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袖珍神学(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
- (法)霍尔巴赫
- 6300字
- 2021-03-31 22:16:37
霍尔巴赫的无神论代序
桑则
本书作者霍尔巴赫(1723—1789)是十八世纪法国唯物主义哲学家,战斗的无神论者。他和18世纪法国其他几个唯物主义哲学家拉美特利、爱尔维修、狄德罗等人共同战斗,他们的哲学思想和著作,成为法国资产阶级革命的前奏。
十八世纪上半叶的法国,随着手工工场这种资本主义企业的出现和海外贸易的扩大,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已经迅速发展起来了,但是,腐朽的封建制度仍然维持着顽固的统治。行会制度和陈旧的生产管理,林立的关卡和不统一的货币及度量单位,使商品生产和商品流通受到严重阻碍。在农村,占全国人口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农民,只占有小部分土地,大部分土地为贵族和僧侣特权阶级所占有。贵族的地租占农民收入的四分之一,教会要征收什一税,国家还要征收各种苛捐杂税,农民的生活非常困苦。同时农民没有人身自由,被固定在地主的庄园上,资本主义企业则苦于劳动力不足。
这种种情况表明,在当时法国的经济生活中新生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与暂时还占统治地位的封建的生产关系发生了严重的冲突。
这种冲突,必然反映到政治上思想上来。当时,封建贵族的反动政权以教会为支柱,彼此狼狈为奸,相互支持,有一些僧侣兼是贵族,他们掌握着封建统治的大权。教会还掌握着知识活动领域内的最高特权,神学的原则渗透到政治生活中,教会的教义同时是政治学的原理,《圣经》的词句有法律的效力。教会禁锢着人民的思想,顽固地维护封建制度。新兴资产阶级要发展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宣传他们的政治观点,要向封建制度作总的公开的攻击,必须首先向教会进击。
正是在这种历史条件下,十八世纪的法国出现了一整批启蒙思想家,唯物主义哲学家和战斗的无神论者。他们在反对封建专制制度的斗争中,首先把矛头指向天主教教会。由于法国的资产阶级这时已经强盛,他们和先前的荷兰、英国资产阶级革命对待宗教的态度不同,他们完全抛弃了宗教的外衣,公开地以唯物主义哲学作为武器,对教会和封建专制制度进行了不调和的斗争。
霍尔巴赫是十八世纪法国资产阶级思想家中的激进代表。他积极地参加了《百科全书》的编纂工作;并且写了十余部无神论的著作,其中最主要的是:《自然的体系》,1770年出版,这是作者有名的巨著,分两卷 。《袖珍神学,或简明基督教辞典》,1767年出版,这一本小册子从形式到内容都是讽刺性的,它选列了若干宗教术语加以诠释,极尽嬉笑怒骂之能事,是一部通俗的战斗无神论的著作。《健全的思想》,1772年出版,以后多次再版,并译成了多种文字,得到广泛的流传,发生了巨大的影响。作者的无神论著作,影响较大的还有《揭穿了的基督教,对基督教的原则和后果的考察》和《神圣的习染,或迷信的自然史》等书。他在这些著作中,从各个不同的方面,在理论上驳斥了一切宗教存在的根据,在政治上对僧侣特权阶级加以冷嘲热讽的抨击,并且揭露了教会的黑幕。列宁曾赞誉这些著作说:“18世纪老无神论者所写的那些锋利的、生动的、有才华的政论,机智公开地打击了当时盛行的僧侣主义。”
在1789年法国资产阶级革命前,神学的思想禁锢着人们的精神世界。神学的教义不外三个命题,即所谓上帝存在、灵魂不灭和意志自由。他们认为,上帝是一种超自然的实体,上帝创造世界,主宰世界,决定世上的一切;上帝赋予人以灵魂,灵魂是一种独立于并优越于肉体的精神实体,它支配着人的一切活动;最后,人有上帝所赋予的灵魂,所以又有意志自由,不受客观的因果规律的制约。其实,这三个命题,归根到底只是思维对存在或精神对物质的关系问题。在法国资产阶级革命前夜,这个问题正是通过这三个命题以更加尖锐的形式向人们提出来了。一切哲学家都必须回答这几个问题。霍尔巴赫继承了他前辈的唯物主义的原理,并依据当时所已达到的自然科学的成果,与宗教唯心主义相对立,给予这三个命题以唯物主义的回答,揭露了宗教的虚伪性。
首先,他认为,自然界是客观存在的,是永恒的,它不是也不可能是被自然界以外的什么东西所创造。广义的说,自然就是由不同的物质、不同的配合以及不同的运动的集合而产生的一个整体;狭义的说,自然就是每一个存在物。霍尔巴赫承认自然的观念必然包含运动的观念。既然自然是一个巨大的整体,在它之外什么也不能存在,所以,自然只能从它本身得到运动。运动就是它存在和变化的原因。而且,自然的运动是受因果规律的制约的。霍尔巴赫由此得出结论说,自然绝不是任何精神实体创造和推动的。所谓存在一个超自然的上帝,只是虚构。所谓上帝创造世界,只是一种神话。
关于灵魂不灭,霍尔巴赫认为,人同自然中的一切其他存在物一样,服从于共同的规律。人起初也不过是一颗微粒,这颗微粒被放在子宫内,由于不断吸取了与它自己相类的、同它一起配合一起同化的物质,而自行发展起来,并且变成了人。人的感觉、观念、思维、情欲、意志、行动等,不过是他的机体的种种性质和运动所产生的必然结果。神学为了维护自己的特权,才创造了所谓灵魂、灵性、非物质性、不朽等概念。人都是要死的,神学倡言人死后灵魂还能继续活着,是极端荒谬的。
霍尔巴赫在谈到意志自由时反驳说,神学家们不断鼓吹人是自由的,这也是虚伪的。神学既然说决定人的意志的灵魂是上帝所赋予的,那么他们所说人的意志自由,实际上就是上帝的意志自由。这样,也就是说人们的一切都服从上帝的意志,并没有什么人的意志自由。霍尔巴赫依据当时生理科学的知识断言:人类器官的作用,它所接受的冲动及其所产生的效果,都必须服从必然性的支配。在道德世界中,一如在物理世界中,所有人的行为都是不得不按照自己的本质而活动。因此人的自由只不过是包含在人自身之内的必然。所以,人的意志是认识客观规律的结果。
霍尔巴赫在自己的著作中,把这些无神论的和唯物主义的观点作了详细的表达。恩格斯高度评价了这种唯物主义学说“当时哲学的最高荣誉就是:它没有被同时代的自然知识的狭隘状况引入迷途,它——从斯宾诺莎一直到伟大的法国唯物主义者——坚持从世界本身说明世界,而把细节方面的证明留给未来的自然科学。”
霍尔巴赫在认识论方面也贯彻了唯物主义路线,这就为他的战斗的无神论又创造了一个前提。他继承和发展了洛克的感觉论,即感觉是认识的来源的学说。他认为,人的所有认识都是外物作用于我们的感官的结果。人的所有认识都是通过感官而获得,它们是认识的唯一来源,此外没有别的通路。他排除了洛克的所谓第二性质的主观性和内省经验的唯心主义因素,也否定了笛卡尔的所谓“天赋观念”的学说,这正是霍尔巴赫的唯物主义认识论的彻底性的表现。他运用这种认识论对神学的三个命题作了进一步的批判。既然观念是作用于我们的感觉器官的外物的反映,那么,上帝概念显然不反映任何实在对象,所以,宗教表象不是任何实在事物所引起的,而是虚构的。这同样也证明了,所有我们的思维活动都是外物作用于我们的感官的结果,所谓超越于肉体的灵魂是不存在的。最后,人的意志、意识、思维是对象作用于我们感官的结果,绝不是上帝所赋予的。
霍尔巴赫的真理观也是和他的唯物主义自然观紧密相联的,他认为认识真理就是研究自然,真理就是思想和外物的符合。
霍尔巴赫的这种认识论,在驳斥神学教义时,显示了威力。
霍尔巴赫依照唯物主义认识论指出了宗教产生的认识方面的原因。他说:“由于对自然缺少认识,人创造了种种的神,这些神成为他的希望和畏惧的唯一对象。” 由于对自然的缺乏认识,对各种自然现象得不到正确解释,产生各种不同的敬慕、感激、惊恐的情绪,“凭借思索人们试图使事物简易化,就要整个自然服从一主宰、一最高的智慧、一个精神、一个推动自然及其各部的万有的灵魂。” 这就是神,人们就按照自己的模样赋予他种种特性。霍尔巴赫指出:神是由人创造的,神的特征只不过是人的特征的夸大,神的性格只不过是人的性格的虚构。宗教家创造神的形象,只不过是诱导人民去崇敬膜拜他。
反对宗教的最终目的既然只是为了反对封建制度,霍尔巴赫的无神论必然要涉及宗教的政治社会意义。十八世纪无神论的战斗意义也就在这里。尽管霍尔巴赫在社会观方面有其局限性,但是,霍尔巴赫能够深刻揭露宗教和政治的关系,尽情指出了宗教的危害性,特别是在揭露教会的反动的政治作用,批判僧侣特权阶级和专制君主所宣扬的君权神授说等方面,作出了贡献。霍尔巴赫指出,僧侣阶级从来都是专制制度的帮凶和人民的死敌。卑鄙的君主为了换取宗教赐给自己的超自然的特权,通常都和僧侣阶级结成同盟。他们宣布说,君主的王统和权力是上帝亲自授予的。人民无权反抗君主,君主的活动只对上帝负责,人民无权过问。而僧侣则引导人们屈服于君主的淫威,叫他们不要发表议论,一切皆是神的意志,选样,僧侣就使暴政和压迫合法化和永恒化了。
霍尔巴赫揭露许多事实得出结论:宗教是道德堕落的根源。宗教为了麻痹在痛苦中呻吟的人民,编造了许多谎言,使人们看不见自己受苦的真实原因。僧侣教人们把眼光注视天国,说地上生活只是去彼岸世界的过渡。僧侣要人们承认自己是有罪的,要想赎罪,死后进天堂,就应该祈祷忏悔。可是,僧侣们自己却过着豪华浪费、荒淫无耻的生活。他们尽是些残酷凶狠、腐化堕落、无恶不作的伪善之徒。他们的职业就是制造纠纷,煽动仇恨,使人民陷于血泊泪海之中。
霍尔巴赫所揭露的这些现象都是真实的。他针对这种现实进行了无情的批判,并且明确地指出,教会是封建统治阶级压迫人民的工具。他的这些揭露,有力地抨击了当时的封建制度和教会的统治。
上面所述就是霍尔巴赫的无神论以及他对于宗教的见解。虽然这些看法在当时具有进步性,对于封建制度具有战斗性,但由于历史的和阶级的局限性,即当时的物质生产规模和自然科学水平的限制以及霍尔巴赫的资产阶级的出身,他的唯物主义是机械论的和形而上学的,他的社会政治观点是历史唯心主义的,这使他的无神论和宗教见解也具有重大的缺陷。
霍尔巴赫提出运动是自然界自身存在和变化的原因的学说,从而否定了造物主的神话,这是完全正确的。不过他对于运动的认识却是肤浅的。他把自然中的运动分为质量的运动和隐藏的运动,获得的运动和自发的运动,简单的运动和复杂的运动。他认为所有这些运动不外是各种物质之间的作用和反作用,吸引和排斥,聚合和分离等,这就是说,他把所有的运动都归结为力学的运动,这种运动只有量的增减,位置的移动,而没有质的转化和飞跃。
因此,霍尔巴赫的运动观是循环论。他认为自然界的万物总是发生了,又消灭,又不断地从它们的残灰之中再生出来。如此永远重复同样的过程。“这种运动是永远绕着一个圆圈旋转,因而始终停留在同一地点;总是产生同一的结果。”“它不能把世界理解为一种过程,理解为一种处在不断的历史发展中的物质。” 因而,在霍尔巴赫的唯物主义中是没有由低级向高级的发展观点的。
霍尔巴赫把自然看作是一部大机器,其中的事物构成一个无尽无休并且没有中断的因果关系的锁链,这种因果关系是必然的、绝对的、命定的。按照他的说法,一阵暴风雨的卷起是有它的充足原因的;这阵暴风雨所吹落的一粒沙一滴水决不是随便落在某个地方的,而是被必然性所命定如此的。他甚至认为这样一些变化,将影响到人的情绪和气质,并且通过人的气质,可以影响一个民族的命运。这完全是一种机械决定论。
在认识论方面,霍尔巴赫的哲学见解也具有显著的缺点,这种缺点来自他的形而上学的、机械论的自然观,归结起来,就是毛泽东所指出的:“马克思以前的唯物论,离开人的社会性,离开人的历史发展,去观察认识问题,因此不能了解认识对社会实践的依赖关系,即认识对生产和阶级斗争的依赖关系。” 霍尔巴赫的认识论固然也是反映论,但这种反映只是一种消极的、直观的、被动的反映。他完全不理解认识的复杂的辩证的过程,而把它简单地看成感觉和概念的机械结合。这样,他就完全否定了人的思维对存在的反作用,结果也同样走到了机械决定论。自然观的机械决定论和认识论的机械决定论,最后都必然导致宿命论;这是很危险的,因为从宿命论再进一步,就可以又回到有神论去了。霍尔巴赫虽然以唯物主义观点有力地揭露了宗教的虚伪性,抨击了宗教作为封建制度的支柱的反动作用,也正确地指出了产生宗教的认识论方面的原因;但是,霍尔巴赫与18世纪的其他唯物主义者一样,他们的社会观却是唯心主义的。因此他对宗教的产生根源和其消灭途径所提出的看法,都是片面的,其结论则是错误的。他认为宗教淹没了理性,引导人们迷信,因此,只须通过教育,增加人们的知识,健全人们的思想,启发人们的理性,就可以消灭宗教而达到无神论,封建专制政治的压迫似乎也就可以解除了。
这样的见解显然是不够的,因为这只指出了认识论的根源,却没有触及社会根源。认为宗教起源于无知、恐惧和欺骗,这对于最初发生宗教的原始社会说来也是不够的,因为这没有从原始社会人们生活无保障的落后的物质生产状态出发,说明宗教产生的社会根源。在阶级社会里,宗教更深刻的社会根源是劳动群众在社会压迫下对盲目自发势力的束手无策;统治阶级则利用这样产生的宗教信仰,千方百计地宣扬宗教思想,巩固教会的特权,来为自己的阶级服务,使宗教继续成为麻痹人民意志、阻挠人民反抗的工具。霍尔巴赫不能正确认识宗教产生的社会根源,自然也就不能得出关于消灭宗教的正确途径的结论。认为通过教育、宣传无神论就可以消灭宗教,那正如列宁所指出,“这是一种肤浅的、资产阶级的,狭隘的文化主义观点。” 霍尔巴赫完全不知道,只有把反对宗教迷信的无神论宣传和为消灭一切剥削制度的阶级斗争结合起来,消灭宗教的社会根源,那才能消灭宗教。现在,历史已证明资产阶级的无神论是不能最后战胜宗教的。当它反对封建制度时,它可以高举无神论的大旗,而一旦资产阶级夺取了政权,随后它的统治受到工人阶级的威胁,特别是当工人阶级选择了夺取政权的手段时,他们便抛弃无神论,也选择宗教作为最后的手段,用以巩固资产阶级的统治了。法国资产阶级正是在这种历史背景下,又重新挂起上帝的招牌,恢复宗教的。
霍尔巴赫的无神论、宗教见解以及他的唯物主义虽然有上述这些缺点,得出了上述一些不正确的结论,然而,他和18世纪其他一些无神论唯物主义者对于封建制度和天主教会所作的冲击,从而在促进历史发展上所建立的功绩,仍应给予应有的估计。
霍尔巴赫的无神论未能战胜宗教,并且也未能彻底说明宗教问题。只有到了马克思主义产生之后,人类历史的发展规律被真正阐明之后,宗教问题才获得正确的解答,消灭宗教的正确途径才被指出。宗教迷信虽然是一种虚幻的思想,但它也是现实世界的反映;归根到底,它是由社会经济状况、经济关系所决定的;因此,它也是一个历史范畴,它在社会发展的一定阶段发生,也将在产生它的和使它存在的社会根源消灭后消灭。在阶级社会里,宗教不会消灭,并且也总是剥削阶级压迫人民的工具。只有当无产阶级革命胜利,取得政权,消灭了一切阶级压迫,消灭了宗教的社会根源,才能最后消灭宗教,如马克思所说:“只有当实际日常生活的关系,在人们面前表现为人与人之间和人与自然之间极明白而合理的关系的时候,现实世界的宗教反映才会消失。”
[1] 中译本上卷已由商务印书馆于1964年出版。
[2] 《论战斗唯物主义的意义》。《列宁选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606页。
[3] 《自然辩证法》。《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0卷,人民出版社版,第365页。
[4] 《自然的体系》上卷,参阅商务印书馆1964年版,第13页。
[5] 同上书,下卷,法文版,第16页。
[6] 恩格斯:《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卷,人民出版社版,第320页。
[7] 《实践论》。《毛泽东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9年版,第271页。
[8] 《论工人政党对宗教的态度》。《列宁选集》,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378页。
[9] 《资本论》,第1卷。《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人民出版社版,第96—9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