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讲
思辨与生命——以孔子和庄子为例

王博

哲学是一门关于心灵的学问。汉字中的“哲”原本就是从心的。这并不是一个抽象而空洞的心灵,孟子说:“心之官则思”,并通过思把生命和世界联系在一起。离开思的哲学是无法想象的,而离开生命和世界的哲学是苍白的。东西方的哲学或有不同,但哲学家们都通过思之探索创造着生命及世界的意义。本讲以孔子和庄子为例,讨论不同的天人之思如何成为不同生命姿态的基础和根据,并奠定了中国哲学作为生活之道的特色。

主讲人介绍:王博

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北京大学党委常委、副校长。历任北京大学哲学系宗教学系主任(2009年12月至今),北京大学社会科学部部长(2014年4月至今),人文社科研究院常务副院长(兼) (2014年4月至2016年8月),燕京学堂副院长(2014年4月至今)。主要研究古代中国哲学,已出版专著多部:《老子思想的史官特色》《简帛思想文献论集》《易传通论》《庄子哲学》《中国儒学史·先秦卷》《无奈与逍遥》《奠基与经典》等,发表论文七十余篇,另有合著数种。

内容介绍:哲学是一门关于心灵的学问。汉字中的“哲”原本就是从心的。这并不是一个抽象而空洞的心灵,孟子说:“心之官则思”,并通过思把生命和世界联系在一起。离开思的哲学是无法想象的,而离开生命和世界的哲学是苍白的。东西方的哲学或有不同,但哲学家们都通过思之探索创造着生命及世界的意义。本讲以孔子和庄子为例,讨论不同的天人之思如何成为不同生命姿态的基础和根据,并奠定了中国哲学作为生活之道的特色。

我想起半年前曾读过一本书,作者是一个美籍华人,书名是《孔子与保罗:天道与圣言的相遇》。我读这本书时就在考虑一个问题:孔子是中国春秋末期的思想家和教育家,儒家学派的创始人,保罗是《圣经》中的人物,被历史学家公认是对早期基督教会发展贡献最大的使徒,可称为基督教的第一个神学家,如此对这两人进行比较合适吗?但后面想想似乎又有些合适。至于原因,和本文一样,可以分为严肃层面和诙谐层面,在此先从诙谐层面讲。因为孔子本身排行第二,他还有一个哥哥;而老子则是道教的天下第一,如果这么比的话对孔子是不公平的,那我们可以选择道教天下第二的庄子和孔子比,这样就是第二和第二之间的比较了。

今天的题目是“思与生命——以孔子和庄子为例”。这其中,一是牵扯到我个人的专业或者说是我所从事的职业,二是牵扯到我最喜欢的两个人,两个哲学家。也因此我选择这个题目,同时还有两个主要目的:一是跟各位朋友一起谈谈我对哲学的理解,二是跟大家呈现两种不同的生活方式或者说生命的姿态。

首先来谈第一个问题,我对哲学的理解。

哲学,是一个很尴尬的学科,为什么这么说呢?中午我们和招生办的老师们还就哲学系的招生问题进行了沟通。因为哲学系的本科生招生面临着很困难的局面——报考哲学系的人太少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北大最少的,但肯定不是最多的。我相信这背后一定有原因,而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大家对哲学的误解。而对哲学的误解,我认为最重要的问题不在于我们的孩子,虽然他们对哲学是有偏见,像我女儿就说她们中学生最优秀的都学数学,次优的就学社会科学,最差的学哲学。更重要的是家长,即孩子的父母。所以我们和招生办老师沟通中,他们就建议我们去中学给中学生做宣传,但我当时就想能不能对中学生的父母做宣传,告诉他们什么是哲学。当然这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说到哲学,大家就会想到抽象、空洞、高深、玄妙,总之就是不切实际的。曾经别人问我是做什么的,刚开始我还很老实地回答说是学哲学的,大家就觉得很奇怪,后来就被大家逼得只能回答说是学历史的,但后来我又发现历史也很别扭,最后我就说我是中关村卖电脑的,结果所有人对我都心怀敬意了,说我“了不起,高科技”。大家以前看我就像看一个怪物,但我一说我是中关村卖电脑的突然间就变得很受欢迎了,觉得我从事了一个很好的工作。我不认为我是一个怪物,但他们拿我当怪物看,这是谁的错?我们的朋友们、社会中不了解哲学的人们?哲学家?好像都不是,但我认为即使哲学会被边缘化,我所谓的边缘化是说它远离人们生活的中心,包括社会和世界的中心,还是跟它自身的品格有一定的关系。那么这个品格是什么?而这个品格就是我第一个要讲的,包括四点内容。

看到思辨这两个字,也许你们会想到逻辑,因为逻辑本身是很思辨的概念,不过坦率地讲,我对逻辑知之甚少。1986年我曾经一度有机会去做逻辑学研究生,但阴差阳错地又失去了这个机会。现在想来,这对我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幸运的事情,因为我亲眼看到逻辑“吞没”了很多人,“吞没”了很多的生命,就像老虎一样把一个人、一个鲜活的生命吞掉了。这听起来似乎很恐怖,其实我想说的是很多活生生的有智慧的人,一进入逻辑世界之后就突然改变了样子,他们的才华、他们的兴趣等似乎都被湮没了,就像一个猛子扎到了无底洞里,永远也找不到边界。而哲学本身就是一个注重逻辑的专业,我们有非常好的老师,但我也知道,我们的逻辑课经常会让学生感到头疼。而我们在讨论院系课程设置时就一直有同事建议,应该将课程的难度安排在最容易的等级。而当时我听到最有趣的一个说法是我们的一个学生提出的,他说如果逻辑课有逻辑老师那么帅就好了。我觉得我们的逻辑老师如果听到这个说法之后会哭笑不得,他是我们哲学系非常著名的一个帅哥,可是这么帅的老师讲逻辑课时,同学们就觉得这个课程没有老师可爱。不过那是很显然的,因为逻辑课本身的内容会让人觉得有一点点迷惑甚至是折磨,为什么呢?因为它是思辨的、纯粹的思辨的东西。但我想强调的是如果离开思辨,哲学就不纯粹了,那么就没有人能给哲学一个很好的定义,也即没有人能给它一个哲学家们会接受的定义。

但无论如何,哲学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即它会对我们的生命、对我们的生活、对我们的知识、对我们的道德,包括对存在本身进行追问,而这个追问永远没有尽头。那么从这个意义上讲,哲学家是一直走在路上的人。而各位听到我这样讲的时候,是不是对学哲学的人有一点同情心?当我们很多人都在家里休息的时候,我们哲学家却一直在路上,一直在思考!那我们都在思考什么?生活的意义,这是一个老生常谈的说法。我是谁?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世界的本质是什么?大家看看这些问题实际上都是一些“吃饱了撑的”的问题,是正常人不大会追问的问题。那么从这个意义上讲,哲学家是不正常的。事实也确实是这样的,有很多的哲学家,特别是西方的哲学家,对正常人而言就是很奇怪的人。很多哲学家一辈子都是很孤独地生活,变得像疯子一样。那他们为什么会变成疯子呢?最简单的一个理由就是思辨,他们总在追问永远没有答案的问题。各位,当你每天都在追问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时,你就会知道疯子是怎么炼成的。

从这个角度上来讲,中国的哲学家会好一点,因为中国的哲学家,不管哪个学派的,都有一个很大的特点,什么特点呢?用哲学的话讲叫“知止”,他们知道应该在哪个地方停下来,因为他们知道如果放任自己不停地追问的话,是永远没有尽头的。我很欣赏中国哲学家这样的态度,而拥有这种态度的诗人,同时也是哲人。陶渊明就是这样一个典型。他说过“好读书不求甚解”,很多人把这句话,特别是“不求甚解”当作是消极的,是需要批评的东西。但是我认为这真的是一个非常健康的态度,也是一个非常有智慧的态度。因为任何事情,如果你不停地追问,那到最后你就会完全疯掉了。我记得有一次做梦梦到宝玉和黛玉的追问,当宝玉看到黛玉在落花流水的边上抹眼泪时,他看呆了,但之后他就开始思考,思考几年后黛玉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会去哪里,几十年后这个园子会去哪里。如果这样想的话,一百年后《才斋讲堂》会去哪里?它可能消失了,那么我们为了想要一个存在,或许就会有另一个讲堂了,因为一切都是假的!所以这样不停地追问,可能一切都没有意义,所以我们就需要有一个界限,需要这样的“知止”。当然,“知止”并不是说他们真的认为“自辨”有尽头。事实上,有时候思辨对很多人来说是件很快乐的事情,特别是当思辨离开世界的时候,就变得非常快乐。而只有跟生命相通的思辨,有时候是沉重的。

我跟各位讲一个人,他的名字是金岳霖,是我们北大的一位前辈。他也是一个很怪的人,而把他所有的智慧都献给了另外一门更不靠谱的学问——逻辑和哲学,于是他的生命就这样被“吞噬”了,或者说是被装满了。他说哲学不过是一场游戏,我不知道各位听到这个说法后是什么反应?我最初听到这个说法时,非常不理解!哲学什么时候变成一个游戏了?但如果你进一步切入哲学的思辨本性的话,那也许这句话就会得到更多的认同。哲学是一个游戏,是什么游戏呢?是一个思想的游戏,还是一个分析的游戏,抑或者是一个对话的游戏?所以有时候你会发现,哲学是挺有趣的——它能把说话当成是一种练习,而这里面却承载太多的东西。如果你坚持说它表达了一种规范、一种很高尚的东西,那这个时候的哲学和你把它当作游戏时是不一样的。

其实当我们仔细思考他的说法时,我们就可以把哲学的思辨演绎到极致。当你投入地快乐地做一件事时,你就会把它看作是一个游戏。而游戏的心理不是不在乎,而是恰恰相反的、享受的、正面的态度。因此,在我看来,金岳霖是很享受他所从事的逻辑和哲学专业。如果你去读他写的知识论和论道,那他必定是参与其中的,因为那是他自己思想的一种游戏。而从这个角度来讲,哲学家完全可以在很抽象的地方寻找属于自己的快乐——通过思辨。

但是我今天的题目之所以是“思辨与生命”,却是因为我并不喜欢或者说我并不希望思辨总是抽象和空洞的,或者是很纯粹的,所以我想把思辨拉回来:拉回到地上,拉回到生活中,拉回到生命中!这样的思辨就有了一个中心,而这个中心就是生命,就是生活——其实就是生存。这时的思辨就像是风筝一样,被一条线牵引着,任何时候总有东西让它牵挂,再也不可能无休无止地飞到未知的地方去了。

其实在很大程度上,各位,在某些时刻我们把它丢失了。我记得在若干年前,有一位法国的哲学家曾经写过一本关于哲学的书,中文版叫《生活方式》(又译《生活之道》)。当我们像这位哲学家那样去理解哲学时,那哲学是什么?哲学就是非常贴近生命的东西,也许是我们每个人都离不开的东西,可是离开也没问题,就像古人曾经说过的,道是什么东西?就是“虚也”“不可离也”。不过这是见仁见智的一个问题,你可以不了解它,但这并不妨碍你的使用,就像你没有学过语法,但是你说话却完全符合语言规范的逻辑。同理,你可以没学过逻辑,但你的思维一定是符合逻辑的;虽然你没有学过哲学,但哲学并没有抛弃你,这就是哲学的美德——你可能不喜欢哲学家,但哲学家却是喜欢你的。而我认为如果结合这个道理再看中国哲学的话,就会发现中国哲学从始到终,都是作为生活指导或生命指导存在的;而中国哲学家的思考,无论是直接的对生命的思考,还是抽象的对天地的思考,则都是永远离不开“生活(生命)指导”。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愿意为哲学给出属于我自己的一种描述,而不是定义。定义是什么?定义就是你给出的一个非常强势的概念。描述则意味着我从一个角度出发的针对某个物品的想法,但并不意味着它就是这样的事物。这也体现出对一个哲学家最重要的一个品质——自知之明,我无法定义哲学,就像我无法定义生命或生活一样。

那么这个描述是什么呢?这个描述就是哲学也许有两只翅膀,一只是思辨,另一只是生命,而更重要的是这两只翅膀是一体的、不可分的——思辨总是基于生命,而生命总是奠基在某种思辨的基础之上。那么哲学家跟一般人的区别在什么地方呢?事实上,哲学家与普通人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他们是对生活有某种自觉的人。比如“吃喝拉撒睡”,一般人的“吃喝拉撒睡”可能仅仅是“吃喝拉撒睡”,但哲学家的“吃喝拉撒睡”都是自觉的,是经过思考的。经过思考是什么意思呢?就是他们的“吃喝拉撒睡”都是被翻来覆去折腾后安顿出来的“吃喝拉撒睡”。这就是我对哲学的一种理解。

第二,两种不同的生活方式。

我今天的第二个任务就是要向各位澄清两种生活方式,两种非常不同的生活方式。

首先谈一下我为什么要选择孔子和庄子进行对比,而不是孔子和老子,或者孟子和庄子。因为在我看来老子是一只“老狐狸”。老奸巨猾,老谋深算!而在我看来,老子思考的主要对象是什么呢?是政治世界,特别是权力世界。那这个政治世界是一个什么世界呢?是和我们隔着遥远距离的一个世界,这个距离大概超过了地球和火星的距离。也因此,我们读老子时,也许没有那么强烈的亲切感,退一步讲,也许会与他产生另外的某种共鸣,但这个共鸣一定不如我们和庄子之间的共鸣来得强烈。那庄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是一个对权力世界完全不感冒的人。今天在座的各位,到目前为止我们的基本身份是学生和老师,也即传统中的“士人”,属于“士人群体”。而严格来讲,老子不属于这个群体,但庄子属于这个群体。不过庄子属于“士人群体”中的特殊类型——隐士。而孔子是什么人呢?在我看来,孔子是一个非常典型的正常的士人。因此我认为他真的能感受到对方生命的存在以及心灵的跳动。而孟子呢?在我看来,孟子的很大的一个特点就在于他的“狂”,他具有非常强的攻击性,因此我愿意和他保持一点距离,虽然我知道在某个时刻需要这样的一种生命。这和个人性格有关,想想孟子的豪言壮语——“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这是孔子两辈子都说不出的话。也因此,后来对孟子非常赞赏的宋儒就说孟子英气逼人。先有英气才有圭角,什么叫圭角?就是棱角。什么是棱角呢?其实就是如果你的头撞到某个地方,你会很疼,然后你就会躲避这个地方;如果你身上充满棱角,别人会不会也会躲避呢?会的,因为别人总觉得不舒服。我可以很欣赏孟子的狂,充满英气和圭角的狂,可我更喜欢孔子的混沌——宋儒曾经有个比喻,叫元气。元气是中国古代哲学中一个非常重要的,也非常有特色的概念。元气是什么样子呢?元气就是没有分解的混沌。混沌没有分解的话,怎么会有圭角?又怎么会英气逼人呢?但如果说孔子没有英气,那可能就错了。他是圣人,是中国文化史上最著名的、最伟大的圣人。如果没有英气,他怎么可能会拥有这样的地位?而这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他有英气,但又让别人感受不到那个英气。这是他的智慧!因此孟子和孔子两相比较,我更喜欢孔子;老子和庄子两相比较,我更喜欢庄子。而我更愿意把我最喜欢的这两个人进行比较,有人可能会说,这不是拉郎配吗?事实上,我相信很多人都听说过一个比喻——关公战秦琼,讽刺那些不切合时间、实际来做比较的人。而有时候我们做的哲学比较也会有一些关公战秦琼的感觉,比如拿中国的一个例子和西方的一个例子进行比较,在这些例子中孔子、老子的使用频率还是很高的,而很多比较确实是拉郎配。但孔子和庄子的比较不是拉郎配,为什么呢?因为他们每个人的心中都有对方!

那他们是同性恋吗?他们真的是。很多人应该知道崇尚精神恋爱的哲学家柏拉图,他认为最美好的恋爱不是存在于男人和女人之间。他的意思不是李白“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的那个意思,而是说最美好的恋爱存在于两个哲学家之间,存在于两个伟大的灵魂之间。庄子的心中始终是有孔子的,在庄子的书中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一个人就是孔子。那庄子为什么总是谈孔子呢?他们虽然属于两个不同的文化,但就像一块硬币的两面,他们谁也离不开谁。就好比一块玉,有人说他喜欢玉的这一面,但你自然也了解玉的另一面。又比如说一个坟地一定会有两端,而孔子和庄子就像这个坟地的两端,当一端完全消失的话,另一端也就消失了。所以当孔子消失的时候,庄子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和理由。这就是庄子,而《庄子》第一篇就是有关孔子及其最得意学生的内容。而在这篇中,你经常会发现,孔子一会儿是庄子的代言人,一会儿是庄子调侃的对象。当然按照心理学的理论,一个人很喜欢调侃另外一个人时,他其实是很喜欢那个人的;当一个人经常去贬损另外一个人时,他的心里也一直是装着那个人的。所以在庄子的寓言中,孔子的形象大量出现,不是作为背景,而真的是作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出现。

那孔子是谁?孔子是庄子最重要的对话者。但什么样的人才有资格成为庄子的对话者呢?我们知道庄子是非常骄傲的,骄傲到“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在他看来,没有人配得上和他说话。可是在他看来,所有人中有一个人最有资格和他谈话,这个人就是孔子。由此可知孔子在庄子心目中的分量。那么孔子呢?他的心中有没有庄子?有人会说老师,庄子比孔子晚生了两百多年,孔子的心中怎么可能会有他呢?我说孔子心中有庄子,但此时的庄子不是一个实际生活的庄子,而是代表着一种灵魂、一种思想,代表着一种对世界和生命的思考和理解,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对这个让人无奈的世界的一种逃避、一种解脱,也可以说是一种超越。而孔子在他很无奈的时候,也曾经有过类似庄子的想法。比如孔子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子路是孔子七十二贤之一,是孔子忠实的门生,是一个很勇敢的人,也是我自己非常喜欢的人。他说老师你要去海边玩儿我陪你。但孔子说其实你并不懂我的心。子路不懂,那谁懂?庄子懂,庄子懂他的心。庄子在“道不行”时,他不是浮于海,而是四海内外都可以浮于海,都是可以流动的,这就是庄子。从这个意义上讲,庄子不过是孔子生命中某一状态的放大。孔子曾经还发出过同样的一种感慨:“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他的弟子们有些不理解,说那个地方很偏僻。那孔子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个想法?其实它跟前面的“乘桴浮于海”表达的心情是一样的:一个人如果不停地追求某种理想,而那种理想又永远不会实现的话,他难免会疲惫,甚至是心灰意冷。这时他可能短暂地想要逃避,但也许一瞬间,这个想法就又消失了。

所以庄子在孔子的生命中是一个“小人”, “小小的人”,是孔子某一时段的状态。可是庄子把它放大了,放大到“一个整体的人”的大小。所以说孔子的心中有庄子,也正因为如此我会把这两人放在一起比较。而这种比较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就在于能够呈现出两个非常不同的方式,但又受控于相同观念的生命力。

不过如果仅仅讲生命方式的话,那不是哲学。我不仅要跟各位讲生命的方式,更重要的是要和各位来简单讨论生命和生活方式是建立在什么样的思辨基础上。这种思辨不仅包括对人的理解、对生命的理解,更包含了对世界比如对天的一种理解。它是内在相通的,正是这种内在的相通才构成了哲学家这样的生活。

首先,是孔子。

孔子的生命是一个什么样的生命呢?政治和道德,构成了孔子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部分。众所周知,孔子的一生是什么样的一生呢?革命的一生,战斗的一生,孜孜不倦的一生!孔子一生一直想要进入权力世界,但总跟权力失之交臂。通俗地讲,孔子就是一辈子都在想着做官的人。但严肃地讲,孔子一直想参与到实际的生活世界,特别是以政治和道德伦理为中心的生活世界。而事实上,孔子在他差不多50岁时,获得过一次短暂的从政机会,并且做到了司空和大司空,但这次的政治生涯太短暂了,也就两三年的时间。所以他还没有来得及在权力世界中传播他的思想,他的舞台就已经消失了。孔子很是不甘心,自此开始了长达十五年之久的流浪生活。人生七十古来稀,而孔子作为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起码相当于我们现在的六十多岁),不在家里待着,还要去不同的国家流浪。为什么?为了推行“道”。那“道”又是什么东西?简单来讲就是理想。为了他的某种理想,孔子经历了太多的磨难,好几次都差点死掉。那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背后又牵扯到什么呢?实际上牵扯到孔子对生命和世界的理解。正是因为这种理解,孔子有时候甘愿冒着别人的误解去做一些甚至让他自己都不喜欢自己的事情,我举三个例子,其中两个例子和乱臣贼子有关,另外一个和美女有关。

第一是两个和乱臣贼子有关的例子。这两个乱臣贼子,一个叫佛肸,一个叫公山弗扰,都是背叛了自己的君主的人。他们背叛了自己的君主,就向孔子招手,说给孔子一个位置,让他辅佐他们。这两次招手孔子都动心了,都想要去,而在这两个关键时刻是谁阻止了他?又是子路!所以我说子路在孔子弟子中是一个不可或缺的角色,他真的是孔子的保镖,并且不是那种有四肢没大脑的保镖,而是既有四肢又有大脑的保镖。但这其中让我们思考的,是孔子那种不可遏制的政治冲动。也有很多人花很多笔墨去演绎这样的一个段子,比如从电影《孔子》中,我们看到了世人的悲哀和无奈,看到的是一个知识分子想要实现他的理想就不得不对现实的,甚至是有点肮脏的、有点龌龊的、有点冷酷的世界的妥协。

孔子想见南子吗?我相信南子即便不是孔子最不想见的一个人,也至少在他不想见的黑名单中排名前三名。可是孔子见了,最不想见但又不得不见,这是什么?是不得已,是无奈。可是孔子为什么要无奈?为什么要不得已?为什么庄子就可以不见?因为他们选择了不同的生活,而他们之所以会选择不同生活,在于他们对生活本身的不同理解。而这种对生活的理解牵扯到孔子对人之根本的理解。那什么是人?孔子理解的人到底是什么?我认为最重要的一点是,人不过就是忍。

人者,忍也。当然孔子没有说过这句话。对于这个公式,我有一个非常有逻辑的方式,不过这个逻辑方式包含着某种游戏的味道——“人”加上“二”。个“人”是一个抽象的人,加上“二”之后的这个人就不一样了,就比我们亲切多了,因为我们看到了两个人。也就是说,人是以两个人的方式存在的,这事实上就是在对抗孤独的或独立的个人,是一个纯粹的生命的拒绝,那人的本质在什么地方?人的本质就在于它是以两个人的方式的存在体。但当我们说两个人时,其实不是固定的两个人。比如儒家的五伦,都是两个人,但这每两个人又是不同的——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这只是两个人的组合,可是这些不同的两个人一起就是整个世界。

所以这里包含着孔子对人本质的最深体验,而这种体验可以在《论语·微子》第17篇中找到。而《微子》这一篇是值得好好去读的一篇,因为这里面提到了很多人,很多那个时代的隐士——就是把自己藏起来,跟世界“躲猫猫”的人。当时的隐士对孔子和他的学生的生活进行了嘲弄,孔子就和子路表白自己的心迹,说隐士们的嘲弄是不对的,又说他即便是面对隐士不断的嘲弄,也一定要坚持自己的生活。他曾经说过一句非常著名的话:“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这个话是什么意思呢?其实就是说人对自己的身份的一个确定——我是谁,我是以何种方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我是谁?也许大家会说“我是我”,但孔子就告诉你说“你不是你”,你离开了别人什么都不是。我也不是我,离开了别人、离开了世界,我也什么都不是,或者说根本就没有我。而且人注定是和鸟兽有分别的,而这个区别也一直都是儒家特别强调的。其实这不是说儒家看不起禽兽,他主要是对得起自己,而他们强调这种区别主要是确认自己的身份,在本质上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定位。

“鸟兽不可与同群”,这个“群”字非常重要。因为人是“群”中的一个存在,在“群”中生活是人无法逃避的命运。即便你一个人隐居在深山老林中,你还是在人群中生活,为什么呢?因为你的心始终惦记着那个滚滚红尘。比如前一阵子网上炒得很火的一个北大毕业生,无非就是说他带着太太到深山老林中生活,而这会儿要回归都市人群的事。我相信他们在过所谓隐居生活时,心中想的是权力,是别人,是滚滚红尘,是繁华的北京城,所以他回来了。言归正传,一个人,即便他每天和鸟兽在一起,他养很多狗、很多猫,但这些鸟兽都不属于他,他也不可能从这些鸟兽身上获得认同感。所以在“存在”这个意义上,孔子说“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与”是什么?是“相与”,就是大家都在一起,谁都不是孤独的。但庄子就不一样了,他曾经说过这样两句话:“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所以,第一庄子心中有孔子,第二他就是要和孔子唱对台戏,这样才能吸引更多的人注意这个话题。

这就是孔子的一个体验,换言之就是人是在群中生活的,那就会产生第二个问题——我应该如何去面对别人?我前面讲过,对孔子来说两个人构成了世界,而这个“人”字所表现出来的价值不是别的,而是一个人应该以什么样的姿态去面对另一个人?有人说是恨。“恨”也许可以,但“恨”只能解构人的本质,是一种毁灭性的姿态。而孔子说是“爱”。可是爱是什么?仁者爱人,爱其实不是别的,爱就是两人一体的感觉。而两人一体不就是“从”字吗?于是这个“从”字就具备了新的意义。你看这么简单的一个字,我们从中真的是可以思辨出很多的含义。这是两个人的一个含义,那它的第二个含义是什么呢?这两个人是两个一体的关系,什么叫两个一体?那就是说我们是不同的,但是我们是一体的。比如我们的左手和右手是不同的,可是它们是一体的;再比如我们的手和脚虽然距离很远,但也还是一体的。所以爱是什么?我强调的爱不过是一种一体的感觉!因为当你爱一个人时,你会知道那个人不是你生命之外的人,他就在你的生命之中,就是你生命中的一部分。这就是两个人的含义,换言之,如果一个人在你生命之外,你肯定不爱他。

那么爱表现在什么地方?我们知道爱可以表现在若干地方:对贾宝玉来说,爱可能是体贴,所以他对所有人都很体贴,尤其是美女,这是贾宝玉爱人的表现。而爱变成了恨也是有可能的。而对孔子来说,爱则表现在对群体的安顿上。那人怎么安顿自己呢?对孔子而言,我们只有在安顿别人的过程中才能够安顿自己。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思辨啊!大家如果读《论语》的话,就会发现孔子实际上是一个纯粹的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大公无私的人!从《论语》中,我们看到孔子时时刻刻想的都是别人,没有自己;他是道德典范,是一个共产主义战士。他的学生曾经问孔子他的志向是什么,孔子回答得非常干脆简练——“老者安之,朋友信之”。没有空话、套话、大话,这就是孔子,他安顿的是老者,是少者,是朋友。那他自己呢?他给自己更多的是修己,这从他回答另外一个学生有关君子的问题中可以看出。他说对君子而言,最重要的一点是修己,君子要以“静”的态度来修身,来整理自己。

那么或许有人会问,圣人不爱自己吗?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话题。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再和各位做一个古代儒者们做的文字游戏。我们看两个字,“仁”和“义”。这两个字有区别的,“仁”是我中有别人,“义”是别人中有我。这也是为什么后来儒家讲一个字叫“仁”,讲两个字叫“仁义”?因为“仁”是用来对别人的,“义”是用来对自己的。“义”是某种原则。所以以孔子为代表的儒者是怎样的一种存在呢?引用毛主席的八个字,就是“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一个人如果“宽以待己,严于律人”,那不是共产党人,也不是儒者。

“君子修己以安人”,君子要修行,但他修行的目的是安人,安顿别人。换言之,君子修行后要安顿的并不仅仅是自己的兄弟、爹娘,而是整个的世界。哪怕他远在南极,哪怕他住在广寒宫里面,你也要安顿他,这就是君子。对孔子来说,这些是很困难的事情,连古代的圣王可能都做不到,但这并不妨碍它成为他的理想。这就是孔子在思考中演变出的爱的态度。

不过需要注意的是,对孔子乃至整个儒家来说,这种爱不是抽象的平等的爱或兼爱。兼爱是什么爱?就是无差别的爱,就是不拿自己当外人的爱,比如把别人的爹当作是自己的爹。可是孔子的爱不是兼爱,他很现实。这里的现实没有任何批评的味道,而是要说明他洞察到真实的世界与真实的人性,所以他把爱放在一种秩序中间。这时就不得不提儒家的义,“义”最基本的意思就是恰当。没有义,你的爱可能就是不恰当的,这时抱着爱的姿态去面对别人和世界时,我们给别人添加的是麻烦。所以我们需要这种恰当有一个外在的规范,就是“礼”,就是秩序。以“群”字为例,它左边是一个“君”字,右边是一群羊,这不就是名分吗?这不就是秩序吗?而这个“君”是什么呢?这个“君”就是领头羊。那么右边的一群羊和左边的领头羊就区分开来了,而既然区分了领头羊和一群羊,那对它们爱的姿态就是不一样的。

请大家注意,从称呼中表现出来的名分也是思辨能力的重要表现,比如我们中国人对亲属关系的细致分析。比如兄弟,有堂兄弟,是叔叔的儿子;有表兄弟,是姑姑家的儿子;堂兄弟和表兄弟是不一样的,一个是“堂”,门内的自家人,一个是表,表面的兄弟,而我们对堂兄弟和表兄弟的爱的分量也随着这种称呼决定了。这就是“字第”,而它仍然来自于群对人本质的一个确认。

从这样的思考中,很显然会发出一个疑问,即在我们的生命中是不是先天就具有这个东西?这是一个真正的问题,而这个问题又永远是需要思辨才能解决的问题,并且永远不可能用解剖的方式去获得答案。因为从小孩子身上,我们根本得不出结论。而一旦把人的本质确定为群,并由群引申为爱,由爱引申为秩序的话,这时一定需要一个结论——我们每个人都不是赤裸裸地来到世界上,那么你来的时候心里面有什么?这是关乎我们作为人的本质的一部分。孟子说人心中有四个坚持,就是“仁义礼智”。他的这个结论是怎么得出来的呢?这是思辨的结果,而这种思辨来自对某种生活方式的支撑,是你选择一种生活方式的原因所在。孟子和孔子一样,为了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张周游列国,那是一件非常艰苦的事情,可是为什么他们会选择这样的生活呢?因为他们需要这种生活,不是他们自己需要,而是这个世界需要。也只有这样的人才有可能去支撑这样的一种生活方式!而为了支撑这样的生活,他的心中必须要有一个东西,这时如果沿着这个思路继续思考,他一定会认为我们与生俱来的心一定固有着某些东西,而这种东西支撑着我们的生命,比如仁义礼智这些最基本的东西。当这些最基本的东西确定了的时候,你就会发现我们这个世界是实在的。“实在”是一个很典型的哲学语言,和我们经常使用的形容词没有直接关系。

那什么叫实在?实在就是很靠谱的、很真实的东西。那为什么说这个世界是靠谱的呢?因为我们有一个很实在的心,就像孟子讲的那样,我们有恻隐之心,我们有羞辱之心,我们有辞让之心。这样的一个有关心的结论一定会被人推理出来。但这难道是我们对世界的唯一理解吗?这难道是我们唯一可以想象到的生活方式吗?这难道不是我们逃避的生活吗?

不,有一个人,有一个聪明绝顶的人一生都没有逃避,他就是庄子,他给了我们另外一个答案。我经常开玩笑讲,孔子是哪里人?孔子是山东人,而山东人有个显著的特点就是做人很厚道、很仗义。庄子是哪里人?是河南人,而河南人有个显著的性格是很忠厚,文明的积淀很深厚,很有智慧、很高明。那高明的体现是什么呢?高明体现在莫名其妙的冲突上。我们都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可是大家看到的世界是一样的吗?当然是不一样的。我偶尔会将2008年奥运会的标语“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调侃为:如果你认为我们都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面,那就等于说你在做梦。其实我们根本就不是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你能想象孟子和庄子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中吗?你能想象孔子和老子、韩非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中吗?肯定不能。以孔子和庄子为例,孔子生活在什么地方?生活在春天的山东。那庄子呢?庄子生活在秋天的河南,这肯定是不一样的。所以我们实际上是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中,而我们也因此会对这个世界产生不同的思考,我们也会有不同的选择。而庄子经常被称作是一个美人,这个美人是一个冰美人。他和孟子不同,孟子是一个血气方刚的汉子,是康巴汉子。

那庄子为什么会是一个冰美人呢?他是一个难得的即便你不喜欢,也会被迷住的一个人。你可以不喜欢他的生活,可以不喜欢他关于生活的思考,也可以不喜欢他的哲学,但你一定会被他吸引。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魅力呢?因为他太有才了,但是他是“装有才”。他不是出类拔萃,而是与众不同。出类拔萃是什么意思?在正常的轨道中比别人好,孔子就是出类拔萃。而与众不同则是跑偏了。庄子真的是与众不同,因此他可以远观,但不可近观。这是冰美人带来的印象,冰美人的冰是很冷的。见庄子一笑比见鬼还难,因为鬼有的时候还是可以见到的,但庄子的笑是永远见不到的,他始终戴着厚厚的面具,即便是笑了你也看不到。这个面具是与生俱来的,所以他叫庄周,装得很周到,一点缝隙、一点漏洞都没有。那他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不对别人笑呢?

这里又牵扯到庄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的问题。他是一个目中无人的人。当一个人目中无人的时候,你怎么会期待他把你当人,怎么会期待他会对你笑呢?而当一个人真的目中无人的时候,他的世界就是一个无和有的世界,是什么都没有的世界,他的心里只有自己。这点和孔子不同,因此当孔子把人的本质看作是一个人群中的一个生存时,当孔子把安顿别人和安顿世界看作是自己无可逃避的使命和责任时,庄子给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思考和选择。

在谈论庄子的思考和选择之前,我先讲个故事,是《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中的,这个故事在庄子自己的书中也有。这个故事讲的就是有一天,某一个君主带着重金去聘请庄子。如果是孔子的话,这个君主就得偿所愿了。但很不幸,他碰到了庄子。庄子说,滚开,你不要污染了我,不要玷污了我。庄子不是不知道权力和财富在某些人心目中的可贵,可是庄子这样说的时候,他是想说,这些东西跟人的生活有什么关系?换句话说就是,他为什么非要像孔子一样?他为什么要权力世界、要生存,为什么非要去承担对他人的一种责任和使命?庄子后来打了一个比方,是牛和猪的一个比方。谁是那头牛?孔子就是那头牛。其实很多人都是那头牛,崇祯皇帝是那头牛,韩信是那头牛。这些“牛”真的是很风光、很显赫,但有一天被拉到了祭台,献给了天神。如果你是一个牛人,你随时要准备牺牲。而此时大家就知道其实庄子有另外一个选择。庄子说,为什么不做那头猪?猪有属于它自己的快乐——那种自得,那种自由自在。庄子也是在污泥中打滚的,因此庄子刻意地过着两种生活,一种是权力世界的生活,另一种是自由的生活。而各位同学,我相信你们在未来的生活中会不断感觉到自由和权力之间的冲突。

那什么地方最不自由?权力世界。什么地方最自由?离开权力的世界,它们两个是天然相对的“牛”的世界和“猪”的世界。而庄子非常清楚地意识到这两种生活方式之间的不同乃至于对立,所以他自觉地拒绝了“牛”的生活而选择了“猪”的生活。他真的做了那头猪,而他做的又是一头什么样的猪呢?他做的是一头完全目中无人的猪,不仅目中无人,而且目中无猪。庄子的世界只有这头猪,只有他自己。猪和人不一样,当人只能在群体中存在时,猪也许能自得其乐地在某个地方享受属于它自己的那份快乐。

而庄子和孔子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呢?庄子从根本上体验到人是孤独的,人不管怎样想要跟别人在一起,他最终还是孤独的。当孔子讲我们人有能力将心比心,有能力快乐着别人的快乐,悲伤着别人的悲伤时,庄子说这都是胡扯。因为他认为我们人根本就没有这个能力,你怎么可能知道别人的心事,你怎么可能去快乐着别人的快乐,你又怎么可能去悲伤着别人的悲伤?比如在你最快乐的时候,是没有人可以跟你分享的,因为当你把自己100%的快乐分享给别人时,别人只回给你1%,另外99%是“羡慕嫉妒恨”。而当你把自己生命中最悲痛的东西告诉别人时,别人只是给你几行清泪,之后他就开心地去过自己的生活了。此时,你会发现我们虽然处在人群中,可是我们每个人归根到底都是孤独的,我们根本没有能力完全了解别人。换言之,就是当孔子说,我们以爱的姿态来面对世界时,庄子很清楚、很干脆地告诉我们,你没有能力去爱别人。这简直就是晴天霹雳!我们那么多人都想去爱别人,作为父母想爱孩子,作为孩子想爱父母,作为兄弟想爱姐妹们。可是庄子说你根本没有这个爱的能力。爱的无能,这真的是一个非常大的问题。

其实,我觉得庄子是因为爱怕了,所以才得出这个结论。他以前真的爱疯了,但后来他很伤心,于是就说他自己没有爱的能力,所有人都没有爱的能力。大家应该都知道庄子那句脍炙人口的话——“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这不是庄子提出来的问题,是庄子的好朋友惠施提出的问题。但我们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寓言中的所有问题都是庄子提出来的。有人说那不是庄子说的,那庄子就说这真的证明了“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你不是鱼,你怎么知道鱼是快乐的?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是快乐的?我不是你,所以我不知道你是快乐的。你不是鱼,你一定不知道鱼是快乐的。这就是一种思辨,但这种思辨背后通向的却是越来越孤独的自我。

所以,如果大家能成为庄子的话,我们就都解脱了。我们根本不需要去揣摩别人,因为再揣摩你也揣摩不透,与其这样,不如就放弃吧。于是庄子放弃了。庄子放弃了谁?庄子放弃了别人。所以你如果和庄子一起生活的话,就等于是和影子一起生活。庄子不仅放弃别人,他也放弃了整个的世界,在他的世界中最重要的是“无”。而一个人在达到这个境界前,他一定拥有过某些东西,甚至是非常刻骨铭心的。那么庄子在达到这种“无”和“有”的境界之前,他肯定曾经拥有过理想和梦,他曾经拥有过孔子——庄子是从孔子出发的,是卑微时的孔子。可是庄子长大了,他发现他那么努力地想要去为别人承担和奉献时,收获的是一无所有。就像我们突然之间爱上了一个人,而且爱好几年,但对方弃我而去,我收获的是一无所有一样——曾经豪情万丈,归来却是空空的行囊。于是他有了很大的飞跃。什么飞跃呢?从曾经的“有”变成了“无”。而庄子最大的一个本领就是化实为虚,于是那些曾经实实在在的东西在庄子的世界里就变得非常不靠谱了,变得没有根基了。而庄子的那个世界是什么样子呢?引用庄子学生的一个概括,就是“变化无常”。你会留恋一个变化无常的世界吗?你会执着于一个变化无常的东西吗?你会执着于一个转瞬即逝的美好事物,而让自己伤痕累累吗?庄子就说,你为什么非要伤痕累累地执着那个事物呢?它是最不靠谱的、最变化无常的一个事物,这有什么价值和意义?

那么“无”是什么?佛教讲“无”,讲“空”。但这里的“无”和“空”不是什么都没有,而是面对这个看起来实实在在的世界的穿透力,进而,你就会发现这个世界是空的。这时大家就知道为什么庄子是一个冰美人,因为他把所有的东西都掏空了,剩下的只是空心了。这就是无,尽管所有的都有,尽管躯壳在这里,人在这里,可是他的心已经被掏空了。也就是说,所有的这些东西都是不靠谱的,是变化无常的,这时你就达到了无。也因此,对庄子来说,生命就完全具有了一种跟孔子不一样的概念和意义。

你是谁?我不知道我是谁。这就是最标准的庄子的答案。他不知道自己是谁,如果他知道自己是谁的话,那就不是无,他就不是虚的。他是从哪里来的?他从无中来。他要到哪里去?他要去无中。也因此,对庄子来讲,生命是什么?生命不过是在两个无中间的一个偶然的、具体的,一个有形的物质。当然这里的两个无其实就是一个。这就是庄子,而庄子在他妻子死的时候没有哭,这不代表庄子是冷酷无情的,更不代表庄子是冷漠的。因为只有当一个人缺乏爱时,才叫冷漠,但庄子不是缺乏爱。因为当你说缺乏爱时,实际上你已经在肯定“爱”这个事物的存在,但作为“无”的庄子,他根本没有爱,也没有恨,没有喜怒哀乐,所以他是无情的。但他绝对不是残酷无情,也不是冷酷无情,而是他认为这些情感都是没有意义的、是多余的。所以不仅他妻子死了,他不哭,即便是他自己死了,他也不会哭。这只和哲学有关,这只和我们如何理解这个人有关。所以在庄子的世界中,人生的尽头是什么?只有无。天的尽头是什么?“天”字的一撇转个弯就是“无”。

所以林黛玉是很凄惨的——“天尽头,何处有香丘?”,她就是想不开。但是对庄子而言,天尽头是无,一个无字一了百了。我很喜欢庄子的《齐物论》,这是一本思辨生命的杰作,是一个关乎生命的思辨,是建立在思辨上的一个生命。庄子说:“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心理?这就是一个哲学的心理,他愿意刨根究底——有始也者,既然说有了开始,那在开始之前,就还有一个没开始的时候,有未始也者,那如果是未始也,那有夫未始也者。

不过什么叫“始”?在谈论这个字之前,我想先谈一下“认祖归宗”。比如现在很多人很喜欢讲国学这个中国传统的东西,很多人都很喜欢读,都是未始的,为什么会存在这个现象呢?因为我们需要了解自己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比如一些人的父母在他们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而他们长大之后就总想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这就是认祖归宗。那他想寻求什么呢?就是从哪里来的感觉。所以当我们相信有开始时,我们就在寻找一种确定性。毕竟对太多人来说,没有确定性是很难生存的。所以我们需要一个确定性,我们需要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以我自己为例,我老家的祖坟是非常有秩序的,到我这里已经是第六代了。而我每次去看的时候,就会产生一种确定感,我知道我一定会到那个地方去的,所以就油然而生一种很踏实的归属感。

所以你要注意,一个正常的人总是不断地寻求着确定性。你为什么非要有一个工作的办公室?你为什么非得有一个婚姻?你为什么需要很多的东西?因为这些是确定的东西。所以一般来讲大部分的哲学不管它们之间是如何的不同,它们都是在给你确定性。

西方的哲学,追求那么多的本体,而不管这个本体是什么样子,可它带给你的确定性是一样的。但是有一天,有一个狂人尼采,他说上帝死了。你不知道他粉碎了多少人的梦想,他粉碎了多少人曾经留恋的确定感。他突然间就把我们扔到了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是一个不可靠的世界,需要自己拯救自己。庄子可能也真的就是要摧毁这种确定性,因为他的世界是变化无常。他进一步针对寻求“有”作为根基的人们提出:“有”之前是什么?还是“有”吗?如果是“有”,那这个“有”之前又是什么?如果还是“有”,那这个“有”之前又是什么?总有一天会是“无”的,那“无”之前又是什么样?“未始有无”。

庄子就是这样摧毁了这个“有“的世界。从这点上来讲,庄子是冷酷的,他把我们魂牵梦绕的东西全部都毁灭了。但是我们仔细想想,庄子讲的有没有道理?庄子最后达到的最高的生命境界是什么?是无极。换句话说,当你把整个世界都毁灭的时候,难道你会指望自己把自己留下吗?不可能。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我们其实可以不必纠缠于功名,如果你纠缠了,你就不是庄子了,因为庄子一以贯之的就是这个“无”。

所以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什么?无!那什么是无?就是扔掉全部。也因此,庄子是一个解构主义者,他真的解构了所有:他解构了人,解构了义,解构了礼,解构了智,解构了所有的道德和秩序,解构了这个世界曾经以为的那些最可靠的东西。当你看到《齐物论》时,当你读到类似文字时,只要你读懂了,你一定会产生一种差异感——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当我们很多人在强调生和死的区别时,当孔子的学生问孔子什么是死时,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生死哪有那么清楚时,当学生问孔子某件事能不能做,孔子说这件事坚决不能做时,而庄子却说“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生是什么?生就是死。死是什么?死就是生。所以对庄子来说,向死而生太小儿科了!比如你今年四十四岁半,马上四十五岁了。那这是生还是死?这既是生,又是死。因为你多活一年也就意味着你会少活一年;你多吃了一口饭也就意味着少吃了一口饭。这就是庄子,看透了的庄子。我们所有人都在说甜言蜜语时,庄子说那是忽悠,甜言蜜语的后面是什么?是非常冷酷的、冷漠的东西,比如爱你一万年,那一万年的背后呢?“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什么叫可?什么叫不可?对还是错,是还是非,究竟是是还是非,谁又能分得清是非呢?

庄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是一个大处着眼、高处起义的人。庄子不从局部细节看这个世界,他从高处看这个世界,也就说在看这个世界之前他要先飞起来,要上九万里。但当我们真正到九万里高空看世界时,这个世界是什么?什么都不是。他看得见北京大学吗?看得见王博和各位同学吗?看不到,这就是大处着眼、高处的起义。他还有一点就是淡处所想。那庄子最后的生命变成什么样的生命呢?淡淡的。有人说什么叫淡?淡得不能再淡,淡处所想,没有任何想法,这就是淡,这就是庄子。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庄子首先从思想上把世界解构了、放下了,他这点和孟子不同,孟子的心里有仁义礼智等,而在庄子看来,最本质的心是虚,什么都没有。像我们同学心里面有很多的东西:要考托福,要考GRE,要保研,要找朋友,要找工作,要挣钱等各种各样的东西。但庄子就会告诉你,这些东西都不是你能拥有的,你出生的时候它们都不在你身边,你死的时候它们在你的生命中也不会有任何的痕迹,你是虚的。

那么请各位注意,一个真正像庄子的人,他就把它放下了。庄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经常用八个字概括庄子:一个是化实为虚,一个叫举重若轻。生命中沉重的东西,到庄子这里,都变得轻飘飘的,像《阿甘正传》中飘拂的羽毛,很轻。他举重若轻,是非善恶、美丑大小、各种各样人们纠结的事到庄子这里就被解构了、消失了。所以庄子有一门独门的武功,既不是九阳真经,也不是九阴真经,那么是什么呢?是屠龙术。他解构了一切、毁灭了一切。庄子讲了一个故事,他说有一个人花了很多钱,又花了三年的时间,去学习一门技术,这门技术叫作屠龙术。三年之后他毕业了,拿到了 PK 的证件。然后有人跟他说,现在他可以跟龙去 PK 了。可是他发现他找不到对手,因为这个世界没有龙。如果你把故事仅仅看到这个地方,看到文字的尽头,那么你还是没有看进去。因为文字的尽头是思想的开头,一个人的思想如果仅仅停留在文字这里,那不叫思想,即使勉强称之为思想,那也是在牢笼中的思想,只能称之为“金丝雀的思想”。“文字的尽头是思想的开头”又是什么意思呢?庄子让我们注意一点,哪一点?尽管这个世界没有龙,但是我们经常会制造出一些龙来。孔子、老子不都是龙吗?唐宗宋祖、成吉思汗不也都是龙吗?可是庄子有一种技术叫屠龙术,他会把它“杀掉”。他让我们每个人都有机会明白这些龙其实都不是真龙,是假龙,而这个世界原本没有龙,所谓的龙都是人为制造出来的,需要被毁灭的。所以庄子就把龙给毁灭了,不止把龙毁灭了,把龙子龙孙也全都给灭了,这就是屠龙术。也因为只有他有屠龙术,他才可以化实为虚,他才会过一种轻飘飘的生活,而这种轻飘飘的生活就是逍遥游。什么叫遥?很远很远的一个地方,但是这个很远很远不是物理空间意义上的远,而是一种心情。即便你坐在教室里,也不妨碍你会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但是那个地方有没有好姑娘?庄子说有。但是当庄子说有的时候,他无非是吸引我们这些俗人们去那个地方,当你去的时候发现没有,就质问庄子说他骗人,庄子说她在前面,然后你再往里走,你还没有找到,庄子说她还在前面。就像喜剧《等待戈多》里讲“戈多今晚十点钟会来二教”,但十点钟戈多没有来;对不起,是明天十点;第二天还是没有,那就是后天十点……然后一直这样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