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骆宾摇了摇头,他这一路上见过太多这样绝望的神情了,早就见怪不怪了。他站起身开始继续收拾他的货摊,他可不想在这地方多做停留。
据他所知,西北重镇临州已经重燃战火,塔干沙漠里的异族人再次挑起战事,已经陈兵数万与驻守在临州的西北军对峙在沙林沙哫两郡。不管打不打得到临州,这里都不宜久留。
贾骆宾说完就径直回到了驴车上,开始做着另行前最后一道工序,将绳子绑在驴车上,避免车上的货物掉落在途中。
贾骆宾身上的热汗布满全身,是他脖子上的粗糙的皮都掉了下来,随之显露出来的是一块细腻的黄色皮肤,和他表面上接近五十多岁的年纪严重不符。还好街上的行人根本没有在乎他的,摊主们正着急的要将手中的货物卖出,过往的商贾在这货物准备离开,行路的老弱妇孺迎着烈日不知为何,也同样着急着赶路,像是晚走一刻,就会大难临头般。
贾骆宾也顾不得这么多了,来之前他就打听到,扼原郡每个月都会下乡抓一次壮丁,用来补充兵员以备战。扼原郡的十几处乡镇已经没有一个正值壮年的男丁。不知怎的,他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好像再多呆一刻就有可能死在这里。
贾骆宾一遍扯着绳子准备将率车上的货物绑劳,一遍嘴里喃喃自语道:“早知道就不偷懒了,着脖子上的假皮真应该多用热水煮煮,这一出汗,还掉下来了。”
贾骆宾脸上松弛的皮肤,经过汗水的浸泡,变得更加拖沓。半白的眉毛,和全白了的鬓角都和他干活的样子显得格格不入。
“呜呜呜”
“嗯?”贾骆宾突然听到了哭声,这声音好像是从他身后传出来的,他赶忙回头,就看到了令他无奈的一幕。
刚才绝望到呆滞的老农突然哭了起来,一个已经到了不惑之年的老人为什么会哭?
“呜呜呜,啊~”他的哭声越来越大,泪水带着他脸上的黄沙,滚过脸庞。他撕心裂肺的哭声终于惊扰到了街上着急赶路的人,最后一波满载货物的商贾,纷纷驻足观看。镇子上越来越多的老弱妇孺只是对他淡淡的一瞥,随后更是加快了脚步。
这一奇怪的现象让过往的商贾,很是奇怪,为什么镇子上没有年轻的壮汉?为什么这些老弱妇孺要背井离乡?为什么一个年近半百的老人会当街失声痛哭?
一个头戴帷帽,身材偏胖的商人怜悯中带着一丝好奇,走了过来。刚想开口问,只听那老汉哭的声音更惨了。“苍天啊,弄死那该死的扼原郡守吧,啊~~”
老汉的哭嚎引来了整整条街上行人的关注,而他说的话也更像是平地惊雷般诈降在所有人的心里。
小镇上很多人都认识他,旁边的一位卖菜的柳老妇人无奈的说道:“老柳头,你哭什么哭,谁家不是和你家一样,你看哪个要死要活的了。”
那名姓柳的老大爷听到老妇人的话顿时怒了起来,“你家两个儿子,一个去当了兵,还有一个儿子在家陪着你。我那?家里的两个儿子都被抓去当兵了,就剩我孤零零的一个人,连饭都快吃不上了。老天爷还让不让人活了?”
往来的商旅并不知道,在这个四战之地,地方官府为了募到士兵,大多都采用极为强硬的手段。虽然在别的地方当兵还有活着的可能,翼州当兵却很难活着回来。并不是因为翼州常年战乱,而是因为临州各地方官员名以上是征兵,实际上不过是抓壮丁。还是那种不给俸禄,光干苦活的差事。
普通老百姓不知道的是,地方官员拿着这些壮丁充当士兵,以此来骗取朝廷的饷银。再用这笔饷银养自己的军队。翼州军和驻扎在翼州的镇北军完全是两种不同的状态。镇北军号称有十万将士,其实大多都是虚报谎报,剩下的也都是些被抓来的壮丁,根本就没有可战之兵。
反观翼州军,五郡之地养精兵六万,装备精良,甚至能与同在北面的禁卫军和西北军媲美。翼州太守张敁年过半百,一直做着一方诸侯,他的第三子张贺知更是驻扎在翼州的镇北军的统帅,被天启帝封四品武将,官拜征北将军。
几天前,塔干陈兵临州的消息传到了扼原郡,扼原郡守响应翼州太守的命令,为镇北军征兵。问题是翼州本就人口稀少,扼原郡更是靠近朔风草原,是四战之地,人口是少之又少。扼原郡的官员没办法只能是强征兵员。
坐在货摊上嚎啕大哭的老汉,正是深受其害。
有些好奇的人特意像买菜的大妈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原来这姓柳的老头家中有两个儿子,先后都被抓去当兵,老汉年纪已经大了,根本干不动农活,家里的老伴又在早些年病逝,现在就只剩他一个人了。若是这两个儿子参加的是翼州军,还有俸禄可拿,贴补家用,老汉还能生活。可偏偏他的两个儿子被抓去当了镇北军,
这两年镇北军在征北将军张贺知的统帅下,名声大噪。朝廷上下都称征北军乃北方猛虎军,之所以这么评价,是因为镇北军多次打退来自朔风草原的游牧民族,并向北扩张数百里,为了更好地统治这些地方,张贺知上书朝廷,提出了在朔风草原修建秉承的提议。得到了当朝大司马和天启帝的赞赏。
只有镇北军中的士兵才知道,仗不是他们打的,是翼州军军的,而镇北军要做的就是做苦力,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修筑城池。
天边就剩下最后一丝光亮了,集市上已经没有像上午那么热闹了,石板路两边的小贩也开始收拾起了货摊。
“轰轰轰”“噗噗噗朴素”集市上所有的人都突然发现,地面好像在颤抖。火炭上的货物就好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微微颤抖了起来。在一旁哭泣的老汉,像是被吓到似得立即停止了哭泣。
贾骆宾也发现了这一突发情况,他放眼望去整条集市上的人都放下了手头的活,大家伙都朝着“轰隆隆”的声音瞧去。
只见镇子的北方冒起了滚滚黄沙,一个年纪较大的老者最先反应过来,他高声喊道:“是朔风人,朔风人来了,大家快跑啊,快跑啊!”
所有人脑子里都响起一声惊雷,集市上的众多小贩拼了命地收拾着自己的货物。买陶器的小贩赶忙将自己的他上的陶器装到牛车上,由于太过紧张匆忙,小贩自己不小心打碎了好几个陶器,每打碎一个陶器他就越是紧张,越紧张就越是手忙脚乱。
售卖稻米的小贩则更是拼了命的扛着货物,就连身上的米袋漏了他都全然不知,整个地上都洒满了洁白晶莹的稻米,他踩在这些粮食上,他的心在滴血。
卖菜的老媪内心虽然焦急,但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她佝偻着身子,用一双枯黄的手捧着自己种下的心血,她宁愿死在这里也不愿意放弃手中的青菜。
这条街上只有贾骆宾最奇怪,他第一时间放下手中殷红色的绸缎,在堆满货物的驴车上找到了有白色麻布包裹着的几张炊饼和一个牛皮做的水袋。然后立即跑到车尾,将车板下的一个黑色匕首塞进了腰间,回头望了一眼天边的黄沙,脸上写满了忧虑。
马蹄声越来越近,天地间更是颤抖的厉害,一些不要命的小贩还在收拾着自己的货摊。他们的眼睛里就只有金钱,哪怕旁边的人都跑光了,他还在收拾着自己的货物。
贾骆宾根式来不及掩饰自己脸上的假人皮面具,飞速的钻进了身后的小路,往镇子里面跑去。小镇中有一片密集的村落,贾骆宾每一地方可逃,小镇杯酒地处偏僻,四周多是旷野,来入侵的又都是朔风铁骑,要是向小镇外面的空旷地带跑,必定会被发现,想要活命就只能藏起来。
马蹄声已经来到了镇子的外面,而石板路两旁的商贩却只走了一半。他们丝毫没有想过自己会是个什么样的下场。
数千匹骏马上坐着身穿兽皮的大汉,他们每个人后背都挂着弓箭,手里握着弯刀。
镇子里的百姓大多都藏在自己的家中,他们不舍得抛下自己简陋的屋子、细心耕种的土地,和苦心经营的一切。
“嗷嗷嗷”数千朔风骑士像风一样冲进了这座小镇,石板路两旁的商贩在看到那明晃晃的长刀时,内心是绝望的。他们后悔了。
朔风骑士手里的刀就像是镰刀一样,飞快的收割着生命。卖菜的老媪颤颤巍巍的站在自己的菜篮子旁,整个人就像护着自己的孩子一样,护着青菜。可是等着她的却只有冰冷的屠刀。
头掉在地上,不停地翻滚着,眼睛里沾满了泥土也丝毫不眨眼睛。翻滚的头颅就像一个漏水的水袋,迅速变得干瘪了起来。
石板路两旁一道道血柱冲天喷去,随后又洒落下来。还是热乎的鲜血落在了地上,落在房上,落在马上,落在朔风骑士的头上。
两三千朔风骑士仿佛是从镇子外面的黄沙中孕育出来的。在他们眼里只有食物和金钱,至于生命不过是用来发泄的。
这条石板路根本经不住朔风铁骑像风一样划过,就像是下过雨一样,小镇上唯一的一条石板路被染上了新的色彩,血红色。
朔风人骑在马上在小镇上四处游荡,沿途是遇人就杀,所到之处只留下一具具死尸。
贾骆宾正在小镇的土道上疾行,他连头都不敢回,身后尽是些被踩的哀嚎声。声音连绵不断让他自己感觉好像伸出修罗地狱。脚下的土道坑坑洼洼,四周的土墙经过一次次战火的洗礼变成了断壁残垣。
他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他知道自己要是再不找个藏身之所,就一定会死在朔风铁骑的屠刀之下。他也来不及多想,左转进入了一处更加窄小的土巷,这是两个院墙夹着的一条小路。
就在贾骆宾转进土巷的一瞬间,他看到另外一头,四五名披着兽皮,浑身带血的朔风人跑了过去,贾骆宾顿时吓出了冷汗,幸好这几个人都赶着屠杀任何一个他们能看到的人,没有注意到从身边经过土巷中还藏着一个人。
贾骆宾身上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打湿,他注意到这两边的土墙都按有一道小门,应该是这两家的后门。右面的那家门上留着残缺的彩漆,彩漆上过着许多蜘蛛网。左面的那家门上,漏着许多缝隙,显然这家更穷,连门都修缮不起。
贾骆宾往有一闪,钻进了那家门上还有彩漆的人家。时间虽然短暂,但是他仍然根据门面分析出了许多都用的消息。
推开门进入院中,贾骆宾来不及环顾四周,直接冲进了院中的拿出破败的房子里。
情况果然和贾骆宾想的一样,这座院落里全都是枯黄的野草,显然是已经很久没有人居住了。院子里面有一口井,除此之外就剩些一堆石头。但是这家的屋舍却是很讲究。多是用青石垒成,很是坚固,一看就是一个大户人家。东西房间加在一起能有五间房。五商的瓦片都很少有缺失的,说明选材很好。
这处人家看起来已经有很久没有住人了,窗户缺了好几扇,屋门经过风沙雨水的侵蚀,已经布满了许多裂痕。
贾骆宾先是跑到水井前,可是他发现这户人家打的井很深,井中的死水已经发绿,匆忙间他拾起井边的一块石子,向下抛去,水声沉重,悠长。他如果跳进去和送死也没什么两样。
院子外面有一阵马蹄声传来,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凄惨的哀嚎,有一个无辜的人在临死前喊出了他的不甘。
贾骆宾拼尽全力撞开了屋门,屋中东西两面都都有一个土炕,土炕摆着的都是些破旧的衣衫,烂木头,和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尸体,还散发着恶臭,动物尸体周围盘绕着一大群苍蝇。
屋中的家具不是烂成一摊,就是根本容不下他藏身,他撞门的声音已经惊动了外面的朔风蛮人,战马的嘶鸣声在这座院子的外面连续的传来,贾骆宾已经站到了死亡的边缘。
他已经急得喘不上气来,头上的冷汗流进了眼睛他也不眨一下,盯着布满着蛛网的屋子,他想不到哪里可以容身。
他之所以选择闯进这间院落,是因为他看到这家门户门上烫有彩漆,显然是大户人家,家能藏身的地方应该有很多。门上过着厚重的蜘蛛网,证明这家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这正好有利于他的躲藏。
可是显然他估错了这间房子到底被荒废了多久,以至于连家具都烂成了这个样子。家中唯一一处完整的地方,就是按在门口墙边的一个生了锈的大铁锅。
着这样的小村镇,家家户户都会有这么一个铁锅,并且连接着同侧的土炕。到了冬天,铁锅可以一边烧着水,一边烘暖同侧连接着的土炕。
“噗,卟”弯刀划过,脖颈上的缺口止不住的向蓝色的天空喷洒这红色的血液。持着弯刀的壮汉,翻身下马,脚上的草靴拍在土上发出闷响。他的同伴都在仔细地搜索着任何一个可以带回草原的资源。尤其是可以填饱肚子的食物,和抵御寒冷的衣物。
他仿佛听到了这处院落有声响发出,在他眼中这处院落就行是一处宝藏,里面要是还能有女人,就更好了。
他抬手要推开这间院子的房门,身上黝黑的肌肉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不停的起伏着,想一座座小山丘。
“嗯?”朔风壮汉竟没有推动这处院落的着大门,他很诧异,听着同伴在别处呼风唤雨,畅快淋漓的宣泄,他也变得急躁了起来,飞起一脚,“轰”的一声,踹开了大门。
门板砸落的声音响彻着个小院,和贾骆宾见到的一样,满园子的枯草乱石,根本没有他想要的食物、女人。
他看到院中有一口井,连忙跑到井边,他一路南下,经过一整天的长途奔袭才来到了这处小镇,早就就已经是饥渴交加。可是他来到井边却发现井边根本就没有盛水的器具,他只能眼巴巴的看着井中的水,却喝不到。
朔风壮汉踩着满园的绿草,看着在草原上从来没见过的屋舍,不禁感到新奇。带着最后一丝兴奋走进屋中,本以为会发现食物和女人,没想到他看到的就只有一片狼藉。
残缺的布片,发绿的木头,和同样散发着恶臭的动物尸体,凭他的经验,那应该是一具猎犬的尸体,只不过风干后变得更加黑了起来。他本就已经十分疲惫了,本来胜利已得,到了分享过时的时刻,可是偏偏他走进了一家没有人的院落。
朔风壮汉很是生气,挥舞着长刀狠狠的向旁边的灶台砍去。“咔嘶-”手中的弯刀就将砌在灶台上的铁锅砍裂,铁与铁之间的碰撞还才出了火花。大汉看完这一刀发泄了不少,他也不愿浪费时间,转身离开了屋子,准备搜寻下一间屋子,他相信下一次一定能让他大大的收获一笔。
壮汉离开了院子,他肯定是没有注意到,当他砍裂铁锅后,自己的刀上多了一些新鲜的血液。那正是贾骆宾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