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梦室:大卫·林奇传
- (美)大卫·林奇 克里斯汀·麦肯纳
- 11005字
- 2021-04-01 16:08:58
DL
去费城之前,我对那里的政治和社会状况一无所知。不是因为不在乎——我只是不知道而已,因为我对政治不感兴趣。那些日子我好像都不参与投票。我就那样被艺术学院录取了,坐上公共汽车北上去了费城,感觉像是被命运带到了那所学校。杰克和我不怎么去上课——我们去上学的唯一原因,就是想在那里找到一些和我们志趣相投的灵魂。事实证明我们确实找到了,并且互相激发着彼此的灵感。和我一起玩的都是些严肃的画家,他们是很不错的一伙人。波士顿那伙人也不错,只不过他们不太严肃。
只要我乖乖待在学校里,爸妈就会无条件支持我,我亲爱的爸爸也从来没想过和我断绝父子关系。但佩吉和艾欧·欧姆维克都说我刚到费城时有点抑郁,他们并非没有道理。确切来说不是抑郁——更像是忧伤,而且这种情绪和那座城市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只是有点迷失,还没找到未来的路,也许我为此有些发愁吧。
我是1965年年底抵达费城的,到了之后就住在杰克那间小屋子里。我住进去时,杰克养了只叫“小五”的狗。他家地上到处是报纸,小五好像想把整个屋子拆了,在屋里到处走,随处都能听到报纸沙沙作响的声音。小五是只很棒的狗,杰克养了它许多年。我们隔壁是“著名餐车”(Famous Diner)餐厅,由皮特和他妈妈经营。皮特是个大块头,他妈妈也是个大块头,还长着一头古怪的黄头发。她看起来就像面粉口袋上的那种女人——你知道的,系着蓝色围裙,像女服务员一样。“著名餐车”是用火车车厢改造而成的,有着长长的吧台,还有一排靠墙的卡座,是个特别棒的地方,而且他们每天早上五点半就开始卖甜甜圈。
杰克的房子太小了,我们必须得另外找个地方。所以我们在十三号大街和伍德大街(Wood)交会处找到了一栋房子。我们是新年那天搬过去的,往事历历在目,就像发生在昨天。凌晨1点钟,我们借了辆超市手推车,把杰克的床垫以及其他东西放进了车里,而我只有一小包个人物品。我们俩一起奋力推着车,一对快乐的情侣从旁边经过。他们大概是喝醉了,对我们说:“你们大新年的搬家?是不是需要钱?”我大喊地回答:“不!我们很富有!”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么说,但我感觉真的很富有。
我们的新家像是店铺门脸房,屋后面是卫生间和脸盆。屋里没有淋浴也没有热水,但杰克安了个不锈钢咖啡壶,这样我们就能烧热水喝。他占了整个一层,二层是一个叫理查德·奇尔德斯(Richard Childers)的家伙,隔壁是我的画室,我的卧室则在阁楼。卧室窗玻璃是破的,我就用一小块三合板给堵上。我还有个小蒸锅,用来尿尿,尿完后就倒在后院里。卧室墙上还有很多裂缝,我就到电话亭里把电话簿上所有的白页撕了下来——我不喜欢黄页,只想要白页。我用小麦粉做糨糊,用白页糊满了整间房,看起来非常漂亮。我还有个电炉子,有天早上詹姆斯·哈弗德来叫醒我,顺便开车把我送到了学校。那天,窗户上的三合板被吹掉了,于是我的房间地面上积起了薄薄一层新雪。我的枕头还差点烧着了,因为距离电炉子太近,所以他也许是救了我一命呢。
詹姆斯是个人物。他岁数比较大,是个杰出的艺术家,而且在一刻不停地工作。你知道“生为画家”那个说法吗?这家伙就生为画家。但凡他碰触过的东西,就会散发出非凡而有机的绘画光辉,詹姆斯因此也取得了不小的成功。有一次我们六七个人一起去了纽约,就是因为詹姆斯在市北边有个大型展览。开幕式快结束的时候我们都醉了,但还得开车回到市南边。我不记得当时是不是我在开车,好像是吧。凌晨一两点,从北开到城市最南边的一路上全都是绿灯。太不可思议了。
弗吉尼亚·梅特兰后来成了位严肃的画家,但在我记忆里她还是个爱疯玩的女孩。有天,她在街上遇到了一个在街角吹口哨学鸟叫的年轻男人。
她把他带回了家,让他在她客厅里学鸟叫,她太喜欢那个声音了,所以就把他留了下来,那个人就是鲍勃·查德威克(罗伯特·查德威克的昵称)。鲍勃是个机械工人,他老板可爱他了——因为鲍勃永远不会做错事。他工作的地方有个约10米长的车床,上面大概有1万个不同的齿轮,用来实现复杂的切割功能,而鲍勃是唯一一个能让那机器运转起来的人。他凭直觉就知道如何做这些事。他不是艺术家,但对待机器的方式却很艺术。
我们的邻居也很稀奇古怪。隔壁是“波普餐厅”(Pop’s Diner),由波普和他儿子安迪共同经营。有天我在波普餐厅遇到一个在停尸房工作的家伙,他说:“你可以随时来参观,只要提前告诉我,午夜时来按门铃就行。”所以有天晚上我过去了,按了门铃,他开了门。门口有点像个小前厅,摆着一台自动售烟机,一台糖果机,地板上是老旧的瓷砖。前台很小,还有一个沙发,一条通往后门的走廊。他打开走廊尽头那扇门,说:“进去吧,随便看。”当时没人上班,只有我一个。那里分成不同房间,摆放不同东西。我走进了冷藏室。里面很冷,因为要保存尸体,尸体都摞着摆在类似上下铺的架子上。他们生前都经历过某种事故或者暴力事件,身上都有伤口和割痕——不是那种在流血的割痕,而是外翻的伤口。我在那里待了很长时间,思索了其中每个人,以及他们生前的经历。我并不感觉困扰,只是很感兴趣。里面还有个器官室,放着人体器官和死胎,但没什么让我感到害怕的东西。
有天中午去白塔(White Tower)附近吃午饭时,我看到了停尸房微笑的尸袋。沿着那条小巷走,能看到停尸房敞开的后门,那里有不少挂在木桩上的橡胶尸袋。他们会在户外冲洗尸袋,水和体液顺着滴下来。然后他们夹住袋子的中间晾晒,看起来就像一张张大大的笑脸。微笑的尸袋。
那个时期的我可能发生了挺大变化,整个人也变得不干不净的。朱迪·韦斯特曼当时在宾州大学读书,可能参加了女学生联谊会。有一次杰克和我得到份工作,负责给朱迪的学校送几幅画。我当时想:太好了,我能见到朱迪了。所以我们俩去那儿送了货,然后我去了她的宿舍楼。我走进楼里,发现那里特别干净,而我就像个读艺术学校的流浪汉,所有女孩都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她们带话给朱迪,说我来了,而我觉得自己一定给她丢脸了。我想她们当时在说:“这个流浪汉到底他妈的是谁?”但她下楼之后,我们俩非常开心地聊了一会儿。她习惯了那样的我,但她们不习惯。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朱迪。
有次,我们在十三号伍德大街的房子里办了场酒会。那天来了几百人,有人找到我说:“大卫,有这么这么个人拿了把枪,我们得从他手里把枪拿过来,藏起来。”当时那个有枪的人被另一个人惹毛了,所以我们拿了他的枪,藏在了卫生间里——我从小见惯了枪,并没觉得害怕。酒会上有很多艺术院校的学生,但并非每个人都来自艺术院校。其中有个女孩看起来有点头脑简单,但又特别性感,美妙的矛盾体。那肯定是个冬天,因为大家的外套都在我的阁楼卧室里,如果有人要走,我就得上楼帮忙取外套。有次我走进房间,发现这个女孩躺在我床上的一件貂皮大衣上,她的裤子被人脱下来了。很显然,有人占了她的便宜。她完全醉了,我把她扶了起来,帮她穿好衣服。那场酒会上还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房子里挤满了人,接着警察出现了,说:“有人举报你们了,大家现在都散了吧。”于是,大多数人走了,只剩下大约15个人。有个家伙安静地弹着古典吉他,声音非常轻柔。但警察又回来了,说:“我好像已经跟你们说过让你们都散了吧?”正在这时,一个叫奥利维亚的女孩大概是喝醉了,她走到其中一名警察面前,冲他竖了中指,说:“回去操自己吧。”“行吧,所有人都上囚车吧。”有辆囚车停在我们前门,所有人鱼贯上了车——我,杰克,奥利维亚,还有其他人——然后被带到了警察局。审讯过程中他们发现只有我和杰克住在那里,于是以扰乱房屋房主的罪名把我俩关进了监狱。奥利维亚是那个说脏话的人,所以她也被关进了女子监狱。杰克和我被关进了同一间牢房,监狱里有两个异装癖——一个叫“饼干”,和我们同一牢房;另外一个关在另一头——他们俩整夜都在聊天。当时还有个杀人犯——他睡在弹簧床上——以及至少另外六个人。第二天一早,我们被带去见了法官,一群艺术生把我们保释了出去。
我们到费城时还没有嬉皮士和警察之间的那套矛盾,最初警察对我们这种艺术学生也不反感——虽然我们看起来很奇怪。但之后几年,由于国内情况的变化,日子变得非常糟糕。理查德有辆卡车,有天晚上我们俩一起出门看电影。往家走时,理查德从后视镜中发现有辆警车正跟着我们。当时我们正开到十字路口,赶上黄灯亮了,理查德就停了下来。此举可能更加深了警察的怀疑,让他以为我们俩很紧张。等到绿灯亮起,我们开过十字路口时,突然间警笛大鸣,警灯也亮了起来。“靠边停车!”理查德靠着宽阔路边一堵高大的石头墙停了车。那名警察绕到我们车前,站在车前大灯的灯光中,把手放在枪上说:“从卡车里出来!”我们从卡车里出来了。他又说:“手放在墙上!”我们把手放在了墙上。他们开始搜理查德的身,我想:他们在搜理查德,而不是搜我。于是我把双臂向下落了一点,立刻有人扇了我一掌,把我的手臂重新打回到了墙壁上。“手放在墙上!”这时候来了辆囚车和大概20名警察,他们把我俩扔上囚车,我们一路都坐在金属栏中。我们听到有人在警用电台中描述两名逃犯和他们的衣着,理查德和我相互看看,才发现我们俩看起来和电台中描述的一模一样。我们到了警察局,一个头上缠着带血绷带的老人过来看了看我们,说:“不,不是他们俩。”他们就把我们放了。这件事让我非常紧张。
有人曾引用我的话,说我喜欢夜晚花园中人物脸上的表情,但我其实并不太喜欢花园——除了一种特定的类型。我曾经画过一张花园的素描,花园里有电发动机,还能泵出石油来,那才是我喜欢的花园——我喜欢人和大自然共存。所以我才那么中意老工厂。齿轮和石油,机械工程,巨大的熔炉鸣叫着将金属化成液体,火、煤和大烟囱,铸造和碾磨,质感和声音——这些东西就那么消失了,现在所有东西都是安静而整洁的。一种生活方式彻底消失了,而它曾是费城生活重要的组成部分。我也喜欢费城那些房子的样子:深色木头,房间都采用特定格局,还使用一种特别的绿色。那是种呕吐绿,里面带着点白色,在穷人区应用很广。这种颜色就让人感到很古老。
我都不记得开始做《六人患病》时脑袋里究竟有没有确切的想法——我就是做了。我打了一圈电话,找到了这个叫“全景摄影”的地方,那里的16毫米摄像机要比其他地方便宜很多。那个地方看起来有点廉价,但我还是去了,租了台带三个镜头的贝灵巧(Bell & Howell)手持摄像机,那是台非常漂亮的小机器。我在学院里的一家旧旅馆完成了拍摄。那儿的房间空荡荡的,很破败,走廊里摆着卷起的东方地毯,黄铜台灯,还有漂亮的沙发和椅子。我用木板做了个类似画布的东西,放置在暖气片上方,然后在走廊上找了个梳妆台推进房间里,把摄像机绑在梳妆台的顶端。我还把梳妆台钉在了地板上,这样摄像机就不会晃动了。
我不知道雕塑电影(sculpture screen)的想法来自哪里。我原以为混合塑料树脂的时候不会着火,但那东西确实很烫,像疯了一样冒着蒸汽。你得先把这些东西倒进纸盒子里,我喜欢一边搅和一边感受它发热的感觉。纸会变成棕色,慢慢烧焦,变得特别烫,能听到噼啪声,能看到烟直接从那个东西里冒出来。电影完成后,我做了个升降装置,可以把胶片升到房顶,再用放映机投下来。我还在舞台上放了一台录音机,循环播放警笛声。那是场融合了绘画和雕塑的表演,学生们还允许我每小时把灯关掉15分钟,太他妈棒了。
巴顿·沃瑟曼曾经也是艺术学院的学生,他的父母去世后给他留下了一大笔钱。看了《六人患病》后,他说他想给我1000美元,让我给他家做个类似的电影装置艺术。我花了两个月给巴顿拍电影,但冲洗出来后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一片模糊。既然大家都说因为这部电影没拍成我很不开心,那我想可能确实如此吧,但我几乎立刻就开始构思如何把动画和人物表演结合在一起了。
我想,这是个机会,发生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也许巴顿会让我拍这么部电影吧。我给巴顿打了电话,他说:“大卫,我很高兴你能这么做。别忘了在电影字幕里提一下我的名字。”我后来在法国勃艮第见到了巴顿的妻子——她搬到了那里——她跟我说,巴顿这辈子都没做过无私的事情,除了帮我的这一回。那部电影虽然没拍出来,却直接引发了下一件事的发生。事情再好不过了。假如不是这样,我就不可能拿到美国电影学院的奖学金。
我用巴顿剩下的钱拍了《字母表》,这部电影部分展现了整个学校和教学产业,它的运转模式就像地狱一样。最初产生拍电影的念头时,我听到了一阵风声,接着看到画面在眼前动了起来。因此,风声和动起来的画面对我来说同样重要——电影必须是声音和画面在时间中共同运动。我必须给《字母表》做些音效,于是去卡尔文·德弗雷尼斯(Calvin de Frenes)的音效实验室租了台乌赫(Uher)录音机。那是德国货,非常不错的录音机。我录了不少东西后才意识到它是坏的,录出来的声音都扭曲了——但扭曲得太棒了!真是难以置信。我把录音机送了回去,跟他们说那东西是坏的,所以他们没收钱,而我同时又得到了特别棒的音效。后来我把所有东西交给了卡尔文·德弗雷尼斯的鲍勃·科勒姆(Bob Column),他有个小型四声道混音台,我就在那儿和鲍勃一起做了混音。把声音混在一起,让它们同时发声的效果太神奇了。
和佩吉在一起前,我和几个人有过短暂的关系,但很快就分手换人了。我和一个叫洛伦(Lorraine)的女孩约会过一阵,她也是个艺术生,和她妈妈一起住在费城郊区。洛伦看起来像是意大利裔,是个有趣的女孩。我会到她妈妈家去,我们仨一起到地下室,打开冰箱选当天的“电视晚餐”。她家冰箱里总是填满了各种各样的电视晚餐,挑完后她妈妈就给我们加热。只需要放进烤箱,不一会儿就能吃上晚餐了!而且还很可口!洛伦和她妈妈都很有意思。洛伦后来和道格·兰德尔(Doug Randall)结婚了——他在我拍《祖母》期间帮我拍过些剧照。还有一阵我和玛戈(Margo)在一起,还有希拉(Sheila),我还很喜欢奥利维亚——那个被抓的女孩,但她算不上是我女朋友。有部电影叫《祖与占》(Jules and Jim),奥利维亚、杰克和我之间的关系就像电影里那样——我们会一起去很多地方。
佩吉是我第一个爱上的人。当然了,我也爱过朱迪·韦斯特曼和南希·布里格斯,但她们俩压根不知道我在工作室里做的都是些什么,我和她们命中注定会走上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佩吉对我的工作则了如指掌,她热爱我做的事情,还是我的头号粉丝。我不会打字,佩吉就帮我打剧本,她对我好到不可思议,真是不可思议。我们俩最开始是朋友,会一起坐在学院旁边的药店里聊天,真是美好的时光。
有天佩吉告诉我她怀孕了,由此发展,一来二去,我们俩就结婚了。关于婚礼我唯一的记忆就是杰克穿了件出租车司机的衬衫来参加。我爱佩吉,但假如不是她怀孕了的话,我没想到我们俩会结婚,因为我觉得婚姻生活是不适合艺术家的。你可能没想到我居然有这种想法,因为毕竟我前后结过四次婚。不管怎么说,几个月后詹妮弗出生了。小詹出生的时候,父亲通常还不会陪在产房里,所以当我询问是否能进去时,那个医生一脸好笑地看着我。他说:“我看看你能不能受得了。”他给佩吉抽血,我看了没有晕倒;接着佩吉吐了一大堆东西出来,我也不为所动。因此他对我说:“你可以进来了。”我穿好手术服走了进去。那是非常美妙的经历。我就想看看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不过孩子的出生并没有让我觉得:好吧,现在我得踏踏实实、认认真真生活了。有小孩就像是……不能说像是养了条狗,但就像是家里多出了一种质感。小婴儿需要某些东西,而我恰好是提供这些东西的人。我们听说婴儿喜欢移动的东西,于是我找了一排纸板火柴,把火柴头掰向不同方向,用绳子系上,把这个东西在小詹眼前荡来荡去、转来转去,就像穷人悬挂的饰物一样。我觉得这东西刺激了她的智商,因为小詹是那么聪明!
在我心里工作是最重要的,不过如今有些父亲喜欢和小孩待在一起,喜欢参加孩子的学校活动什么的。我那代人可不是这样。我爸和我妈从来没去看过我们打棒球比赛。开玩笑的吧?那是孩子们的事!他们去干吗呢?他们应该工作,应该干大人自己的事情。
而小孩就该干小孩的事情。现在所有家长都去参加小孩的活动,给孩子加油。真是很荒谬。
小詹出生前不久,佩吉说:“你应该去菲莉斯和克莱顿家看看,他们搞了个了不起的房子。”所以我骑着车去拜访了这对艺术家夫妇,他们住在一栋巨大的房子里。他们俩都是画家,一人占据了一整层空间。他们带我四处转了转。我说:“你们俩太幸运了——这地方真棒。”菲莉斯说:“隔壁也在出售呢。”于是我过去看了看,那是个坐落在街角的房子,比他们住的那栋还要大呢。房子外挂着中介公司的名字,于是我骑到了奥萨科房产公司,向一位坐在小办公室里丰满而和善的女士做了一番自我介绍。她问:“我能帮你做点什么?”我说:“白杨路2416号的那栋房子多少钱?”她说:“好的,大卫,咱们一起来看一看。”她打开罗列着房屋的大书,说:“那栋房子有12个房间,三层楼,两组外飘窗,壁炉,没装修的地下室,燃油加热器,后院,还有树。那栋房子的价格是3500美元,可以再给你便宜600美元。”我说:“我买下了。”我们确实买下了。它正好位于乌克兰社区和黑人社区的交界线上,空气中都能闻到暴力的气息。但对于《祖母》的制作来说,它是个完美的地方,能买到它实在太幸运了。佩吉和我都很爱那栋房子。被我们俩买下之前,那地方是共产党的据点,我在油毯下找到了各式各样的共产党报纸。房间里铺的是软木地板,他们把报纸铺在地板上,再在上面铺一层油毯。油毯非常旧,于是我把它剪碎扔掉了。有天我正在房子里干活,突然听到了类似巨大水体涌动的声音,非常古怪,非常不同寻常。我打开百叶窗向外看,发现有数万名游行者正沿着街道走过来,把我吓坏了。那是马丁·路德·金遇害的日子。
我们不常去电影院。有时我会去“乐队盒子”,那是家艺术电影院,我在那里第一次看到了法国新浪潮之类的电影。但我也不太常去。虽然我自己也在制作电影,但从没想过我是那个世界的一分子。还差着好几百万年呢!
我朋友查理·威廉姆斯是个诗人,看完《字母表》后我问查理:“这算是艺术电影吗?”他说:“算是,大卫。”我什么都不懂。我确实喜欢看《雌雄大盗》(Bonnie and Clyde),但并非因此才开始戴一顶斯泰森牌(Stetson)巴拿马风格凹顶草帽。我开始戴那顶帽子,只是因为恰好在慈善商店买到了一顶。摘下这种帽子的时候,你通常得捏住帽檐边缘,所以帽子很快就会开裂。我买的那顶斯泰森已经很旧了,稻草断开,不久后就破了个洞。我有许多张戴着破洞草帽的照片。我买过两三顶那种帽子,而且特别喜欢戴。
费城的慈善商店真是难以置信。比如说,我需要买几件衬衫,没错吧?我沿着吉拉德大道(Girard Avenue)走到宽街(Broad Street),慈善商店就在那里,它们售卖的各式衬衫摆满了好几个货架。干净,熨烫过,有些甚至还上过浆!真是完美,就像全新的!我会挑三件衬衫,拿到柜台,问:多少钱?3角钱。我还很迷医用台灯,这家慈善商店售卖带各种调节按钮和其他功能的台灯。我于是在客厅里装了15只医疗台灯。我把它们都留在费城了,因为杰克本来要在我搬去洛杉矶那天来帮忙装车的,但他工作的那家色情场所遭遇了警察突袭,装车那天他被关进监狱了。所以只有我弟弟、佩吉和我在装车,不得不放弃了很多好东西。
我和佩吉在一起后,杰克就搬到了一家修车店楼上。那家店的老板叫巴克,是特立尼达人。大家都很喜欢巴克。他的双腿就像橡胶一样柔软,能够蜷缩成一团,随后弹跳起来,全身舒展开,而且他似乎就是为了修车而生的。有天他带我穿过架子上的几排车,来到店铺的最后面,那里有个用布满灰尘的帆布盖着的东西。他掀开帆布说:“我想把这辆车给你。1966年的大众,几乎没怎么开过。追过尾,全车损坏,但我能修好,收你600美元。”我说:“巴克,太棒了!”他把车修好了,就像全新的一样,甚至连车的气味都是全新的!它开起来又稳又快,是辆车况很好的梦想之车。我真爱那辆车。在二楼卫生间刷牙的时候我看向窗外,看着它停在街道上,那么漂亮。有天早上我刷牙的时候照旧望向窗外,我寻思把车停哪儿了,它没在大街上。那是我的第一辆车,就这么被偷了。于是我和第二辆车的故事开始了。佩吉家住的那条街尽头有个加油站,佩吉的爸爸把我带到那里,对那儿的老板说:“大卫需要辆车。你们有什么二手车?”我买到了一辆福特猎鹰旅行车,它也是辆梦想之车。那是辆随处可见的三挡手动变速、最最普通的福特猎鹰旅行车——有加热器和广播,剩下就什么都没有了。但它有备用雪地防滑轮胎,所以可以去任何地方。我有点爱上了那辆车。
福特猎鹰的车牌得用邮寄的方式送到我手里,所以等待的过程中,我决定自己做一个。做车牌真的很有意思。我切了块硬纸板,那块硬纸板很不错,恰好和车牌一样厚。我把它切割成真车牌大小,接着找到一辆车,量了量车牌上字母和数字的高度,看了看颜色,用日辉牌荧光漆仿做了个登记标签。问题在于,我参考的那些车牌要么都是字母,要么都是数字,而我的车牌上既有字母也有数字。我后来才知道字母和数字的高度是不一致的。一个新警察发现了我的假车牌,因为上面的字符都一样高,他也因为这个成了整片辖区的英雄。警察找上门来,吓得佩吉大哭起来——这事很严重!他们后来又返回来要走了我的车牌,想在警察博物馆里展出。那真是个漂亮活!那也是第一次有博物馆收藏我的作品。
有天晚上我看完电影回家,上到二楼开始给佩吉讲电影里的故事,她的眼睛睁得像圆盘一样大,因为有人正站在外飘窗外面。我下到一楼放电话的地方,这时候隔壁邻居菲莉斯正好打了进来。她可是个人物,在电话里絮絮叨叨地跟我讲起了某件事,我不得不打断她说:“菲莉斯,我得挂电话了,有人要闯进我们家,我得赶快报警。”正跟她说话的时候我看到窗外有棍子闪过,接着听到了玻璃被敲碎的声音。直到看到窗外的那个人,我才意识到地下室里也有人——所以我们家里当时有两个陌生人。我不记得第二天晚上拿着枪和佩吉一起坐在沙发上了——我们那个地方好像压根就没有枪。但是,没错,当时确实发生了类似的事情。还有一次我睡得正香时被佩吉叫醒了,睁开眼睛时她的脸距离我大概只有5厘米。“大卫!家里有人!”我赶紧起来穿上内裤,一着急都穿反了,然后从床底下拿出佩吉爸爸送我们的一把礼仪佩剑,走到楼梯口处大喊:“给我滚出去!”楼下站着两对黑人男女,他们看着我的样子,就像我他妈彻底疯了一样,知道吧?他们到这里来做爱、鬼混或者想着干点别的什么,因为他们以为这是栋废弃的房子。他们说:“你又不住在这里。”我说:“去他妈的,我当然住这儿!”
小詹出生的时候我已经退学了,走之前还给学校管理层写了那封狗屁不通的信。然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克里斯汀·麦金尼斯和罗杰·拉佩勒都是画家,但为了挣钱,克里斯汀会做动物版画。她把她妈妈多萝西也叫来帮忙——我们都管她叫“闪电”(Flash)。这对我来说是份完美的工作。闪电和我并排工作,我们俩面前有台小电视机,身后则是手动版画机和水池。第一步是给画板上墨,拿罗杰找来的一只尼龙袜,用特定方式折叠好,在画板上挥舞袜子,给凸起处着墨,避开凹陷处。之后在一张好纸上拓印出来。有次我在店里工作时,罗杰对我说:“大卫,我给你25美元,邀请你周末来画画,但那些画归我所有。”我搬到洛杉矶后,他还会时不时寄来纸和铅笔让我给他画画,也依旧付我钱。罗杰过去和现在都堪称艺术家之友。
有天下午我在“全景摄影”发现了一台带漂亮皮子外罩的博莱摄像机,售价450美元。他们说:“大卫,我们可没法给你留着这台摄像机。如果有人进来要买它,我们就要卖了。如果明天早上你能带着钱来,而且它还在,那它就是你的了。”我很着急,因为不想让其他人得到它。那些日子里我早上起不来床,所以我、杰克,还有他的女朋友温蒂,一起吃了安非他命,一夜没睡,第二天他们开门时我已经在门口了。我就这样得到了那台摄像机。
我在吃过安非他命后画出过不少很棒的画作。那些日子里,女孩们会找医生开减肥药,而医生们就一铲子一铲子地把药开给她们吃。她们会从医生那里带回一大包药片!我不反对服药,只是对我来说药物没那么重要。
有回杰克和我到蒂莫西·里瑞(Timothy Leary)位于米尔布鲁克(Millbrook)的农场去,我们吃了迷幻药后住在了那里,但事实证明那不过是场只持续了几天的白日梦而已。我们没去参加伍德斯托克音乐节,但确实去了伍德斯托克。那是个冬天,我们去那里,是因为听说有个隐士住在附近,而我想见见那个隐士。没人见过他。他用土、石头和树枝搭了个类似土丘的住处,上面装饰着小彩纸条,我们去的时候盖满了积雪。他住在那里面,我觉得屋里应该有某种窥视孔,用来查看是否有人靠近,但你从外面看不见他。我们也没见到他,但感觉他就在里面。
我不知道《祖母》的想法是从哪里来的。一场戏中,弗吉尼亚·梅特兰和鲍勃·查德威克从地上的洞里爬了出来,我解释不了为什么要让他们从土里爬出来——事情必须这样。场景用不着看起来很逼真,但得有一定的质感,于是我在地上挖了洞,让他们俩钻了进去。这场戏刚开始时你能看到树叶和灌木丛,然后突然之间两个人出现了。鲍勃和金杰(弗吉尼亚·梅特兰的昵称)做得很不错。他们并不是真的被埋在土里了,其实主要是得扒开层层落叶才能爬出来。接着理查德·怀特从他自己的洞里钻出来,他们俩开始对着他狂吠,这里使用了扭曲的狂吠特写。我做了种定格动画的效果,但不能告诉你是怎么做到的。那是穷人才会用的办法,但是对我很奏效。我总是说拍电影不过是尝试,一旦搞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画面,就大概知道了如何实现。佩吉说拍这些电影的时候凡事都一帆风顺,确实算是这么回事。我总能找到需要的东西,不管用什么方法。
到了该给《祖母》做音效的时候,我去找了卡尔文·德弗雷尼斯的音效部门。鲍勃·科勒姆打开门后对我说:“大卫,我们手头的事情太多了,我得雇个助手,就让他和你一起工作吧,他叫艾伦·斯普莱特。”我的心一下沉了下去,往那边一看,看到了这个家伙——脸色苍白,像根铁轨一样瘦,穿着过时的、面料闪着光泽的黑西装。艾尔戴着可乐瓶底一样厚的眼镜走了过来,笑着和我握了手,我能感觉到他手上的骨头嘎嘎作响。这位就是艾尔。我告诉他我需要做些声音,他放了几张音效唱片给我听,说:“就像这样?”我说不是。他又放了另外一张,说:“也许像这样?”我说不是。就这样持续了一会儿,接着他说:“大卫,我觉得咱们得自己做声音了。”于是我们花了63天、每天9个小时的时间制作音效。比如祖母的口哨声,还记得吗?卡尔文·德弗雷尼斯几乎没有任何设备,也没有混音部门。艾尔于是找了根十一二米长的空调管。我们找了个地方,我在管子的一头吹口哨,艾尔在另一头放了个录音机。由于管子是中空的,口哨声到达另一头的录音机时就稍微变长了。他接着把口哨声用扬声器对着管子播放,从另一头再录一次,得到的混音就是原来的两倍长了。我们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混音达到满意的效果。电影里出现的每个声音都是我们自己做的,过程太有意思了,简直没法跟你描述。之后我在卡尔文·德弗雷尼斯做混音,鲍勃·科勒姆非常严肃地说:“大卫,第一,付清账单之前你不能把电影从这个地方拿走。第二,如果按小时收费,你的账单会很惊人;如果按十分钟一卷胶片收费,对你会非常划算。”他和他老板聊了聊,我就拿到了按十分钟一卷收费的特惠价。
向美国电影学院申请奖金之前得提交预算,我写的是我的电影要花7119美元,结果它最后花了7200美元。我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但是做到了。奖金只有5000美元,所以想把电影从卡尔文弄出来,我还得找2200美元。托尼·韦拉尼坐着火车从华盛顿过来了,我在火车站接上他,给他看了电影,然后他说:“你拿到这笔钱了。”开车送他回火车站的时候他说:“大卫,我觉得你应该到加州洛杉矶的高级电影研究中心来。”这就像告诉一个人:你刚刚赢了五十亿美元!甚至比这个还厉害!就像告诉一个人:你将会长生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