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委托

第一节

市场上空,一扇窗扉砰然开启。一个篮子跃出窗外,划着弧线朝着下方毫无察觉的人群飞去。它在半空抖了抖,打着旋儿慢了下来,跌跌撞撞地继续朝地面坠去。它一路踉跄,金属丝编成的篮身磕碰着建筑物的粗糙墙面,刮擦着墙上的油漆和混凝土,粉尘四溅、簌簌撒落。

阳光被翻滚变幻的云层映成明亮的灰白光线。篮子下方,货摊和手推车挨挨挤挤,堵得水泄不通。整座城市烟气蒸腾。新克洛布桑经年飘荡着粪便和腐物的恶臭,不过今天是阿斯匹克贫民区的集市日,在这个地区,弥漫街道的怪味暂时被红辣椒和新鲜番茄、滚油和鱼、肉桂和腌肉以及香蕉和洋葱的气味冲淡了不少。

沙得拉奇街摆满了食品摊,人声鼎沸。东边不远处,是售卖书籍、手稿和相片的赛奇特道,道边七零八落地点缀着榕树,水泥路面龟裂破碎。各种陶器堆集淹没了南边通往白拉汉姆区的街道。发动机零件在西边售卖;玩具摊占据了一整条小巷;卖衣服的货摊布满了三条小街。数不清的货物挤满大街小巷,集于阿斯匹克贫民区的货摊成行成列,歪歪扭扭地布开,就像破碎车轮上的辐条。

阿斯匹克贫民区里,所有阻隔都被打破。古墙和危塔投下的阴影一视同仁地笼罩着各色事物:一堆齿轮、破旧桌子上的烂瓦罐和粗陶器,一箱发霉的书籍、古玩、娼妓、跳蚤粉。嘶嘶作响的机器人踏着沉重的步伐从摊位间走过。乞丐在废弃的建筑物里争吵。奇异的种族购买着奇异的物品。

阿斯匹克集市,一场汇聚货物、私下交易和赊销商人的狂欢庆典。商法规定:买卖需自愿,交易请谨慎。

从天而降的篮子下方,一个小贩不经意地抬头张望,迎接他的是扑面而来的浅淡阳光和碎石雨。他揉着眼睛,挥舞手臂拂开头顶倾泻而下的尘砾,然后伸手捞住系篮子的细绳,把篮子抄在手中。篮底躺着一枚面值为一谢克尔的铜币和一张便条,便条上写着工整的花式斜体字。食品贩子挠着鼻子仔细阅读,随即开始翻找摆放在面前的货物。他对照清单往篮子里放入鸡蛋、水果和块茎蔬菜,然后突然停下,把其中某行又读了一遍,猥琐地笑了笑,切下一片猪肉。一切妥当后,他把那枚铜币收入囊中,摸出找还的零钱,嘴里念念有词地计算着该扣除的运费,最后往篮子里扔了四个小钱。

小贩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想了想,抓起根炭条在纸上草草写了些什么,然后把纸条也扔回篮中。

他用力扯了绳子三下,篮子开始徐徐上升。它越过周围建筑物的低矮房顶,仿佛是被底下嘈杂的喧闹声一路托起。它惊起栖息在荒废楼层间的寒鸦,在墙壁上纵横的刮痕间留下新的印迹,最后消失在来时的窗口。

艾萨克·丹·德尔·格雷姆勒布林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他惊恐地发现自己又成为大学教员,正站在一面巨大的黑板前面,黑板上涂满模糊不清的图例,标示着杠杆、力和应力。材料学入门。艾萨克不安地凝视着课室,发现那个假模假样的混蛋瓦米斯汉克正往教室里探头探脑。

“我没法上课了,”艾萨克大声抱怨,“市场太吵了。”他朝窗口打着手势。

“没关系。”瓦米斯汉克以令人生厌的语气安慰他道,“早餐时间到了,你可以暂时忽视那些讨厌的噪音了。”听到这句荒谬的话,艾萨克一阵莫大的解脱,随即从睡梦中醒来。集市中传来的粗声咒骂和烹饪食物的香味立即包围了他,标志着新的一天到来。

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没有睁眼。他听到琳走过房间,感觉到地板的微微颤动。阁楼里充满辛香的油烟。他的嘴里顿时涌满唾液。

琳拍了他两下。艾萨克一醒她就知道了。也许是因为他的嘴巴合上了,他想着,窃笑起来,依然没有睁眼。

“我还没醒呢,嘘,别闹,可怜的小艾萨克好累。”他扮着哭腔,像个孩子一样缩回被单。琳又嘲弄似的拍了他一下,然后走开了。

他呻吟着翻了个身。

“悍妇!”他冲着她的背影抱怨,“臭婆娘!老巫婆!好吧,好吧,你赢了,你,你……哼,男人婆,暴脾气……”他揉着头坐起来,睡意蒙眬地咧开嘴笑了。琳背对着艾萨克,冲他比了个下流手势。

她站在火炉旁,全身赤裸,不时轻快地小退一步,躲避平底锅中溅出的滚油。被单滑落到艾萨克的腹部,他是个大块头,又高又胖又壮,顶着一头浓密、蓬乱的灰发。

琳遍体光滑,紧致的肌肉轮廓在红色皮肤下清晰可辨。她的体态堪称完美。艾萨克怀着愉悦的性欲打量着她。

他的屁股突然一阵瘙痒,于是大喇喇地探手到被单下面挠了挠。有什么东西在艾萨克的指甲下爆裂,他抽回手来查看。一只被捏得半扁的小虫正绝望地在他指尖扭动。一只跳蚤,寄生在虫首人身上的无害小虫。这小东西多半被我的血弄迷糊了,艾萨克想着,将小虫从指尖掸去。

“跳蚤,琳,”他开口道,“该泡澡啦。”

琳恼羞地跺了跺脚。

新克洛布桑是一个巨大的瘟疫窝,一座无益健康的城。寄生虫、传染病和流言蜚语四处横行。虫首人如果不想忍受寄生虫带来的瘙痒疼痛,一月一次的化学药水浴是必不可少的预防措施。

琳把平底锅里的东西倒在一个盘子里,放在自己的早饭对面。她坐下来,打着手语招呼艾萨克过去。艾萨克起身下床,跌跌撞撞地穿过房间,把自己塞进那张窄小的椅子里,一边小心翼翼地避开扎人木刺,一边调整姿势以便坐得舒服些。

艾萨克和琳一丝不挂地坐在光秃秃的木桌两侧。艾萨克在脑中清晰地勾画出了此刻情景,就好像是第三个人的视角。那是一幅多么美丽而怪异的图画,他心想。一间阁楼,阳光从窄小的窗中倾泻而入,照亮上下旋舞的微小尘埃;书籍、报纸和图画整洁地堆放在廉价的木头家具旁。一个深色皮肤的男人,高大、赤裸、懒散,手里紧握着刀叉,古怪地沉默着,坐在一个虫首人的对面——她纤弱的女性人类躯体隐没在暗影之中,阳光勾勒出她甲虫头颅的剪影。

一时间,他们忘掉了面前的早餐,只是彼此凝视。琳向他打着手语:早上好,我的爱人。接着她开始进食,眼睛仍盯着他。

只有在进食的时候,琳才像个非人类种族。共同进餐对他们而言既是一种挑战,也是一种隐秘的誓约。艾萨克看着她,一阵熟悉的复杂情感涌上心头:刚有苗头就被强摁下去的嫌恶,对这种自我克制的自豪之情,还有深萦不去的罪恶欲望。

闪光在琳的复眼深处流转,她甲虫头颅上的细足微微颤动。她拣起半块西红柿,用下颚攥住,然后放手,开始用内口器啃食紧握在下颚处的食物。

艾萨克看着他的恋人,看着那彩虹色的巨大甲虫头狼吞虎咽地进食早餐。

他看着她吞咽食物,看着她喉咙处的上下跳动——在那个部位,昆虫头颅灰白的腹部平滑地延伸,过渡为人类的脖颈……不过她可不会乐意听到这种描绘。人类长着虫首人的躯体和手脚,再配上一个剃光了毛的猿猴脑袋。她曾经这样对他说过。

他冲她微笑,叉起一块煎猪肉在面前晃了晃,然后卷起舌头吞入口中,在桌上揩了揩油腻腻的手指。她甲虫头颅上的细足向着他起伏舞动,比出一句手语:我的臭男人。

我是个怪胎,艾萨克在心底说,她也是。

早餐时的交谈最后总会变成这样:琳能一边吃东西一边打手势,而艾萨克试图边吃边说,结果只有含混不清的语句和四处喷溅的食物残渣。于是他们转而用阅读来填充这段时光:琳读一份艺术家简报,艾萨克则抓起什么读什么。他一边往嘴里塞食物一边伸手想要拿本书或是报纸,却发现自己手里攥着一张琳的购物清单。“一块猪肉,切片。”这一项被人圈了起来,琳精致纤细的笔迹下面有一行草草写就的粗陋字迹:有客人?那条肉有好去处了!

艾萨克冲琳挥舞着纸条。“这句话是他妈的什么意思?”他嚷嚷着,食物碎屑喷得到处都是。他暴怒的样子看上去很滑稽,却绝非虚张声势。

琳看了眼纸条,耸耸肩。

他知道我不吃肉。知道我有客人和我共进早餐。文字游戏而已。

“哦,是吗?宝贝,多谢你给我解释!我知道这是个文字游戏,我看出来了。他怎么知道你是个素食者?你们俩是不是常常开这种暧昧的玩笑呀?”

琳一声不吭地盯了他好一会。

他知道我不吃肉是因为我从没买过肉。她对他愚蠢的问题大摇其头。别多心,我们只在纸上开开玩笑。他不知道我是个虫人。

她故意使用这个带有侮辱意味的称谓,让艾萨克更为光火。

“他妈的,我不是那个意思……”琳摆了摆手,虫首人的这个动作相当于人类的挑眉。艾萨克恼羞成怒地咆哮起来:“琳!别他妈的我说点什么就扯到我怕别人发现我们的关系!”

艾萨克和琳成为恋人差不多两年了。他们一直设法避免认真地考虑这份关系所牵涉到的问题,但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越长,这一回避策略就变得越不可行。那些他们心照不宣却从未提起的问题蠢蠢欲动,挣扎欲出。旁人的一句无心之语、一抹斜睨,众目睽睽下的一次长时间的肢体接触,一张来自食品小贩的便条——每一件细微小事都在提醒着他们,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背负着一个秘密。每一件细微小事都会导致不安和猜疑。

他们从未说过“我们是恋人”这样的话,所以他们也不必说“我们不要将我们的关系告诉所有人,我们必须向某些人隐瞒”。但随着时间流逝,这点越来越成问题。

琳开始含沙射影,冷嘲热讽,指责艾萨克拒绝公开他们的恋人关系,说得好听点是怯懦,说得不好听就是偏执。这种无情的指责让艾萨克大为气恼。毕竟,他已经向身边的密友清楚地暗示了这段关系的实质,她所做的也不过如此。而且对她来说,这样做可比艾萨克要容易得多。

她是个艺术家。她的圈子里都是些放荡不羁的人:艺术资助人和掮客,自命风流的文人清客,作诗、写政论小册子的人,还有赶时髦的瘾君子。他们以离经叛道为乐。在萨拉克斯区的茶室和酒吧里,琳的越轨恋情是八卦的主题——虽然多数时候大家只是心照不宣地暗指,似是而非地议论。她的感情生活是一次带有先锋意味的越界,一桩行为艺术,就像上一季的“混凝土音乐”或是前年的“鼻涕艺术”。

众人会有这样的印象,艾萨克本人也功不可没。早在与琳成为恋人之前,他在那个圈子里已是众所周知。他是一个被放逐的科学家,声名狼藉的思想者,放弃了待遇丰厚的大学教职,投入到一些古怪的实验工作中去——掌握大学实权的那些家伙脑子不比核桃仁大,在他们看来,这些实验太过骇人听闻,太过锋芒毕露。他会在乎什么道德习俗?只要他乐意,会跟任何人或东西上床,就是那样!

这就是他在萨拉克斯区的形象。在萨拉克斯区,他和琳的关系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在那里他多多少少能享受无所顾忌的感觉,当她在萨拉克斯区的酒吧从海绵里吸食甜咖啡时,他能用胳膊环住她,在她的耳畔喁喁私语。这就是关于他的故事,其中至少有一半符合事实。

他的确在十年前离开了大学。但那只是因为他认识到一个可悲的事实:他是个糟糕的老师。

他曾日日领着学生在芜杂无序的理论长廊中东奔西跑、磕碰跌撞,有一天,他看着那些写满疑问的年轻面孔,听着他们紧张而疯狂地做笔记,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情——这种天马行空的方式能让他在不经意间领悟真知灼见,却无法让他将自己深以为然的领悟教授他人。他在羞愧中选择了放弃,永远地逃离了教师岗位。

故事发展到这里,出现了又一个转折——他的系主任,老不死的讨厌鬼瓦米斯汉克叫停了他的研究项目。此人并非因循守旧的老古董,反而是位极富创见的生物奇术士。他之所以让艾萨克的研究项目下马,更多是因为它前景渺茫,而不是因为它太过惊世骇俗。艾萨克的确很聪明,却散漫任性。瓦米斯汉克像摆弄鱼一样摆弄了他一把,逼得他离开了大学,临走前他讨了个自由研究员的闲职,待遇低得可怜,不过可以有限地使用大学实验室。

而正是出于对事业的考虑,艾萨克小心翼翼地将这段恋情隐藏于地下。

时至今日,他与大学之间的联系已经很少。十年来他不间断地顺手牵羊,为自己配置起了一间相当不错的实验室;他为新克洛布桑一些不那么体面的市民完成不宜明说的委托——这些人对尖端科技的需求时常令他暗暗吃惊——他的收入大部分来源于此。

这些年里艾萨克一直坚持着自己的研究方向,但他的研究工作没法在避世索居的状态下推进。他不得不发表文章。他不得不与人辩论。他不得不参加会议,在做这些事情时,他总是以一个离经叛道者的形象出现——这给他带来了许多便利。

学会看似漫不经心地扮演着“守旧派”的角色,但它并非只是做做样子。在新克洛布桑,非人类种族学生有资格报考高等学位只是近二十年的事情。艾萨克努力扮演着“坏男孩”的角色,但这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时髦身份,而公开的跨种族恋爱会让他在顷刻间成为真正的学术圈弃儿。他害怕的并不是专业期刊编辑、学术会议主持人或论著出版商可能发现他与琳之间的秘密关系,他害怕的是这些人觉得他没有努力隐藏这一关系——只要他做出掩饰的样子,他们就不会揭发他的越轨行为。

所有这些都让琳难以接受。

你隐瞒我们的关系,这样你就能发表文章给那些你瞧不起的人看。一次缠绵后,她曾这样打着手势对他说。

在闹别扭的时候,艾萨克也会忍不住去想,要是艺术圈威胁要放逐琳的话,她会作何反应。

这天早上,这对情人竭力设法将初露的争吵端倪扼杀掉,他们互相打趣、互相道歉、互相恭维、耳鬓厮磨、缠绵缱绻。艾萨克一边套衬衣一边冲着琳微笑,而琳甲虫头颅上的细足微微颤抖,泛出甜蜜的涟漪。

“你今天干吗?”他问。

去今肯区。需要些彩色浆果。去哀号坟场看展览。估计得一直忙到晚上,在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她装出一副预言不祥征兆的样子。

“看来我得好一阵子见不到你了,是吗?”艾萨克咧嘴笑道。琳摇了摇头。艾萨克掰着手指头计算天数。“唔……改天我们去‘钟和小公鸡’吃晚饭吧,呃……回避日[2]?8点?”

琳想了想,握住了他的手。

太棒了,她羞怯地打着手势。这个手势模棱两可,并没有表明她指的是共进晚餐这件事还是艾萨克这个人。

他们将煎锅和盘子堆到角落里的一个冷水桶里不管。当琳整理笔记和草稿准备出门时,艾萨克温柔地将她拉入怀中,抱到床上,吻着她温暖的红色皮肤。她在他怀中转过身来,用一只胳膊撑起身子,他凝视着她,她甲虫头颅上的细足舒展,深宝石红的甲壳慢慢敞开,两瓣甲壳微微颤抖着张到最大。甲壳下面,她那美丽而无用的短小膜翅显露出来。

她拉过他的手,轻柔地放在膜翅上,邀请他抚摸这敏感的脆弱之处。对虫首人来说,这代表着无上的信任与爱恋。

包围着他们的空气起了变化。

他用指尖一路抚过她轻颤的膜翅上分叉的翅脉,看着光线穿过透明的膜翅,投下珍珠贝母般的柔和阴影。

他用另一只手捋去她的裙子,然后滑下股间。他在她耳边低语挑逗下流的话语。

太阳悄然移动,云影无声掠过房间。时间流逝,而这对恋人浑然不觉。

第二节

激情过后已是十一点。艾萨克看了眼怀表,开始慌慌张张地收拾散落四处的衣物,他的心思已经游走到工作上去了。两人要不要一起出门是个尴尬的话题,琳大发慈悲地避免了它的出现。她俯下身子,用甲虫头颅的触须轻抚过艾萨克的后颈,激起一片细小的鸡皮疙瘩,然后先行离去,留下艾萨克与他的靴子斗争。

琳的房间在塔楼的九层。她拾级而下,走过八楼摇摇欲坠的地板;七楼,铺了厚厚一层鸟粪,回响着寒鸦轻柔的低语;六楼,住着那位深居简出的老妇人;再往下,是小偷、铁匠、仆妇和磨刀工人的居所。

塔楼大门正对着阿斯匹克贫民区。琳步出塔门,走进嵌在密密麻麻摊位间的一条不显眼的小径,这条进出集市的便道窄得只容一人经过。

她与嘈杂的讨价还价声和吆喝叫卖声背向而行,朝索贝克十字区花园的方向走去。花园门口总有成排的出租车等候。她知道有些司机(通常是改造人)有着足够多的宽容或是铤而走险的决心,愿意搭载虫首人乘客。

她一路穿过阿斯匹克贫民区,沿途的街区和房屋越发破败。地面崎岖不平,向着西南方慢慢抬升,那正是她前行的方向。索贝克十字区花园中的高大树冠仿佛浓稠的绿雾,飘浮在她周围破旧房屋的石板瓦屋顶上。再远处,是双桅原高耸粗重的轮廓线。

在琳光滑凸出的复眼看来,这座城市是一个图形单元的复杂集合,数以百万计的微小像素构成的整体,每个六边形的像素都熠熠生辉,有着鲜明的颜色和泾渭分明的界线。她能异常敏锐地区分光影的差别,却不能很好地把握影像的细节,除非她努力聚焦直至头部隐隐作痛。经由这些像素,建筑物被分解成一块块原色,她甚至看不见腐朽墙面上深深的蚀痕。不过,这反而能让她从一个更为精细的角度了解事物。每一个图形单元、每一个像素、每一个色块、每一个灰度,都彼此不同,以一种极其微妙的方式向她描绘出整体的影像。此外,她能够捕捉到空气中化学微粒的味道,能够分辨哪栋建筑里住着哪个种族,数量又有多少:她能精确地感知空气和声音的震动,所以即便在一间人头攒动的屋子里,她也能轻松地与人交谈或是感知一列火车正从上方经过。

琳曾经试着向艾萨克描述这座城市在自己眼中的样子。

我看得和你一样清楚,比你还清楚。你是笼统地看。这个转角有栋倾圮的房屋,那个转角有列簇新的火车,活塞闪闪发亮,另一个转角有位浓妆艳抹的女人站在土褐色的老式飞艇下……在你看来只是一个画面。但这是多么混乱的画面!空洞无物、自相矛盾、自我矫饰。而在我看来,那是一个个微小的像素,每个像素都完整而自洽,每个像素之间都有着细微的差别,所有彼此区分的像素汇聚在一起,对事物做出理性而深入的描述。

艾萨克对这一说法的兴趣持续了一个半星期。他以一贯的做派写下成堆的笔记,搜读关于昆虫视觉的书籍,把琳当作实验对象进行深度觉和远视实验;他还让琳看书,尽管过去就知道琳做起来很别扭,但在目睹她像个半瞎的人那样对着书本聚焦视线时,这实验还是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他的兴趣很快就消退了。人类的大脑没法模拟虫首人的视觉过程。

琳四周的街道上,阿斯匹克的底层贫民正想方设法地讨生活,他们或是偷窃或是乞讨,又或是在街道散落的成堆的垃圾中翻找。孩子们蹦蹦跳跳地跑过,拿着胡乱拼成古怪形状的机械零件。偶尔途经此地的绅士和淑女都一脸嫌弃地匆匆而行。

琳的木底鞋已经被街上的污泥粪水打湿,对那些从排水沟里向外窥视的鬼祟生物而言,这些恶心玩意可是丰盛的大餐。周围的房屋有着平坦的屋顶,隐隐缭绕着烟气,木板横过房屋间的空隙。逃生之路,便捷走道,新克洛布桑屋顶世界的街巷。

有寥寥几个孩子跟她打招呼。这个街区的人类对异种族司空见惯。她能够感觉到此地种族杂糅的盛况,空气中充斥着不同种族的气味,她只能辨认出其中一些。虫首人的浓烈体味,人数众多;蛙人阴湿的臭气,人数不相上下,从某个地方,甚至还传来仙人掌族的植物清香。

琳转过街角,走上环绕索贝克十字区的鹅卵石路。出租车沿着铁栅栏停了一排,各式各样。两轮的,四轮的;拉车的有马匹,有一脸轻蔑表情的佩特拉鸟,有喷着蒸汽、呼哧作响的履带机器人……零星可见走动的改造人,这些可怜的男人和女人既是车夫,又是载具。

琳站到出租车长龙前面开始招手。幸运的是,排在最前面的车夫响应了她,吆喝他那看上去脾气很坏的拉车巨鸟上前来。

“去哪儿?”车夫弯腰看了看她在记事本上匆匆涂写的详细地址。“成。”他说着,脖子一拧,示意她上车。

这是辆敞篷两座马车,视野良好,琳可以尽情欣赏沿途的南城风光。拉车的巨鸟不会飞,只会跑,拉着车子上下起伏、摇摇晃晃地前行。她往后靠去,把写给车夫的地址又看了一遍。

艾萨克不会赞同的。肯定不会。

琳的确需要彩色浆果,她会去今肯区买一些。这是真的。而且她的一个朋友康福德·戴赫特,也的确将在啸冈举办一个画展。

不过她不会去看。

她已经同康福德说好,要是艾萨克问起的话(她不知道艾萨克会不会问,不过还是小心为妙),就帮她打掩护。康福德乐不可支,一边拂开脸上的白发,一边夸张地赌咒发誓一定帮她保守秘密。他显然以为琳要出轨,她那令人侧目的丑闻关系即将发生新的转折,他似乎觉得能够亲眼见证这一历史时刻是种特殊的荣幸。

琳没法赶上他的画展。她在别的地方有事要办。出租车离河边越来越近,地上的鹅卵石越来越多,木头车轮碾过时一顿颠簸。他们已经转上沙得拉奇街。集市现在落到了他们南边,在他们身后,售卖蔬菜、贝壳和烂熟水果的摊子像退去的潮水般渐渐远去,直至消失不见。

她的前方,低矮的房屋之上,耸立着飞地的国民卫队塔。庞大、阴森,有着粗短的支柱,而且不知为何,虽然它有三十五层高,却给人好似蹲坐的低矮印象。塔身寥寥布着几扇玻璃窗,好像城墙上的射箭孔,深色玻璃是亚光的,什么也映不出来。塔面的混凝土已经斑驳剥离。再往北三英里的地方,琳瞥见一栋更高的建筑:国民卫队的总部所在,巨钉塔,像一根水泥荆刺扎在这座城邦的心脏。

琳抬起脖子。飞地的国民卫队塔上空,一艘半充气的飞艇正森然显形。它像条垂死挣扎的鱼一样摇晃扑腾,渐渐鼓胀起来。当它拼命扎进铁灰色的云层时,即使隔了这么远,也感觉到飞艇引擎的轰响。

这时,又有一阵低沉的声音传来,那是一种刺耳的嗡鸣声,与飞艇的引擎声交织在一起。飞地国民卫队大楼一根支柱近旁的空气突然开始震荡,一艘国民卫队梭舱激射而出,摧枯拉朽地快速向北边的巨钉塔冲去。

它悬吊在从巨钉塔伸出的空中缆道下方,一路疾驰,越升越高。空中缆道沿着巨钉塔两侧向上延伸,在塔顶最高处交会,就像一根穿过巨大钢针的线,线的两端消失在遥远的北面和南面。梭舱猛地撞上缓冲器,猝然而停。舱中涌出人影,不过琳还没来得及看到更多,出租车已然驶远。

当佩特拉鸟朝着河衣区的大温房大步奔跑时,琳在这天里第二次捕捉到了浓郁的仙人掌汁液气味。大温房位于这一地区的中心,有着朝向东方的巨大圆顶,圆顶又高又陡,由形状扭曲的玻璃错综复杂地镶嵌而成,是仙人掌族在这座城邦的圣地。被拒绝进入那个地方、受长老们鄙夷的仙人掌族青年小群小群地聚在一起,斜靠在门窗紧闭的建筑物上,身后是大幅的低俗海报。他们手里把玩着刀子,脑袋上的毛刺修剪成狂野的样式,翠绿色的皮肤乱刺丛生,散发出野蛮的气息。

他们漠然地看着出租车经过。

沙得拉奇街的地势陡然下降。出租车抵达了一个制高点,街道从此处开始呈弧线急剧下降,挺立在西边,点缀着斑斑白雪的灰色群山一览无遗。

出租车前方,便是缓缓流淌的焦油河。

砖砌堤岸上开有窗户,有些甚至低于焦油河的最高水位线。微弱的叫喊声和机器的轰鸣声正从黑洞洞的窗口传来。监狱、审讯室、改造车间,以及兼具上述恐怖功用的所在——惩罚工厂——被宣判有罪的人就在那里变成改造人。船只在黑色的水流中小心翼翼地前进,引擎不断发出喘咳声和干呕声。

富豪桥的尖顶闯入视野。尖顶后方,石板瓦屋顶像隆起的肩膀一样从冰冷腐朽的墙头探出,看起来摇摇欲坠的墙,全靠扶垛和有机黏合物的作用才没有崩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特殊的难闻气味。那便是凋敝破败的今肯区。

过了河,进入旧城区,街道变得越发狭窄昏暗。佩特拉鸟迈着不安的步伐经过一栋栋建筑,这些房子表面涂满家甲虫分泌黏液,风干变硬后十分光滑顺溜。经过改造的房屋里,虫首人从门窗爬进爬出。他们是此地的主要居民,这是他们的聚居地。放眼望去,街上尽是虫首女性的类人躯体和甲虫头颅。还有许多虫首人聚在深深的门洞里进食水果。

就连车夫都能感觉到虫首人的交谈:空气因充满化学信息素而变得辛辣刺鼻。

某个有机体在车轮底下迸裂。一个虫首男性,也许,琳一边想着一边打了个寒战,想象着他的样子——无数虫首男性中的一个,没有思维能力的甲虫,挤满今肯区各处的洞窟和缝隙。幸好我离开了。

走到一道低矮的砖拱下时,不安的佩特拉鸟彻底裹足不前了——拱门顶上垂下密密麻麻的甲虫黏液凝成的钟乳石。琳拍了拍拼命抽动缰绳的车夫,飞快地在拍纸簿上写了两行字递过去。

鸟儿不乐意。在这儿等,我五分钟后回来。

他感激地点点头,伸出一只手扶她下车。

琳把他留在那儿安抚焦躁的拉车巨鸟。她转过一个拐角,进入今肯区的中心广场。广场边缘立着的标识牌倒是没有被屋顶淌下的灰白黏液遮盖,只是标识牌上那个名字——阿德利那广场——没有哪个住在今肯区的虫首人会用。即使是居住在这里的少数人类和其他非虫首种族,也会用它的虫首族名称呼它,那个名字的发音充满嘶嘶声和饱含氯气味的打嗝声,翻译过来就是:雕像广场。

广场很大,视野开阔,周围环绕着拥有数百年历史的老房子,这些房屋年久失修、摇摇欲坠,与北边又一座巨大的国民卫队的灰色塔楼形成鲜明对比。这些老房子的屋顶极低极陡。窗户脏兮兮的,画着难以辨认的装饰图案。她能感觉到诊所里虫首族保育者具有治疗效力的轻声嗡鸣。甜美的烟雾在围着雕像的人群上空飘拂:大部分是虫首人,间或有些其他种族。雕像充斥了整座广场:有动物,有植物,还有怪兽。有些是真实的生物,有些则出自想象,每座雕像都有十五英尺高,以经过着色的“虫首唾沫”凝成。

它们体现了无数时日的共同劳作。为了塑造它们,成群的女虫首人整天整天地站着,不断地咀嚼吞咽有机糨糊和彩色浆果,经过消化之后,敞开位于甲虫头颅后部的腺体,喷出浓稠的“虫首唾沫”(这实在是个错误的名称),这种分泌物暴露在空气中,一个小时内就会凝固变硬成一种光滑易碎、散发着珍珠光辉的物质。

在琳看来,这些雕像体现了奉献与协作的精神,却完全缺乏想象力,以致沦为假大空的作品。这就是她独自居住、进食、进行吐沫艺术创作的原因。

琳走过水果和蔬菜店,走过家甲虫出租店,店前手写的招牌夸耀着待租甲虫的个头,“绝对物超所值”。她走过艺术商店,虫首腺体艺术家可以在里面用作品换取创作所需的一应工具材料。

其他虫首人纷纷看向琳。琳的裙子很长,色彩鲜艳,是萨拉克斯区的流行款式——人类的款式,而不是居住在这个贫民区的虫首女性的传统蓬松灯笼裤。琳太与众不同了,她是个外人。她离开了姐妹,忘记了族人。

没错,我他妈的就是这么干了,琳想着,挑衅似的将绿色长裙摆得唰唰作响。

吐沫商店的老板认识她,他们客气而随意地拂动触须,互相打招呼。

琳抬头看向货架。商店里面也涂满家甲虫的分泌物,抹得更仔细,墙面泛着道道波痕,连墙角都变得圆钝。耸立的货架好似有机黏浆中戳出的白骨,陈列着吐沫制品,在煤气灯照下闪闪发亮。窗上颇有艺术感地涂抹着各种彩色浆果的汁液,将天光隔绝在外。

琳开口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挥舞甲虫头颅上的细足,分泌出几缕细细的气味,表示自己需要红浆果、青浆果、黑浆果、乳白浆果和紫色浆果,并赞赏了店主商品质量良好。

琳拿上买的东西,迅速离开。

今肯区虚伪的团结气氛让她恶心。

车夫正等着,她从他背后探身向前,指着东北方,叫他载她离开。

红翼虫巢,猫颅部族,她激动得有些头晕。你们这些惺惺作态的婊子,我什么都记得!当溪滨的“姐妹们”满处寻摸、想找个土豆填饱肚子的时候,你们却在没完没了地念叨社区的荣耀、伟大的虫首部族。你们根本什么都不是,身边全是把你们看作虫子嘲弄你们的人,低价买走你们的艺术品,高价卖给你们食物,但就因为还有其他虫首人过得比你们还不如,你们就扬扬自得地自诩为虫首文明的守护者。我不跟你们掺和了。我按我喜欢的方式穿衣服。我的艺术作品属于我自己。

当周围的街道不再覆盖甲虫黏液,而人群中唯一的虫首人是像她一样的自我流放者时,琳的呼吸才平静了许多。

她让车夫把车停到吐沫市场站的砖砌拱门下,此时正有一辆火车从上方呼啸而过,如同一个身材巨大、脾气暴躁的孩子,在蒸汽的推动下向着旧城区的中心奔去。仿佛鬼使神差一般,琳指示车夫往北驶向犬魔桥。它横跨在焦油河的姊妹河黑腐河上,并不是最近的过河途径。但它位于獾泽——旧城区中的这块三角形区域像楔子一样插入两河交汇成的大焦油河之处,正是在这个地方,艾萨克像许多别的古怪学者一样,有着自己的实验室。

他根本不可能见她——他肯定正忙着进行那些复杂而危险的实验,因为他研究的危险性质,连他实验室所在的那栋建筑都让人望而生畏。为了不再继续纠结这个问题,她吩咐车夫前往基德站,德克斯特[3]线从那里开始向东延伸,轨道越升越高,离城市中心越来越远。

跟着火车走!她写道,车夫照办了,经过西基德宽阔的街道,跨过古老壮丽的犬魔桥,穿过黑腐河——此时它刚从贝哲克山脉潺潺流下,河水依然清澈冷冽。她叫车夫停下,付了钱,给了一大笔小费。为了避免泄露行踪,她想自己走完剩下的一英里地。

她在有着“盗贼区”之名的骨镇匆匆而行,穿过史前巨肋投下的阴影奔赴自己的目的地。在她身后,有那么一阵工夫,天空变得十分繁忙:一艘飞艇在远处轰鸣;周围有极小的斑点翻卷不定;一些带翅膀的身影在它的尾痕中轻快地翱翔,好像许多海豚围着一头大鲸鱼。他们前方,是又一辆火车,正朝着市区,朝着新克洛布桑的中心,朝向无数建筑物簇拥的一点驶去。城邦的脉络在那里集中,从巨钉塔延伸出去交织成网的国民卫队空中缆道与城市五条火车干道在那里交会——一座色彩斑驳的巨大堡垒,由黝黑的砖块、平整的水泥、木头、钢铁和石头筑成。这座城邦野蛮中心裂开的一张大口:帕迪多街车站。

第三节

火车上,艾萨克对面坐了一个小女孩和她的父亲,那是个衣着寒酸却彬彬有礼的男人,戴了顶圆顶硬礼帽,穿着件二手夹克。每次小女孩看向这边,艾萨克都会朝她做个大大的鬼脸。

小女孩的父亲轻声对她说话,变戏法逗她高兴。他给她块卵石,让她握在手中,然后飞快地吹了口气。卵石变成了一只青蛙。小女孩对着那个黏滑的东西高兴地尖叫起来,还害羞地抬头瞥了艾萨克一眼。艾萨克也吃惊得张口结舌,一边离开座位一边惊讶地嘟囔着。他在小女孩的目送下打开车门,步入斯莱站,然后一路走上街道,在行人车流中蜿蜒穿行,走向獾泽。

有着“科学区”之名的獾泽街道狭窄扭曲,很少能见到出租车或动物的踪影,它是这座古老城邦年代最久远的地区。往来的行人形形色色,什么种族都有,面包房、洗衣房、行会会馆——任何社区所需的服务设施一应俱全。这儿有酒吧、有商店,甚至还有座国民卫队军塔,又小又矮,就戳在这块三角形地区的顶点、黑腐河与焦油河的交汇之处。此处水泥剥落的墙壁上张贴的海报与城里别处并无二致,宣传同一间舞厅、通知同一条将要施行的法令、号召对同一个政党的效忠。但在所有这些看起来再正常不过的表象之下,整个地区充斥着一种张力,仿佛某种可怕的事情下一秒就会发生。

传说中,禁忌的科学实验会发出具有危害性的谐波,而獾这种动物天生对此具有某种免疫力——在獾泽,成群结队的獾在光天化日之下蹦蹦跳跳地跑过,梨状的身躯消失在商店门口特别加设的活板门里。临街店面厚玻璃橱窗上的阁楼。河边经过改造的老旧仓库,供奉异教神祇的神庙被人遗忘的地下室——在这些地方,以及所有其他建筑物的边角缝隙,獾泽的居民们操持着他们的营生:物理学家、通灵师、生物奇术士和畸形学学者;化学家;亡灵化学家;数学家;恶魔学家、炼金术士和蛙人萨满;还有那些像艾萨克一样,研究的东西无法纳入任何已知理论范畴的人。

屋顶上空飘拂着怪异的蒸汽。交汇于此的两条河流变得迟滞缓慢,时不时地,某块水面会腾腾冒烟,那是河水混合了不知名的化学物质所变成的强效化合物。失败实验的废弃物,从工厂、实验室以及炼金术师的密室流出,随机混合成效力未知的药剂。在獾泽,谁也不知道这一刻的河水是什么性状、会导致何种后果。大家只知道,有些年轻的掘泥工人在河泥里搜寻值钱玩意时,无意间踏入某块变色的泥沙,便突然开始用某种早已失传的语言侃侃而谈,或是发现自己头发里爬满蝗虫,或者身体渐渐变得透明,直至消失不见。

艾萨克走过一段僻静的河岸,踏上一条石板风化、杂草丛生的棕土步道。在黑腐河对岸,史前巨肋高高地耸立在骨镇的屋顶上方,像一排数百英尺长的弯曲獠牙刺入天空。河水向南流去,水流的速度变快了一些。他能看见半英里外的斯特莱克岛,黑腐河在那里与焦油河汇合,随即被斯特莱克岛挡住去路,只得转了个大弯向东流去。议会大厦的古老石墙与塔楼从斯特莱克岛的边缘蔚然拔起。浴水而出的黑曜石建筑边角圆钝,就像凝固的喷泉,自下而上渐渐倾斜,渐渐显出人工修整的痕迹。

云层正在消散,露出水洗过一般的天空。艾萨克能够看到他工作室的红色屋顶从周围的房屋间凸显出来。工作室前面是当地一家小酒馆的前院。“垂死孩童”。院子里杂草丛生,古老的桌子爬满真菌,色彩斑驳。在艾萨克的记忆里,从没有人在那些桌子旁坐过。

他走进酒吧。光线似乎一度想要挣扎着穿过污迹斑斑的厚窗户,却在半路宣告投降,将室内留给一片昏暗。墙上除了污垢再没有别的装饰。酒吧里几乎是空的,只有一些最忠诚的酒徒,抖索的手指纠缠在酒瓶之上。有几个是瘾君子,有几个是改造人。还有些两者都是:“垂死孩童”来者不拒。一群瘦弱不堪的年轻人类男子横七竖八地瘫在一张桌子上阵阵抽搐,显然正沉浸在“喜赞”、“梦矢”或“极乐茶”带来的欢愉之中。一个女人用喷着蒸汽的金属爪子握着杯子,机油滴滴答答地掉在地板上。角落里,一个男人安静地从一个碗里舔着啤酒,不时舔舔移植在脸上的狐狸口鼻。

艾萨克轻声地向坐在门边的老人致意,约书亚,他身上的改造之处非常小,但非常残酷。一次失败的入室盗窃,他拒绝指证同伙,于是督导师下令让他将这沉默永久保持下去:他的嘴被移走,一块皮肉被精确无误地缝合在同一位置。显然,约书亚觉得与其靠鼻管吸食汤汁而活,不如自己动手切开一张新的嘴,不过疼痛让他手抖了,所以那张新的嘴看上去是个参差不齐、未曾完成的裂缝,一道萎软的创口。

约书亚向艾萨克点点头,他正用手指小心地拨弄嘴巴,让那些皮肉围拢住一根吸管,然后开始贪婪地吸食苹果酒。

艾萨克朝房间后部走去。吧台在一个角落里,非常矮,台面离地大概只有三英尺。吧台后面,酒吧老板希尔克里斯切克正在一槽脏水里快活地打滚。

希尔吃住干活睡觉都在这个水槽里,靠着巨大有蹼的双手和青蛙后腿,他能把身子从水槽一头挪到另一头,他的身子圆滚滚又颤巍巍的,像一粒肿胀的睾丸,仿佛没有骨头。他又老又胖,而且脾气很坏,即使以蛙人的标准衡量也是如此。他就像一袋长有手脚的陈腐血液,没有单独成型的头颅,而是在身体正面的肥肉中间戳着一张坏脾气的脸。

每月两次,他会把身周的脏水舀出去,用一桶桶清水兜头淋下,一边放屁一边愉快地叹气。蛙人在干燥的地方最少能待上一整天,并不会对身体产生什么不良影响,但希尔懒得麻烦。他从头到脚散发出粗鲁和懒散的气息,并且选择在脏水里保持这种状态。艾萨克总是忍不住觉得希尔的自甘堕落像是某种带有挑衅意味的表演,仿佛他很享受这种“老子永远比你恶心”的感觉。

早些年里,就像每个快活地试探自己究竟能邋遢到何种地步的年轻人一样,艾萨克常在这儿喝得酩酊大醉。现在他成熟了,想找些乐子时更常光顾的是那些干净体面的酒馆,回到希尔的破烂酒吧只是因为这儿离他的工作室非常近,而且,越来越多是出于研究的目的。这点令他始料未及——希尔能向他提供他所需要的实验样本。

当希尔扭着身子朝艾萨克挪过来时,尿褐色的臭水荡漾着从水槽边缘溢出。

“喝点啥,扎克?”他大声嚷嚷道。

“金啤。”

艾萨克把一张两元钞票弹到希尔手上,看着后者从身后的架子上取下一个瓶子。艾萨克小口抿着廉价的啤酒,一屁股坐到一张凳子上,正好坐在某些可疑的液体上面,不禁做了个鬼脸。

希尔坐回水槽中,也没看艾萨克,便用简短而粗鲁的话语开始了一场关于天气和啤酒的愚蠢谈话。他一边说一边打着手势。艾萨克只在必要时插上两句,确保谈话能够继续下去。

他面前的柜台上,有两个水聚成的粗陋人像,正往老旧的木头纹理里渗去。就在他盯着看的时候,这两个人形飞快地消融,失去了完整的轮廓,变回一摊水。希尔懒洋洋地从水槽中掬起一捧水,开始揉捏。在希尔手中,水变得黏土一样,捏出的形状竟保持不变。来自水槽的小粒尘土和污浊颜色在水人身体里打着旋。希尔捏出水人的脸,捏出鼻子,捏出两条小香肠粗细的腿。然后把这小小的人像摆在艾萨克面前。

“这就是你要的?”他问。

艾萨克咽下剩余的啤酒。

“干杯,希尔。非常感谢。”

艾萨克非常小心地朝那小人吹气,直到它仰面躺在他掬起的双掌之中。构成它身体的水有少许晃荡,不过艾萨克能感觉到让它保持完整形状的表面张力。希尔面带玩世不恭的微笑,目送艾萨克捧着那个小雕像疾步走出酒吧,向他的实验室走去。

外面的风变大了。艾萨克小心翼翼地护着他的宝贝,快步走进一条小巷,这条小巷连接着“垂死孩童”、涉水者路和他的工作室——也是他的家。他用屁股顶开绿色的大门,倒退着进了屋子。艾萨克的实验室多年前曾是一所工厂兼仓库,空间宽敞,地板布满灰尘,乱七八糟地摆着小凳子和干馏炉,角落的高处支着黑板。

高声的问好从一楼的两个角落同时传来。是大卫·沙拉肯和拉布勒梅·德斯柯特——像艾萨克一样不合群的科学家,与他合租此地。大卫和拉布勒梅使用一楼,每人占了一个角落,摆满各自的工具,由四十英尺长的空白木板隔开。一个经过改装的水泵在两人各自所占区域之间的地板上探出头来——他们两人共用的清洁机器人正滚过地板,毫无效率地清扫着灰尘,发出高声的噪音。他们留着那没用的玩意只是因为怀旧情绪作祟吧,艾萨克想。

艾萨克的工作室,包括他的厨房和床铺,位于一条巨大的过道上,过道嵌在这所老工厂的半空,大概有二十英尺宽,绕了整个厂房一周,边上有摇摇欲坠的木头栏杆,自从拉布勒梅钉上这些栏杆之后,它们竟奇迹般地保存至今。

大门在艾萨克身后重重碰上,门边挂着的长条镜子一阵颤抖。我真不敢相信这玩意还没碎掉,艾萨克想。我们得把它取下来。但像往常一样,这个念头在他的脑子里突如其来又倏然而逝。

当艾萨克三步合作一步地上楼时,大卫看见了他手里捧着的东西,大笑起来。

“又是希尔克里斯切克的高水平艺术杰作哈,艾萨克?”他扯着嗓子喊。

艾萨克也回头咧开嘴笑了。

“我从来只要最好的!”

多年以前,是艾萨克找到了这个仓库,所以他得以首先挑选工作区域。眼前就是了。他的床、炉子和夜壶放在一处凸起平台的一角,平台另一端摆满庞杂的实验设备,十分惹眼,正是他的实验室。架子上是摆得满满的玻璃器皿和黏土容具,里面装满古怪的合剂和危险的化学物。墙上星罗棋布地挂着胶版相片,相片上,艾萨克和朋友们摆出各种姿势站在城市各处及原木林中。仓库背靠着棕土步道:他的窗户正俯瞰着黑腐河及河对岸的骨镇,视野极好,能一览无遗地看到史前巨肋和泉树的火车。

艾萨克一路跑过巨大的拱窗,来到一架复杂的机器前,它由锃亮的黄铜制成,上面缠结密布着管道和透镜,刻度盘和测量仪胡乱地塞在机器各处——只要那里有地方能让它们待住。

机器的每个元件上都印着一个惹人注目的标识:新克洛布桑大学物理部资产。禁止挪用。

艾萨克查看了下机器核心部位的小锅炉,看到它没有熄灭,放下心来。他铲了一把煤进去,闩上炉门。然后把希尔的小塑像放在一个观测台上,罩上玻璃罩子,然后用力扯了数下观测台正下方的抽气筒,将玻璃罩子里的空气抽出,再通过一根薄皮管往里面灌入煤气。

做完这一切,他才松了口气。这下蛙人的水塑像能完整地保持更长时间了。类似这样的水塑像在蛙人手中成型之后,如果不加触碰,大概能完整地保存一个小时,然后慢慢化成一摊水。如果加以摆弄,它们的溶化速度会快上很多:好在惰性气体能减缓这个速度。现在,他也许能有两个小时的时间对它进行研究。

艾萨克是在不经意间对蛙人的“塑水术”产生兴趣的,这是他研究统一能量理论的一个间接结果。他很想弄明白,能够让蛙人对水进行塑形的那种力量,是否与他试图求证的一种键合力有所关联——这种键合力在某些情况下将物质聚合在一起,在另一些情况下又粗暴地驱使它们四散分离。这正是典型的“艾萨克式研究”:在研究主要课题时发现一条冷僻的旁支小径,于是借着一股子不管不顾的劲头往前猛冲,直到一脚踏入执念的深坑,不过,那执念绝大多数时候也不会持续很久。

艾萨克调整了一些透镜筒的角度,然后点燃一盏煤气灯,照亮水塑像。眼下,学术界对于塑水术的研究尚属空白,这让艾萨克既是兴趣盎然又是愤恨不满,他又一次深深地体会到,有多少主流的科学家满嘴胡言,有多少所谓的“分析报告”不过是简单的事实描述,藏在一大堆故弄玄虚的废话后面,而且就这么点简单的事实,还常常描述得十分糟糕。他最喜欢的一个例子来自一本备受推崇的权威著作:本齐姆博格的《水之物理度量》。当他读到书里的这段话时,气得忍不住高声大叫,甚至把它仔细地抄下来钉在墙上。“蛙人通过他们所谓的‘塑水术’,能够操控水的可塑性,将水的表面张力保持在一个特定的数值,从而使水在短时间内维持塑造者赋予的任何外形。‘塑水术’的完成,是蛙人对一种‘聚水为一体/散水于无形’的能量场在短时间内加以增大的结果。”

换句话说,在蛙人究竟是怎样将水塑造成形的问题上,本齐姆博格知道的并不比艾萨克多,也不比一个街头顽童或是老希尔克里斯切克本人多。

艾萨克依次拉动杠杆,来回切换玻片,让不同颜色的光穿透水塑像,他能够看到水人的边缘处已经开始松弛塌陷。透过一块高倍放大目镜,他能够看到极小的微生物在水中盲目地蠕动。水塑像的内在结构倒是完全没有改变:仿佛这个小水人只是想换个地方待待。

当水塑像开始往观测台上的一条缝隙里渗去时,艾萨克将它收拢起来。之后他会再对它进行检查,尽管根据以往的经验,他知道自己不会发现任何有意思的东西。

艾萨克在身边的一个拍纸簿上匆匆做着笔记。接下来的时间里,他用那个水塑像做了各种实验,用注射器戳它,吸走一些水;从各种角度拍摄它的胶版照片;将极小的气泡送进它里面,看着气泡冉冉上升,在水人头顶迸裂。最后,他将水人煮沸,让它变成蒸汽消逝在空气中。

大卫养的母獾辛赛里提不知什么时候溜达到了楼上,嗅着艾萨克垂下的手指。他漫不经心地摸了摸她,她却开始舔他的手,于是艾萨克大声告诉大卫,辛赛里提饿了,却惊异地发现屋子里一片寂静。大卫和拉布勒梅早已离开,大概是去吃顿迟到的午餐:他已经在这儿待了好几个小时了。

他伸了伸懒腰,走到自己的食品储藏室,扔给辛赛里提一块拧巴的干肉,母獾开始高兴地啃食。船只经过的声音透过身后的墙壁传来,艾萨克感觉自己渐渐回到了现实世界。

楼下的大门猛地打开又合上。

他一路小跑到楼梯口,满心希望看到自己的同伴回来了。

他错了。站在一楼空阔地板中间的是一个陌生人。他的到来搅动了平静的空气,气流像触须一样缠裹着他,在他周围带起一阵飞旋的尘埃。光线从敞开的窗户和砖墙上的裂缝钻进来,凌乱地落在地板上,却没有一束照在他身上。艾萨克吃了一惊,身子一震,木质楼板发出一阵极轻微的吱嘎声。楼下的陌生人猛地扭过头,拂落兜帽,双手抱胸,一言不发地朝上望来。

艾萨克的眼睛震惊地睁大了。

那是一个鹰人。

艾萨克几乎是一路滚下楼梯,手指胡乱地摸索着扶手,目光一刻也不愿从这位不寻常的访客身上移开。他感到自己的脚触到了地面。

鹰人俯视着他。艾萨克的好奇终于战胜了礼貌,他直愣愣地回瞪过去。

这个站在艾萨克面前的巨大生物大概有六英尺多高,锋利的脚爪从脏兮兮的斗篷下伸出。那块褴褛的布料几乎拖到地面,松松垮垮地遮住鹰人的每一寸身体,完全掩盖了他的体貌特征,只有他的头露在外面。那张夺人眼球又难以用语言描绘的鸟脸正带着一种傲慢的神气居高临下地凝视着艾萨克。他的鸟喙弯成锐利的角度——那角度大概介乎茶隼与猫头鹰之间。光滑闪亮的羽毛从赭石色渐渐过渡为暗褐色,最终变成带有斑点的深棕色。那双正盯着艾萨克的眼睛是深黑色的,虹膜只是大块黑色中的一线斑纹。眼眶镶嵌的位置十分微妙,让鹰人的脸看上去总像是在冷冷地讥笑、骄傲地蹙眉。

裹住鹰人全身的粗制麻布在他的背后鼓起了一个大坨,高高地突出到他脑后的位置,艾萨克绝不会弄错——那是他收拢的巨翼,由骨骼、皮肤和羽毛组成,高出肩膀大概有两英尺,也许更高,两只翅膀拢在一起,形成优美的弧度。艾萨克从未近距离地见过鹰人舒展双翅,不过他曾在书上读到过这样的描述:当鹰人展开双翼时,能够掀起滚滚尘雾,在猎物身上投下巨大的阴影。

你大老远从家乡跑来这儿,是要干吗?艾萨克惊奇地想。看看你身上的颜色:你是从沙漠来的!你肯定走了成百上千里路,从塞梅克而来。你到底来这儿干吗来了,你这个让人过目不忘的傻瓜?

他差点因为惊惧与敬畏冲着这只巨大的食肉猛禽摇晃脑袋,接着,他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

“需要帮忙吗?”

第四节

出于极度的恐惧,琳开始跑起来。

她对骨镇实在是喜欢不起来。这一古怪地区杂糅的建筑风格把她彻底搞糊涂了:工业风和中产阶级讲究排场的花哨装修结合在一起,凿去混凝土铸件外皮的做法来自久已被人遗忘的港区,而拉抻的外墙又是棚户区的惯例。在这块低洼平坦的区域,不同的建筑样式就像不同的乐曲,随机地切来切去。到处都是灌木丛与荒地,野花与茎秆粗壮的植物努力挤出铺着混凝土与沥青的地面,在阳光下探着头。

琳手里有一个街道名,但她周围的路牌要么残缺破碎,要么扭曲下垂,要么覆着铁锈,要么自相矛盾。她努力辨认了一会路牌,决定还是老老实实看自己潦草的地图。

她可以通过史前巨肋来确定方位。她抬头望去,发现它们就在头顶上方,以无可阻挡的气势戳向天空。她只能看到一侧的史前巨肋,粗粝发白的弧形骨头就像一道白骨巨浪,即将吞噬东边的建筑群。琳朝着那些建筑的方向走去。

街道变宽了,她发现自己站在又一块空地前面,它看上去也像被废弃的荒地,却比刚才那些大上许多个数量级。它甚至都不能用“广场”来形容,而是城中一个未完工的巨大空洞。空地边缘的建筑没一栋能看到正面,要么背对空地,要么侧对空地,就好像它们曾经保证要以优美的外形亮相,最后却没能做到,只得羞愧地别过身去。从骨镇的街道上伸出许多砖块铺成的小径,就像探究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摸进灌木丛,旋即被草木吞噬。

落满灰尘的草坪东一块西一块,旁边是草草搭就的栅栏。折叠桌随意摆放着,上面搁着廉价的糕点、老照片,或是从阁楼里搬出来的破烂。街头艺人在死气沉沉的摊位上玩着杂耍。街上有些兴致不高的购物者,各个种族的人们稀稀拉拉地坐在卵石地上,或是阅读,或是进食,或是搓着干结的泥垢,或是凝望着头顶上方的巨大白骨。

史前巨肋正是从这块空地的边缘拔地而起。

破土而出的象牙色骨头巨大尖利,微微泛黄,比最古老的树还要粗,它们彼此相距很远,呈弧形向上撩去,一直延伸到一百多英尺的高空,俯瞰着四周的房屋,然后向着对面急剧弯曲,以这个角度继续攀升,直到两侧的尖端在极高的空中堪堪相碰。巨大畸形的手指,天神尺度的象牙陷阱。

以前有不少针对这块地方的规划:将巨洞填平,在那古老胸腔处盖起办事处和房屋,但所有计划最后都不了了之。

在这个地方,工具总是轻易折断或不知所踪,水泥也不能凝固。某种邪恶力量潜伏在那些发掘了一半的骨头里,保护这块埋骨之地永远免受侵扰。

在琳脚下五十英尺的地方,考古学家曾发现一块房子那么大的椎骨,在现场发生了太多的意外事故之后,那块脊骨被静静地重新掩埋起来。除此之外,没人见过四肢、髋部或是巨大的头骨。没人能说出千年之前是何种生物坠落此地而后死去。印刷业、出版业里那些靠着史前巨肋吃饭的奸商为此编出不同版本的骇人说辞:此乃克洛布桑巨兽的遗骸,那是一种四足或两足的类人生物,满嘴獠牙,长着翅膀,极其好斗或好色。

琳的地图将她带向史前巨肋南侧的一条无名小巷。她小心翼翼地经过它,走上一条安静的街道,发现自己的目的地就在眼前。那是一整排刷成黑色的房屋,看上去荒废已久,除了一栋房子以外,所有房子的门道都被砖块堵死,窗上涂着沥青,也封得严严实实。

这条街上没有行人,没有出租车,没有小摊小贩。只有琳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

这排房子里只有一扇门没被封上,门楣之上有粉笔的痕迹,一个正方形被划分成九个小方块,看上去像是某种游戏用的棋盘,只是除了纵横的直线之外,并没有圈和叉,也没有任何别的标记。

琳在这排房子附近徘徊,焦躁不安地拧着裙子和上衣,接着,她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对自己的怒气,在这阵情绪的驱动下,她向那扇有着粉笔标记的门走去,飞快地敲了几下。

迟到已经够糟糕了,她想,没跟他说上两句就走更糟糕。

她听到上方的某处传来铰链和杠杆轻轻滑动的声音,接着瞥见一抹反光掠过头顶:它来自一连串的透镜和反光镜,经由此种透镜装置,屋里的人能够判断来者是否值得款待。

门开了。

站在琳面前的是一个高大的改造人。她的脸仍是原来那张人类女性的脸,美丽而哀伤,有着黑色皮肤和编成辫子的长长头发,只是在这张脸下面,是七英尺高的金属骨架,由黑铁与白镴铸成,再往下是一个坚固金属做成的可伸缩三脚架。她接受的改造显然是出于适宜重体力劳役的目的:遍布的活塞和滑轮让人一眼就能明白她所具备的力量。她的右臂平平举起,正对准琳的脑袋,黄铜手掌的中央伸出一支锋利的渔叉。

琳惊恐地向后退去。

一个洪亮的声音从有着忧伤脸庞的女人身后传来。

“琳小姐?那位艺术家?你迟到了。莫特利先生正在等你。请跟我来。”

改造人向后退去,靠着中间那根金属腿保持身体平衡,其他两条腿跟在后面划拉,给琳让出进门的地儿。鱼叉依然稳稳地对准她。

你能走到什么地步?琳在心里对自己说,然后步入一片黑暗之中。

这是一条漆黑的走廊,远远的尽头有个仙人掌族男人。琳能尝到空气中仙人掌汁液的味道,不过非常微弱。他站在那儿,足有七英尺高,四肢发达,肌肉结实。他的脑袋支棱在厚厚隆起的肩膀中间,像岩壁顶端的一颗悬石,身体的轮廓因为疙疙瘩瘩的瘤结变得起伏不平,绿色的皮肤疤痕交错,间杂着三英寸长的毛刺和小小的红花。

他用长满瘤结的指尖朝她示意。

“莫特利先生很有耐心,”他边说边转身爬上身后的楼梯,“但我知道他从来都不喜欢等人。”他笨拙地转头向后看来,意有所指地冲琳抬起一边眉毛。

一边去,狗腿子,她不耐烦地想,老实带我去见你们老大。

他那虬结盘曲的双脚像小树桩一样,重重地踩踏着地面。

琳能听见那个改造人跟在自己身后爬上楼梯,发出蒸汽的尖啸声与沉重的呼吸声。琳跟着仙人掌族走进一条弯弯扭扭、没有窗子的隧道。

这个地方真大,琳在前进时想道。她突然明白了,这个地方肯定就是她之前看到的那整排房屋,隔墙被推倒重砌,整个地方被依照吩咐翻修成一处巨大复杂的场所。他们经过一扇扇门,门里会冷不丁传出令人不安的声响,像是机械装置不堪重负地发出隐约呻吟。琳的触须直立起来。他们刚从一扇这样的门边走过,身后就突然迸发出一阵急促的砰砰声,像是一大堆弩弓齐齐发射,将箭头送进柔软的木头。

我的妈呀,琳抱怨地想道,盖泽德,我他妈的为什么要听你的话?

正是那个潦倒的掮客,“幸运”盖泽德,将琳引上通往这个可怕地方的路途。

之前他为琳最新的一批作品照了一套胶版相片,在城里四处兜售。这是一套例行程序,他想借此在新克洛布桑的艺术家和赞助人那里打响名气。盖泽德是个可怜的家伙,只要能拉到人听他念叨,就会大谈十三年前他张罗的那场成功展览——展出的是一位以太女雕刻家的作品,那人现在已经去世了。琳以及她的绝大多数朋友都以怜悯和轻蔑的目光看待他。她认识的每个艺术家都会让他为自己的作品拍上一套胶版相片,然后往他手里扔几谢克尔或一枚金币,“预付给他的佣金”。然后他会消失上几个星期,再次露面的时候,裤子上沾着呕吐物,鞋面凝着血迹,因为某种新型毒品的作用亢奋不已,接着那套例行程序又从头再来,周而复始。

只除了这一次。

盖泽德真的为琳找到了一个买家。

当他在“钟与小公鸡”酒吧鬼鬼祟祟地凑近她时,她倒是抗议过来着。这次该轮到别人了,她匆匆地在拍纸簿上写道,就在大概一星期前,她刚“预付”给他整整一几尼。但盖泽德打断了她,坚持要她跟他出去说话。当她的朋友们——萨拉克斯区的艺术精英——冲着他俩又是大笑又是起哄时,盖泽德递给她一张挺括的白色卡片,上面印着一个简单的饰章:一个九格棋盘。卡片上有条打印出来的短讯:

琳女士,您的经纪人展示了您作品的样片,给我的老板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他想知道您是否有兴趣与他会面,讨论一下可能的委托事宜。期待您的答复。签名难以辨认。

盖泽德是个废物,一个无可救药的瘾君子,为了搞钱买毒品,他会不择手段。不过单就这张卡片看来,怎么也不像是个骗局。盖泽德从中捞不到任何好处,除非真的有某个新克洛布桑的有钱人准备买她的作品,并因此付给他一笔佣金。

她把他拖出酒吧,他“哎呦”叫唤着表达不满,同时显出惊慌的神色来。她询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开始盖泽德非常小心,琳能看出他正绞尽脑汁想编出些谎话来应付。不过他很快就明白自己必须告诉她事实真相。

“有个家伙,我偶尔从他那儿买些那啥……”他开口说道,身子紧张地扭来扭去,“不管怎么说吧,他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好把你雕像的相片摆在……唔……摆在一个架子上,他非常喜欢,然后想拿几张走,然后……唔……我说‘行’。然后过了些日子他告诉我说他把相片给那啥的供货人看了,就是我有时买的那啥,而那个人也很喜欢,把照片带走给他的老大看了,然后就这样传呀传,传到了大老板手上,大老板对艺术非常着迷,去年还买过一些亚历山德拉的作品。他很喜欢你的东西,想要你给他做一个。”

琳把这段推搪规避的话翻译了一下。

卖你毒品的人的老大想要我给他干活???她飞快地写道。

“妈的,琳,不是那样的……我的意思是,没错,但是……”盖泽德顿了顿,“好吧,没错。”他磕磕巴巴地说完。停了一阵。“只是……只是……他想见见你。要是你感兴趣的话,他真的想见见你。”

琳认真地想了想。

这无疑是个令人激动的潜在主顾。从那张卡片看来,这不是什么小角色:这是一个大人物。琳并不傻。她知道这件事情可能很危险。不过她很兴奋,她忍不住觉得兴奋。这可能会成为她艺术生涯中的一个大事件。她能隐隐感觉到这一点。一个黑帮老大将成为她的主顾。她很聪明,足以意识到自己的兴奋太孩子气,但她不够成熟,没把这认真当回事。

而且,就在她决定不把这当回事的时候,盖泽德报出那个神秘买家的开价。琳甲虫头颅上的细足震惊地卷曲了起来。

我得同亚历山德拉谈谈,她写道,然后转身走回酒吧。

亚历克丝什么都不知道。有位黑帮老大想要她的油画,她卖给了他,尽情地享受着这件事情带给她的荣光,不过从头到尾她只同一个送信的打过交道——那人在黑帮里顶多是个中层。信使给她送去一笔巨款,用以买下她刚完工的两幅画。她收下钱,把画递给他,然后下面没有了。

就是这样。她甚至都不知道她买主的名字。

琳决心要做得比她更好。

她通过盖泽德送出一条口信,那条信息将一路传递,经由新克洛布桑的非法渠道送至鬼知道什么地方。口信的内容是:行,她很感兴趣,愿意会面,不过她希望知道买主的名字。

新克洛布桑的黑社会接收了她的讯息,她等了一个星期,然后,答复来了,又一张打印出来的短笺在她睡觉的时候从她的门缝下面塞进来,上面是一个骨镇的地址,一个日期,还有一个名字:莫特利。

一阵狂乱的敲击声和碰撞声传进隧道。琳的仙人掌族护送者推开许多扇黑门中的一扇,然后站到一边。

琳适应着光线。她的面前是一个打字室。这是一个很大的房间,有着高高的天花板,像这个地下世界里的所有东西一样漆成黑色。房间被煤气灯照得雪亮,摆满了桌子,大概有四十张之多;每张桌子上都有台沉重的打字机,每台打字机后面都有位秘书,正誊写着放在身侧的函件。大部分是人类,女人,不过琳也通过气味和快速的几瞥发现了男人和仙人掌族,甚至还有两个虫首人,以及一个蛙人——正在经过改装以适合她那巨大双手的打字机上忙碌。

房间四周站着不少改造人,同样大部分是人类,不过也有其他种族,数量很少——非人类种族的改造人本身就很少。这些改装人有些接受的是有机改造,有着爪子、角和移植的厚实肌肉,不过绝大多数接受的是机械改造,他们身上锅炉散发出来的热量让整个房间憋闷不堪。

房间尽头是一间关着门的办公室。

“琳女士,你终于来了。”她一走进打字室,悬在那间办公室门楣上的一个喇叭筒便隆隆地响起来。没有一个秘书抬头看上一眼。“请穿过房间到我的办公室来。”

琳小心翼翼地穿过一张张桌子。在这个距离,她能看清桌上那些正被誊写的函件,尽管阅读文字对她来说不太容易,而且这间四面黑墙的房间里折射的古怪光线让这事变得更难了。秘书们打起字来十分熟练,一边读着字迹潦草的函件一边就把它们誊写出来,甚至都没看上一眼键盘或是打出来的东西。

我们将于本月十三号举行进一步商谈,一张函件写道,请在授予特许权时优先考虑我们的管辖区域,条件可以再议。琳继续向前走。

你活不到明天了,你这狗娘养的杂碎。你会比改造人还惨,你这个婊子养的,你会大声惨叫,叫到嘴巴流血。另一张函件上这样写道。

哦……琳想道,哦……救命啊。

办公室的门开了。

“请进,琳女士,请进!”隆隆的声音从喇叭里传出来。

琳没有犹豫。她走了进去。

档案柜和书架占据了这个小房间的绝大部分空间。墙上按照惯例挂了一幅绘着铁海湾风景的小油画。一张大大的黑木书桌后面竖着一面屏风,上面勾勒着许多鱼的轮廓。有时艺术家们会树起屏风,让模特在屏风后摆出不同姿势,这是一种风尚,琳眼前的这块屏风就像那玩意的放大版本。就在她看着的时候,屏风正中央的一条鱼突然变成镜面玻璃,映出琳的身影来。琳在屏风面前不知所措地来回走了几步。

“请坐,请坐。”一个平静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琳拉出书桌前的椅子。

“琳女士,我能看见你。那面鱼形镜子从我这边看是扇小窗。我觉得让别人知道这个比较礼貌。”

说话的人似乎期待着回应,于是琳点了点头。

“琳女士,你迟到了。”

魔鬼的尾巴啊!那么多约会偏就这一次迟到了!琳疯狂地想。她开始在拍纸簿上匆匆写下道歉的话,但那个声音打断了她。

“琳女士,我能读手语。”

琳放下拍纸簿,用手语再三道歉。

“没关系,”主人并无诚意地说,“已经这样了。骨镇对访客并不友好。下次你就知道应该早点出发了,对吗?”

琳表示同意,她的确应该想到这点的。

“琳女士,我非常喜欢你的作品。我从幸运盖泽德那里把所有相片都拿来了。他是个不成样子的可怜虫,一个废物、笨蛋,那个人呐——在所有的古怪癖好里头,吸毒是最不像话的——不过说来也奇怪,他在艺术品鉴赏这方面倒是真有两下子。那个女人,亚历山德拉·尼夫盖茨,就是他发掘出来的,是吧?没什么想象力,不像你的作品,不过看个乐呵。我总愿意由着幸运盖泽德来。要是他死了,那就太可惜了。那肯定会是个悲惨的故事,某把脏兮兮的短刀子慢慢地挖出他的肠子肚子,就为了几个小钱;要么就是从雏妓那儿染上性病,不干净的体液啦汗水啦什么的;要么就是被告发者打断骨头——毕竟,国民卫队给起赏钱来很大方,而说到钱的时候,瘾君子们通常没得可选。”

从屏风上方飘过来的声音很悦耳,每个字似乎都带着催眠的魔力:他说起话来就像念诗。他用温柔的声调轻快地吐出句子,用词却野蛮残忍。琳非常害怕。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的双手僵在原处一动不动。

“总之,我喜欢你的作品,想同你谈谈,看看你是不是我给予委托的合适人选。作为一个虫首人,你的作品很不寻常。你觉得呢?”

是的。

“琳女士,跟我说说你的雕塑,别担心,你可能会担心自己说的话显得太做作。其实我从不反感正儿八经地讨论艺术,而且这个话题是我提起来的。你在考虑怎么回答我的问题时,需要记住的关键词是‘主题’、‘技巧’和‘审美’。”

琳犹豫了,但她心中的恐惧适时地推了她一把。她不想触怒这个男人,如果这意味着她得谈论她的作品,那她就谈好了。

我独自进行创作,她打着手势说,这是我……反叛行为的一部分。我离开了溪滨和今肯区,离开了我的部落和氏族。那里的人又可怜又可恨,所以那里的公共艺术充满愚蠢的英雄气概。像雕像广场上那些。我想表现一些……沉重的东西。想让我们所有人一起塑造的那些完美形象看上去不那么完美……这惹怒了我的姐妹们。所以我转而自己创作。沉重的作品。溪滨的沉重现实。

“跟我料想的一样。请原谅我这么说,这段陈述甚至可以说是有点陈腔滥调。不过,倒是没有削弱你作品本身的力量。虫首人的吐沫是一种上好的材料。它的光泽非常特别,而它的强度和轻巧程度又让它用起来非常方便。我知道这不像是谈到艺术时该用的词眼,不过我是个实用主义者。不管怎么说,把这样一种上佳的材料用来满足那些单调乏味的白日梦想,安抚那些垂头丧气的虫首人,真是一种可怕的浪费。看到有人能够把它用在更为有趣的目的上,做出一些令人不安的作品来,我真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顺便说一句,你塑造出了非常独特的棱角。”

谢谢。我在使用腺体方面有丰富的技巧。琳很高兴能有机会自我夸耀一下。我最开始是在奥特勒学校,在那里一块胶质一旦喷出就严禁进行再次加工。这让我学会了如何完美地控制腺体。虽然我一直在违背……这种创作方式。现在我会趁着胶质还软的时候大刀阔斧地加工,进行进一步的塑形。更自由的塑形,这让我能够做出悬挑突伸等等形状。

“你喜欢丰富多变的用色吗?”琳点点头。“我只看过你作品的黑白相片。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我们已经说过了技巧和审美。现在我很想听听你对主题的看法,琳女士。”

琳愣住了。她一时间想不出自己作品的主题是什么。

“让我们把这个问题的难度降低些好了。我会告诉你我感兴趣的主题是什么。然后我们再来看看你适不适合完成我希望的这件作品。”

声音停下来,等待着,直到琳重重地点点头。

“琳女士,请抬起你的头来。”她吃惊地照做了。这个动作让她感到紧张——她甲虫头颅柔软的下腹部显露出来,脆弱得诱人。当鱼形镜子后面的眼睛审视她的时候,她保持着头部一动不动。

“你的脖子有着和人类女人一样的线条纹理。颈窝处的凹陷正是诗人们所钟爱的那种。你与人类显得不同的地方在于皮肤稍稍有点红,这是事实,不过依然在人类能够接受的范围之内。顺着那美丽的人类脖颈往上——我想你可能没法接受‘人类’这个形容词,不过请允许我任性一回——在那里……有那么一刻……有那么一块细细的地方,柔软的人类皮肤与你甲虫头颅灰白的、分节的、光滑的腹部融合在了一起。”

自琳进入这个房间以来,那个声音还是第一次显出努力搜刮词语的样子。

“你有没有创作过仙人掌族的雕像?”琳摇摇头。“那你至少近距离地观察过他们吧?打个比方,我的伙计,领你到这儿来的那个。你有没有注意过他的脚,或是他的手指头,或是他的脖子?在某个地方,他的皮肤,知冷知热的动物皮肤,变成了毫无知觉的植物表皮。切开一个仙人掌族脚底的瘤结,他什么感觉也没有。刺穿他相对柔软些的大腿,他会尖声惨叫。所以就是有那么一个地方……汇合了不同的东西……神经缠结在一起,学习如何成为肥厚多汁的植物,感觉变得遥远、迟钝、涣散,激烈的痛苦变成闷闷的忧虑。”

“你还可以想想其他的种族。龙虾人或是尺蠖人的躯体,改造人四肢上急剧的变化,这座城市有数目众多的种族,而全世界还有更多物种,数都数不清,他们都有着混杂的体貌。你也许会说并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渐变的地方,虫首人就是虫首人,从头到脚完完全全都是,我在你身上看到‘人类’的特征只不过是人类沙文主义的表现。不过如果把这一指责包含的反讽意味暂且搁到一边的话——这个反讽你现在还体会不到——你肯定能在别的种族身上认出这种过渡,在某些地方,你们种族的特征转换成他们的体貌。也许在人类身上就能看到。”

“再看看这座城市本身。它坐落在两河交汇流入大海的地方,坐落在山脉变成高原的地方,城里长着一丛丛树,一路往南,树越来越密——量变导致质变——突然你就看到了一座森林。再看看新克洛布桑的建筑,从工厂区到住宅区,从富人区到贫民窟,从地下世界到空中交通,从现代到古代,从五颜六色到单调乏味,从人口密集到寥无人烟……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我就不再举例了。”

“这就是世界构成的方式,琳女士。变化。我相信这是世间最基本的原动力。在某个点上,一个事物变成另一个。正是这些转变发生之处,使得你,使得这座城市,使得这个世界,成为现在的样子。而这也正是我感兴趣的主题——转变发生之处——截然不同的东西在那个地方融合在一起,构成一个整体。杂交地带,过渡区域。”

“不知道你对这个主题感不感兴趣?请你仔细想想。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我将邀请你为我工作。在你回答之前,请听好我接下来的话。”

“我将请你为我创作一座雕像——我的雕像——我希望与我本人一样大小。”

“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见过我的脸,琳女士。处在我这个位置,万事都得小心。我想你肯定能理解这一点。如果你接受了这个委托,我会给你一大笔报酬,不过从此以后你脑子里将有一个地方永远属于我——关于我的那个部分。它是我的。我不允许你跟任何人分享。要是你那么做了,你会受尽折磨,痛苦地死去。”

“那么……”有什么东西吱嘎作响。琳意识到那是他靠向椅背。“那么,琳女士,你是否对杂交地带感兴趣呢?你对这个工作有没有兴趣呢?”

我没法拒绝……不能拒绝,琳无助地想。不能。为了钱,为了艺术……神啊,帮帮我。我没法拒绝。哦神啊……求求你,求你不要让我因为这个决定后悔。

她顿了顿,用手语表示接受他的条件。

“哦,我很高兴。”他吸了口气。琳的心脏狂跳起来。“我真的很高兴。那么……”

屏风后面传来一阵窸窣声。琳坐得笔直。她的触须紧张地颤抖着。

“办公室的窗帘都放下来了吧?”莫特利先生问,“我觉得你应该看看你的委托人。你的头脑是我的了,琳。你现在为我工作。”

莫特利先生站起来,将屏风推倒在地。

琳从椅子上弹起来,昆虫头颅上的细足因为震惊和恐惧竖得笔直。她凝视着他。

莫特利先生向她走来,空气中卷起皮屑、毛发与羽毛的旋风;许多细小的肢体紧握成拳;许多眼珠在模糊的凹陷处骨碌乱转;角和突出的骨骼狰狞地戳着;许多根触须抽搐,许多张嘴濡湿闪亮。许多种颜色的皮肤胡乱交错。一只分趾的蹄子轻轻地踏着木头地板。颤巍巍的皮肉泛起巨大的涟漪,互相挤擦。肌肉依靠突兀的肌腱维系在突兀的骨骼上,协同一致地使力,打造出令人不安的悬停,打造出缓慢而充满威压的步伐。鳞片闪亮。鱼鳍抖动。翅膀扑扇。昆虫的脚爪叠拢又分开。

琳向后退去,踉跄着、摸索着,恐惧地想要从他缓缓逼近的脚步前逃开。她壳质的甲虫头颅歇斯底里地颤搐着,身子不住发抖。

莫特利先生一步一步走向她,像一个正在接近猎物的猎人。

“那么,”他用许多张嘴中的一张人类嘴巴狞笑着说道,“你觉得我哪个部分最好?”

第五节

艾萨克面朝来者,等待着。鹰人静静站立。艾萨克能够看出他正在集中精神。他正在准备开口说话。

鹰人的声音响起来,粗粝而毫无起伏。

“你就是那个科学家。你就是……格雷姆勒布林。”

他在说到艾萨克的姓时有些困难。就像鹦鹉学舌,一个个辅音和元音从嗓子眼里挤出,没有经过灵巧双唇的润色。艾萨克之前总共只同两个鹰人说过话。一个是位旅行者,有着长期使用人类语言的经验;另一个是个学生,来自新克洛布桑城土生土长的鹰人小群体,打小就说着这座城市的方言长大。那两个鹰人说起话来并不像人类,但也完全不像眼前这个巨大的鸟人——磕磕巴巴地说出异族的语言,听起来就像是野兽的嘶哮。艾萨克花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在说什么。

“我就是。”他伸出手,慢慢地说,“请问尊姓大名?”

鹰人傲慢地瞥了一眼他的手,然后以怪异的姿势匆匆握了一下。

“雅格里克……”这个名字的头一个音节带着一个锐化的重音。鹰人顿了顿,不自在地换了个姿势,然后再次开口。他重复了自己的名字,不过这次加上了一个复杂的后缀。

艾萨克摇了摇头。

“这些全是你的名字?”

“名字……和称谓。”

艾萨克挑起一边眉毛。

“唔,那么说,我面前的是一位贵族喽?”

鹰人漠然地瞪着他。过了好一会儿,他慢慢地开口,眼睛一霎不霎。

“我是非常抽象之个体—雅格里克—无可尊敬之人。”

艾萨克眨了眨眼,开始摩挲自己的下巴。

“呃……好吧。你得原谅我,雅格里克,我不是很熟悉……唔……鹰人的称谓。”

雅格里克缓慢地摇着巨大的头颅。

“你会明白的。”

艾萨克邀请雅格里克上楼,他照做了,走得很慢,很小心,巨大的尖爪在踩过的木头楼梯上留下一个个凿印。不过艾萨克没能说服他坐下或是吃喝点什么。

鹰人站在艾萨拉的桌子边,艾萨克找地方坐下,抬头盯着他。

“那么,”艾萨克说,“你来这儿干吗?”

像之前一样,雅格里克在开口说话前先默默地凝了一会儿神。

“我几天前来到新克洛布桑。因为这是科学家们待的地方。”

“你从哪儿来?”

“塞梅克。”

艾萨克轻轻地吹了声口哨。他猜对了。这段旅程可不短。至少有一千英里,穿越严酷滚烫的沙漠,穿越干燥无雨的草原,穿越海洋、沼泽和荒野。雅格里克肯定是由某种极其强烈的动力所驱使。

“对新克洛布桑的科学家,你都知道些什么?”艾萨克问。

“我们知道这儿有大学,知道这里的科学和工业一直一直在发展,再没有别的地方像这里一样。我们还知道獾泽。”

“可是,你都是从哪儿知道这些的?”

“从我们的图书馆。”

艾萨克大吃一惊。他张口结舌,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请原谅,”他说,“我以为你们是游猎民族。”

“没错。我们的图书馆是流动的。”

在艾萨克不断增长的惊讶神情中,雅格里克向他描绘了塞梅克沙漠的图书馆。伟大的图书馆管理员家族将数以千计的书卷装在箱子里,用绳子扎好,带着它们飞行,在塞梅克沙漠永恒不变的酷夏中寻找食物和水源。他们着陆之处,会冒出巨大帐篷组成的村庄,而成群结队的鹰人会闻讯而来,畅游在那浩瀚的知识海洋,进行学习。

图书馆有数百年的历史,拥有无数种语言写就的手稿——已经灭绝的语言、依然鲜活的语言:新克洛布桑城的方言拉贾莫语;豪刺语;费利德蛙人语和南部蛙人语;高地虫首语;还有一大堆其他语言。雅格里克甚至带着显而易见的自豪宣称,图书馆里有一本抄本,是用寄生手一族的神秘语言所写。

艾萨克一言不发。他为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他对鹰人的认知被完全颠覆了。他们并不只是一个傲慢而凶猛的种族。是时候好好翻翻我们的图书馆,了解了解鹰人了。狂妄无知的大猪头,他自责地想。

“我们的语言没有书面文字,不过我们从小就会学习读写许多种其他语言,”雅格里克说,“我们不断从旅行者和商人那儿换来更多的书,他们中有很多都会经过新克洛布桑。有些就是这座城邦的人。我们很了解这个地方。我读过它的历史,它的故事。”

“好吧,你赢了,伙计,因为我对你们那地方屁都不知道。”艾萨克沮丧地说。一阵静默。艾萨克再次抬头仰视雅格里克。

“你还没告诉我来这儿干吗。”

雅格里克别过脸向窗外看去。驳船在窗下随波逐流,不知去向何方。

很难从雅格里克粗粝的声音里分辨出情绪,不过艾萨克觉得自己听出了些许嫌恶之情。

“两个星期来,我像老鼠一样从城里的这处溜到那处。我搜寻着报纸、闲言和小道消息,它们将我引到了獾泽。引到了你面前。我问:‘谁能够让物质发生改变?’‘格雷姆勒布林,格雷姆勒布林’,每个人都这么说。‘他能帮你,只要你有金子;或者你没有金子,但是你能引起他的兴趣;或者你令他生厌,但是他可怜你;又或者他一时心血来潮。’他们说你是一个了解物质秘密的人,格雷姆勒布林。”

雅格里克直截了当地看着他。

“我有金子。我会让你觉得有趣。可怜可怜我。我需要你的帮助。”

“告诉我你要什么。”艾萨克说。

雅格里克的目光再次从他身上移开。

“也许你曾乘坐热气球飞行,格雷姆勒布林。俯视着屋顶,俯视着大地。我从小翱翔天际,以捕猎为生。鹰人以捕猎为生。我们带着弓箭、矛枪和长鞭,我们扫荡空中的鸟群,捕杀地面的野兽。这就是我们鹰人之所以成为鹰人的方式。我的双脚不是为了在你们的地板上行走而生,它们是为攥紧、绞杀、撕裂弱小猎物的躯体而生。是为抓握天空与大地之间的枯树和岩柱而生。”

雅格里克的话就像一首诗歌。他的吐字磕磕绊绊,但他遣词造句的方式来自那些他所读过的史诗和史书,这是一个从古老书本中习得语言之人奇特而又生涩的演说。

“飞翔不是一件稀罕的事情。它是我成为鹰人的方式。当我抬头看着这些屋顶,这些像是陷阱围住我的屋顶,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我想从空中俯瞰这座城市,格雷姆勒布林。我想要飞,不是一次,而是任何时候,只要我想那么做。”

“我想请你让我再次飞翔。”

雅格里克解开斗篷,一把扔到地板上去。他盯着艾萨克,目光里既是羞耻又有挑衅。艾萨克倒抽一口冷气。

雅格里克没有翅膀。

他转过身来,艾萨克看到他背后是一个由木杆和皮带扎成的复杂框架,正随着他的动作蠢兮兮地上下轻弹。他肩上套着某种皮质挽具,从肩胛骨的位置支棱出两块镂空的大木板,伸过头顶,上端以铰链相连,下端晃晃悠悠地一直垂到膝窝。那两块木板显然扮演着翼骨的角色。没有皮肤,没有羽毛,木条间也没有覆上布料或皮革,它们并非能够顺畅运行的机械装置,而只是一个伪装,一个掩人耳目的把戏,一个支架,用以撑起他那极不合体的斗篷,让他看上去像是有翅膀。

艾萨克向那对假翅膀伸出手去。雅格里克的身子僵了一下,随即控制住自己,任凭艾萨克触摸。

艾萨克瞥见了雅格里克背上凹凸不平的疤痕组织。他震惊地摇着头,直到鹰人猛地转身面对着他。

“为什么会这样?”艾萨克吸着冷气说。

雅格里克紧紧地闭上双眼,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他发出一声与人类别无二致的微弱呻吟。呻吟声越来越大,渐渐变成猛禽的悲鸣,响亮刺耳、毫无起伏,充满了痛苦和孤独。号叫声绵绵不绝,最后几乎已是赤裸裸的嘶吼,艾萨克惊慌地看着他。

“因为这是我的耻辱!”雅格里克嘶喊道。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再次开口,声音平静了许多。

“这是我的耻辱。”

他解下背后那个看上去很是硌人的木头框架,任它落到地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他腰部以上全然赤裸。他的身体单薄纤细、皮肉紧实,很瘦但很健康。没有了背后那副巨大的假翅膀,他看上去很小,很脆弱。

鹰人慢慢地转过身去,艾萨克之前匆匆瞥见的疤痕再次闯进他的视野,他不禁屏住了呼吸。

雅格里克的左右肩胛骨处分别有一道又深又长的伤疤,鲜红扭曲,疤痕组织像翻滚的沸水般起伏不平。愈合糟糕的伤疤上爬满刀痕,像一根根微微凸起的血管。他背上这两条伤疤足有一英尺半长,最宽的地方大概有四英寸。艾萨克的脸同情地皱了起来:伤疤上那些纵横交错、扭曲不平的刀痕让他意识到,鹰人的双翅是被锯下来的。不是干脆利落的一下子,而是一个极尽痛苦的漫长过程。艾萨克不禁瑟缩了一下。

薄薄的皮肤下,关节扭转屈曲,肌肉伸展拉紧,这一切都能被清晰地看见,很是古怪。

“谁干的?”艾萨克吸着冷气说。那些传言是真的,他想,塞梅克是个未开化的野蛮之地。

一段长长的静默,最后雅格里克终于开口回答。

“我……我自己干的。”

一开始艾萨克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什么意思?你他妈的怎么可能……?”

“我咎由自取,”雅格里克嘶吼道,“这是判决。是我自己活该。”

“这他妈的是一种刑罚?天哪,他妈的,什么能……你干了什么?”

“你是在质疑我们鹰人的公正性吗,格雷姆勒布林?想想那些改造人……”

“别转移话题!你说的没错,这座城市的法律让我恶心至极……我只是试着理解你经历的事情……”

雅格里克叹了口气,肩膀一下子垮下去,这个动作与人类惊人的相似。当他开口时,声音已经回复了之前的平静和痛苦。

“我太抽象了。我不值得被尊重。那是……一时冲动……我疯了。我做了件十恶不赦的事情,令人发指的事情……”他说不下去了,再次发出鸣禽泣血般的叹息。

“你到底干了什么?”艾萨克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准备好听到某些骇人听闻的暴行描述。

“你们的语言不能描绘我犯下的罪。用我们的话说……”雅格里克停了一会儿,“我试着翻译一下。用我们的话说,他们说……他们是对的……我犯了盗窃选择权之罪……以极不尊重的态度……犯下二级盗窃选择权罪。”

雅格里克再次向着窗外凝视。他的头抬得高高的,却回避着与艾萨克的目光接触。

“这就是他们为什么认为我非常抽象。这就是我为什么不值得尊重。这就是我为什么此刻在这里的缘故。我不再是具体的个体,不再是值得尊重的雅格里克。那个人已经不存在了。我告诉过你我的名字,我的称谓。我是非常抽象之个体—雅格里克—无可尊重者。这就是现在的我,我余生也将一直以这个身份活着。我告诉你的一切都是真的。”

艾萨克摇头不已。雅格里克慢慢地在艾萨克的床沿坐下,显出一个孤凄的侧影。艾萨克久久地凝视着他,最后终于开口说话。

“我想告诉你……”艾萨克说,“实际上我并不……唔……我的许多委托人……并不是老老实实的守法公民,可以这么说吧。我不打算假装明白你干了什么,说真的我一点也没明白,但至少到目前为止我觉得与我无关。就像你说过的,在这个城市没有语言能用来形容你犯的罪:我甚至觉得我永远搞不清楚你到底做错了什么。”艾萨克认真地慢慢说道,不过他的思绪已经开始飘远。他接着往下说,话音里带上了明显的兴奋之情:

“不过你的问题……很有意思。”力的显像、功的线纹、微形态的共振与能量场,这些东西开始在他的脑海中纷至沓来。“让你升上天空很容易。热气球、浮空术之类的都可以办到。就算把你不止一次升上天空也不难。不过要让你随心所欲地飞行,光凭你自己的力量……你想要这样,对吧?”雅格里克点点头。艾萨克又开始摩挲自己的下巴。

“他娘的……!嗯……这样的话,你真是给我出了个非常……有趣的难题。”

艾萨克收回飘飞的思绪,开始在心里认真盘算起来。他脑子里有个无趣的声音提醒他,这些日子他没怎么接活,意味着他可以放任自己花些时间好好研究一下这个难题。而他脑子里另一处负责实务的地方也开始运作,计算着那些未完结工作的重要性和紧迫性。两个非常简单的化合物分析,他多多少少地可以无限往后推;一个合成炼金药剂的口头承诺,也可能是两个——很容易推托……除此之外,就只有他自己对蛙人塑水术的研究了。而这个他能先放到一边。

不,不,不!他突然在心底反驳自己。不用把塑水术放到一边……我能把这两件事结合起来!它们都与他妈的元素有关,元素的异常表现……液体任意的塑形,沉重的物质升上天空……这里面肯定有些不寻常的地方……一些共通之处……

他努力回过神来,发现雅格里克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我对你的问题很感兴趣。”他简明扼要地说。雅格里克的手立马伸进一个小袋子里,掏出一大把扭曲肮脏的金块。艾萨克的双眼睁大了。

“呃……谢谢。我自然是会收取一些费用,按时计费什么的……”雅格里克直接把整个袋子向艾萨克递来。

艾萨克用手掂掂袋子的重量,拼命没让自己吹出口哨来。他朝袋子里看去。里面满满一袋沉甸甸的纯金。金块乱七八糟地累垒着,看上去很不讲究,不过艾萨克几乎移不开眼光。他从没看到过这么大一笔财富堆在一处,这些钱足够他支付好几个月的研究开支,同时日子还过得十分滋润。

雅格里克显然不是个生意人。他只用拿出这些钱里的三分之一,甚至是四分之一,就能让獾泽里的任何人怦然心动。或者他可以留着其中的绝大部分,要是委托人干活不起劲,就拿出来晃晃,以作诱惑。

也许他已经留下了其中的绝大部分,艾萨克想着,眼睛睁得更大了。

“我怎么联系你?”艾萨克说,眼睛依然盯着金子,“你住哪儿?”

雅格里克摇摇头,没有说话。“那个,我需要能够联系上你……”“我会来找你,”鹰人说,“每天,每两天,每周……我得确认你不会忘记我的委托。”

“不会的,我向你保证。你是说我没法给你传信吗?”

“我不知道我会在什么地方,格雷姆勒布林。我躲避着这座城市。它让我觉得自己像个猎物。我必须不停移动。”

艾萨克无奈地耸耸肩。雅格里克站起来准备离开。“你明白我要什么了吧,格雷姆勒布林?我不希望喝什么药剂。我不希望穿什么挽具。我不希望被塞进什么古怪的装置里。我不希望只有一次美妙无比的云上旅行,而后永远滞留在地面。我希望你能让我轻而易举地从地面飞升,就像你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一样。你能办到吗,格雷姆勒布林?”

“我不知道。”艾萨克慢慢地回答,“不过我觉得可以。我猜我是你最好的选择了。我不是化学家,不是生物学家,不是奇术士……我什么都会一点,雅格里克,一个业余爱好者。我就是这么看自己的……”艾萨克停下来,笑了一笑。然后怀着浓厚的热忱继续开口:“我把自己看成所有学派的汇总之处。就像帕迪多街车站一样。你知道它吧?”雅格里克点点头。“不可能看不到它,对吧?那玩意大得要命。”艾萨克拍拍肚皮,继续打着比方,“所有的火车路线都在那儿交会——萨德[4]线,德克斯特线,瓦索[5]线,北[6]线和洼行[7]线;每样东西都得从它那儿经过。我就像那样。我的工作就是那样。我就是那样一种科学家。我老实跟你说。我觉得那正是你需要的。”

雅格里克点点头。他那食肉猛禽的脸棱角分明,神情严肃,看不出任何什么情绪。他的话语需要仔细琢磨一下才能明白。但艾萨克还是从他身上感觉到了深深的绝望,并不是因为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举止(已经再度变得傲慢专横)或他的声音,而是他的回答:

“半吊子也好,业余爱好也罢,哪怕是骗子……只要你能让我重返天空,格雷姆勒布林。”

雅格里克弯下腰,捡起那个丑陋的木头伪装。他把它绑回身上,尽管动作间满是不屑,脸上却没现出明显的羞耻表情。艾萨克的目光追随着他的一举一动,看着他披上那件巨大的斗篷,然后静静地走下楼梯。

艾萨克把身子从扶栏上探出去,沉吟着看向布满灰尘的一楼。雅格里克走过静止不动的扫地机器人,走过随意堆放的纸张、椅子和黑板。透过年久失修的墙壁照进来的光线已经消逝。太阳已经沉到艾萨克所在仓库对面的建筑后去了,被一堵堵砖墙遮挡。余晖斜照着这座古老的城邦,映亮了舞鞋山脉和棘刺峰的阴面以及悔过山口的峭壁,勾勒出一道参差不齐的地平线,镶嵌在新克洛布桑西边数英里外的天际。

当雅格里克打开大门时,门外的街巷已经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

艾萨克一直工作到晚上。

雅格里克刚走,艾萨克就打开窗子,往砖墙里一颗钉子上挂了一大块红色布条。他把沉重的计算引擎从书桌中央搬到旁边的地板上。一把程序卡片从计算引擎的存储架上掉下来,散落一地。艾萨克咒骂着把它们收拢起来,放回原处。接着,他把打字机搬到桌上,开始打印一张清单。时不时地,他会一跃而起,走到权当书架的搁板旁边去,或是在地板上的书堆里翻找,直到找到自己想要的书。他把书带到桌上,从后往前浏览,查阅参考书目。

他不知疲倦地摘抄条目,用两根指头敲击打字机的键盘。

随着这一过程的进行,这个新课题涉及的范围越来越广。他在更多的书里查找着,双眼因为意识到这一研究蕴含的可能性而愈睁愈大。

最后,他停下来,靠向椅背,陷入沉思。他抓起几页散放的纸,在上面匆匆画出图解:脑子里的构想,怎样实施构想的计划。

一次又一次地,他得到了同一个模型。一个三角形,一把小叉稳稳地待在正中心的位置。他忍不住咧开嘴笑起来。

“这个我喜欢……”他嘟囔道。

窗上响起轻磕声。他站起来,走到窗边。

一张傻呵呵的鲜红小脸正从窗外冲他龇牙咧嘴地笑。两支粗短的瘤角从凸出的下巴伸出来,疙疙瘩瘩的骨刺很没说服力地充当着头发的角色。喜气洋洋的丑脸上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正注视着他。

艾萨克打开窗,发现天光正迅速地暗淡下去。黑腐河中,赶着奔赴工业区的驳船争先恐后地前行,刺耳的汽笛声响成一片。攀在艾萨克窗外的生物向上跃起,跳进敞开的窗口,用扭曲多节的手攥住窗框。

“你好呀船长!”它嘴里蹦豆子似的吐出一大串含混不清的话,口音浓重而古怪,“看到那个红色的东西了,叫什么来着,围脖……我就跟我自己说,‘哎呀!老大找我了!’”它朝艾萨克挤了挤眼,爆发出一阵傻呵呵的大笑。“你要我干啥,船长?随时为你效劳。”

“晚上好,两杯茶。你收到我的信号了。”那个生物扑扇了下红色的蝙蝠翅膀以示应答。

两杯茶是个翼人。这种生物往来于新克洛布桑的空中,宽大发达的胸廓就像缩成一团的鸟儿,翅膀虽然很丑,却很实用,翅膀下长着人类侏儒般的粗短手臂。它们的手同时也是它们的脚,手臂从又短又宽的身躯底部伸出来,就像乌鸦的脚爪。在室内,它们能勉勉强强走上几步,姿势笨拙,靠手掌维持平衡,不过它们更愿意在城市上空冲来冲去,尖叫着扑向过路的行人,嘴里吐出污言恶语。

翼人的智商比狗和猿略高些,但显然没法与人类相提并论。它们的智识来源于重口味文学、滑稽闹剧和戏仿表演,它们从似懂非懂的流行歌曲、家具目录或废弃书籍中摘取自己并不理解的只字片语给彼此取名。就艾萨克所知,两杯茶的姐姐叫做瓶子盖,而两杯茶的某个儿子叫做疥疮。

翼人住在城中无数的隐蔽之处,阁楼上、附楼里、围篱后面。绝大多数翼人在城市边缘讨生活。石棺地和遗翠园外围的巨大垃圾场和垃圾山、格利斯湾河边的废料倾倒地,都挤满了翼人。它们吵吵嚷嚷,尖声大笑,啜饮凝滞的河水,在天空和大地上交配。某些翼人,比如两杯茶,在上述活动之外还会帮人跑腿,办些日常的事务。当布条在屋顶飘起,或是粉笔印记出现在阁楼窗边的墙上,就表示正有某人召唤翼人前来效劳。

艾萨克翻了翻衣兜,拿出一枚谢克尔举到空中。“两杯茶,想不想赚这钱?”

“当然,船长!”两杯茶叫道,“下面的当心!”他高声加上一句。艾萨克的凳子“哗啦”一声飞到下面的街道上。两杯茶一阵狂笑。

艾萨克把之前列出的清单卷成一卷递给翼人。“带着这个,到大学图书馆去。你知道在哪儿吧?就在河对面,很好。它会一直开到很晚,你应该能赶上。把这个拿给图书管理员。我在上面署了名,所以他们应该不会为难你。他们会给你一些书。你能把它们带回来给我吗?它们可能会很沉。”

“没问题,船长!”两杯茶挺起胸膛,模样活像只矮脚鸡,“我可是个强壮的大男人!”

“很好,尽量把这事一趟办完,我会多给你点钱。”两杯茶抓着清单,转身准备出发,嘴里发出某种孩子气的粗鲁呼喊,艾萨克突然一把扯住他的翅膀边缘。翼人惊讶地回过头来:“有什么问题,老大?”

“没,没有……”艾萨克凝视着翼人的翅根部位,若有所思。他用手轻轻地将两杯茶巨大的翅膀展开合拢。在坚硬粗糙、疙疙瘩瘩、像皮革一样坚韧的鲜红皮肤下,艾萨克能够感觉到专门作用于飞行的肌肉群从翼人的躯干延伸到双翅。它们的运动十分简洁有力。他将翼人的翅膀弯成一个满圆,感觉着翅膀在肌肉的牵引下蓄势待发的回弹之势,一旦他松手,翅膀将猛地划出一道弧线,掀动翼人四周的空气,将它带离地面。两杯茶咯咯傻笑起来。

“船长挠我痒痒!坏蛋!讨厌!”他尖叫道。

艾萨克想伸手抓几张纸过来,只得先放开了两杯茶。他仔细观察着翼人的翅膀,如果以数学模型来表达的话,它呈现为简洁的平面组合。

“两杯茶……我跟你说。你回来我这儿的时候,我会再给你一谢克尔,只要你让我拍一些相片,做几个实验。大概只要半个小时的时间。你觉得怎么样?”

“乐意至极,老大!”

两杯茶跳上窗台,身子一晃,跃进薄暮之中。艾萨克眯起双眼,研究着翼人双翅扑扇的动作,观察着那些专用于飞行的强健肌肉如何发力,如何推动着八十磅、也许还要更重的扭曲血肉和骨头飞越天际。

两杯茶的身影从艾萨克的视野中消失之后,他坐下来,开始拟写另一份清单,这次是用手写,他飞快地在纸上涂写着。

研究,他在纸的顶端写道。然后另起一行写道:物理学;重力;力/平面/向量;统一场。他往下空了一点距离,接着写道:飞行(1)自然方式(2)魔法奇术(3)化学—物理(4)以上方式的组合(5)其他。

最后,他用大写字母写下一行字,并在下面画了条横线:

飞翔的形式。

他靠向椅背,但身体并没有放松下来,仿佛随时准备一跃而起。他心不在焉地念念有词。整个人处于极度的兴奋状态。

他伸手在一堆之前从床底翻出来的书里寻摸,抽出一本极其古老的书册。他把它“啪”地拍在桌上,享受那一声沉重的拍击声。书的封面华而不实地烫了金。

《未知的文明:巴斯拉格世界的智慧种族》。

艾萨克轻轻抚摸着书的封面,这本书是夏克瑞斯忒切特的代表作,从卢博克蛙人语翻译而来,并在一百年前经过了本科拜·卡内丁的校订——他是新克洛布桑的一位人类商人、旅行家及学者。这本书一再重印,乃至被人不断仿制,但其地位依然无可超越。艾萨克将手指放到书边标目上,找到字母“G”,然后翻开书页,匆匆浏览,直至找到画着塞梅克沙漠鹰人种族的精美水彩插画,插画后面紧接着便是关于鹰人的记载。

光线如潮水般从房间里悄悄退去,他拧亮放在桌上的煤气灯。屋子外面,遥远的东边,寒冷的空气之中,两杯茶正奋力扇动双翅,手里紧紧攥着的一捆书在身下晃晃荡荡。它能够看见艾萨克的煤气灯发出的摇曳亮光,那光映出窗外,被窗下街灯溅洒的乳白光辉淹没。街灯周围永远环绕着一圈夜行昆虫,它们上下飞舞,就像围绕着原子核的电子一样,时不时有某只虫子闯过玻璃罩上的细缝,在噼啪脆响声中葬身火焰,发出转瞬即逝的明亮闪光。烧焦的残骸在玻璃灯罩的底部堆积了一层。

在这座令人生畏的城市中,那盏街灯是一个信标,一座灯塔,指引着翼人的方向,引领它飞越河流,远离噬人的黑夜。

在这座城邦,那些看起来和我一样的人跟我并不一样。因为不相信这一点,我已经尝到了犯错的滋味(又累又怕,绝望地想要寻求帮助)。

那是一个暗夜,我在寻找藏身之处,寻找食物与温暖,庆幸能从那些灼人的目光中暂且逃开,无论何时,只要我踏足街道,那些目光就会落在我的身上。我看到一个年幼的同类,轻快地跑过灰暗房屋间的狭窄过道。我欢喜得几乎心脏爆炸。我冲着他喊叫,冲着这个与我同种族的男孩,用沙漠的语言喊叫……而他回头盯着我,展开双翼,张开鸟喙,发出一阵粗鄙的大笑。

我躺在黑暗里,躺在一处腐朽的门槛上,听他咒骂我,用一种粗蛮的呱呱声。他的嗓子拼命模仿着人类的声音。我向他呼喊,而他听不懂我的话语。他冲着身后嚷了几句,一群人类的流浪少年从各个角落里冒出来,就像对生者满怀恶意的鬼魂。他冲我比画下流的手势,那只有着明亮双眸的雏鸟,对着我尖声咒骂,他的语速那么快,我根本听不明白。而他的同伴们,那些脸蛋脏兮兮的小无赖,危险残忍又不明是非的小小生灵,因为寒冷与饥饿而脸色苍白,裤子破破烂烂,糊满鼻涕、脓液和城市的尘土,女孩子穿着肮脏褪色的衬衣,男孩子套着肥大的夹克,他们从地上抓起卵石向我躺着的地方砸来。

这个少年,非我族弟的小兄弟,我不会将他称为鹰人,他只是身披羽毛、长有双翼的怪异人类,他在这座城市中迷失了自己。他与他的同伴一起冲我扔石头,冲我大笑,冲我咒骂,用各种难听的外号称呼我,砸烂我脑后的窗户。

我枕在古旧涂漆的门槛上,当石头落下,碎屑四溅,我感觉到彻骨的孤单。

所以,所以,我知道我必须带着这份孤单生活下去,永远得不到片刻解脱。我知道我再也不会用自己的语言同任何其他生物交谈。

现在我独自寻找食物,在夜幕降临之后,当这座城市安静下来,收敛起来。我像一个不速之客,走在它目空一切的梦中。我沿着黑暗前行,我依附黑暗而生。沙漠刺眼的明亮光线变得像个久远的传说。我成了一个夜行生物。我相信的一切已面目全非。

我悄然现身于街道之中,风像深暗的河水,流过岩壁般的高大砖墙。月亮和她闪亮的小女儿们发出苍白的微光。寒冷的风像糖浆一样从小丘与高山之上缓缓淌下,挟裹着翻飞的垃圾,填满这座夜晚的城市。我与它们分享着街道——盲目漂移的纸屑、灰土卷成的小小旋风,还有那些悄然掠过的尘埃,它们行踪飘忽,就像翻墙入室的夜贼。

我还记得沙漠的风:“哈姆辛”像闷燃的火焰卷过大地;“弗姆”像伏兵一样从火热的山脊呼啸而下;狡猾的“辛姆”从皮质的挡沙屏障与图书馆的大门悄悄溜进来。

这座城市的风要忧郁许多。它们像迷失的灵魂一样小心前行,透过灰尘弥漫的窗子向煤气灯照亮的屋内窥探。我们是兄弟,我和这座城市的风。我们一同徘徊。

我们曾经看到熟睡的乞丐,像低等生物一样彼此紧拥,挤成一团,只为获得一丝温暖,因为困顿而强迫自己将经由进化得来的高等物种本性深深压抑。

我们曾经看到这座城市的巡夜人从河里捞出死尸。穿着黑色制服的国民卫队用钩子和拉杆拖着膨胀的尸体,那些尸体的眼球悬挂在眼窝之外,七窍凝着黏稠的血液。

我们曾经看到畸形的生物从阴沟里缓缓爬出,在寒冷单调的星光之下对着彼此羞怯地低语,在混着排泄物的污泥里画出图案、交换信息。

我坐在这座城市的风中,看到残酷的事情,丑恶的事情。

我的伤疤与残骨阵阵发痒。我正在渐渐遗忘双翅的重量,遗忘它们上下拍拂的动作。假如我不是一个鹰人,我将会祈祷。可我是一个鹰人,我决不允许自己拜服在那些傲慢自大的神灵面前。

有时候我会去那个仓库,格雷姆勒布林在其中阅读书写的地方。我无声地爬上屋顶,仰面躺在石板瓦上。想到他正绞尽脑汁研究飞行,我的飞行,我的救赎,这种想象缓解了我伤痕累累的脊背上钻心的刺痒。当我躺在那儿的时候,风以更强劲的力量撕扯着我:它感觉到了背叛。它知道一旦我重新获得双翅,它将失去夜间的游伴,它只能独自徜徉在这片砖墙环绕的泥泞之地,垃圾堆般的新克洛布桑。所以当我躺在那儿的时候,它狠狠地抽打我,威胁着要将我从栖身之处掀到恶臭的宽阔河流中去,猛烈而暴怒的风,揪住我的羽毛,警告我不许离开它。可是我用爪子抓住屋顶,让那能够治愈身心的震动,格雷姆勒布林头脑运转时发出的震动,穿透破裂的石板瓦,进入我衰弱的肉体。

我睡在古老拱门的下面,火车从我头顶隆隆驶过。

我吞下我能找到的任何有机物体,只要它不会杀死我。

我像寄生虫一样潜伏在这座古老城市的皮肉里,这座久经岁月因而在滚滚时光中自顾自地打鼾放屁、闷声嘟囔、搔头蹭痒、膨大鼓胀、赘疣遍生、脾气暴躁的城市。

有时我会吃力地攀上那些巨大的高塔顶端,它们就像豪猪的背刺一样颤巍巍地从城市的阴影里探出。在稀薄的空气之上,风也失去了身处街道之时的可悲癖性。它们不再像刮过低矮房屋时那样狂躁。高塔耸立在城市灯火之上,搅乱了风的轨迹,风变得欢欣,自由嬉戏,而那数不胜数的城市灯火,是怎样的耀人眼目——电石灯炽烈的白光、油灯烟雾缭绕的红光、蜡烛摇曳的微光、煤气灯火花四溅的灯焰,所有这些交杂在一起,对抗着茫茫黑暗。

我能够将脚爪深深攥入某座建筑拱顶的边缘,然后伸开双臂,感受喧嚣气流的敲打猛击,我可以闭上双眼开始回忆,在那片刻之间,回忆自由飞翔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