但在开始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补充。庞大而发达的脑部是人类演化的独特特征。我们的头脑不但让我们发展出极其复杂的技术和文化,也让我们有了自觉。关于中年的古历史研究,有一种令人惊诧的观点。过去200万年以来的这些中年人,并不是不会思考的机器,只受到演化无情的操控。千万要记得,那些人很可能和我们一样聪明、有自我意识。200万年以来,那些中年人思考的意识,和现在的中年人没什么不同。大多数中年人可能都在皱纹出现之后,就认真考虑过自己在社会中所扮演的角色。许多人会思考自己的余生要做什么。我相信,几乎所有人都会为了他们在年轻时所犯下的错而感到懊恼。

现在,我们对中年的观点永远改变了。我们不再把史前人类当成由毛茸茸家伙(主要是年轻人)集合而成的乌合之众,用原始的方式拼命为下一餐打拼。现在我们可以想象,他们被顽固、自信、偶尔自以为是的中年人,管教成觅食、养育小孩的机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