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中国的储蓄如此之多？

万军民（Junmin Wan）
（2006年6月）

2006年6月21日下午，Osaka大学的万军民教授在北京大学中国经济研究中心做了题为“为什么中国的储蓄如此之多”的演讲，对中国储蓄率高的原因做了理论和实证分析，并给出了相应的政策建议。以下是这次演讲的内容实录。

改革开放二十多年来，中国经济取得了突飞猛进的发展，中国经济逐渐成为全球关注和研究的重点。而我们之所以对中国储蓄率感兴趣，并加以细致的研究，主要有以下四个方面的原因：

第一，中国的总储蓄率现在已经接近50%，成为世界上储蓄率最高的国家。事实上，至少从2000年开始，中国就成为世界上储蓄率最高的国家。而2000年以后，中国储蓄率持续高涨，到2004年已经达到GDP的49%。这是全世界最高的。而且，2000年以后中国成为世界上最大的资本输出国之一，中国的资本输出主要是买美国债券，然后将美国债券用美元存入美国银行，美国的银行再投资到中国的工厂、制造业等。众所周知，在一般比较贫困的国家，大部分国家想投资，但自己没有钱，资金不够，需要外资流入。中国还是一个发展中国家，但却成为了资本净输出国，这很奇怪。这是第一个原因。

第二，中国的国内投资率非常高，甚至达到了令人惊异的46%的水平。而且，中国还比较穷。但中国的储蓄净剩余却一直保持持续增长。2000年时为1.9%，到2004年已经达到4.2%，而且尚无下降的趋势。

第三，从1978—2004年，中国经历了二十多年的高速增长。据亚洲开发银行预测，从2006年到2010年，中国仍将保持9%以上的高速增长，是亚太地区发展的动力。中国已经成为继美国和德国之后，全球第三大进口和出口国。

第四，1978年起，在邓小平的领导下，中国推行了广泛的经济改革，经济得到了快速发展。中国的经济改革促进了农业增长。除了以经济改革促进增长之外，中国还实行了“计划生育政策”，以此来影响人口结构，也影响个人经济行为，比如消费和储蓄行为。我们今天也会对“计划生育政策”对消费和储蓄行为的影响做一个理论和实证上的研究。

Kraay（2000）用中国家户调查分省面板数据，分析了1978—1983年和1984—1989年中国农村和城市家户储蓄率的决定因素。Kraay发现，农村家户（预期）未来收入的增长会显著地降低储蓄率；食物消费占总消费的比重也会显著地降低储蓄率，这可能是因为农村家户收入比较低，接近贫困生存线，因此储蓄能力比较低；另一方面，依赖比率（proxied by the ratio ofpopulation to employment）和未来收入不确定性对农村储蓄率都无显著影响。而在解释城市家户储蓄率时，以上四个解释变量都不显著。

Modigliani和Cao（2004）利用1953—2000年的序列数据，对家户储蓄率的决定因素做了回归分析。他们发现，长期增长率、依赖比率的倒数、实际增长率和长期增长率之差，及通货膨胀对家户储蓄率都有正的显著影响。

可见，这两个研究得出了矛盾的结论。一方面，根据Kraay（2000）的研究，依赖比率对家户储蓄率有显著影响，而Modigliani和Cao（2004）的研究结果则显示并无显著影响。另一方面，Kraay（2000）认为，未来收入增长率对储蓄率有负显著影响，而Modigliani和Cao（2004）则认为长期增长率和实际增长率与长期增长率之差对储蓄率有正的显著影响。

我们在改进这些早期研究的基础上，对中国储蓄率问题进行了更为细致的研究。这些改进主要有：（1）采用了更新的数据；（2）对解释变量（家户储蓄率）进行了更仔细的定义，其中包含了家户的不动产投资。（3）对依赖比率也进行了更仔细的定义，区分了幼年人口依赖比率和老年人口依赖比率。（4）引进了一些前人研究未包含的重要变量，例如利率和滞后储蓄率的影响。（5）对农村、城市进行了单独分析，再对二者整体进行了分析。这比前人的研究更仔细，更有说服力。

在以上改进的基础上，结合新中国成立后关于投资率、人口和预期寿命、人口年龄结构、2004年老年人收入来源、1995—2004年家户收入和消费以及家户储蓄率等实际现象，我们建立了一个决定储蓄率的理论模型。在这个模型中，生命周期理论和习惯生成隐含地决定了储蓄率。这个模型预言，储蓄率主要由五个因素决定：现在的收入、未来的收入、人口年龄结构、实际利率和滞后储蓄率。其中，滞后储蓄率的系数表示是否存在习惯生成。

我们之后对城市、农村、总体三组储蓄率决定因素进行了回归分析。实证回归结果显示：年幼人口依赖比率和总人口依赖比率在解释城市、农村、总体三组储蓄率回归时都显著，且都为负；而实际利率和滞后储蓄率在三组回归中都显著，且都为正；GDP增长率在三组回归中都不显著；老年人口依赖比率则较含糊，在城市回归中不显著，在总体和农村回归中显著，且为正。

通过以上的理论和实证分析，我们有三点主要发现：第一个发现是，中国储蓄率一直很高，而且还呈现出随着时间上升的趋势。可能到2011年以后，才会开始缓慢下降。第二个发现是，决定中国家户储蓄率的主要因素是：人口年龄结构（尤其是年幼人口依赖比率）、实际利率和滞后储蓄率。第三个发现是，这些结论支持生命周期理论，同时也支持习惯形成理论。这意味着中国家户储蓄率在未来一段时间内仍然会维持在较高水平。这些发现对理论和政策都有重要意义。

由我们的发现可知，年幼人口依赖比率和总人口依赖比率对储蓄率有负的显著影响，这暗示年幼人口依赖比率和总人口依赖比率的持续下降会使中国储蓄率变得更高，在制定“计划生育政策”时也不得不考虑这一点。另一方面，习惯形成也使中国家户储蓄率保持在较高水平。可以肯定，中国未来一段时间内的储蓄率仍将维持在高水平，这对中国经常账户盈余及中国与他国的国际经济关系都会有显著的影响。

提问和回答

霍德明教授：您刚刚讲了“计划生育政策”是导致中国高储蓄率的一个重要原因。您的观点似乎是：养一个小孩对将来防老不太够，所以现在需要更多储蓄（以备养老之需），所以消费也会减少。但这个推理其实和另外一个是相反的。我会这样想，如果今天我养一个小孩，那么我就会因为在小孩身上少花了钱而多消费。所以小孩少的话，我现在会多消费。这是生命周期理论的一个非常强的含义。这与您的论证正好相反。

回答：如果您只想生一个小孩的话，您的推论是不错的。但是这里有很多家庭，可能一个家庭的最佳小孩数量是两个，但是因为有计划生育，生不了两个小孩。这就导致了外生性的小孩不够，所以我需要多储蓄一点来防老。

提问：在1995—2004年的时候，储蓄率是上升的，它为什么会上升呢？

回答：我们的一个解释就是小孩的总数量还在下降，总人口抚养化还在下降。所以按照我们的理论预测，储蓄率应该是上升的。不仅现在上升，将来的5年还要上升。2010年以后才会慢慢下降。

霍德明教授：我觉得还是有一个问题。您到底是要讲“计划生育政策”，还是“计划生育政策”以外的年龄结构对储蓄率的影响？因为年龄结构不完全是由“计划生育政策”引起的。刚才您讲城市和农村的储蓄率很像，很显然农村和城市的“计划生育政策”并不见得一样。所以这里好像有点问题。

回答：我讲的是年龄结构。我们用微观数据来做，因为民族不一样，储蓄也是不一样的。民族的不一样导致了孩子的多少也不一样，这会影响我们对储蓄和消费的实证分析。所以我们用微观数据，这一点非常重要。虽然“计划生育政策”和年龄结构不完全等同，但“计划生育政策”会引起年龄结构的变化，使幼年人口依赖比率下降，这会加剧储蓄率的上升，这一点是可以解释的。

提问：我觉得中国储蓄率很高和中国经济的长期增长这一点是很好理解的。因为中国正好是因为把很多钱存到银行去才有钱可借。通过国有银行，把钱借给企业，企业再去投资，促进经济增长。正是因为储蓄率高，有足够的钱在银行里面，企业才能借到钱去投资，从而促进经济增长。我觉得可能是这样的。

回答：这个同学讲的很好。在一般的情况下，这是很有可能的。但在读很多论文后你会发现，公认投资才是增长的关键。从储蓄来看，有一个最佳储蓄的问题，如果最佳储蓄一直在变化的话，那么从储蓄角度也可能解释它。我们今天就从另外一个角度解释这个问题。一般来说，一般均衡模型是很难做实证分析的，只能做一个部门的经济分析。

提问：我觉得您的解释和Modigliani的解释方法是不一样的，因为您的效用函数是依赖于过去的条件的，而Modigliani则是在平滑消费的效用函数下，通过一些外生的因素来解释的。所以您的解释和Modigliani的解释是完全不同的。而且，通过修改效用函数，任何结论都是可以做出来的。

回答：对，我只是给出一个可能性。但到底能不能解释他的东西，我们也需要自己的实证测试。我们和Modigliani研究的都是同一个对象，即中国储蓄率问题。但结果有些差异，我们认为我们的更为合理一些。关于效用函数，我们也做了不修改效用函数的测试，和修改的比较，看到底哪个更好一点。

提问：小孩少，储蓄多，这是什么原因呢？一种可能是养儿防老。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孩子少了，对孩子的消费就少了。在您的数据回归中，并不能区分这二种因素。

回答：两种可能性都有。因为小孩其实是一种投资，我现在养他，等我老了以后他照顾我，这是一种交换。在我们的数据中，确实没有办法区分这两种可能。但利用更详细的微观数据，这两种影响是可以区分的。

提问：您的计量模型中，做了正、负的影响分析，但有没有做量的分析？也就是说，在中国的情况下，到底能够解释多少？因为对于不同的经济发展阶段，模型的解释力是不一样的。在中国这个高速增长的经济中，各个自变量到底能够解释多少？

回答：我们下次再做量的分析，我们现在得出的是初步成果，随后会继续进行量化方面的分析。各个因素的贡献度会在随后的研究中尝试计算。

提问：我想问的就是现在的发达国家处于中国当前的发展阶段时，是不是也曾经存在储蓄率很高的问题？

回答：没有。全世界没有其他国家具有像中国这么奇怪的现象。尽管还比较穷，消费水平也很低，储蓄率却高达49%，甚至还有很大的资本输出。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所以这是很复杂的问题，需要我们逐渐去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