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没有痛感的痛

我本不该讲我在冥想中取得的第一次巨大成功。原因在于,冥想本不该获得成功。任何一位优秀的冥想老师都会告诉你,如果用成败来判定冥想,就错会了冥想的意义。

在此我不得不偏离一下正统的认知。正因为我认为人们可以在冥想中得到某种特定的好处,所以我才提倡冥想。而如果一个人在冥想过程中没有得到那种好处、实现某种成果,嗯,当然也就意味着失败,对吧?也就是成功的反义。

诚然,冥想的人最好不要想着成功,那是因为想着成功会阻碍成功。假如你真的实现了冥想“成功”,或许能由此萌生新的心境,比之以往,不会那么醉心于追求成功——不再孜孜不倦地追寻遥远的物质目标,而是更多地关注当下。

总而言之,在冥想中,不去追求成功反而更容易成功,要取得这样的成功或许意味着不过多纠结于成功,至少不纠结于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如果这些听起来太过矛盾,或许你该就此打住,不再读下去,因为我们在佛法和修行中发现的矛盾远不止于此。然而现代物理学中虽然也有矛盾之处(微观粒子的波粒二象性),但它发展得也挺好。所以,你不妨继续读下去。

在我打破常规,向你讲述我作为冥想者的第一次巨大“成功”之前,还需要先打破另外一项常规,向你透露一件事:我天生是一个糟糕的冥想者。其实我们不该探讨自己多么不擅长冥想,这一点可以由“冥想无成败”的公理直接推导出。而我此时既然暂时违背了这个公理,谈论冥想的成败,那么紧接着违背它的推论也是自然而然的,于是就有了如下想法——

假设,现在我们按照进入正念冥想状态(坐下,专注于气息,慢慢沉浸到一种平静的状态,平心静气地观察)的难度给世界上所有人排个名。这个排名的一头会是鲍比·奈特(Bobby Knight),一位因脾气火暴、经常面红耳赤而闻名的大学篮球教练,他曾经愤怒地向篮球场扔了一把椅子。我猜另一头或许会是已故的罗杰斯先生(Mister Rogers)。在这个排名中,我会更靠近鲍比·奈特,离罗杰斯先生比较远。虽然我从没向篮球场扔过椅子,但是我四岁时曾向一位用餐顾客扔过鸡腿,十二岁时向一位姐夫扔过棒球棒。所幸,我向他人扔东西的嗜好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渐渐淡化,但是内在的暴躁并没有完全消失。而暴躁的性格注定会成为通往正念道路的一个阻力。

或许也是因为性情暴躁,我对他人的态度,可能会影响慈心——某些类型的冥想所要求的心态。多年前,我在《新共和周刊》(New epublic)工作时,时任编辑的迈克尔·金斯利(Michael Kinsley)曾建议我开一个“厌世者”专栏,而且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

其实,我认为这过于简化我的问题。我对人类本身并没有心怀敌意。说实话,我对人类心怀着善意且温暖的情感。我的问题在于对某些人类个体的看法。我通常对人的动机和性格心怀疑问,而这种批判性的态度往往会造成对他人的普遍严苛的评判。对于在我认为重要的道德和政治问题上持异见的人,我会特别严苛。一旦将这些人归到重要意识形态边界的另一端,我就很难对他们持宽厚或悲悯的态度。

除此之外,我还患有注意力缺陷症。对于专注能力正常的人,冥想尚且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何况对我而言。

关于这个假设进入正念冥想难易程度的图谱,有一个有趣的地方:最难成为冥想者的人反而更需要冥想带来的益处!我相信,即便罗杰斯先生没有修习过冥想,也会是一个容易相处的人。他应该天生就不是那种脾气暴躁、需要克制火气的人。鲍比·奈特和我这类人则完全相反。

由此就引出了冥想的另外一组矛盾:冥想将要帮你对抗的那些东西,往往也是在一开始令你难以进入冥想的阻碍因素。是的,冥想或许能够帮助你延长注意力的持续时间,抑制愤怒,缓和对人类同胞的严苛评判。但不幸的是,注意力短暂、脾气急躁、对人严苛,可能正是你冥想之路上的障碍。这对我来说也是个坏消息。

不过,我冥想的道路上有如此多的阻碍,这也是一种优势。这样我就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实验室小白鼠,临时代表其他人做这项实验。毕竟,虽然我在这个图谱上的数值比一般人高,但其实大多数人的数值也都远高于理想值。而且,现在人们的平均数值很可能比过去要高,因为引人分心的科技使得注意力缺陷变得更加普遍。此外还有现代环境的问题——科技、文化或政治因素,又或者是三者共同作用下的结果——使得人们变得易怒,而且尖酸刻薄。单看部落主义就够了,看看不同宗教、种族、国家和意识形态之间的不和谐甚至公开的矛盾。似乎越来越多不同群体的人因各自的身份定义与其他群体尖锐地对立起来。

我认为这种部落主义是当今时代最大的问题。在科技终于有望实现一个凝聚力强的全球社区的关头,这种部落主义可能会毁掉千年来走向全球一体化的努力,瓦解社会网络。考虑到世界上还有很多核武器,生物科学又打开了新武器库的潘多拉魔盒,我们可以想象,部落主义冲动可能会导致真正黑暗时代的降临。

或许我考虑得有点过头。这里就先不叙述我关于地球危如累卵的长篇大论了。你不必像我这样,因怀有对末世的恐惧才去思考冥想能够帮助更多人克服好战的部落主义,让世界变得更好。如果冥想能帮我压制心中的愤怒,更平静地去看待我的敌人(不管是真实的还是想象的),那么它就能帮助任何人克服这种不利的心境。正因如此,我才适合做一个实验室小白鼠。我是人类面临的最大问题的具象。我就是微观的世界顽疾。

我作为小白鼠的生涯真正开始于2003年8月马萨诸塞州乡下的那次静修。我断定冥想是值得探究的,但也了解到漫不经心的尝试对我这样的人不会有太大的效果。训练营的做法不错,于是我就在内观禅修社(Insight Meditation Society)报名了一次为期七天的静修,静修地点选在巴里(Barre)镇上一条宜人的静谧街道。我在那里每天要坐禅五个半小时,然后花差不多同样长的时间走路冥想。一天的其他时间里,吃三餐(静默中就餐),早上一小时“劳作修行”(我负责清扫走廊),晚上听一位老师讲“佛法”,一天下来基本就精疲力竭了。这样也好,因为即使有空闲,也无法进行日常消遣:那里没有电视,没有网络,没有外界新闻。而且你也不应该带书去读,也不该写东西。(我偷偷打破了最后一项规定,以便记录一些事件。当时我还没打算写这本书,但我是一名作家,几乎会把任何经历当作写作的素材。)当然,也不能聊天。

每日的生活不算繁重,因为除了修行劳作,并没有太多的活计需要做。但是最初的几天非常熬人。你有没有试过,盘腿坐在垫子上,全神贯注于自己的呼吸?这一点都不简单,特别是当你像我一样很难专注于呼吸时。静修刚开始的时候,一段四十五分钟的冥想训练中,我维持专注的时间从未超过十次呼吸。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一直数着!一次又一次,每当数到三四次呼吸的时候,我的思绪就开始飘了,然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又忘记计数了。有时,我还在机械地数着,但其实已经在琢磨别的事情,没有有意识地感受呼吸了。

每次这样的情况发生,我都很懊恼,但是懊恼也没有什么帮助——头几天过去之后,我越来越懊恼自己不争气。自然,我的怒气延及所有看似比我表现得更好的人,大概有八十人,也就是几乎所有人。想象一下,一整周里,身居八十人中间,所有人都表现得比你好!别人成功了,你却失败了——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我的重大突破

我的重大突破出现在静修的第五天早上。早餐之后,我喝了太多随身带来的速溶咖啡,冥想时,出现了典型的咖啡因摄入过量的症状:下巴肌肉绷紧,感觉好像在磨牙。这种感觉不停地打断我的注意力,我尝试抵抗这种干扰,但过了一段时间我还是屈服了,然后把注意力转移到下巴紧绷的肌肉上。或许当时不是注意力的转移,而是注意力的扩张——继续专注于呼吸,但呼吸逐渐模糊成背景,恼人的下巴紧绷感来到了感知的舞台中央。

顺便说一句,这种注意力的重新调整,是非常恰当的做法。在正念冥想的教学中特别指出,专注于呼吸并不只是为了体察呼吸。其目的在于稳定你的心绪,使大脑摆脱日常的关注点,使你能够以清晰、不疾不徐、相对镇定的方式观察正在发生的事情。而“正在发生的事情”尤指头脑中正在发生的事情。内心涌起各种情绪,例如悲伤、焦虑、烦躁、宽慰、喜悦,你要尝试换一种有利的角度去体验这些情绪,既不留恋好的,也不逃避坏的,而是直截了当地体验它们,观察它们。这种新的视角可以作为起点,见证你与自身情绪之间彻底、永久的改变;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你就可以不再受情绪的奴役。

将部分注意力转移到下巴因咖啡因摄入过量而带来的感觉之后,我突然发现了一种审视内修生活的新角度,而那是之前从未有过的体验。我记得当时正在想的是这样一些事情,比如:“是的,磨牙的感觉还在,它通常被我归为讨厌的感觉。但是这种感觉在我的下巴上,并非我所在。我在自己的头脑里。”我已经不再等同于这种感觉,可以说我是在客观地观察它。在那一刻,这种感觉已经不再能控制我。令人厌烦的感觉并没有消失,却已不再令人厌烦,这种情况真是奇怪。

这里就有一点矛盾(不要怪我没提醒过你!)。我第一次把注意力扩张到烦人的下巴紧绷/磨牙的感觉时,也放松了对这种感觉的抵抗。从某种意义上讲,我接受了,甚至欣然接纳了这种曾经努力想要避开的感觉。但是,更加接近这种感觉,反而与它产生了一种距离感,那是某种超脱[detachment,一些冥想老师出于技术原因更愿意用的说法是“不执”(nonattachment)]。这种循环通过冥想可以反复出现:接受甚至欣然接纳某种令人厌烦的感觉,可以使你与之产生一种临界距离,最终使厌烦的感觉消退。

其实,当我感觉非常悲伤时,我就会坐下,闭上双眼,研究悲伤的情绪:接受它的存在,观察它给我带来的真正感受。比如,有一点颇有些趣味:尽管我并不是想要哭,但是悲伤的情绪还是会很大程度上作用于眼睛,一旦哭起来就难以遏制。在针对悲伤情绪冥想之前,我从未注意到这一点。从我的个人经历来看,对悲伤的细致观察,辅以对这种情绪的接纳,确实有助于缓解这种令人厌烦的情绪。

现在,关键的问题来了:如果两种感知中有一种更加“真实”,那么到底哪一种更真实呢?是这种令人厌烦的时候,还是令人厌烦的一面消退,变得中性的时候呢?换一种方式来问:最初令人厌烦的感觉有没有可能是幻觉?当然,换个视角,我就可以摆脱这种情绪,而这恰恰符合我们对幻觉的认识:换个视角就能将其驱散。但是,还有没有其他依据可以证明它是幻觉?

这个问题已经超越了我个人短暂摆脱咖啡因控制和忧伤情绪的体验。从理论上讲,它适用于所有负面情绪:恐惧、焦虑、嫌恶、自我厌恶,等等。想象一下,假定我们的负面情绪都是幻觉,我们可以采用某种特定的有利视角去看待它们,然后将之驱散,那将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没有痛感的痛

毫无疑问,有些人通过冥想训练,可以对某些难以忍受的痛苦产生基本免疫。1963年7月,一位名为释广德(Thich Quang Duc)的僧人公开抗议南越政府对佛教徒的暴行。他在西贡(Saigon)[10]大街上放下一块垫子,盘坐莲花。另外一位僧人在他身上浇了汽油,释广德说:“闭眼坐化之前,我诚恳地请求吴廷琰(Ngo Dinh Diem)总统对国民心怀仁慈,推行宗教平等之策,以保国家永昌。”然后他点燃了火柴。记者大卫·哈珀斯塔姆(David Halberstam)见证了整个过程,他写道:“整个过程中,身陷烈焰的僧人纹丝不动,也没有一声呻吟,他的静定与四周人们的悲泣形成鲜明的对比。”[11]

这时你或许会争辩,释广德根本不是从幻觉中得到了解放,反而恰恰是经受了幻觉的折磨。毕竟,实际情况是他被烧死了。那么,既然他缺少剧烈疼痛的感觉,缺少我们在正常情况下与烧死相联系的感觉,因此没有触发必要的警觉,做出我们大多数人会做出的求生举动,那么可不可以说,他才是那个没有了解真相的人?

我们“正常的”感觉、思想和感知中有哪些是幻觉?我集中阐释的这个问题之所以重要,有两个原因。其中一个原因很简单,也很实际:显然,如果焦躁、恐惧、自我厌烦、忧郁等令人不悦的情绪是某种意义上的幻觉,我们可以通过冥想驱散这些幻觉,或至少摆脱它们的控制,那么我们就可以利用这一点。另外一个原因乍看之下更加学术化,但是归根结底同样有实用价值。佛教对头脑的认识,以及对头脑与现实之间关系的认识,真的那么疯狂吗?厘清我们的感觉何时在误导我们,有助于我们理解这些问题。在我们所感知的现实中,很多东西真的都是幻觉吗?

这个问题引导着我们深入探究佛教哲学,这在主流的冥想叙事中并不常见。这类叙事自然更多地关注短期收益,例如减压、提升自信等,但没有深入佛教冥想的起源和繁荣的哲思层面。当然,像这样把冥想当作一种纯粹的治疗工具,个人对现实的认知并不因此发生深刻的变化,也完全无可厚非。因为这样做对你也是有好处的,也很可能对世界有好处。

尽管如此,以这种方式利用冥想,并不是选择了红色药丸。选择红色药丸意味着探究知觉者与感知世界二者关系之类的基本问题,探究我们对现实一般认知的基础。如果你正在认真考虑选择红色药丸,就不仅仅会好奇佛教世界观在治疗层面的“效果”,还会从哲学层面去探究。这种看上去对“真”“假”概念颠三倒四的佛学观点,从现代科学角度来看到底有没有道理?本书后文大部分篇幅都在探讨这个问题。这个问题不仅在纯粹的哲学层面很重要,对我们如何生活也有影响。这种影响尽管有着明显的现实好处,但总的来说,把它描述成“心灵”效应还是比称它为“治疗”效应更恰当些。

但还是要提个醒。严格来讲,“佛教世界观”是不存在的。佛教在公元前500年前后兴起之后不久就发生了分化。就像基督教有天主教和新教,伊斯兰教有逊尼派和什叶派一样,佛教也有明显的分支,各个分支在某些教义上也存在分歧。

佛教大概可以分为小乘佛教(Theravada)和大乘佛教(Mahayana)。我冥想修习的内观禅修(Vipassana)源自小乘佛教分支。那些关于幻觉的激进又广泛的理念,则更多来自大乘佛教(释广德所修习的)。有些大乘佛教僧人甚至更为极端,秉持一种“唯心论”,认为我们通过意识“感知”的事物实际上都是凭空的臆想。佛教思想中这个明显与电影《黑客帝国》思想一致的分支,在大乘佛教中并非主流,在整个佛教体系中的地位则更弱。但即便是主流佛学思想家,也部分认可“空”(emptiness)这个概念。“空”是一种微妙的概念,很难用简短的文字来描述(其实用长篇大论来描述也同样难),但至少这层含义是可以肯定的:我们看世界时所见的事物,并不似表面看起来那般独特、真切。

另外,还有重要的佛学思想认为“自我”(就如你自己、我自己)是幻觉。从这个观点来看,你所认为的产生想法的“你”、感受情绪的“你”、做出决定的“你”,其实并非真实的存在。[12]

如果将上述两种佛学思想放在一起——“无我”(not-self)和“空”——就能得出一种非常激进的观点:你的内在世界和外在世界都和它们展现出来的样子不同。在大多数人眼中,这两种思想就算不是疯念,也是非常可疑的。而且,既然这些思想的前提认为人天然受到蒙蔽,那就不能任由人类的本能反应来阻碍我们探究真相。本书中很大一部分篇幅都在探究这两种思想,我所希望的是能够说明二者言之有理。

我们对“外在”世界和“内在”世界(头脑中的世界)的自然观都深受误导,而且从佛教的角度来看,对这两个世界的错误认知确实会带给人很多痛苦。而冥想正好能帮助我们看得更清楚一些。

当我说要探究佛教世界观的科学基础时,我并不是说要去寻找科学证据来证明“冥想能够减少痛苦”。如果想要这样的证据,很多现成的研究成果都可以取用,相关报道也很多。我也不是说要研究你在冥想并开始改变现实观时头脑中发生的变化。不过,我肯定还是会参考一些关键的脑部扫描研究的。

我所谓的“科学基础”,是指利用现代心理学的工具去探究下述一类问题:人类天性为什么会容易被蒙蔽,以及具体是怎样被蒙蔽的?幻觉到底是如何蒙蔽我们的?幻觉如何使我们遭受痛苦?幻觉如何使我们害他人遭受痛苦?为什么佛教驱散幻觉的方法(特别是冥想法)有效?怎样才算充分达到了冥想的效果?换言之,据称在冥想道路的顶峰存在那种难以捉摸的状态(有人称之为“开悟”),确实存在吗?彻底看清世界会是怎样的状态?

所谓的拯救世界——避免部落主义横行全球、造成混乱和屠戮——真的仅仅是净化人类的幻觉就够了吗?“仅仅”这个词其实不恰当,它让事情显得好像很轻松,事实上,如果幻觉深植于我们的内心,想要驱散它,就真的要耗费极大的心力。不过,我仍然要说,如果能认识到为追求永恒而斗争也是为追求真理而斗争,这样也不错,只要我们致力于拯救世界的伟大使命,一石二鸟也是非常棒的!另外,这样的想法也挺好的:人们利用冥想,尝试着更清晰地看世界,在这个过程中减少痛苦,求得解放和自由,与此同时也广泛助力了人性的发展,对个人救赎的追求推动了对社会救赎的追求。

在这个史诗般的探究过程中,第一步就是细细研究我们的感觉:痛苦、快乐、恐惧、焦虑、爱、欲望,等等。感觉在塑造感知、引导人生方面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不夸张地说,这其实比大多数人所认为的还要重要。它们是可靠的向导吗?我们将在下一章探究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