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卡尔弥德篇·枚农篇(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
- (古希腊)柏拉图
- 17860字
- 2022-09-02 15:00:01
卡尔弥德篇
昨天傍晚我从驻扎波得代亚注2的部队里回来,由于在外甚久,很想去看看我的旧游之地。因此我走进了金牛注3角力场,也就是女王庙注4的对面,在那里遇到很多人,虽然有些人我不认识,但是多数是熟人。他们看到我突然出现,就远远地跟我打招呼,有的在这里点头,有的在那里招手。凯瑞奉注5疯疯癫癫,从人群里一跃而起,向我跑来,抓着我的手说:“苏格拉底啊,你从战场上怎么跑出来的?”——我们出发前不久波得代亚城下发生了一场恶斗,这消息已经传到了雅典。
我回答道:“就像你看到的这样呗。”
他说:“人家跟我们说这一仗打得很厉害,有很多我们认识的人倒下了。”
我说:“这话不假。”
他问我:“打的时候你在场吗?”
我答道:“我在那里。”
他说:“那就请你坐下给我们说说,我们全都不知其详。”
他一边说一边让我坐在加赖斯克若注6的儿子格里底亚注7的旁边。
我坐下跟格里底亚等人打了招呼,向他们说了军队的消息,这是他们所要打听的,有人问这,有人问那。
他们问够之后,我开始问他们,向他们打听大家爱慕智慧的近况,打听青年中间有谁智慧超群,或者美得出众,或者在这两方面都很出色。那时格里底亚朝着门口瞧,看见进来一些青年,彼此高声争辩,后面跟着一群人。他说:“至于美是怎么一回事,苏格拉底啊,我想你马上就会明白了。那些走进来的人就是那位如今被认为最美的人的开路人和爱慕者。那个人我想已经近在咫尺,就要到了。”
我说:“这人是谁呀?他是谁的儿子?”
他说:“你知道的,不过在你出门之前他还小,不算青年。他叫卡尔弥德注8,是我的堂弟,我叔父葛劳贡注9的儿子。”
我说:“天哪,我知道的。那时候他就不坏,虽然还只是个孩子;现在他该是个长大了的青年人啰。”
他说:“你马上就会看到他有多大个头、长得多么神气了。”
正当他说这话的时候,卡尔弥德进来了。
要我这个人来判断美不美,朋友,是很不中用的。说实话,我好像一块最糟糕的试金石,根本测不清青年人的美;这个年纪的任何人没有一个在我看起来不是美的。因此那个人我觉得长得非常匀称,相貌堂堂;我认为别人都被他迷住了。他一走进来,大家都大惊失色,手足无措。他后面还跟随着另外一批爱慕者。在我们这样的成年人身上产生这种感情是毫不足怪的,可是我发现那些男孩子们没有一个不对他目不转睛,连最小的都是这样,好像他是一尊神像似的。
凯瑞奉对我喊道:“苏格拉底,你觉得这位年轻人怎么样?他不是有很美的面孔吗?”
我说:“美极了。”
他说:“如果他愿意脱下衣服的话,你就不会单单注意他的面孔了,他的整个形象是无与伦比的。”
凯瑞奉这话得到大家的同意。
我说:“天哪,你们说的这人可不是举世无双的模范么,如果他再加上一点点东西的话!”
格里底亚说:“什么东西?”
我说:“如果他在灵魂方面也很完美的话。他大概会是这样的,格里底亚,因为他出于你的家门。”
他说:“他在内心方面也是既美又好的。”
我说:“那么,我们在考虑他的形体之前,何不先让他亮出灵魂来给大家看看?他这个年纪正是喜欢谈论的时候啊。”
格里底亚说:“那太好了。因为他生来爱好智慧,而且像他自己和别人所想的那样,是个出色的诗人。”
我说:“亲爱的格里底亚啊,这是你们家族的传统特色,是从梭伦传下来的。你为什么不让我认识一下这位年轻人,不把他叫来呢?即便他年纪没有现在这么大,也不妨当着你这位堂兄兼保护人的面跟我们谈谈嘛。”
他说:“你说得很对。我们就把他叫来。”他同时就转身告诉仆人:“去叫卡尔弥德上这里来,说我要他来给一位医生看看他前天跟我说的那种毛病。”然后跟我说:“他新近告诉我,说他早上起来头痛。你何不说你懂得治头痛的方子呢?”
他说:“可以这样说,只要他来。”
格里底亚说:“他就要来的。”
于是事情发生了。卡尔弥德走进来,引起了一阵喧闹。我们坐在那里,每个人都向他边上的人身上拼命挤,希望那位年轻人坐在他旁边,挤得坐在两头的人有的只好站起来,有的只好趴下去。卡尔弥德走上来坐到我和格里底亚之间。那时候,我的朋友啊,我开始感到很局促。我原来自以为有把握和他从从容容地谈话,这点把握突然不见了。格里底亚跟他说我就是那个知道药方的人,他转身向我,好像要问我话的样子,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无法描述的亮光。角力场里的人全都一拥而上,把我们围在核心。亲爱的朋友啊,霎时间我的眼光穿透了他的衣裳,感到欲火中烧,不能把握自己,暗想居狄亚注10真是深知爱情的三昧,他谈到一个美少年的时候向另外一个人发出警告,说道:你胆怯的小鹿啊,不要往狮子眼前跑,那样会成为它的口中食。这话真是不假,我就体会到了被它吞噬的滋味。不过,他问我是不是知道治头痛的方子,我还是勉强跟他说我知道。
他跟我说:“那方子是什么呢?”
我跟他说那是一种草药,不过还要加上咒语,服药的时候念动咒语,就会完全恢复健康;要是光吃药不念咒,那就无效。
他说:“那我就把你念的咒语抄下来。”
我说:“是不是你请我念?”
他笑着说:“是我请你念,苏格拉底。”
我说:“你知道我的名字?”
他说:“我要是不知道,那就坏了,因为我的年轻同伴们总是谈到你,我记得很清楚,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就经常看见你跟这位格里底亚在一起。”
我说:“这好极了,我可以比较无拘无束地告诉你这种咒语的本性了,因为我原来并不知道怎样使你了解这种咒语的作用。亲爱的卡尔弥德啊,这种咒语的作用不止是治好头痛。你大概听到过那些杰出的医生的说法:他们在有人请他们看眼病时说,他们不能单单治眼睛,要治眼睛必须治疗整个头部;如果以为可以单治头部,不管身体的其余部分,那也是十分愚蠢的。说清这番道理之后,他们就诊断整个身体,把患病的部分随同全体一道治好了。你有没有注意到他们所说的道理以及实际情况呢?”
他说:“当然注意到了。”
我说:“那你认为说得对,完全同意吗?”
他说:“毫无问题。”
我看到卡尔弥德跟我看法一致,就恢复了勇气,逐步挽回了我的信心,感到我的力量又回来了。于是我跟他说:
“卡尔弥德啊,我的咒语也是这样。这是我在军队里服役的时候跟札耳摩克锡注11的一位特拉基注12医生学的,这些医生据说有使人不死的能力。这位特拉基人宣称希腊医生们完全有理由说我刚才转述的那些话,可是他又说,‘札耳摩克锡这位国王兼神灵却认为,正如我们不能治眼不治头或者治头不治身体一样,也不能指望治身体不治灵魂。其所以有许多疾病希腊医生没法治,那是因为他们不识全体;我们必须反其道而行,对全体给予最大的注意,因为全体坏了部分就没法好。’据他说,一切好的和坏的,不管是身体方面的还是整个人方面的,都是以灵魂为发源地,都是从那里流到各处,就像从头部流到眼睛那样,所以我们必须密切关怀灵魂,才能使头部以及整个身体处于良好状态。他说:‘朋友,要治疗灵魂必须使用某些咒语,这咒语就是美好的话语。凭着这些美好的话语,灵魂中就产生了明智,在产生了明智、存在着明智的地方,就很容易造成头部和全身的健康。’他教我治病和念咒的时候还说:‘你要记住,不要轻易听人劝告给他用这个方子治头痛,除非他先把灵魂亮出来给这个咒语治疗。因为今天大多数人的错误就在于以为可以分别地治疗某个部分而不管其他部分。’他严厉地告诫我不要听从任何人的劝告,不管他有多么富有,多么高贵,多么美观,不要轻易地给他治病而不念咒。我向他发过誓,我一定遵守誓言,要这样做。你如果愿意遵照这位外邦人的规矩,先把灵魂亮出来给我用特拉基咒语治一治,我就用方子给你治头痛;如若不然,我就没法办了,亲爱的卡尔弥德啊。”
格里底亚听完我的话就说:“苏格拉底啊,如果这位年轻人迫于头痛而改进了心智,那他就走运了。我可以告诉你,卡尔弥德不仅相貌出众,胜于侪辈,而且在另一方面也首屈一指,这一方面你说你有咒语可以治一治,这就是明智方面,是不是啊?”
我说:“是的。”
他说:“那我可以告诉你,他是现在年轻人中间最明智的,而且在他这个年龄上,他在任何方面都不次于别人。”
我说:“卡尔弥德啊,平心而论,你在这些方面都是出类拔萃的。因为我不相信我们中间有任何人能够追溯祖先,顺当地指出两个雅典家族由联姻而产生出美好、高尚的后裔,胜过你的父母双方。因为你的父族出于德若比德注13的儿子格里底亚注14,得到阿纳格瑞翁注15、梭伦等诗人争先恐后的歌颂,据说在美好、道德以及其他被公认为幸福的其他方面都非常有名。你的母族也同样杰出,因为你舅父毕里兰贝注16就风姿挺拔、相貌堂堂,不论出使波斯大王的朝廷,还是出使大陆其他国王的朝廷,都未见胜过他的人。你这个家族没有一点不如人。你出于这样一些祖先,应该在各方面都是第一。在你的相貌方面,葛劳贡的爱子啊,你一丝一毫也不辱没你的先人。如果你在明智和其余的这类品质方面也像格里底亚说的那样完美,那么,亲爱的卡尔弥德啊,我说你母亲就生下了一个幸福的人。关键就在这里。如果你真像他说的那样,已经具有这种明智的品德,并且明智到足够的地步,那你就不需要任何咒语了,不管是札耳摩克锡的,还是须贝博瑞注17人阿拔里注18的,我可以马上给你治头痛。可是,如果你还不具备这种品质,我就必须先给你念咒,再给你下药。那就请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同意他的看法,是已经足够明智,还是不够明智?”
卡尔弥德听了以后双颊绯红,红了只是显得更美,因为腼腆正出于青春年华;然后他礼貌地答道:“这样一个问题是不容易立刻答复的。因为我如果说我不明智,那是糟蹋自己,我觉得不合理,而且那也是反驳格里底亚和许多别人,他说我明智,他们跟着他说。如果我说我明智,那是恭维自己,我觉得不礼貌。所以我不知道怎样答复你。”
我跟他说:“你说得很好,卡尔弥德。所以我以为我们可以一块儿来研究你是不是具有所说的那种品质,不要你说你不愿意说的话,我也不用匆匆忙忙就给你治。要是你乐意的话,我就同你进行这项研究。要是你不乐意,那就算了。”
他说:“我乐意极了,我们就用你认为最好的方式进行这项研究吧。”
我跟他说:“我觉得最好用这样一种办法来研究问题。很明显,如果你身上有明智,你一定会对它有一种看法。因为它如果在那里,就一定会在那里内在地造成一种感觉,那你心里就能形成一种看法,想到明智是什么,有什么特点。你不这样想吗?”
他说:“我是这样想的。”
我说:“你心里想的那个,你既然会说希腊话,就能把它照样描述出来。”
他说:“也许能。”
我说:“为了让我们得知明智是不是在你身上,请你告诉我们:照你看来,明智是什么?”
起初他有点迟疑,不很愿意回答。后来他说他觉得明智就是有条有理地、从容不迫地做一切事情,就是以这种方式上街、谈话、行事。总而言之,他觉得明智就是沉着。
我跟他说:“这样说对吗?卡尔弥德!虽然有人会说做事沉着的是明智的人,可是这话是不是有理?我们研究一下。请你告诉我,你愿意不愿意承认明智是一种美?”
他说:“是的。”
我说:“对于一位教师来说,在书写同样字母的时候,写得快和写得沉着,哪样美?”
他说:“写得快美。”
我说:“读得快和读得慢呢?”
他说:“也是快美。”
我说:“弹琴或角力的时候,敏捷不是比沉着、缓慢美得多吗?”
他说:“是啊。”
我说:“斗拳和格斗不也是一样吗?”
他说:“是的。”
我说:“跑、跳、一切身体活动进行得敏捷、灵活时是美的,进行得迂缓、死板、沉着时是丑的,是不是?”
他说:“似乎是。”
我说:“那么,在一切身体活动中,美的就不是沉着,而是高度灵活、敏捷了?”
他说:“当然。”
我说:“那明智可不是美的吗?”
他说:“是啊。”
我说:“那么,至少在身体方面,构成明智的不是沉着,而是敏捷,如果明智是一件美事的话。”
他说:“大概是这样。”
我接着说:“那么,学得容易和学得困难,哪样美?”
他说:“学得容易美。”
我说:“然而学得容易就是学得快,学得困难就是学得沉着、缓慢,是不是?”
他说:“是啊。”
我说:“教一个人的时候,教得又快又多,不是比沉着、缓慢要美吗?”
他说:“是的。”
我说:“还有,在记忆和回忆的时候,是沉着、缓慢美,还是敏捷、有力美?”
他说:“是敏捷、有力美。”
我说:“容易理解岂不是在于灵魂活动敏捷,而不在于沉着吗?”
他说:“对的。”
我说:“在理解语文教师、音乐教师以及其他门类教师的课程时,真正美的岂不是高度敏捷,而非高度沉着吗?”
他说:“是的。”
我说:“在灵魂进行研究或者提出建议的时候,那最值得赞美的,我想不是费尽气力去考虑和发现的沉着之士,而是进行得非常轻松、非常敏捷的人。”
他说:“是这样的。”
我说:“那么,卡尔弥德啊,在灵魂方面,也和身体方面一样,灵活、敏捷似乎要比沉着、缓慢美,是吗?”
他说:“大概是的。”
我说:“这样看来,明智就不是沉着,明智的生活也不是沉着的生活了,因为明智是跟美分不开的。因为我们无法否认:我们从来就没有见过,或者只在少数例外的情况中见过,沉着的活动比灵活、敏捷的活动美。而且,我的朋友啊,即使沉着的活动美,灵活、敏捷的活动不美,而且前者的数目跟后者一样多,我们也没有理由就此说,明智在于行动沉着,而不在于灵活敏捷,在走路、阅读和其他一切事情上都是如此;也不能说沉着的生活要比不沉着的明智。因为我们已经认定明智跟美联在一起,承认敏捷之为美不亚于沉着。”
他说:“苏格拉底呀,我觉得你说得完全正确。”
我说:“卡尔弥德啊,那你就更加注意地再看一看你的内心吧。请你看看你心里的明智使你变成了什么,它应当是什么才能造成这个结果;然后再请你总括一下,清楚地大胆说出你认为明智是什么。”
他思考了一下,对这件事本身作了一番果断的审查,然后说:“在我看来,明智是使人知耻、使人腼腆的,所以明智就是谦逊。”
我跟他说:“很好。你刚才不是承认明智是一件美事吗?”
他说:“是的。”
我说:“那么,明智的人也是好的人吗?”
他说:“对了。”
我说:“那并不使人好的事是好事吗?”
他说:“当然不是。”
我说:“那么,明智就不仅是一件美事,而且是一件好事吗?”
他说:“我认为是这样。”
我说:“怎么,你不相信荷马说得有理吗?他就说过——谦逊对穷人并不好。注19”
他说:“我相信这话有理。”
我说:“那谦逊就既好又不好,是不是?”
他说:“好像是。”
我说:“可是明智是好的,因为它使具有它的人好,从来不使他们坏。”
他说:“我想就是你说的那样。”
我说:“那么,明智就不是谦逊,因为明智是本质上好的,谦逊是既好又坏的。”
他说:“这话说得很对,苏格拉底,我看就是这样。不过对于明智还有另外一种说法,我很想听听你对此的看法。我刚才想起我曾经听人说,明智就是做自己的事。请你考虑一下这话说得有没有道理。”
我说:“机灵鬼!这是格里底亚或者某位别的哲人提出来的说法。”
格里底亚说:“显然是某位别人的话,因为我至少没有说过。”
卡尔弥德说:“那没关系,苏格拉底,不管我是从哪一位听来的。”
我说:“完全没有关系,因为要紧的不是谁说了这话,而是这话说得对不对。”
他说:“你说得好极了。”
我说:“天哪,要是我们真能发现这话的真正意义,那我就要大大吃惊了,因为这是一个谜。”
他说:“为什么?”
我说:“因为那个说‘明智就是做自己的事’的人并没有想过这话的意思。你认为语文教员读或写的时候不是做事吗?”
他说:“我认为他是做事。”
我说:“你以为语文教员只在读或写他自己的名字,并不教你们这些孩子,也不教你们写你们的敌人的名字、你们自己的名字、你们的朋友的名字?”
他说:“我就是这样想的。”
我说:“那你们就是在做并非自己的事情,你们这样做的时候就是不明智的,是不是?”
他说:“根本不是。”
我说:“可是,如果写和读就是做事的话,你们就是不做自己的事。”
他说:“那当然。”
我说:“朋友,治病、盖房、织布、完成某件技术工作就是做事。”
他说:“毫无疑问。”
我说:“你认为一个城邦治理得好,就是法律规定每一个人都要织造和洗涤自己的衣服,制造自己的鞋子、帽子、水壶等等用具,绝对不碰跟自己无关的事,专做一切属于自己的事情吗?”
他说:“我不这样想。”
我说:“可是城邦治理得明智不就是治理得好吗?”
他说:“怎么不是?”
我说:“那么,明智就不是做那样一些事情,也不是做那属于自己的事情。”
他说:“看来不是。”
我说:“这话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是用打谜的方式说的,因为那个说明智就是做自己的事的人不能头脑简单到像我们理解的那样。卡尔弥德,这话也许是个糊涂人说的吧?”
他说:“根本不是,说这话的人我觉得是非常聪明的。”
我说:“那就肯定是他要给你打一个谜了,因为我们很不容易知道‘做自己的事’这句话实际上是什么意思。”
他说:“也许。”
我说:“做自己的事是什么意思呢?你能告诉我吗?”
他说:“天哪,我根本不知道。也可能说这话的人自己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吧。”他说话的时候面带笑容,把目光转到格里底亚身上。
格里底亚显然已经早就跃跃欲试,因为他很想当着卡尔弥德和全体在场的人把自己的看法表露出来,起初还努力憋着不说,现在憋不住了。我看得十分清楚,我原来猜想卡尔弥德所说的关于明智的主张是格里底亚的发明,并没有弄错。至于卡尔弥德,他并不急于为这个说法辩解,很愿意让它的发明人来做这件工作,就刺激他一下,暗示他的说法遭到了反对。他甚为恼火,对这位年轻人很不满意,就像诗人不满意演员把他的原作表演坏了一样。他眼睛瞪着他说道:
“卡尔弥德!你不知道人家说‘明智就是做自己的事’是什么意思,就以为人家自己也不知道吗?”
我插上去说:“格里底亚啊,我亲爱的朋友!这也没有什么奇怪,他那么年轻,不知道这些事情是少不更事嘛!你比他年纪大,而且经过反复研究,是可以知道这话的意思何在的。如果你同意明智就是他所说的那样,又很愿意给这个说法作一个说明,我非常乐意跟你一道研究研究这样说对不对。”
他说:“我完全同意,我要为这个说法辩解。”
我说:“很好,请你告诉我,你承认不承认我刚才说的‘一切工匠都造注20一样东西’?”
他说:“当然。”
我说:“你认为他们只造自己的,还是也造别人的?”
他说:“也造别人的。”
我说:“他们并不单单造自己的,他们明智吗?”
他说:“那有什么关系?”
我说:“对我没有什么关系。可是一个人提出‘明智就是做自己的事’以后,又说人们做注21别人的事并无碍于明智,这合适吗?”
他说:“我有没有承认那些做别人的事的人是明智的?我不是只承认那些造这种东西的人明智吗?”
我说:“请告诉我,你是不是认为‘做’和‘造’不是一回事?”
他说:“不同,‘工作’注22和‘造’也不是一回事。我从赫西俄德注23那里学到这个区别,他说:没有一种工作是可耻的。如果他把‘工作’和‘做’理解成你刚才说的那些事情,你相信他是要说缝鞋、卖咸鱼或者站柜台都不可耻吗?可不能那样想,苏格拉底,我认为他是把‘造’理解得和‘做’以及‘工作’不一样,是想着造一件与美无干的东西可以有点可耻,而工作并不可耻。因为只有造得美和有益的他才叫作品,只有这样一种‘造’他才叫工作和活动。也只有这些工作他认为是我们自己的,凡是对我们有害的都不是我们的。就是在这个意义下,赫西俄德和一切有理性的人才把做自己的事的人称为明智的。”
我跟他说:“格里底亚啊,你一开口我就猜想到你是把专有的、自己的理解为好的,把做好事称为活动,因为我已经从柏若狄果注24那里听到过成千上万次字义剖析了。我并不反对你给语词赋予你所喜爱的意义,只要你用词的时候把意义确定下来我就满足了。现在我们重新开始吧,请你明白地告诉我,你说做好事,或者造得好,或者你所喜爱的其他说法,就是明智吗?”
他说:“我是这样说的。”
我说:“做坏事的就不明智,做好事的就明智吗?”
他说:“朋友,你自己不这样看吗?”
我说:“这不重要。我们要弄清的不是我的想法,是你的说法。”
他说:“我的意思是说,不做好事做坏事的,是不明智的人;做好事不做坏事的,是明智的人。因为做好事明智是我向你明确规定的。”
我说:“很可能你说的对,可是我感到吃惊,你居然认为一个人可以明智而不知道自己明智。”
他说:“我不是那样想的。”
我说:“刚才你不是说,匠人们做别人的事也可以是明智的?”
他说:“我说过这话,这怎么啦?”
我说:“没有什么。不过请你告诉我,医生治好病人,你认为他是为自己又为病人做有益的事吗?”
他说:“是的。”
我说:“这样做就是做自己的事吗?”
他说:“是的。”
我说:“做自己的事岂不是明智的吗?”
他说:“是明智的。”
我说:“可是,一个医生必须知道自己的治疗有益还是有害,一个匠人必须知道自己做的活计有益还是有害吗?”
他说:“大概不必。”
我说:“有时候医生做了有益的和有害的事自己并不知道。按照你的说法,他做得有益时就是做得明智。你不是这样说的吗?”
他说:“是的。”
我说:“这样看来,他因为做得有益,就是做得明智,也就是明智的。但是他并不知道自己,所以他并不知道自己明智。”
他说:“那是不可能的,苏格拉底。如果你认为从我的话里必然得出这个结论,我宁愿收回那句话,宁愿坦然承认自己言中有失,误以为不认识自己的人可以是明智的。我倒是有一个确定的看法,认为明智就是有自知之明,同意那个在德尔斐神庙中树立这类铭文注25的人。这个铭文我看是神灵向来人打招呼,用来代替通常的口头语‘你好’注26的,意思是认为那样说并不适当,人应当以明智互勉,不要只求快乐。神灵用这种方式向进庙的人打招呼,跟人们的想法完全不同。我是这样理解铭文作者的用意的。他向来的每一个人说:‘明智吧!’这话说得带谜语味道,是预言者的口气。‘认识你自己吧’和‘明智吧’是一个意思,铭文这样想,我也这样想。但是人们很可能看出另外一层意思,所以加上了两句:‘不要过分’和‘太认真要坏’。他们把‘认识你自己吧’当成一种劝告,而不当成神灵向进庙者打招呼。他们想显出自己也能提出有益的劝告,就把这两句话刻在墙上了。苏格拉底啊,我为什么要说这番话呢?我的目的是要抛开前面的讨论。也许你说了些对的,也许我说了些对的,可是不管怎样,我们并没有说出确定不易的道理。我现在要提出一个新主意,就是向你论证明智即自知,如果你不承认的话。”
我说:“格里底亚啊,你跟我合作,就好像我想要知道我询问你的事情,而且我只要愿意就能同意你的看法似的。其实并非如此,我是真心实意地寻求我们提出研究的那个东西,因为我对它一无所知。等我把你的意思仔细思考了之后,我就会清清楚楚地告诉你我是不是同意你的看法。请你给我思考的时间。”
他说:“那你就思考吧。”
我说:“我这就在思考。如果明智是一种知识的话,那它显然是一门学问,一门关于某事的学问。对不对?”
他说:“这是一门关于自己的学问。”
我说:“医学是一门关于健康的学问吗?”
他说:“是的。”
我说:“如果你问我医学这门关于健康的学问对我们有什么好处、起什么作用,我可以告诉你:好处可大哩!它给我们带来健康,健康是非常之美的,我想你会同意我这个看法。”
他说:“我承认我也这样看。”
我说:“如果我问你建筑术这门关于盖房的学问给我们带来什么好处,我就说给我们带来房子。其他的各种技艺也都是这样。你说明智就是关于自己的学问,一定能够说出个所以然来。如果有人问你:‘格里底亚啊,明智这门关于自己的学问给我带来什么名副其实的美事呢?’你就来说说吧。”
他说:“苏格拉底啊,你思考得不对路。明智跟其他的学问并不相似,其他的学问彼此也不相似,而你思考的时候却以为它们都是相似的。”接着他又说:“请你告诉我,算术和几何是不是产生某种结果,就像建筑术产生房子,织布术产生衣服,以及其他各种技艺产生其他各种结果那样?你能给我指出这两门学问给我们带来的结果吗?当然不能。”
我说:“你说的对。不过我至少能向你指出,这两门学问每一门都是关于某个东西的学问,这东西又是跟学问本身不同的。例如算术这门学问就是关于偶数和奇数的属性和相互关系的。是不是?”
他说:“是的。”
我说:“偶数和奇数是跟算术本身不同吗?”
他说:“怎么不是?”
我说:“衡量术是关于重和轻的学问,而重和轻是跟衡量术本身不同的东西。你承认不承认?”
他说:“我同意。”
我说:“那就请你告诉我,明智这门学问的对象是什么?”
他说:“苏格拉底啊,你又旧病复发了!你现在是在追问明智跟其他学问不一样的地方,却硬要寻找它跟其他学问相似之处。这种相似是不存在的。其他一切学问都是关于一个外在对象的学问,根本不是关于它自己的学问;只有明智这门学问的对象既是其他学问,又是它自己。这是你完全知道的。我以为你是在做你马上就要宣布不愿做的事,你只是为了打击我,驳斥我,根本不关心我们所讨论的问题。”
我说:“你怎么会以为我提出问题来逼你是别有用心呢?我问你和问我自己是目的相同的,我也要审查我自己说的话,恐怕我弄错了,以为自己知道并不知道的事情。我向你肯定:我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弄清我们讨论的对象,这样首先对我有利,大概也对朋友们有利。弄清事情的真相是有利于所有的人的,你不这样看吗?”
他说:“我当然这样看,苏格拉底。”
我说:“那你就鼓足勇气吧,好朋友,按照你的看法回答我提的问题吧,不必担心吃亏的是格里底亚还是苏格拉底,把全部心思都用到我们的研究对象上,一心专注研究所得的结论吧。”
他说:“很好,我就这样做,因为我觉得你说得很合适。”
我说:“那就请你说说对于明智的看法吧。”
他说:“我说这是一切学问中间唯一的一门既以它自己,又以其他学问为对象的学问。”
我说:“那它就既是学问的学问,也是无知的学问吗?”
他说:“是啊。”
我说:“那么,就只有明智的人认识自己,能够探讨自己所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事;在有关别人的事情方面,也只有他能够认识每一个人知道并且认为知道的事,以及每个人认为知道而并不知道的事。这是别的人都不能做的。总之,明智,有自知之明,就是知道自己所知道的和不知道的事。这是你心里想的吗?”
他说:“我是这样想。”
我说:“那就再来一次吧,因为好事都成三,让我们从头开始这个研究,仔细看一看:首先,是不是有可能知道一个人知道他所知道的事,不知道他所不知道的事;其次,假如有可能知道,知道有什么用。”
他说:“我们来仔细看一看。”
我说:“来吧,格里底亚。你看在这一研究中你是不是有比我好的主意,我是没有什么办法的。我跟你说说我多么狼狈行吗?”
他说:“行。”
我说:“我怎么能不狼狈啊,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有那么一门学问,它的对象不是别的,就是它自己和其他学问,而且它还以无知为对象?”
他说:“是啊。”
我说:“你看哪,朋友,我们提出了一个多么不可思议的景象啊!你要是把它放到其他的事情上,就会觉得简直莫名其妙了。”
他说:“怎么样呢?什么事情呢?”
我说:“是这样:你可以设想有一种‘看’,它看不见其他的‘看’所看见的东西,却看见它自己和其他的‘看’,并且看见‘不看’;它虽然是‘看’,并看不见颜色,却看见它自己和其他的‘看’。你认为有这种‘看’吗?”
他说:“天哪,我当然不。”
我说:“你能不能设想有一种‘听’,它听不见任何声音,却听见它自己和其他的‘听’,并且听见‘不听’?”
他说:“也不能。”
我说:“再把所有的感官合起来考虑一下。你能不能设想有一种感官是感觉到它自己和其他的感官的,却感觉不到其他的感官所感觉到的东西。”
他说:“不行。”
我说:“你能不能设想有一种欲望,它并不要求任何快乐,却要求它自己和其他的欲望?”
他说:“不能。”
我说:“你能不能设想有一种意志,它不想要任何好事,却想要它自己和其他的意志?”
他说:“当然不。”
我说:“你能不能设想有一种爱,它不爱任何美的东西,却爱它自己和其他的爱?”
他说:“我不能。”
我说:“也许你能想象一种‘怕’,它怕它自己和其他的‘怕’,却不怕任何可怕的事物?”
他说:“我不能想象。”
我说:“有没有一种意见,它是对于它自己以及其他意见的意见,却不是对于一般意见对象的意见?”
他说:“根本没有。”
我说:“可是我们却肯定有一种学问,它不是关于任何对象的学问,却是关于它自己和其他学问的学问。”
他说:“我们是这样肯定的。”
我说:“如果真有,那不是很奇怪吗?不过不能逼人否定它,还是研究研究吧。”
他说:“你说的对。”
我说:“那么,这门学问就是关于某某对象的学问,具有联系到某某对象的能力。是不是?”
他说:“是啊。”
我说:“我们认定较大的东西具有大于某物的能力吗?”
他说:“它具有这种能力。”
我说:“即大于某个较小物的能力,因为它是被理解为较大的。”
他说:“必然是这样。”
我说:“如果我们发现一个较大的东西,它大于其他较大的东西和它自己,而并不大于那些超过它所超过的东西的,由此是不是必然得出结论:它既不大于它自己,也不小于它自己?”
他说:“必然如此,苏格拉底。”
我说:“如果有一个数目,是其他倍数和它自己的倍数,那么,其他倍数和它自己,相对于它这个倍数来说,岂不只能是半数吗?因为倍数是联系到半数的。”
他说:“对的。”
我说:“那大于自己的就同时是小于自己的,较重的就是较轻的,较老的就是较少的,诸如此类,是不是?那具有联系到自己的能力的,是不是也保持着联系到对象的能力?我的意思是说,‘听’无非就是对于声音的‘听’,对不对?”
他说:“是的。”
我说:“如果‘听’听见它自己,那只能在有声音的条件下,因为否则它就听不见。”
他说:“必然如此。”
我说:“朋友,‘看’也是一样。如果它看见它自己,那只能在有颜色的条件下,因为‘看’根本看不见无颜色的东西。”
他说:“当然看不见。”
我说:“格里底亚啊,在我们刚才列举的那些例子里,有些是完全不可能联系到自己的,有些是几乎无法联系到自己的。例如量、数之类就完全不可能。是不是?”
他说:“是啊。”
我说:“至于‘听’和‘看’,以及能使自己活动的‘动’,能使自己暖和的‘热’,诸如此类,有很多人认为根本不能,有些人认为能。朋友!我们一定要有一位能人来为我们毫不含糊地决定,究竟是根本没有一样东西具有联系到自己的能力,都是联系到别的东西的,还是有些东西有这种能力,有些东西没有;如果有些东西能联系到自己,我们称为明智的那门学问是不是属于这一类。我感到自己没有能力作出这项决定。是不是能有一门关于学问的学问,我不能肯定。即便有这门学问存在,我也不能承认它就是明智,除非我弄清了它对我们是否有益,因为我觉得明智是有益的,是好的。加赖斯克若的儿子啊!你说过明智就是关于学问和无知的学问,请你首先像我刚才说的那样,向我们说明这样一门学问是可能的,然后再说明它是有益的。这样做你也许可以说服我,使我同意你对明智的说法正确。”
格里底亚听了我的话,看到我的狼狈相,就像那些见人打呵欠就跟着打呵欠的人一样,马上狼狈起来。他由于被人恭维惯了,不好意思当众承认自己不能解决我向他提出的难题,说不出一句明确的话,只想掩盖自己的无能。我也不愿让讨论停顿,就跟他说:“格里底亚啊,要是你同意的话,我们就假定关于学问的学问是可能的,以后再考虑是不是真的可能。我假定这门学问是完全可能的,请你告诉我,这样是不是比较容易知道一个人所知道的和不知道的。因为我们已经说过,这就是自知之明和明智。对不对?”
他说:“是啊,苏格拉底,这很顺当。因为一个人如果有了那门认识它自己的学问,就该跟他所具有的那门学问一样。一个人有了捷才,就是敏捷的;有了美,就是美的;有了学问,就是博学的。他如果有了这门认识它自己的学问,就该认识他自己。”
我说:“我并不怀疑这一点。毫无疑问,一个人如果有了那认识自己的学问,他也会认识他自己。重要的是有了这门学问的人是不是必然知道他所知道的和不知道的。”
他说:“当然知道,苏格拉底,因为那是一回事。”
我说:“也许是这样;不过我一时还跟不上,因为现在还不明白怎么知道自己就是知道一个人所知道的和不知道的。”
他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说:“我的意思是说:那门关于学问的学问所能做的,是不是不限于区别开两件事:一件是学问,一件不是学问?”
他说:“不然,它所能做的仅限于此。”
我说:“对健康有学问和没学问是不是一回事?对正义有学问和没学问是不是一回事?”
他说:“根本不是。”
我说:“我想,前一门是医学,后一门是政治学,那关于学问的学问就只不过是学问。”
他说:“当然。”
我说:“一个人如果既不知道健康,也不知道正义,只有那门关于学问的学问,那么,他由于有这门仅仅关于这方面的学问,就能够知道自己知道点东西,有某种学问,就会知道他自己方面和其他方面的事情。是不是啊?”
他说:“是的。”
我说:“可是他怎样会凭着这门学问知道他所知道的事呢?他是凭着医学,不是凭着明智知道健康的;是凭着乐理,不是凭着明智知道和声的;是凭着建筑术,不是凭着明智知道盖房的事情的;诸如此类。对不对?”
他说:“看来是这样。”
我说:“如果明智只是那门关于学问的学问,他怎么会凭着明智知道他知道健康,知道他知道盖房的事情呢?”
他说:“那是不可能的。”
我说:“一个人不知道这些事情,就不知道他知道的事,只知道他知道吗?”
他说:“看来是这样。”
我说:“那么,明智和通达就并不在于知道他所知道和不知道的事,仅仅在于知道他知道和不知道。”
他说:“大概如此。”
我说:“那样的人也不能判明某个自命为知道某事的人实际上是不是知道那件事,看来他只会知道那个人有某种学问,至于那是关于什么的学问,明智是不能使他知道的。”
他说:“看来不能。”
我说:“它并不能使我们分清冒充的医生和真正的医生,或者在其他方面分清内行和外行。我们可以这样来研究:明智的人,或者别样的人,为了分清真医生和假医生,不会这样办吧?他肯定不会问他医学问题。因为我们说过,医生是只知道健康和疾病的。是不是?”
他说:“是的。”
我说:“对于学问,他是一无所知的,因为我们认为这正是属于明智的事情。”
他说:“是啊。”
我说:“医生不知道医学,因为医学是一门学问。”
他说:“对了。”
我说:“医生有某门学问,这是明智的人肯定会看到的,可是他要想知道这是什么学问时,岂不该追问它是关于什么对象的吗?每一门学问的标志岂不是并非仅仅在于它是学问,而在于它是某一特殊学问,在于它是关于某某特殊对象的吗?”
他说:“正是这样。”
我说:“医学的标志,医学异于其他学问之处,就在于它是关于健康和疾病的学问。”
他说:“是的。”
我说:“那么,想要研究医学的人就应该研究这两件事情,这是医学的固有领域;而不应该研究那些在它以外的、与它无关的事情。”
他说:“当然。”
我说:“很好地从事医学研究的人应当根据健康和疾病来检验医生,评定医生的医道。”
他说:“看来是这样。”
我说:“他会专心研究医生的言论和行动,来判别哪些话说得对,哪些事做得对吗?”
他说:“必然如此。”
我说:“他如果没有医学,能不能弄清楚医生的言论和行动呢?”
他说:“根本不能。”
我说:“除了医生以外,谁都不能,连明智的人也不能;要做这件事必须既是医生又是明智的。”
他说:“对了。”
我说:“如此看来,明智如果仅仅是关于学问和无知的学问,那就很明显,它并不能使我们分清真正懂医的医生和冒充医生的人,并不能使我们在其他行当里说三道四。我们只能评论同行,和各行各业的工匠一样。”
他说:“这很明显。”
我说:“格里底亚啊,我们从这样的明智得到什么好处呢?如果像我们在开头时候设想的那样,明智的人知道他所知道和不知道的,如果他知道他知道某些事、不知道某些别的事,如果他能够在这个方面评价别的人,我们就可以断言:明智对我们非常有用。因为我们有了明智,就可以生活得不犯错误,在我们领导下活动的其他的人也可以如此。这是因为我们不会去做自己不懂的事,而是找出懂的人来,委托他们去办,至于那些在我们领导下的其他人,我们只让他们去做那些他们能够做好的事,即他们在那方面有学问的事。一个由明智管理的家庭必然管理得很好,一个由明智治理的城邦必然治理得很好,一切由明智支配的事情都是这样。因为人如果不做错事,一切行动都听以正理,就必定做得正确,做得正确就必定幸福。”接着我又说:“格里底亚啊,我们对明智提出了这些看法,指出我们知道自己所知道的和不知道的有很大的好处。这样看对不对?”
他说:“很对。”
我说:“现在你看出这样一门学问是哪里都找不到的珍品吧。”
他说:“我看出了。”
我说:“也许,我们现在设想的这个明智,即关于学问和无知的学问,有这样一种好处,就是有了它就很容易学会想学的事情,从这门学问去看就把一切都看得很清楚,因为除了所学的东西之外,还看到了这门学问,这就有助于判明其他的人的学习情况,而别人想进行判断却缺少这门学问,就只能做得不深不透。是吗?也许,我的朋友啊,我们应该希望从明智得到的好处就是这些吧。我们是不是心里想着一件大事,就在这门学问里寻找一件比实际上更大的事呢?”
他说:“也许是这样。”
我说:“也许,也许我们所进行的研究完全没有用。我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把明智规定成那样就会产生一些不可思议的结论。要是你愿意的话,我们就来看看。我们假定这门关于学问的学问是可能的注27,我在起头的时候也说过,明智就是知道自己所知道的和不知道的。我们不要否定它,我们承认它。作了这些让步之后,我们再来仔细研究一下,看看明智在这样情况下是不是会给我们带来好处。因为我们在上面刚刚说过,明智如果是这样的,它可以在家庭和城邦中有益于治理,有很大的好处。格里底亚啊,这话我觉得说得不大在理。”
他说:“怎么呢?”
我说:“因为我们轻易地断言,人如果做自己所知道的事,把自己不知道的交给知道的人去做,会得到很大的好处。”
他说:“这话说得不在理吗?”
我说:“我觉得不在理。”
他说:“苏格拉底啊,事实上你是说了些不可思议的话。”
我说:“天狗爷在上,我自己也这样想。我就是怀着这个念头,才说我会遇到一些不可思议的事,害怕我们研究得很不对头。老实说,即便明智真是我们说的那样,我也说不清它能带给我们什么好处。”
他说:“怎么?你把话说清楚,让我们明白你的意思吧。”
我说:“我认为我是胡说八道。不过,只要浮现出一个念头,就该对它仔细考察,不可轻易放过,尽管它来得漫不经心。”
他说:“你说得很好。”
我说:“那就请你听一听我的梦想,不管它是从犄角门还是从象牙门里飞出来的。注28 我的想法是这样:我们现在所设想的这样一种明智,对我们有绝对支配的力量,它带领着各门学问会给我们做什么工作呢?只起一种作用,就是如果有人冒充舵手而实际上不是,我们借助于明智就不会受他的骗。如果有一个医生、一个将领或者别的人自称知道自己并不知道的事,也蒙蔽不了我们。我们由此岂不是会得到好处,例如身体的健康得以改善,海上和战场上的危险得以排除,我们的家具、衣服、鞋子得以制造精美,因为我们会使用真正的技术人员?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就承认占卜是一门关于未来的学问,明智凭着它的支配作用使我们避开说空话的人,把那些真正的预言家放到揭示未来的职位上。我完全明白,人类在这样的情况下会准照学问来行动和生活。因为明智十分警惕,不让那不学无术暗中潜入我们的工作。准照着学问办事,是不是会生活得很好,是不是会幸福,我亲爱的格里底亚啊,这一点我还不能看透。”
他说:“如果你认为准照学问办事并没有什么价值,那你就很不容易找到更好的生活目标了。”
我说:“请你再解释一下一个小问题。你是说准照什么学问呢?是准照缝鞋的学问吗?”
他说:“宙斯在上,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说:“是铜匠的学问吗?”
他说:“不是。”
我说:“是不是纺毛匠、木匠之类的学问?”
他说:“也不是。”
我说:“那我就不再坚持主张准照学问生活的人生活幸福了,因为那些人虽然准照学问生活,你却不愿意承认他们幸福。我觉得你很像只把那种在某个方面准照学问生活的人算成幸福的人,例如预言家,这是我刚才说过的,他知道未来的一切。你是说这种人,还是说别的人呢?”
他说:“我是说这种人,也是说别的人。”
我说:“什么人?这不就是那种既知道未来又知道过去和现在、无所不知的人吗?我假定有这样的人存在。我想你会承认这是最能准照学问生活的人。”
他说:“就是。”
我说:“还有一个问题。是这些学问中间的某一种使他幸福,还是全都同样使他幸福?”
他说:“并非全都一样。”
我说:“哪一门最能使他幸福呢?是关于现在、过去、未来一切事件的学问吗?是下棋的学问吗?”
他说:“怎么是下棋呢?”
我说:“是计算吗?”
他说:“不是。”
我说:“是关于健康的学问吗?”
他说:“有点接近。”
我说:“那最能使人幸福的是什么学问呢?”
他说:“是分别善恶的学问。”
我说:“你这个坏家伙!你让我转圈子转了那么久,不让我知道并不是一般地准照学问生活使人幸福,也不是同时联合一切学问所能奏效,只有具备那门关于善恶的学问才行。格里底亚啊,你如果把这门学问跟其他一切学问分开,医学就不会给我们治好病,鞋匠的手艺就不会给我们缝鞋,织工的手艺就不会给我们提供衣服,舵工就不会在海上给我们救命,将领就不会在战场上给我们救命,是不是?”
他说:“是的,都不会。”
我说:“格里底亚啊,如果我们没了那门学问,那些事情就做不出来,我们就得不到益处。”
他说:“你说得对。”
我说:“可是这门学问看来并不是明智,而是对我们产生有益作用的。因为它并不是关于学问和无知的学问,而是分别善恶的学问。如果是它对我们有益,明智就该是与有益不同的。”
他说:“怎么!明智会没有益处?如果它果真是关于各门学问的学问,支配着其他一切学问,就该控制着那门关于善恶的学问,就该对我们有益。”
我说:“是明智使我们健康,而不是医学吗?是明智在做其他各种技艺的工作,而不是那些技艺各做各的工作吗?我们不是早就确认明智只是关于学问和无知的学问,不是别的吗?是不是?”
他说:“看来是这样。”
我说:“那它就不会给我们带来健康吗?”
他说:“当然不会。”
我说:“健康要靠另外一种技艺,是吗?”
他说:“靠另一种。”
我说:“那它就不会对我们有益了,朋友。因为我们已经把这种作用归给了另外一种技艺,是吧?”
他说:“是啊。”
我说:“明智如果不能给我们带来任何益处,它怎能对我们有益呢?”
他说:“苏格拉底啊,我看不能。”
我说:“格里底亚啊,你看,我很有理由担心,很有理由责备自己不能从明智里研究出什么益处来。因为那被大家公认为最好的明智,是不会在我们看来没有什么益处的,如果我还能好好进行研究的话。现在我们彻底失败了,我们发现不了造字的人把明智这个词用在什么上。然而我们提出了很多假设,都是道理所不能认可的。首先我们假定过一种关于学问的学问,道理却既不能容许更不能主张这一个想法。我们还假定过这门学问也知道其他学问的工作,虽然道理也不容许这样,可是我们愿意明智的人能够知道,他知道自己知道的、不知道自己不知道的。这一点事实上是很大方地假定的,并没有考虑到不可能以某种方式知道自己绝对不知道的事情。因为我们承认他知道自己不知道,看来这是最不合理的了。尽管我们怀着好心,态度大方,我们的研究却仍旧不能找到真理,而是嘲弄真理。不管我们把明智的实质规定成什么,我们总是遇到一个无情的结论,就是明智并没有什么益处。这个结论并不使我感到痛心,我这个人没有什么。可是卡尔弥德啊,你仪表堂堂,心灵明智,却终身不能从明智得到益处,获取助力,我感到非常遗憾。我尤其遗憾的是白白费劲从特拉基人那里学了咒语去追求一项毫无价值的事。我认为实际上决不能是这样,大概是我不善于研究。明智的的确确是一件大好事,你如果有了它,你就会幸福。你仔细看看,是不是你已经有它,根本不需要咒语。如果你真有它,我就要奉劝你把我只看成一个只会说空话的废物,根本不能通过推理找出什么来,而你自己越明智就会越幸福。”
于是卡尔弥德说:“苏格拉底呀!宙斯爷在上,我的确不知道我有没有它。这明智到底是什么,照你说你们两个人都不能说清,我怎么会知道我有没有呢?苏格拉底呀!我不那么相信你刚才的话,倒是非常需要那个咒语,愿意天天听你念几遍,直到你说够了为止。”
格里底亚说:“好哇!卡尔弥德,你这样做就向我证明你是明智的。这就是把自己托付给苏格拉底的法术,让他给你念咒,一刻都不离开他。”
卡尔弥德说:“那我就紧跟着他,不离开他。我要是不服从你这位导师,不听你的命令,那就糟了。”
格里底亚说:“那我就下命令了。”
卡尔弥德说:“那我就执行,就从今天开始。”
我说:“你们两个人合谋做什么?”
卡尔弥德说:“没有什么,我们已经商定了。”
我说:“怎么!你要对我强制执行,不让我选择吗?”
卡尔弥德说:“是的,强制执行,因为他下了这个命令。你考虑你该做什么吧。”
我说:“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好考虑了。你已经下决心做一件事,甚至要采取暴力,有谁能抗拒你呢?”
卡尔弥德说:“那你就别抗拒吧。”
我说:“我不抗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