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一些相关的问题

还有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是例(49a)中动词宾语的句法地位。从表面上看,例(49a)中“赞成”的宾语和例(11a)中“打算”的宾语有着相似的结构,似乎都可以视为动词短语,即一般语法书中所说的谓宾(朱德熙 1982b,范晓主编1998),或者动宾(孟琮等 1999)。事实上这两种宾语也的确具有一些动词短语的特征,如可以像(67a)和(68a)那样接受介词短语的修饰,像(67b)和(68b)那样由重叠式形容词直接修饰,以及像(49a)和(68c)那样受否定副词的修饰。

(49)a. 我赞成不见记者。

(11)a. 市政府打算处理这里的污水。

(67)a. 我赞成在办公室见记者。

b. 我赞成悄悄见记者。

(68)a. 市政府打算在山下处理这里的污水。

b. 市政府打算慢慢处理这里的污水。

c. 市政府打算不处理这里的污水。

不过,只要仔细考察一下这两种宾语同外部成分的关系,就可以发现它们的句法特性有很大的差异。(49a)的宾语可以像(69a)和(69b)那样受各种“的”字结构的修饰,也可以像(69c)那样作为指示代词与量词组合的后续成分;而(11a)的宾语则显然不具有这些特性,例(70a)和(70b)告诉我们(11a)的动词宾语不能受“的”字结构的修饰,而(70c)则说明该宾语不能作为指示代词与量词组合的后续成分。

(69)a. 我赞成你的不见记者。

b. 我赞成你提议的不见记者。

c. 我赞成这种不见记者。

(70)a. *市政府打算我们的处理这里的污水。

b. *市政府打算我们提议的处理这里的污水。

c. *市政府打算这种处理这里的污水。

显而易见的是,(49a)里“赞成”的宾语同(49c)里的宾语表现完全相同,即内部具有动词短语的特性,而外部具有名词性短语的特性,两者应该具有相同的句法地位,都是名物化了的动词短语;另一方面,(11a)里“打算”的宾语只有动词短语的特性而没有名词性短语的特性,应该还没有被名物化,仍然是个动词短语。按照现代句法理论的习惯来表述的话,就是“赞成”类动词只能选择小句或者名词性短语作宾语,一旦宾语是个动词短语,就必须先经过名物化过程将其变为名词性的;而“打算”类动词只能选择动词短语作宾语,而且不允许名物化改变其谓宾的句法地位。

如果将考察范围局限于“打算”类动词和“赞成”类动词,只要将谓宾分成动词性和名词性两类也就足够了,可是,如果将“熟悉”类动词也包括进来,这一表述就有不足之处了。从(71a)和(71b)中可以知道,“熟悉”类动词的谓宾可以受各种“的”字结构的修饰,显然与“赞成”类的谓宾相似,具有名词性短语的地位。但是,从(72a)和(72b)中又可以看到,“熟悉”类动词所带的谓宾内部不能有介词短语充当的状语;从(72c)和(72d)中可以看到,这些谓宾中也不能有重叠式形容词充当的状语。“熟悉”类动词所带的谓宾因此与“赞成”类的不同,完全没有动词短语的特征。也就是说,“熟悉”类动词的谓宾是彻头彻尾的名词性短语,其动词性核心词已经名词化了。

(71)a. 市长非常熟悉我们的污水处理。

b. 新来的工人不熟悉由电脑控制的设备修理。

(72)a. *市长非常熟悉在山下污水处理。

b. *市长非常熟悉污水在山下处理。

c. *市长非常熟悉慢慢污水处理。

d. *市长非常熟悉污水慢慢处理。

考虑到这些因素,比较全面的表述应该是“打算”类动词只能带动词性的宾语,即真正的谓宾;“赞成”类动词可以带小句作宾语,也可以带名词性短语作宾语,如果以动词短语作宾语的话,整个短语就必须经过名物化,使之成为句法意义上的名词性短语;而“熟悉”类动词只能带严格意义上的名词性短语作宾语,如果宾语的核心词原本是动词,就必须先加以名词化,使之取得句法上的名词地位。动词经过名词化以后就成为句法意义上的名词,由这种词构成的短语是彻里彻外的名词短语,其内部结构与动词短语没有任何关系。

这种表述比较准确地描述了汉语的实际,但也带来了一个形式句法理论内部的问题。运用形式句法来分析汉语的文献中,一般都仿照对英语动词不定式的分析,将“打算”类动词的宾语视为一种特殊的小句,其主语为空语类指代成分PRO,谓语为非限定动词短语(Li 1990; Wu 2000,2004;邓思颖2004)。也就是说,“打算”类动词的宾语和“赞成”类动词的小句宾语地位相似,至少都包含了一个下层小句IP。

撇开理论内部的争议以及形式句法的术语不计,这种分析法的主要困难在于如何认定非限定动词小句。汉语很少使用显性的形态标志,限定动词与非限定动词的区分因此很难用实质性标记来界定(Li 1990)。曾经有人以能带“着、了、过”作为限定动词的特点(Huang 1984),但这种分析方法漏洞很大。比方说,一般都认为“强迫”的宾语是典型的非限定动词短语(Huang 1984, Li 1990),但在例(73)中“强迫”的宾语却带有标记“了”,所以很难以此将限定与非限定的区别解释清楚。

(73)我强迫他剃了光头。

这里的分析不拘泥于理论内部的争论,也不涉及限定小句与非限定小句的区分,而是简单地将“打算”类动词的宾语分析为动词短语,既避开了这一极具争议性的问题,也更符合汉语的实际,可以提供更为直观的描述。

本节集中讨论了谓词性宾语的句法地位,却没有讨论充当其他成分的谓词短语,比如作为介词宾语的和充当主语的谓词短语。介词谓宾的情况相对单纯一些。从(74a)和(74b)的对比来看,介词谓宾的核心词可以经过名词化变成名词,也可以不经过名词化而保留动词的地位。从(74b)和(74c)及(74d)的对照中可以看出,核心词保留了动词地位的短语可以受“的”字结构的修饰,也可以作为指示代词和量词组合的后续成分,这些都是名词性短语的典型特征,由此可以判定,谓词短语在直接充当介词宾语时已经名物化了。

(74)a. 对汽车修理很有兴趣

b. 对会见记者很感兴趣

c. 对董建华的不见记者很感兴趣

d. 对这种会见记者很感兴趣

充当主语的谓词短语情况要复杂一些(范晓 1992)。通过例(75)中各句可以看到,充当主语的谓词短语情况各异。短语的核心可以是(75a)那种名词化了的谓词,也可以像(75b)那样仍然保持动词的身份;整个动词短语可以像(75c)那样明确地名物化了,也可以像(75d)那样没有外部标记,至少可以从形式上说保持了动词短语的地位。这些不同的表现显然同谓语的性质有关,或者说与谓语的选择性限制相关。不过,谓语的选择性限制相当复杂,第三章还会涉及,但主要内容就不在本书讨论了。

(75)a. 汽车修理很难学。

b. 在严寒天气中修理汽车很难。

c. 董建华的不见记者在新闻界掀起了轩然大波。

d. 临时会见记者帮不了什么大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