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军机四卿

一、超擢新进 黜退老臣

在殿堂奏对中,孙家鼐报出一笔小账,光绪帝报出一笔大账。前账略有头绪,后账大半悬空,这表明欠账越积越多,皇帝怎不心急如焚!

孙家鼐劝谏道,若想弊绝风清,需要假以时日。欲速则不达,功到自然成,万事皆有序,揠苗难作羹。他把剔除朽株视同毁弃新苗,明显与己意不符,光绪索性挑明:“此次礼部处分,似乎过分了些,例如徐会沣、曾广汉,皆到礼部不久。但他们在吏部和都察院均乏建树,去礼部署理,应有新人新气象。王照上书遭拒,他们无所闻问则为失察,知而不举则为失职。连他们都罚当其罪,则怀、许屡次阻遏新政,更无冤屈可言。”皇上推断如此严密,可见他想得深刻入微。

孙家鼐只能委婉上言:“雷霆雨露皆为天恩,臣下惟有匍匐受之。赏功罚罪乃君上之权,古人称为朝廷公器。这个公,是公道,不以一时成败论一事,不以一时喜怒责一人。如许应骙,引起多番口舌,但其敢于做事,考试新章和经济特科章程,大多由其手订。蒙派大学堂工程,在马神庙工地奔波,曾有三过家门而不入的佳话。要说我朝新政,像他那样经手那么多的,并不多见。摘其一谬而忽其全劳,非圣君应有之度。”

最后这句说得很重,而真正触动帝心的,却是许应骙做过的实事。与尸位素餐的众多庸臣比较,他的确出力甚多,他也没有发过阻挠新政之论。那么,光绪为何对他观感不良?仅仅因为他攻击康有为?对于康有为,光绪又从何时排除了疑虑,赋予了信任?是由于翁师遭贬、孙师彷徨、进退失据、无所依靠么?

光绪陷入深深的自疑,沉吟良久,又竭力挣脱:“许应骙不做尚书,他还是总理衙门大臣、建设大学堂工程大臣。你可传朕旨意,叫他专注于工程事宜,这是当前大事,易于见功。此后且须善体朕意,于维新诸政多所留心,奖掖后进,勿以善小而不为。你等重臣皆有此责,朕有厚望焉。”

光绪谆谆嘱咐,孙家鼐跪地应是。他还想劝告皇上,不要擅作赏罚,触动太后之忌,却是难以措辞,只得磕头退下。他没有翁同龢的迂执,总是点到为止,有时就差那么一层窗户纸。这是不是一种不忠?他不敢往深处想,就像面对一场乱事,他不愿认明真相,看透结局。

孙家鼐心力交瘁,早早地结束公事,打道回府。进入家门不久,门上投进名刺,说是许应骙来拜。孙家鼐宣达皇上口谕,这出乎许应骙意料,不禁感激涕零。可那是悬在天上的馅饼,现实的委屈还得承受,这让他有倒不完的苦水。

孙家鼐不愿听这种倾诉,嗯啊几声后陷入沉默。许应骙意识到了,苦笑着摇头:“我的絮叨让燮相生厌了。”孙家鼐敷衍道:“哪里哪里。你我甘苦共担,彼此感同身受。”许应骙心里仍撇不开:“兄弟这场蹉跌,植根于两个月前。那回康党没把我扳倒,越发怀恨在心,必欲除之而后快。在他们看来,我是一道屏障,挡住他们的僭窃之路。他们要僭窃,一般人不相信,因为他们身份卑微,离皇家大权太远。可是当初文悌参康,便已明白说出:‘奴才与杨深秀初次一晤,杨深秀即告奴才以万不敢开口之言。’何为‘万不敢开口之言’?定是指宫闱秘事。康有为以宫闱秘事蛊惑人心,搅动朝局。而他本人,距离宫廷越来越近了。燮相受恩深重,应当犯颜直谏,否则恐愧于青史,负于君父。”

这是要他上奏攻康,哪是他办得到的?孙家鼐婉言周旋,搪过这一阵,身体有些吃不消,当即将请假的折子递到奏事处。次日早朝,光绪见到此折,批给他半个月假。再看军机带上的司员上书,已有十三件之多。光绪欣慰之余,又令军机拟旨,发交六部及都察院,令此后司员士民上书,均着原封呈进,各堂官不得拆看。同时令军机拟递“业经召见人员名单”,以备选择任使。办罢日常政务,便要召见保举人员。从康有为、张元济开始,光绪陆续召见了十九人。时势如此紧迫,这已不是储才,而应该是选才了。将奏对称旨者立时登用,想一想就很痛快,可惜无法办到。康有为的总理衙门章京,张元济的大学堂总办,均辞而未就。康有为的督办上海《时务官报》、梁启超的办理大学堂译书局差事,似乎处于半推半就状态。光绪帝和康、梁都在等,要看何时才能等来机会,去推动蓄势待起的波澜。

光绪沉浸在幽深思绪中,听见趋近的脚步声,立即坐端正了。眼看引见大臣引进一个人,在御案前方跪地叩头。此人名谭嗣同,江苏候补知府,由徐致靖和李端棻先后保举。其父为湖北巡抚,应算纨绔子弟。李端棻却称他有奇气。这是在面奏时说的,跟天子讲到奇字,令光绪颇为好奇。

光绪打量谭嗣同,见他清瘦身躯,黑黄面皮,长相平庸无奇,不由有些失望。照例问过履历,又问他在湘办的煤矿,开的公司,写的文章,他所述内容并不奇特。对比此前所见,他没有林旭的年轻,杨锐的平实,刘光第的质朴,更不用说康之深广,梁之新锐。光绪想结束召对,顺口询问谭父的官况。谭嗣同回答,臣父循分供职,勤恳做事,清廉是其所长,拘谨是其所短。听到这个“短”字,光绪愣了一下。虽说在君主面前,谦卑是人臣的本分,然而明言父短,却非人子宜为。莫非这就是他的特异?

光绪再问下去:“你父为何而拘?”谭嗣同奏对:“督抚同城九年,臣父不得不拘。何况此督非他督,乃镇粤抗法之督,乃善办洋务之督,乃著书劝学之督。臣父之于张督,有辅佐之劳,无翼赞之愿。一个喜守拙,一个爱逞能,虽无明显掣肘,难免相互抵消。臣乡郭嵩焘有言,督抚同城为本朝大弊,这正是一显例。”

这段话简明扼要,触动了光绪的记忆:“郭嵩焘,那是我朝出使第一人,经其交涉,我朝在新加坡设立第一个领事馆,开创之功不可泯灭。然对其非议如影随形,堪称谤满天下。他故去后李鸿章上疏,请求将其事迹宣付史馆,并赐谥号,遭御史反对而未获准。”

谭嗣同续奏:“言官鄙视出使之臣,因此主张概不赐谥。惟有曾纪泽是一例外,他亡故时获谥惠敏,那也托庇曾文正公余荫。郭嵩焘在世备受压抑,为此写有《戏题小像》诗:傲慢疏慵不失真,惟余老态托传神。流芳百代千龄后,定识人间有此人。世人欲杀定为才,迂拙频遭反噬来。学问半通官半显,一生怀抱几曾开?此虽戏语,实含深痛。”

光绪吟味着:“世人欲杀定为才?此非郭氏一人之痛,恐为绝世英才之悲。才与非才,忠与伪忠,总消磨于督抚同城一类架构中,欲求弊绝,其可得乎!”

这几句话从皇帝口中说出,令谭嗣同惊异而又兴奋:“皇上圣明烛照,除弊定有其时。同城之设在求牵制,牵制之端在循资格,资格之累在百衙千官,皆为求一职而奔竞终生,职到手而志已懈,官常在而民已失。除弊就要除官权,除官利,要动官的命根子,则官必以铁桶阵势对抗,臣不知皇上以何法治之?”

他竟反问到皇帝头上,光绪有些不适,却也感到新奇:“这正是朕踌躇之处。你对此可有建议?”

谭嗣同道:“臣以为,康有为条陈的制度局,宋伯鲁请设议政处,李端棻求开懋勤殿,有益于集新军,可用于拆旧垒。此局开设与否,关系新政成败,各重臣也都心知肚明,因此不惜百计阻挠。为皇上计,惟有示以大公,施以大勇,以破釜沉舟之心,做背城借一之事。臣知此事至难,然长痛不如短痛,国之兴亡,系于皇上一转念间。”

他将万钧重量,加于皇帝头上,使光绪如芒在背。光绪在御座上移动一下身子,声音沉闷:“朕知天下臣民,皆望国家振兴,是以日夜思维,希图时有起色。而江山易改,人心难移,人一入官,便成了此生为官而活,不再关心身外痛痒了!官皆如此,朕复何望?”

亲聆皇帝诉苦,谭嗣同深受感动,但他不愿虚言安慰,偏要在痛上再加一刀:“官皆得过且过,只要生前好官得做,死后哪管洪水滔天。然而灾患逼于眼前,仅以身免,恐亦难得!臣此次赴京,特意沿途察看民间,见哀鸿遍野,饿殍塞途,壮男健儿习拳结会,虽为自保,也欲寻衅,如一地干柴等待火星。官府却都装聋作哑,甚至有暗中勾结苟且求安的。民间如此,官界如彼,时不我待,何以推诿?王照请皇上奉皇太后出洋,眼下做不到。臣请两宫巡幸国中,求皇太后皇上亲眼见识民情,这个应能做到。”

他说这话,也知症结在谁身上,却恰恰是做不到的!光绪的心隐隐作痛,强力镇定,说了几句拿得出的话:“你与王照之请,皆出报国之忱,诸臣奏陈国是,不乏可行之策。朝廷斟酌轻重,判定可否,次第施行。你等也当努力从事,以免徒托空言,有负初衷。”谭嗣同叩头退下。

光绪心绪阴郁,看到世铎趋上殿来,呈上一张名单。光绪看到了五个人的名字:内阁候补侍读杨锐,刑部候补主事刘光第,内阁候补中书林旭,江西候补道恽祖祁,江苏候补知府谭嗣同。刚刚见过这个人,军机处就把名字列上了!说不清高兴还是怀疑,光绪看了世铎一眼。世铎解释说,先前召见各员,分别派有差事,现有五名可供派选。

光绪审视着名单,然后提起笔来,在四个人名上画圈。世铎遵从吩咐,接过后溜了一眼,发现圈定的是杨、刘、林、谭四人。世铎低低地问:“请皇上示下,派往何处使用?”光绪明谕:“军机处,做章京。”

军机章京!按照规制,军机章京的任用,由各部院保送司员赴军机处考选,考中者列入候补,待军机章京出缺时,由军机处报皇帝批准补用。刚才皇上要名单,大臣们没怎么在意,刚毅开玩笑说,叫这些下三烂憋破总理衙门吧!他说着拿起笔,把谭嗣同的名字添加上。此前已有三人派为总署章京,所以刚毅如此戏弄。在军机大臣心目中,军机处比总署尊贵得多。

世铎不敢把这份名单带出去,央求地叫道:“皇上!军机章京——”见他欲言又止,光绪问道:“怎么?”世铎鼓足勇气:“军机处乃机要之地,这些人员未经考选,且有一人来自外省,无任官经历,恐难胜任枢机。”

光绪说道:“四人入枢无关机要,专为处理上书而设。你们不是叫苦说,各处条陈如潮水涌来,人手不够么?”世铎支支吾吾,又想起一个说法:“军机处候补章京,共有二十一人,其中如户部郎中胡长生、兵部员外郎成丹,考中五年未补。若以未考之员顶替,恐怕显失公平。”光绪显出不悦:“朕明言他们不参机要,怎么还说顶替?四人顶不了二十一人,你们大可放心。”

世铎应一声是,想一想还是得顶:“皇上明日赴园,是不是请皇上……与慈圣商定此事?”世铎这般懦弱,竟然触犯大忌,令光绪又惊又怒:“世铎!朕以九五之尊,用不了几个章京?你,你大胆!”

世铎扑通跪下,磕头不迭:“奴才该死!奴才愚衷,是怕两宫为此芥蒂,最终误了皇上大事——”他突然止住,惊恐地盯着手指间的破纸。原来,那一张御定名单被不慎扯裂,碎成几片。世铎的身子筛糠般颤抖,请罪的话噎在喉咙间,叫不出声。

光绪明白过来,说:“罢了,你交上来。”

世铎无力地爬起,光绪示意侍监上前,捡起那纸放上御案。光绪另写了一张,照旧圈定人名,再令世铎领回。世铎爬起身,虽然感激涕零,却还有话要说:“军机章京之选,礼部六堂之罢,仰恳皇上告闻太后,以慰慈闱。奴才无别的想法,惟祈盼两宫安和,为天下臣民之福。”

听出他意思恳挚,光绪换用温和的语气:“你下去后,另拟应补、应调、应升、应署满汉尚书侍郎名单,待朕明日带交慈圣。”这算是采纳了谏言。

世铎弯着腰退出,回到军机房中,倒在座榻上喘息。刚毅拿过那张名单,有些惊奇:“竟是新的,怎么回事?”

世铎没有理睬。刚毅兀自研究着:“皇上亲笔所写,如此郑重圈定,是要擢用何职?这些都是微员啊。谭嗣同,也选了?”世铎没好气道:“那是你亲自选定,他要算你的门生。”刚毅哈了一声:“门生,好啊,他得送我贽敬才是。我的门生要当什么?”世铎道:“军机章京。”刚毅不笑了:“军机!咱们这里?岂有此理,这要百里挑一!”世铎哼了哼:“五里挑四,你用着吧。皇上要应补、应调、应升、应署满汉尚书侍郎名单,哪位办一下?仲山你来做?”

廖寿恒点头应承。刚毅又来横插杠子:“这是要派礼部。二品以上大员须由太后任用,这可发过明旨!”世铎跟他抠字眼:“其说法是,均着于具折后诣皇太后前谢恩。尚未派任,不用谢恩。”

刚毅拧着脖子看他:“咿呀王爷,你摔一大跤摔迷了,怎么一下转向了?这章京伺候不了我,这皇上我伺候不了,我要回家玩鸟去。”他要冲门而出,世铎把他叫住:“子良,别耍小孩脾气。时事艰难,为臣的说不得委屈。况且我琢磨着,皇上也是受了委屈,才有礼部那场变故。”

一屋子沉闷无语,看着廖寿恒将名单拟出,交到世铎手中。世铎托着走往养心殿,从门外向里望去,光绪仍坐在御案前,细弱的身影像个孩童。世铎心中生出一丝怜悯,赶紧趋进,将名单捧放在御案上。光绪端详一遍,执笔圈了几个名字,吩咐世铎:“交内阁明发,各员皆为署理,奏闻慈圣后再转实任。”

世铎领谕退出,回到军机,再无异言。大家失去了劲气,一桩公事照老路数办理,当日内阁明发上谕:“礼部尚书着裕禄、李端棻署理,礼部左侍郎着寿耆、王锡蕃署理,礼部右侍郎着萨廉、徐致靖署理。”上谕易发,事情难办。光绪明白,接下来最吃重的就是他了。

在后殿寝宫,光绪心神不宁。为了平稳情绪,他令珍妃搬来一只瑞士座钟,开始动手拆卸钟表。从上个月起,光绪迷上了钟表构造。空闲的时候,他拿起起子打开表盘,一一拆掉那些零件,观赏过后,再把它们按顺序装好。重上发条,钟摆启动,表针发出悦耳的响声,就像新造一座钟表,光绪满心都是愉悦。可是这回没有拆好,光绪用力重了些,将一枚机件扭变了形。这东西太纤细了,总也复不了原,急得光绪鼻头冒汗。珍妃想帮他做,又怕给他添火,急切间撞掉了案上的书。看到她惶恐的样子,光绪反而笑了:“算了,不管它了。这玩意太娇气,哪如咱们的铜壶滴漏,结实了两千年,仍然管着时刻。”

珍妃替皇上扇着扇子,请他饮茶去火,笑语应和:“咱们用铜铸壶,人家用铜造钟,食乎时乎,优哉游哉。”

光绪瞟一眼宫女捡起的书,顺手拿过翻看:“《唐诗三百首》,蘅塘退士编。这位乾隆年间的知县,由于编了一本诗,便可流芳百代了。可见士大夫不一定要做大官,能够做一件事为众所用,即不负平生所学。”

珍妃摸不透皇上心思,尚在寻思答言,光绪又道:“你看唐明皇的诗。明皇功业成就,乃于开元十三年封禅泰山,遣使致祭孔子故宅,作诗咏孔:夫子何为者?栖栖一代中。地犹鄹氏邑,宅即鲁王宫。叹凤嗟身否,伤麟怨道穷。栖栖者,栖栖惶惶也。孔子奔走列国传道,而日暮途穷,终其一生,嗟叹随之。然其大道历久弥新,不管孔子传经,还是孔子改制,都从孔教生发而来。这就叫不负平生。我欲不负平生,实可不再执迷,腾出手来做点可做之事。比如拆修钟表,你看我——”

珍妃很是不安:“皇上应该称朕。”

光绪笑笑:“朕,朕,多古怪的称呼啊。从秦始皇起霸占此字,不准任何人僭称,其实有何深意?赵高指鹿为马,秦二世那一位‘朕’竟视赵高为假父,朕其为白痴乎!我倒宁愿称我,或如戏词所言,你称我为郎君,我称你为娘子。郎君与娘子,满可过几天舒心日子,你倒是愿也不愿?”珍妃的泪珠儿扑簌簌滚落,扑地跪倒:“皇上呵皇上,只要能让君王舒心,奴婢情愿去死——”

光绪伸手拉她起来:“你死我怎么办?明知办不到,我只说说罢了。说说也很开心,一想到万事不管,只看风起云涌,但闻牧笛横吹,便觉抒情写意。”被光绪拥在怀里,珍妃眼儿饧着,心儿痛着,一动也不敢动。光绪兀自说下去:“唐明皇不是秦二世,他有开元之治,也有天宝之乱。治乱系于一念之间——这念就是耽于逸乐。朕不逸乐,朕愿学孔子栖栖奔走,可惜朕足趾不出国门,更不用说日本欧美等国了。”

听他称朕,珍妃轻轻抽出身子,用手去光绪的脖颈间按摩。光绪近来阅折剧增,每日要看五六十封折子,颈椎痛楚牵扯至肩胛,整个后背僵直酸困。纤纤玉手内力十足,驱赶着肌肤筋腱间的疲劳,使紧张的经络伸展疏通,魂魄也被熨平揉软,饴糖一般滋润甘甜。

光绪发出了均匀的鼾声,珍妃小心地调匀呼吸,身子一动也不敢动。她知道皇上睡眠极浅,眨一眨眼便会醒来,一醒又是个不眠之夜。她祈祷周天神佛都来守护,将一个囫囵觉带给皇帝。然而一切都是白费,光绪很快张开眼睛,像冷水浇顶一般清醒。一醒来便索要奏事匣子,从中翻找一份奏折,没有找到,光绪便又焦躁起来。

珍妃悄声提醒,傍晚时分,皇上手握几份奏折,曾在三希堂炕床上坐观,是不是遗留在那里了?她说罢亲自带侍女去寻。三希堂是乾隆帝设立的,那是在养心殿西暖阁,专为收藏书圣王羲之父子的三件书帖。珍妃很快回来,捧回内阁学士阔普通武的奏折。这是《变法自强宜仿泰西设议院折》,珍妃请皇上闭目养神,由她读给他听。

光绪说声不必,挑选段落重阅,然后告诉珍妃:“此折建议设立议院,试图用民意和民权,阻止列强侵略。可是,洋人所重的是自家民权,他会为中国百姓止步么?”见他忧心忡忡,珍妃只好设法劝解,希望让他开朗起来。

空言并不能治疗心病,光绪反而直说:“朕闯祸了,你也知道。可是反复思索,若能再来一遍,朕仍会如此处置。朝廷因循得太久,不施霹雳手段,怎能惊醒浑噩?”珍妃应和道:“是,皇上以为的闯祸,其实势在必行。太后深明事理,她不会想不开的。”

光绪深陷在阴郁中:“她会这样想:何不先报后办。可如果预先报知,这件事便无法办。你说怎么办?”珍妃忍了又忍,还是说出了口:“皇上,以奴婢愚见,还应把皇后请回宫。有皇后搭桥,路会走得顺当些。”上回帝后勉强和好,只维持了半个月工夫,皇后又决然回园奉亲了。听了这话,光绪苦笑:“你还是不懂太后的心,你以为她多么看重侄女?且罢,不说这些,想想明日如何说是正经。”

用不着如何说。次日赴园,早朝以后去见慈禧,接着侍进早膳,慈禧的脸色都无异常,也无一言触及此事。有关礼部和军机的奏件,都已先期转呈,也许太后还无暇过目。下午侍游,再侍晚膳,侍看戏,都进行得顺顺当当。

光绪大大地松一口气,他不知道,慈禧却憋着一口气。礼部六堂之罢,给予她的震动,比朝官们感受的更加深刻。这在本朝绝无仅有,虽说同治有类似举动,但同治是胡闹,而光绪是作为,这让慈禧惊异了好久。人都说慈禧手腕强硬,她却不会这样强横,因为她没有乾纲。光绪则有乾纲,那纲他若敢使,没人说他不该。这就是上天的不公平之处,慈禧无力改变。但她必须握有一种力,那就是改变皇帝。这是逆着的力,不能轻易施用。

所以,这件大事发生后,她显得分外平静。她想凉上一凉,细细地看他一眼。他的勉强镇定,透露出他的惶恐,也从反面证明,他不是一怒之下仓促决定的。这就十分可怕,还会有第二步、第三步的。下回会动哪一部?对了,军机处!四名小军机,已像探子潜入营垒,刺探何处薄弱空虚。在乐寿堂寝宫里,慈禧审视着四人的履历。一个个平庸无奇,这种微末之员,不值得耗费心思。她将目光移向礼部新任名单。慈禧拿得起放得下,将轻重远近掂量一遍,这便安然寝息。

次日早膳过后,娘儿俩议的第一件政事,是向朝鲜派使。中日所订的《马关条约》,第一款就是清朝承认朝鲜为“完全无缺之独立自主”。朝鲜想跟清朝订约遣使,清朝寻找种种借口予以拖延。光绪二十三年,也就是去年,朝鲜改名为大韩帝国,国王变成皇帝,急于得到旧宗主国的承认。此时驻朝鲜总领事是唐绍仪,他是留美学童出身,出自北洋系统。以前清朝与朝鲜的来往,一直属于北洋大臣的职权范围。李鸿章卸任北洋了,总署处理此事还要倚重他。俄、日两国争霸朝鲜,韩国抱上了俄、日的大腿,与英、法、美等列强相互派使。日、英等先后对华施压,要其尽快与韩建交。韩国的英籍税务司柏卓安,是赫德帮着物色的,他要学赫德插手外交。柏卓安为韩国代拟国书,电达北京代理总税务司裴式楷,由裴式楷呈送总理衙门。

这惹得李鸿章吹胡子瞪眼睛,他令裴式楷回电:“中国拟派使臣赴韩,所有两国交涉来往等事,应缓至中国使臣到任再与商办。”柏卓安大为恼火,请英、日联手出招,给亲俄首领一点颜色瞧瞧。而俄国也对李鸿章不满,目前华官大多亲日,便表明他失去了效能。李鸿章惹得“天怒人怨”。光绪揣测他的心理,是想在礼节上,找回战争中失去的面子。慈禧问起这事的来龙去脉,光绪便说起李鸿章处处作梗。此人倚老卖老,公使们都怨他架子大,连俄国公使都啧有烦言,也算出人意料。

慈禧静静听着,这个年轻皇帝的心思,明显地写在脸上。那场败仗欠下的罪债,李鸿章至今没还清,他又被人划入后党。其实慈禧最清楚,这个老滑头只是“李党”!那么,要不要让皇帝再如一次愿,或者可以试他一试?

慈禧等到光绪住口,这便说出:“真叫猫老不辟鼠啊。”听不懂这句俗话,但他听清了“老”字,光绪赶紧撇清:“李鸿章老成持重,还是为国着想。”

慈禧撇了撇嘴:“他不是老卖国么?战败,割台,赔款,都是他干的。别以为我不怪罪于他,我只念着过去,他还是办过事的。他要联俄,也不算错,千不该万不该,叫老毛子占了旅大,岂不是自打嘴巴!他办老了差使的,能这样钻了套子?唉,我总是闹不明白。”

光绪没想到,太后对李鸿章怀有恁多怨气!他不想错失时机:“儿子听说,李鸿章拿了俄国的贿赂。”慈禧投过来一瞥:“听说?是听张荫桓说吧?”光绪忙道:“是《申报》的一篇文章,儿子前天刚看到,本想带给皇额娘,又怕惹娘生气。”

慈禧面色平正:“我若老生气,恐怕活不到今天。《申报》是英国人办的,英国人对李鸿章如何想,这是明摆着的。我不替李鸿章开脱。常在河边走,不怕不湿鞋,一个人总会留下脚印,只看有没有人留心。”

光绪尽量拣公允的话讲:“李鸿章敉平内乱,长镇直隶,操办洋务,功业无人可及。儿子痛心的是他晚节不保,甲午一战失于懈怠,致遭大败,我国忧患皆由此而起。李鸿章自知罪责非轻,竭其心力欲有补救,在总署当差,无一日不到署。终究年纪大了,精力不济,越想干好,越多疏漏。”

慈禧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光绪。为了不显得心虚,光绪迎着老人家的目光,使自己露出笑意:“拖得越久,局面越难。朝廷派使头衔是驻扎朝鲜钦差大臣,俄、日、英、法等国驻朝公使都提出指摘。柏卓安更是扬言:中国与朝鲜无约,华使焉可称驻扎?显见中国仍视朝鲜为属国,驻西藏、蒙古大臣均有驻扎字样。华使所带国书若不合体式,韩国不必接待。”

慈禧啐道:“他的饭碗不是赫德找的么,他怎么吃了就吣?这些英国鬼怪的账,也算到李鸿章头上?”光绪往回找补:“这并非李鸿章的错,他长期主管与朝交往,对朝不屑倒是有的。儿子有些怜恤,无论顺境还是逆境,他都得不到片刻休息。”慈禧询问:“休息?你想叫他退出总署?”光绪连忙否认:“儿子没有这种想法。”慈禧微露讥笑:“有又如何,你以为他有多看重这个大臣?”

这么好的机会,光绪不再犹豫:“让李鸿章退出,皇额娘同意?”慈禧哂笑出声:“有什么不同意?不是想把老人儿都换掉么,总有一天把我也换掉。”

二、同室操戈 众论盈廷

闻听此言,光绪急于辩解。

慈禧不以为意:“我只就事论事,并不是要嗔你。到了那时光,就是不动他,老人儿自己都待不住。敬信不就上奏说,心粗嘴笨见不得洋驴么?叫他退出,李鸿章也退,叫裕禄去补总署大臣。进一退一再搭个一,你不嫌吃亏吧?”虽说话中带刺,结果好得出奇,光绪忙不迭答应。又想到裕禄连中三元,这也有点格外吧?

慈禧没叫他猜哑谜:“你六叔临终举荐二贤,裕禄便为其一。他看上去毫不起眼,这叫不显山不露水,多数人做不到。你这个满尚书挑得好,李端棻就差些了。康有为说东他不说西,还有这样的大臣?好在他比裕禄资历浅,不像怀塔布,根本拿不住许应骙。从这上头说,这对搭档也过得去。至于寿耆,他除了是宗室,别的没长处,你为什么挑的他?”

慈禧主动开口,光绪求之不得,赶忙答说:“在应补名单上寿耆靠前,儿子因此圈他。”慈禧道:“那你也太不走心。排名单的抬举他,是看重他那条黄带子。皇帝顺手一圈,就显出偏向来了。”

虽不知原因何在,慈禧不喜欢寿耆,却是显而易见。光绪乐得奉迎:“额娘教训得是,寿耆不称此职。”

慈禧往下数落:“萨廉也还将就。徐致靖呢,这个老人儿官运看涨?”光绪心里一紧:“回额娘话,宦海浮沉之人,追禄逐利者居多。徐致靖留心时务,屡上求变之疏,在其向暮之年,尤属难能可贵。”慈禧微哂道:“好啊,老人只要求新,他就值得褒扬。我拿掉宗室,保留新派,也有可取之处,是不是?”光绪离座躬身:“额娘这话令儿子不安,儿子——”

慈禧抬手示意:“你坐下,我没有不悦的意思。打破一只水缸,就得把它箍好,漏不漏水就难说了。寿耆的缺由谁顶?”光绪赔着小心:“这要请娘示下。内阁学士阔普通武,与寿耆同官,其见识则超越同辈。”慈禧乜一下眼:“请设议院的那一位?他这见识打哪儿来的,我倒真想知道。不说这了,说军机。你想把军机也打烂重造?”

光绪又要起立:“军机处乃朝廷中枢,儿子哪敢轻忽?近日广开言路,上书如潮水涌来,为了不至积压,需要增加人手。章京是微末之员,与军机大权毫无关涉。”慈禧想说什么,却又改变主意,坐在那里沉思默想。过了好久,她仿佛从梦中惊醒,轻声叹息:“军机军机,中藏天机。当初设立是为打仗,以后朝朝都得打仗,到哪一天才不打仗?”

娘与儿之间打了一场仗,使得光绪精疲力竭。好在一道坎跨了过去,光绪于当日明发谕旨,礼部六堂重新任命,李鸿章、敬信退出总理衙门,对杨锐、刘光第、林旭、谭嗣同等四人,均赏加四品卿衔,在军机章京上行走,参与新政事宜。许多人加官晋爵,惟有李鸿章“飞来横祸”,令人为之错愕。总理衙门大臣不是官,而是差,它的好处是有事可干,让不握实权的大员得到些安慰。丢掉这个差,他就仅是文华殿大学士了,华而不实,名副其实。得到消息,“一案之人”敬信首先来拜,表达慰问之意。

听敬信说曾上奏请辞,李鸿章不禁失笑:“临死拉个垫背的,我是你害的!可你上门不提礼物,还得管你饭吃,户部尚书好抠门啊。”敬信也笑:“贤良寺除了斋饭,还有什么嚼头?真是的,你为何不买处宅子?常年借寓,总不方便。”李鸿章道:“一声令下,拔腿就走,我图的是这种方便。不瞒你说,我在京师找不着家,总想有一天得回合肥乡间,像光肚娃一样玩尿泥。”敬信的笑容渐渐收起:“找不着家,我也如此。说句诛心话,我们满人是没有了家,只在这地儿腾挪做窝。”

他能说出这话,便让人觉得有可敬处。主宾于是置酒盘桓,把满腹牢骚消浇净尽。临分手时,敬信想起一件事:“中堂嘱咐的事情已经办了。虽是好消息,但放在今日似乎不宜。”李鸿章问:“吴渔川的事?”敬信道:“是。荣仲华来函称,怀来县令出缺,定由吴永接任,九月就可赴县。”

李鸿章笑道:“如此佳讯,我替他谢谢你和仲华。你怕这个幕友走了,无人听我唠叨?请勿担忧,九月以后,我叫老和尚牵一头牛来,我弹琴鼓瑟就是了。”敬信大笑辞去,李鸿章令人把吴永找来。吴永,字渔川,浙江吴兴人,中法战争时入湘军鲍超幕府,稍后曾纪泽以次女妻之。李鸿章赴日议和,吴永随从做文案,接着又跟随入京。李鸿章自比裱糊匠的那段牢骚,就是对他而发。他伴随这位闲臣度过的落寞岁月,像远滩沙子一般松散。听到就要离开,吴永惶恐而又不舍。李鸿章仍作笑谈,县令古称百里侯,比我这伯爵高一级,我见你要免冠作揖了。

康有为对于这场剧变,像旱天得雨一般兴奋。在他看来,成功的势头已经显现。钦点的军机四卿,林、谭都是他的弟子;杨、刘虽出张之洞门下,也都赞赏康氏学说。守旧派拒康不遗余力,挡不住康学的潜移默化,这就是天意呀!

林旭昨天来看康有为,将皇帝的朱谕副本拿给他看:“昨已命尔等在军机章京上行走,并令参与新政事宜。尔等当思现在时事艰危,凡有所见及应行开办等事,即行据实条列,由军机大臣呈递,俟朕裁夺。万不准稍有顾忌欺饰。特谕。”此谕由皇帝亲笔书写,亲手贮于一黄匣之中,专门颁给新任四卿,其谆谆之情,切切之意,溢于言表。

康有为看罢十分感动,也有一丝隐隐的嫉妒。这种优遇本该是他的,可他万万得不到。康有为难有出头天,这似乎也是一种天意。林旭年轻气盛,对先生的心思毫无觉察,他把新探得的军机详情报告给康有为。五名军机大臣,最拿权的是世铎、刚毅、廖寿恒。三十八名现任章京,满、汉各半,各分为两班轮流值日。新擢四卿亦分为两班,专看士民上书,与日常政务互不牵扯。

两人正在商谈,被来拜的于式枚打断了。他说一眨眼事局全非。康有为跟他打趣,非什么非?仍是按老路开展的,只是走的人不同而已。于式枚夸赞,你这是英雄造时势,与我们旁观者感受不同。于式枚向林旭道罢贺,便问去各大臣家拜门子没有?林旭一脸懵懂相,于式枚认真地指点说,照老例,新任章京必先去军机大臣府邸拜谒,各位难道还没做?林旭这才说,他和谭嗣同都不懂,也没听杨、刘二位提起。他向康先生请教此事,康有为想想说,所谓老例,皆徇私情。受命于皇宫,投谒于私邸,是新四卿自侧于旧官役,是可为,孰不可为!

康有为大义凛然,林旭衷心服膺,于式枚不再多言。天明后新章京到班,因是首日,四人全去与同僚见面。在隆宗门内南侧宫墙下,坐南朝北建有五间矮房,这便是章京值房,与军机处的排房咫尺对应。四人由一名笔帖式引入,发现这是一个大通间,满、汉两班各据一端,每班各有九名章京,团团围坐在几张方桌旁。笔帖式向东、西两个方向哈腰招呼:“孚大人,李大人,卑职奉王爷之命,带领新任军机老爷与各位见礼。”

孚大人是满头班领班章京孚琦,李大人是汉二班领班章京李荫銮。孚琦没动弹,看不出哪一个是他。李荫銮从西边桌旁立起,又松松地坐下,算是现一个身。他们的同事连头也没抬,就像杨、刘等人没出现一样。如此冷落,难道是安排好的下马威?杨锐瞧一眼刘光第,刘光第无声地哼哼鼻子。他在四人中资格最老,此时便向前迈了两步,向东向西各作一揖,扬声说道:“卑职刘光第,和杨锐、林旭、谭嗣同三位,受上命差遣到班办事,请各位多指教。”这话如打在墙壁上,碰不出一点声响。

刘光第看了看笔帖式。这人没想到会冷场,以他的身份犯不着掺和,凑腿搓绳地说了句:“卑职回去复命了。”他把四人晾在这里,场面更加难堪。谭嗣同发现西边有空桌空椅,小声说道:“刘兄,我们去西边吧?”刘光第点点头,四人走近前去。汉章京大多埋着头,李荫銮仰着一张脸,对来者视而不见,旁边有个人替他说话:“我们这厢是办旧政的,四位不可来此。”林旭早就忍耐不住:“那我们该去哪里?”那人笑嘻嘻一指:“去东厢。”东厢马上有话抛过来:“嗨嗨,王大人怎么乱指?我们是满人班,没地儿安插这四位。”王大人跟他斗嘴:“旧政不可,满班不便,总不能挂起来吧?你们包涵大,还是包一包。”东厢当然不让:“包什么,包馄饨?请问什么馅,荤的还是素的?”两厢一齐哄笑,七嘴八舌说道:“七荤八素。”“添油加醋。”“吃多不憷。”“拉稀跑肚。”四人面红耳赤,林旭便要开骂,谭嗣同拉起他往门口走,不卑不亢说道:“我们出去坐在当院,有人会找咱们说话。”

四人走到门口,被一位大臣堵了回来。这便是廖寿恒,他因事到班迟了,听说派笔帖式领四人来,便知事情会闹僵,过来一看果然如此。廖寿恒有些生气:“孚、李二兄,别人不晓事,你们也不晓?这是军机处,不是麻将场!”

两位领班章京干笑着。廖寿恒又道:“皇上苦心求治,我们做臣子的不说多么用心,不出歪力行不行?难道得另造一屋安置四位?”他把众人训得鸦雀无声,接着吩咐,两厢各抬一张方桌,摆在屋子中间,叫四人在此办公。他又说了几句劝和的话,希望三班人马相安无事。当日无话,“三国鼎立”,各怀戒惧,似要老死不相往来。第二天由刘光第、谭嗣同当值,那边换成满二班、汉头班,领班的是特图慎和继昌。这两位得知昨日纠纷,对本班人员有所约束,对刘、谭说了几句面子话。

刘、谭从此开始当差。他们的差,就是阅读司员士民上书,根据自己的见解写出签语,然后交由皇帝审批。这有点像明朝内阁的“票拟”,即代皇帝拟旨,而此前军机处所发谕旨,均为先有旨意再拟旨。如此说来,四卿权力远超前人,但他们处理的,全是无上奏权之人所上条陈,其芜杂或荒唐都难以想象。本日户部、宗人府、国子监代奏条陈十一件,这些都要在当天处理完。而有的条陈长达八千言,有的条陈字迹潦草,语焉不详,给阅读造成了困难。刘光第在刑部十五年,可谓老于吏事,对这等文字驾轻就熟,知道何者该详,何者该略。谭嗣同远离京城官场,联想到自己有话无处诉的苦处,对每一个字都不愿马虎。他阅读一位国子监典簿的条陈,这是从八品的小官,论的却是国家大事,他要朝廷以高官厚禄聘请德国将帅,夺回台湾!心是好的,计是孬的。谭嗣同只好写下签语:“所论空疏,拟请着毋庸议。”在他办完这一件时,刘光第已阅第四件了。谭嗣同不好意思地嘟哝道:“小弟有点磨洋工。”刘光第宽厚地笑笑:“你是仁者之心。披沙拣金,最是难做,像我这挂一漏万的,也真怕漏掉真知灼见。”

杨、刘与林、谭来路不同,谭嗣同生怕有门户之见,今见他这样善解人意,心中生出一团暖意。这天总算没有遗留。次日轮到杨锐和林旭,条陈多达四十五件,无论如何都看不完。林旭看得快,签语也批得多。杨锐见他手不停挥,感觉奇怪,要过来看看,发现了一些出格的文字。比如这一条:“举人张如翰呈请于科举中设立农学特科,不为无见,应如所请。”朝廷的办事规程是:皇帝阅折后如果觉得可取,便将折子批交有关部院议复。林旭径直称许批准,如何使得!杨锐忙说不妥,劝告林旭改正。林旭反问如何不妥?杨锐告诉他,“应如所请”,将“应”改为“着”字,就是皇上的口气了。林旭似乎不服气,又问如何才妥?这两人的争执,已经引起东西两厢的注意。杨锐把气恼压在肚里,提笔匆匆写下:“都察院代奏举人张如翰呈请设农学科等语,拟请令礼部会同管学大臣、农工商总局议奏。”写毕推给林旭。林旭看罢掻搔脑门,恭楷照抄一遍。

二人忙碌一整天,也只阅签十四件,倒有三十一件未曾问津。二人惴惴地去军机处报告,裕禄和王文韶毫无责怪之意,叫他们有空闲时再阅。哪里会有空闲?以后每天少则十数、多则数十件,天天都有积压。望着越堆越高的存件,仿佛面对一个个赤心热肠的士民,四个人惶恐而又惭愧。有满人章京讥笑说,四位专办新政的,怎么比办旧政的还拖沓?

尽管仍怀敌意,但同处一个屋顶下,不可能不交一语。除了冷言冷语,有人还会带着笑脸过来,挑三拣四瞧稀罕。上书确实千奇百怪,有如写信样式者,有用告状格式者,有写“皇上”二字不知顶格者,有自署名为汉水渔人者。有一上书人自称“从师学道在洞中,苦心修炼得真功。上天入地姜子牙,神机妙算赛孔明”,今望气知太平大运将至,奉师命下山辅佐真主,必能扫灭外国烟尘,封侯拜相后再上天归位。顺天府大兴县采育司河津营村民人高清如、杯文成上的条陈,用纸足有二尺长,题目叫“野民报德书”。这还算文理通顺,另一大兴民人夏雨田的口气,可就不知所云了。他自吹“所掌者笔算、天文、地舆、善虞、策论、五常、八阵”,要求皇上特旨重用,而他的文字很难读懂:“圣谕历降谕而有旨三载之久实不得不从官府令如士今刻时艰蔡色难齐达人至上不然早当报效犬马之劳再三闻之命斯其不易可一言而以。”这结尾的一段话,前来猎奇的章京念着笑着,把同伴们招引过来。

大家各自寻找有趣的。有人翻出一团草纸,每张纸不足巴掌宽。这人问道,这种东西难道上呈御览?这天是刘、谭值班,刘光第回答说,还有比这纸更糟的,皇上都亲阅下谕了。这话令全场肃然,几个人讪讪地走开去,仍有两人逗留浏览。有一位抽出一件条陈,见到署名为李文诏,不由说道:“又是他,这老兄至少上了七件。他怎么有这么多话?”

另一位章京笑着插嘴:“这才算多呢,你看看,二尺厚!”他搬出厚厚的一大摞。这件上书分装四册,每册一万二三千字,令人望而生畏。可是每一册的后面都贴有签条:“第一册所陈皆筹饷之策。拟请旨分别饬下户部、工部及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议奏”。“第二册所陈皆练兵之策。拟请留备御览。其饷章宜归一律一条,应请旨饬下兵部议奏”。“第三册所陈多议论。拟请留备御览。其学堂工艺矿务凡四条,应请旨饬下大学堂、农工商总局、矿务总局议奏”。“第四册所陈多系议论,且有已见实行者。拟请留备御览。其论热河兵米积弊一条,应请旨饬下热河都统察奏”。

这是已革河南临颍县知县孙宝璋的条陈。那章京问,这四条批语是哪位签的?刘、谭笑而不答。章京便叹,如此耐烦儿,我等不如啊。刘光第说话了:“写的比阅的更耐烦。这位知县不知因何而革,上此条陈,亦难免有借以减责之心。然其终须有所知,有所思,有兴利除弊以报国家的抱负。想他挥汗如雨一笔一画,我们这坐在天子脚下的,怎能大睁两眼视而不见?”

那人若有所思地望着刘光第。刘光第索性一吐胸臆:“天子脚下,该如何活?第一条当然是吃穿嚼用。然而京城居,大不易,我朝官俸之低为史所罕见。你看这件条陈所说:京官生活与应酬,小者岁需千数百金,大者需数千至万余金。可官俸不过百余金,小者三四十金,禄米同样少得可怜。收入这般少,为何求当官?因为有规费,条陈明言:户部陋规岁数十万,大小堂司以至书吏,太仓硕鼠,贪恋难忘,一交部议,便以岁支不足为词。前些日我给亲友写信说,军机章京每年可分规费约五百两,我分不到一文钱,如不能辞差,只好干赔,何以卒岁?”

两名章京眨巴着眼,不知他讲这是何意思。刘光第娓娓而谈:“我也是求禄之辈,我在刑部也分不到几文钱,东挪西借,艰难度日。可我官卑而未忍辞去,徒以国步比家居更艰难。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想那万千草野小民,劳碌终生而不得一饱,还要交粮供我等俸禄,这回又上书‘酬恩报德’。与其相比,惟有愧死啊!”

章京默然,东西两厢也都寂然。谭嗣同心里明白,刘光第所言无虚。杨、刘都与张之洞亲近,杨锐作为及门弟子,为张之洞做“坐京”,每月收取一百两的供养费。刘光第却不肯要这种银两,他的钱都是干净的,所以他是贫穷的。

同为参与新政之卿,四个人见面时同病相怜,分开时各有各的心思。刘与谭相处堪称融洽,杨与林就磕磕绊绊了。杨锐本来想离开北京,他参加会试屡考不中,以举人报考为内阁额外中书,后又考取总理衙门章京。此次考中者共一百人,按名次传到尚需数年。他想加捐地方官衔,去外省发展,被张之洞来电劝止。

杨锐还在犹豫。湖南巡抚陈宝箴上保荐人才折,杨锐名列其中。召见不久即擢升军机,令人顿生青云直上之感。不过入职数日,便又平添烦恼。杨锐在致弟函中诉苦:“二十日奉命在军机章京上行走,圣训煌煌,只增战悚。每日发下条陈,恭加签语,分别是否可行,进呈御览。事体已极繁重,而同列又甚不易处。谭最党康有为,然在值尚称安静;林则随事都欲取巧,所签有甚不妥当者,兄强令改换三四处,积久恐渐不相能。现在新进喜事之徒,日言议政院,上意颇动,而康、梁又未见安置,不久朝局恐有更动。每日条陈,争言新法,率多揣摩迎合,甚至万不可行之事。兄拟遇事补救,稍加裁抑,而同事已大有意见。今甫数日,即已如此,久更何能相处?拟得便抽身而退,此地实难久居也。”

给弟弟说的当然是实话,然而也只说了一半,另一半是热衷。当官的哪个不热衷功名?军机章京虽小,却为天子近臣,一旦冷灶骤温,竟如烈火烹油,以往斜眼乜他的,立马变成仰视。沾边的不沾边的,一个接一个登门看望,来的都不空手。今日一袍料,明日一马褂料;今日一狐筒,明日一草上霜筒。

杨锐并非贪恋馈献,他看重的是情义,还有那望之可即的升迁。他也不是要做禄蠹,而是想乘势利便,巧于维持,使变法稳妥而不致骤激。他对康、梁的不满,正是觉得他们过激,喊得多而做得少。杨锐便做成一件实事,他和川籍京官骆成骧、乔树楠等一起,在观善堂旧址筹办蜀学堂,于七月一日正式开学,有学生六十余人。杨锐等上书奏述开办情形,光绪十分高兴,对杨锐等传旨嘉奖。

蜀学堂开张大吉,慕名者纷至沓来,有学习的,有捐献的。这天杨锐没有当值,来到学堂经管事务,便接待了一位捐书人。这人名叫曾廉,湖南邵阳人,由举人拣选知县,捐升国子监助教,现为会典馆画图校对官。杨锐充任会典馆纂修官,与他有同事之谊。曾廉所捐图书有廖平的《今古学考》《经学四变记》《四益馆丛书》,皮锡瑞的《经学历史》,更有皮锡瑞在南学会的演讲名篇《论孔子创教有改制之事》《论不变者道必变者法》《论变法为天地之气运使然》等。廖平与杨锐大有渊源,他也是张之洞督学时识拔的人才,井研廖平、绵竹杨锐、汉川张祥龄齐名于时。

曾廉的厚意感动了杨锐,杨锐特意置酒答谢。席间二人开怀畅谈。曾廉说,康有为的孔子改制学说来源于廖平,他却对之讳莫如深,学者能这样欺师灭祖么?可以这样说,今文经学在四川,实政推行在湖南,溯其源头,都可归因于张公出任四川学政。而今康学大行其道,张公《劝学篇》虽经御颁,声势却不能与之相抗,于学于政皆非佳兆。现在康党势力半入军机,恰有张公贤徒占据半壁,杨兄有战而胜之的韬略否?

这说法挑起了杨锐的兴趣,他用玩笑口气应付:“愚昧不可言兵,我看曾兄有备而来,必当有以教之。”曾廉当仁不让:“好,我就说说愚见。我朝以军机为事实宰相,康有为不遗余力侵入,确实抓住了要害。林旭小儿不屑说,谭嗣同被其党称为伯里玺之选,假以时日,军机大权将入其掌握。事急矣,如何防?世、刚、王、裕皆无担当,廖仲山则依违两可。为今之计,惟有以大山掩祸水。大山者,张公也。杨、刘二兄曾有意推张入枢,惜有沙市一案羁留帅帐。若欲再举,此其时也,我兄其有意乎?”他用文绉言辞触动杨锐心事,心里话却不能随便托出。杨锐笑言:“计是好计,事恐难成。张公当时便不愿入京,要他二进宫,恐怕会再出一案攀辕挽留的。”

对新任军机四卿,经过几天试用,光绪认为还是稳妥的。看看这些签语:“屯田征租已奉旨派奕劻、孙家鼐会同户部妥议具奏。所称变价一节,似觉诸多窒碍。应请毋庸置疑。”“总理衙门请改外部,已于蔡镇藩条陈请旨交议矣。同文馆专教语言文字,与大学堂专门之学不同,亦难归并,应请旨‘存’。”所谓变价,是将运河兵丁的屯地变卖充饷;将同文馆与大学堂合并,也是维新变政的热门话题。而签语显得谨慎持重,似与老手毫无二致,并不像有些人担心的那样,新章京必定紊乱旧章。当然,也有不让人放心的签语,光绪打定主意暂时留中。签语由张元济上书引出,这是总理衙门代递的条陈。收到该条陈后,光绪先看签语:“所陈设议政局等五条,事关重大,宜分缓急,拟请饬下军机处、总理衙门妥速议奏。”再看张元济的五条建策,条条惊心,交议后必将引起轩然大波。留中就是留在皇帝身边,连军机大臣也无缘一观,皇帝则可时时披览。五条建策且不提,张元济附片所讲的一段话,深深地打动了光绪的心。张元济请改早朝为午朝,因为这等于夜半视朝,虽是本朝家法,却于朝政无补:“今诸臣秉烛入值,仓皇视事,神气不清,岂能振作?且起居失宜,亦非保护圣明之道。”

起居失宜,他说对了!光绪禀赋素弱,夜晚难以入眠。自亲政后,每日夜半三时即要坐朝,此前半个小时便须起床,之前几个小时局蹐不安。他这位圣明天子,从未做过酣甜一梦,要御体强健是不可得的。有好多回,他都有轰然倒塌的崩裂感,这让他做好了晏驾的准备。张元济说:“现在皇上每日召见大臣,皆系办昨日之事,而非办本日之事,是欲速而反迟,欲勤而反怠也。何如改为午朝,犹可办本日午前之事?”祖宗立早朝之规,确乎为了勤政,而年代更替,流弊所及,徒留形式,而无实济了。那么,光绪能不能将此片交议?万万不能。诸事未变而先变早朝,则他的变法不过是变懒,何以应对非议之声?

光绪依然按时早朝。在殿廷奏对中,光绪特意打量臣子们的形象,发现个个憔悴,人人疲劳。连那被讥为富甲天下的奕劻,也两眼虚泡,面肌松弛,毫无保养得法的滋润模样。他还是较少参与早朝的,铁打不动天天伺候的军机诸臣,早都煎熬成一枚枚枣核。无论贤愚新旧,臣子们都很辛苦啊。

光绪暗下决断,等到情势稍定,他要令驻外使臣,考察英、德、日等国君主上朝规制,借以改变成法。没有想到,两天之后,便有人就此上书了。户部主事陈星庚,曾作为随员出使英、法、意等国。他在条陈中说,日本明治维新之初,特先改朔,参用西洋月日,而仍遵本国国号。西人每遇七日举国休假,每日办事及朝会大典,皆在上午九时至下午四时。从公不废私事,宣力尤在节劳,应定七日周期,以为诸臣休假;更定臣工每日当差时刻,免其昏夜从公,我皇上圣躬尤得从容涵养,感召天和。

看来人同此心,当改者多,从值班时刻到办公实效,从政制弊病到民生疾苦,方方面面都有人论及。候选主事孔昭莱称:“中国之坏不在于立法不善,而在于积弊太深;积弊之深不在于无治法,而在于无治人。内外度支皆浮冒,大僚荐引多私人。朝廷多一新法,则臣僚多一利窟;国家多一举动,则官吏多一钻营。以之练兵,则空额糜饷如故;以之制造理财,而浮冒粗劣如故;以之储才取士务农劝工惠商,而苟且欺罔徇私营利又如故。职恐十数年后,难保不再重蹈前时之覆辙也。”

这说的是京朝大官。地方大吏又如何?广东拔贡伍梅称:“朝廷授督抚以察州县之权,督抚遂借其权以利市。当其未放缺也,必按缺之肥瘠如数取贿,然后挂牌,故民间视为买卖场。间有廉介之吏,不肯纳赂,即补缺无期。贪污者当此又多方借贷,争为买缺之计。及其既得缺也,负债累累,亏空难填。而督抚之取索,又有三节、两寿各名目,相呼为孝敬钱。督抚皆如此,今之州县能教养乎?”

工部主事暴翔云的条陈专说州县:“臣卫辉人,试即卫辉府属州县言之。汲县知县李元桢,纵其劣子李朝钧,劣幕萧景运,勾结劣襟孙聆泉,表里为奸。煤窑命案,竟收贿将苦主幽押毙命,屡经省控,未蒙申雪。民间有‘汲县官本姓李,谁有钱谁有理’之谣。前署汲县知县孟苞赋性狡悍,形同无赖。自以捐纳出身,尤喜侮辱士子。衙署演戏,强迫民间戏台。传举人张晴岚百般挫辱,绅民共愤,县试几至罢考。”

再往下轮到差役了,候选州判詹大烈指称:“潮属差役借案鱼肉乡民,每奉一票,多带白役二三十名,大轿则舆夫三抬,供给珍馐百味,簇拥下乡,俨然官府。差礼多至数百元,不使家破荡产不止。惠来一小县,而头役散役有一百名之多。夫此百余差役,每个家属或数口或数十口不等。数百眷口,不事农桑,不务生业,若不剥民,将焉取之?”

这样的情状,这样的文字,在以前的参折中也曾见到过,但那都是一事一官之失,一时一地之殃。上书来自四面八方,大多出自士民之手,这些人身处草莱,深知民意,他们众口一词说,一棵树从根朽到梢,一个国从顶烂到底,再不整治没救了!至于如何整,怎样救?上书人各有各的招数,乍看去头头是道,细寻思极难施行。病症是显而易见的,保命的医药无处找,日甚一日,怎么得了!

三、火上浇油 釜底抽薪

没有什么大不了。面对潮水般涌来的上书,加上特旨任命的新人,刚毅起初有点担心。为了测测四章京的深浅,他特意留心孙家鼐带交的那件条陈。那由笔帖式奎彰所上,附片弹劾:“奴才此次敬陈管见,自七月十七日回明左侍郎阿克丹,阿克丹盛气相向,散衙时并无示下,仅将原呈交堂书手。十八日奴才进内回明尚书孙家鼐,面奉尚书谕,二十日正班代递。当即进署口述堂谕,将折封一件,交堂主事冯元办理。不料冯元于明明宪谕毫不理会,将原折封多方挑剔,安坐而语,面含怒气,谓二十日不能递,二十四日加班再递。虽经奴才力争,其言如铁铸成矣。”奎彰的正折自荐去日本留学,这个想吃东洋饭的家伙自称寒微,留学费用约需七百四十两,他要求由官支领。

这件条陈由杨锐、林旭处理,签条上的批语是:“所陈是否属实不可知,然揆之情理,必非敢于造言欺罔,所请应候圣裁。”用语中正平和,尚未借事鼓煽。

而皇上也没有再发威,只在两天以后,发了一道很长的谕旨:“国家振兴庶政,兼采西法,诚以为民立政,东西所同,而西人考求较勤,故可以补我所未及。今士大夫昧于域外之观者,几若彼中全无条教,不知西国政治之学千端万绪,主于为民开其智慧,裕其身家,其精乃能美人性质,延人寿命。凡生人应得之利益,务令其推广无遗。朕夙夜孜孜,改图百度,岂为崇尚新奇?乃眷怀赤子皆上天之所畀,祖宗之所遗。非悉使之康乐和亲,朕躬未为尽职。加以各国环处,陵迫为忧,非取人之所长,不能全我之所有。朕用心至苦,而黎庶犹有未知。职由不肖官吏与守旧士大夫不能广宣朕意,乃反胥动浮言,使小民摇惑惊恐,山谷扶杖之民有不获闻新政者。朕实为叹恨,今将变法之意布告天下,使百姓咸喻朕心,共知其君之可恃,上下同心,以成新政,以强中国,朕不胜厚望。”

令将四月二十三日以后所有关乎新政之谕旨,由各省督抚刊刻誊黄,各州县教官详细宣讲,务令家喻户晓。此次谕旨并着悬挂各省督抚衙门大堂,这是采纳康有为的建议,也是回应奎彰的吁求。不过,奎彰要求的银两却没有到手,得另想歪法刨食儿了。

皇上谕旨苦口婆心,刚毅不无感动。然而国家大事,哪是口舌能够推动的?皇上不愿防民之口,这固然好,因此引得唾沫横飞,又有何益?随便抽一件看:“今之六部各院堂官,具有天良者无几。其平日进署当差,专以贿赂之厚薄为其优劣。其考试军机、总理衙门章京,专以条子之多寡为去取。条子由贿赂而得,同一座主门生,凡三节两寿,每次送银数百两数十两者,为上等门生;送二两四两者,为下等门生。凡遇考试派优差,该座主为上等门生转递条子。军机大臣所递者为大条子,各部院尚书侍郎次之,九卿所递者为小条子。若无师生之谊者,能加倍送重礼,亦可得大条子。各堂官既以贿赂为重,自以人才为轻,试问正直廉明家贫亲老之员,何由表见。”

所言当然是实情,可他为何不说,若无三节两寿的孝敬钱,堂官如何过日子?与规费和真正的贿赂相比,节礼还算是干净钱。这是按通例立论,刚毅这位枢臣却是特例,他以硬正著名,从不收人钱财。只因他禀性刚直,受不住那些腌臜。还因他开有几家当铺,将本求利贴补家用。

这天散值后,刚毅来到南鼓楼巷,走进自家的一处当铺,跟掌柜的说话。陆续有几名客人上门,刚毅摆手让掌柜去照应,自己歪在靠椅上打盹。睡意蒙眬间,听见口舌相争声,睁眼看见一个中年当客,手上擎着一幅字,正在大肆吹嘘。掌柜讪笑应付:“好了好了,我们这里不识货,你到别家夸宝去。”

那人纠缠不休:“宝物当入宝地,此乃旺相之家,我不来算我傻,你不收是你差。”旺相是流行语,“相”字似有所指,引起刚毅的注意。刚毅打量那张脸,想不起在哪儿见过。这时又听那人炫耀:“康南海之曲,文侍御之书,当世双绝,天下独一,失之交臂,有眼无珠啊!”这两个名字勾住了刚毅,他示意地清清嗓子。掌柜走过来,低声告诉他,这人打出康有为的名号,要当五百两银子,其实那字一钱不值。刚毅站起身,来到柜台前,伸出一只手指。那人忙把字幅展开,请刚毅一观。但见上面写着:

南海自度曲

状元花魁,花魁状元,妒煞蛾眉。眉黛鬓青桃面蕊,情酿蜜酒酒溢杯。叶颤巍,姿葳蕤,言陶醉,笑妩媚,尤难禁,妙人儿袅袅出翠微。色胆包天心血沸,欲海扬波做一回。云鬟儿坠,罗衫儿褪,偎倚嘴儿,伏贴背儿,炼丹炉中舂米碓,颠倒何奈谁跟谁。纵横术,嬉还魅,吸纳功,盈复亏,拷遍心肝肺,倾尽精气髓,呀,浅嗔薄颦恁滋味,娇喘香汗软玉堆。莫道状元行径伟,卿作蛇妖我作龟。曲未尽,鼓犹擂,动天下,势有为。

刚毅乜那人一眼:“这是你做的?”那人答:“这是康南海自述其乐。”刚毅质问:“你是什么人?”那人自报:“姓文名悌字仲恭——”刚毅断喝:“来人,拿下这个假冒的!”几个从人冲上去,将那人双臂反剪。那人呼叫:“文侍御救我!”从看热闹的人中间,走出个笑眯眯的文悌来。刚毅啐他:“装神弄鬼,是你的惯技!”文悌提起一段往事:“极品夫人唱砸的戏,我拉个人来救场,中堂怎么怪我?”听他话中有话,刚毅犹豫了一下,转身走向里间,文悌和那人跟在后面。刚毅先在主位坐下,毫不客气地瞅那人:“这是谁?”文悌介绍:“国子监助教曾廉。”刚毅鄙薄道:“曾廉何曾有廉耻!康有为嫖妓事,你们还能鼓捣出名堂?”文悌笑言:“这要看中堂如何利用。曾兄是湖南邵阳人,邵阳人驱逐康党樊锥,堪称义薄云天。要将这火烧到京师,曾兄自问义不容辞。他撰写一件讨康条陈——”

刚毅拦住话头:“想求我递?这不合体例,何况我被皇上视为顽物,由我出头,适得其反。”文悌道:“上禀中堂,条陈已由都察院代递。曾兄的意思,是请中堂照看着点,别叫老鼠咬破状纸。”刚毅放下心道:“你怕康党做手脚?件件上书都记录在案,谅他们没有那种狗胆!”

刚毅当然没有松手,他找到裕禄,要他对条陈加强经管。康有为尚不知有人暗算,这些天,他正为京城修路煞费苦心。万民上书形成的声势,耸动了驻京洋人的视听,促使他们做出反应。英、法、美、日等国使馆,都有翻译、参赞造访康有为,赞扬中国的变法维新,已经出现了良好势头。

不过,在调子乐观的交谈中,总有一个不愉快的话题,那就是糟糕的京城道路。这让康有为想起一句名言:“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是啊,一路不整,何以行新政!康有为请总署递折子,光绪览奏后,即令内阁明发上谕:“京师为首善之区,现在道路泥泞,沟渠河道壅塞不通,亟宜大加修理,以壮观瞻。着工部会同管理沟渠河道大臣、步军统领衙门、五城御史暨街道厅,将京城内外河道沟渠一律挑挖深通,并将各街巷道路修垫坦平,毋得迁就敷衍,仍将筹办情形及开工日期迅速具奏。其款项着由户部筹拨。”

此旨一下,万民欢欣,有可能插手揩油的人也跃跃欲试,惟有户部叫苦不迭。这并不是新鲜事,每年岁修经费二三十万,加上勒索商民,讹诈铺户,得款甚巨,多被官员旗丁分肥,到工者寥寥无几。今又为其开利薮,请问钱从何处来?主管者没办法,上书人有主意。旨下三天内,便有八件条陈专论修路,其中就数陈季同的折子设想周全。陈季同是花翎总兵衔副将,长期做出使欧洲头等翻译官。他提议按照英国伦敦的办法,设立工程总局,先测量街衢里巷,算出工程量及所需款项,再估算落地税和车马捐。然后可向外国银行贷款,同时改造车辆,如欧美马车、街车之式,并准通行东洋车。他在条陈中说:“西人凡修路、造桥、设自来水、燃电气灯、车轮改造等,皆系借款为之,岂官民具有巨资先垫哉?至抽税抽捐为修路之费,盖为民也,岂不乐输乎?”

林旭对这套办法很欣赏,批签上呈后,傍晚专程去康寓报告。康有为说计划得甚好,在座的访客也纷纷称许。有一个人坐得稍远,面带笑意沉思不语。谈了一阵,大家散去,那人依然坐着不动。康有为忽然觉得他另有想法,便问:“余兄有何高见?”这位“余兄”便是刑部主事余和壎。只见他笑了笑道:“拙见而已。有一位外国人有办法,待我问过再来领教。”

两天以后,余和壎又来拜访,完全是兴冲冲的模样了。他认识一位比利时商人,名叫罗花,前些天二人谈起修路事宜。罗花告诉他,马车和街车均已过时,现在各国都城通行电车,用电车之利润作为修路经费。北京内外城,加上西直门到颐和园,大约三百万两即可修成。罗花愿意借款,由中国公司建设。将来电车赢利,百分之五十归罗花,二十归公司,三十归朝廷。建成通车后,第十五年开始拔本,七十五年本息拔净,车路全部报效国家。

余和壎如听天外仙音:不要中国一文钱,凭空得到一条路,世上哪有这等好事!在半信半疑中,他通过一位亲戚介绍,去见华俄道胜银行经理璞科第。从那里得知此法不虚,更重要的是,罗花在本银行有存款,并在外国屡办大工。余和壎心里有了底,跟罗花商谈了一天,草签下《拟办北京车路公司借款合同》。他今天把这份合同带来,请康先生过目。

康有为接过细看:一、车路公司华官拟请国家准备其借款,在京城内外至颐和园为止,安置凹轨,驶行街车。现与罗花比国窄轨公司议定,借款三百万两,华洋两公司合办。二、比公司于华官所定一切章程,皆愿遵守。三、所借之款,除本工程外不索另外保项……康有为一直看到第十六条:全本拔清后,所有一切路轨车辆等件,全行报效中国国家。他看完后闭目揉眼,余和壎直勾勾瞅着他,不知他会作何反应。

康有为猛然抬头,在那合同上拍了一掌:“我佩服余兄,做成了这样一件大事!”提着的心放下来,余和壎笑逐颜开:“还可行么?”康有为道:“怎不可行?我常说,办法总是有的,就看你用不用心。就说修路这件小事,它耽搁了多少岁月?皇上不去推,下边绝不动。”余和壎连连点头。康有为叹出一口郁气:“这下好了,谕旨下了,法子和机会都生出来了。不过到底何法可行,恐怕还得多所领教。我看这是副本,放在这里我再看看,好不好?”余和壎答应着辞去,回到刑部赶拟条陈,将那份合同作为附片,呈请堂官代递。

余和壎的电车合同,的确令康有为吃惊,这个不哼不哈的主事,竟然弄出了这个!他抽出半晌功夫,去到总税务司署,请裴式楷审阅合同。赫德曾叮嘱裴式楷,对这颗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税务方面要做一些价值投资。裴式楷用专家的目光,对合同做出全面评判:罗花将口头的投资,改换成书面的借款,所以,他不需投入一文钱。可他通过七十五年的独家经办,第一获得了经营权,全部工程由其设计施工。第二获得了建设权,沿线的路灯与店铺由其架设、管理。第三获得了基础设施经营权。最后,全部资本由其独立运作,一切由他说了算,中国的利益怎么保障?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规划应属可取,如果有金融和工程专家参与,重新谈判,制订合同,并付诸实施,对北京将是一桩幸事。康有为听得心里痒痒,询问裴式楷,总税务司是否愿意参加进来?裴式楷想起康氏兄弟受骗的往事,在肯定的回答中加入忠告。总税务司将动用专业知识,为中国的公共事业提供服务。他劝康先生分出一些精力,对技术和建设多所关注,必会有利于维新大业。这话不无道理。康有为回寓后浮想联翩,在督办时务官报以外,添加一个督办电车工程,一定能增加说话的分量。时至今日,连王照都取得专折上奏权了,他还没有,岂有此理!为了此事,他迫切需要了解上书情况,可是接连两天,林旭或谭嗣同都没过来,康有为颇为烦闷。

第三天谭嗣同没有当值,他来到南海馆,康有为方才得知险情,不由大吃一惊。原来,两天前值日时,谭嗣同拆阅一封条陈,题为《应诏陈言折》。折由湖南举人曾廉所上,长达万余言,提出五策,分别为养圣德、去奸邪、留正学、择将帅、慎财用。“养圣德”一节指责皇帝,近日诏旨以开创自命,置祖宗于何地?固守祖宗不变之法,始有万世不堕之业,失此不图,邯郸学步,变乱家法,何以为国?

此人立论荒谬,言语迂腐,谭嗣同直想一把抛开,因有职责拘着,只好耐着性子往下读。读到“去奸邪”这一节,他的眼光被扽直了:“臣窃见工部主事康有为,迹其学问行事,并不足与王安石比论,而其字则曰长素。长素,谓其长于素王也。臣又观其所作《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诸书,摇乱圣言,掺杂邪说,至上孔子以神圣明王传世教主徽号。盖康有为尝主泰西民权平等之说,意将以孔子为摩西,己为耶稣,大有教皇中国之意,而特假孔子大圣借宾定主,以风示天下。故平白诬圣造为此名,其处心积虑,恐非寻常富贵足以餍其欲也。……康有为进,而梁启超之徒皆相继而进。康有为以孔子为自作之圣,而六经皆托古。梁启超以康有为为自创之圣,而六经待新编。其事果行,则康氏之学,将束缚天下而一之,是真以孔子为摩西,康有为为耶稣也。如此邪妄之人,能为皇上用乎?皇上不用,则开会聚党以鼓其邪说;皇上用之,则惟希合以坚皇上之心,以计退大臣,以法散群臣,使皇上左右前后,皆其私党,借权行教,遂其所为。臣谓皇上当斩康有为、梁启超,以塞奸邪之门,而后天下人心自靖,国家自安。”

注目在那个“斩”字上,谭嗣同自感血脉偾张,不知是气得还是惊得。康有为受劾无数,然而上奏请杀,这还是破天荒第一次。上奏人是湖南士子,谭嗣同的老乡!曾廉的用语老辣无比,“教皇中国,欲为耶稣,非寻常富贵足以餍其欲”,这都是许应骙、孙家鼐未曾说过的,足以煽动皇上的疑心。怎么办?怎么办?谭嗣同埋着头假作细审,心里咚咚跳着,回想凌晨四时,是自己进入军机处值房,从裕禄手中接过二十三件条陈。回到章京房,与刘光第一同检点,其中十五件是密封件,曾廉条陈为其中之一。这就是说,此件别人没有阅读过。

尽管不知如何处理,谭嗣同还是稍稍心定了些,伸手掀到下一页。臭长文章不值得再看,他仍做出详读的样子。翻到末尾才知道,最厉害的在这里——曾廉在附片中,摘录梁启超在湖南时务学堂的四条批语:一、议院虽创于泰西,实吾五经诸子传记,随举一义,多有其意者。惜君统太长,无人敢言耳。二、今日欲求变法,必自天子降尊始。不先变去拜跪之礼,上下仍习虚文,所以动为外国讪笑也。第三条说,朝廷赋税取之于民,而不为民办事,人民应当怨恨。第四条说,清兵入关屠城屠邑,无异于强盗民贼,令人永远铭记此杀戮世界。曾廉援引雍正旧案,当时曾静受吕留良谤书之惑,辱骂清朝祖宗,雍正帝对吕留良开棺戮尸。今康、梁悖逆超过吕、曾,皇上如不予以严惩,何以对列祖列宗?

梁启超的这些批语,曾由王先谦等附于《湘绅公呈》之后,向湘抚陈宝箴举发,被陈宝箴压了下来。今日曾廉直接捅给皇帝,康、梁的杀身之祸,恐怕难以避免。批语不能上呈!心里闪过一念,谭嗣同瞟一眼对面,只见刘光第伏在桌上,安静地写着字。

谭嗣同揉了揉眼,对近边桌面稍作整理,把散开的条陈摞在一起。然后悄悄撕下两页附片,装作不小心,将套封连同条陈碰落地上。他自怨地嘟哝着,弯腰去捡,将附片迅速塞入鞋缝,压在脚底。他把折件捡起,刘光第关切地欠起身,小声问:“没事吧?”谭嗣同摇头:“没事。哦,也算异事,裴村兄请看。”刘光第接过递过来的条陈,看了一阵,眉头皱起:“你打算怎么办?”谭嗣同道:“我要驳他。”刘光第将条陈推过来:“驳吧。訾议康学可以,何必出一斩字,这人奇怪。”

谭嗣同展纸濡墨,针对曾折逐条批驳。起初字斟句酌,很快文思泉涌,脚底下有一团火烘烤着,将他的文字烧得滚烫:“即以君臣而论,孟子论爵禄,天子列于一位,故有民为贵君为轻之说,有贵戚之卿易位之说,有土芥寇仇之说。此等议论,自后世视之,皆异议可怪之论。不知君与臣共受天之爵禄,不敢以爵禄为己物也。孔、孟周游列国,历九州而相多君,明乎此而孟子之言可无疑矣。西人见君不拜跪,茶会并坐,有若朋友,颇与古礼相合。日本明治元年,大久保利通上疏云:诚欲合全国君臣上下为一心,必自天子降尊始……”洋洋洒洒写满一页纸,又写下一页。刘光第有些诧异,向这边觑了觑,起身走过来,念出开头一句:“养圣德首在明大义。”

谭嗣同忽然醒悟,本要驳“养圣德”的,写着写着信马由缰,变成了为“天子降尊”做辩护。看出谭嗣同的窘急,刘光第轻轻说了句:“驳此谬论,似乎不需多言。”谭嗣同领情地点点头,提笔写下一行字:“臣嗣同以百口保康、梁之忠,若曾廉之言属实,臣嗣同请先坐罪。”写毕,他用目光问刘光第如何。刘光第想了想,要过笔来,在后面写下:“臣光第亦请先坐罪。”

听罢叙述,康有为惊得变了脸色,对刘光第的义举十分感激。谭嗣同仍处在感慨中,知人知面不知心,难时方识义如金,刘君高义,足以当此。然而,二小臣的担保,能否挡住这当胸一刀?

事急了!康有为心中闪出三个字,接过揉皱的附片看。谭嗣同离座去柜格上找,没有发现要找的,康有为意识到了,伸手指指柜旁的矮凳。谭嗣同从凳子上拿起火柴盒,走近来,擦着火。康有为将纸页点着,看着它化成折皱的烬片,这才说话:“言语不谨,是会误事。好在圣德如海,已包容过许、文、孙、陈之劾。陈宝箴也参我,没想到吧?”谭嗣同道:“他是以参为保。湖南党争闹到北京,只怕他也自身难保。”康有为道:“我近日拟定一折,请杨漪川代上。我也以参为保,请皇上敲打他立定脚跟。”

谭嗣同不以为然:“先生,陈宝箴为人谨饬,洁身自好,很难压服。他若反唇相讥,恐于新党不利。”

康有为道:“走着瞧吧。在夹缝中讨生活,没有不磕着碰着的,哪能那么自好?此次之险,若非撞在复生之手,我就被曾廉斩杀了,陈宝箴到哪里讥我?湖广张、陈两大吏,本应属于新党,偏比旧党更难对付,中国之维新苦矣哉。我想着是不是去上海,或竟回南海,复生你说呢?”

他的满腹郁愤需要发泄,谭嗣同当然明白,却不愿作闲语:“在京说京,嗣同进了军机处,才知道情况有多糟。五名大臣三十八名章京,最具天良者,不过能做到不坏事而已。皇帝确是好皇帝,可偏偏没有一个好皇母,孤家寡人,谁人来保?靠我们?无拳无勇,做得甚事?张、陈辈确应奋力保皇,可是你看看,他们若露出一点真相,必先败倒。如此混沌世界,若不杀出一条血路,谁能突破重围?”

听到那个血字,康有为的心目中一片赤红,不由眩晕一下,抬头惘然地向东南张望。谭嗣同以为他想起了家乡,不料听到轻轻三字:“袁世凯。”谭嗣同不明白:“嗯?先生为何提他?”康有为反问:“你看他怎样?”

谭嗣同直视康有为的眼:“我请人打探过。那里刚发生一桩血案:一天清晨,几个卖菜人来到营门外,隔栅向里张望。这时营门走出一位将官,喝问了一声,卖菜人支支吾吾,将官拔枪便打,接连数响,死二伤三。袁世凯亲自巡营,算得良将。乱枪杀人,又算什么?”

康有为不大在乎:“大将军嘛,草菅人命,也是本分。咱们圈内,缺少这种勇武人物。”谭嗣同道:“勇于屠杀贫人,也勇于阿附贵人。荣禄和怀塔布前去游玩,他亲自出迎三里,有这样的大将军么?”康有为咂咂嘴:“这是真的?武夫行径,我等不懂。复生,皇上命裕禄经管上书事务,为何不用廖寿恒?”谭嗣同眉头紧挽:“这也闹不懂。头一天两下胶葛,还是廖寿恒解的围。我和刘裴村琢磨,也许是太后要裕禄管。”康有为哼了哼:“太后?她还能活多少天?”

太后今年六十三,老人家还很年轻呢,你能把她怎的?二人议论不出名堂,权且作罢。从这时起,一片乌云笼罩在康有为的头上,拨拂不开。

这件条陈,在光绪心中勾起的则是疑云。他猛然想起,下旨采购的书籍尚未办好,忙令催问。总署电询上海,蔡钧回电称,奉办的《孔子改制考》刚刚付邮。一件芝麻大的事情,非三令五申总办不好!光绪悻悻地想,却已熄了火气,他无心考较康有为的真伪了。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对于康有为,一百个人有一百种看法。要紧的是他自己,他看到的才是真实的。

“臣嗣同以百口保康、梁之忠”,他不要这一百口,也不要刘光第搭上的多少口,他只要康有为的数十次上书,十数本书籍,还有那条描画尽善的变法路径。既然如此,曾廉的条陈便不可取,更不可观。“臣以为皇上诚欲变法,必求忠毅清直之臣,庶几如范仲淹之比,而后可以致治。康有为、梁启超乃舞文诬圣,聚众行邪之人,臣谓皇上当斩康有为、梁启超”,这等文字怎敢映入太后之目!如何处置此折?光绪提笔踌躇。批一“存”字,那是交付存档;批一“留”字,那是留中不发。但这皆留形迹,光绪索性将笔搁下,一字不批,留滞于宫,这折子便如一滴朝露,在太阳光下无声地消逝。两天过去,平安无事。

康有为稍许放心,曾廉却似热锅上的蚂蚁,不得安宁。为了办成此事,他先拉拢杨锐,又去央求刚毅,把前后都照应到了。偏偏毫无反响,莫非出了纰缪?四章京如何分班,如何当值,曾廉是不清楚的。他想探听消息,就在绳匠胡同附近逡巡,等到杨锐散值回寓,曾廉便做出不期而遇的样子。杨锐觉得腻歪,并不请他进宅,立在路旁嗯啊敷衍。曾廉套不出话来,只得讪讪地走开。

过了一天,故伎重演,这回杨锐不客气了:“曾兄,朋友间当以公义相交,而不以私谊相累。兄弟进宫当差,时刻战战兢兢,惟恐有负君父。军机处规矩森严,我怎敢泄露其中情形?”曾廉赔着笑脸:“杨兄责备得极是。只是小弟私谊却是公心,不瞒老兄,为写那件条陈,我绞了两个月脑汁。并非觊觎富贵,乃为贡献赤诚,我上书之末说得明白:惟臣草茅愚贱,昧死上言,以皇上之神明,或赦而不诛,而康有为、梁启超必有以中伤臣,设计置臣于法;然臣亦不惧也。兄弟不怕死,怕的是上书被人湮没,不能上达御前。四卿乃皇上亲拔参政,杨兄与有责焉,为何拒人于千里?”

这话倒不好抵挡。其实,昨天散值后,杨锐就从刘光第处知道了情况。谭嗣同写下担保的言辞后,又加写重重的一句:“曾廉诬及圣躬,请将其从重治罪,以为抗拒新法者戒。”皇上如果震怒,这人是逃不掉的。想到此话意稍软:“条陈处置自有定规,小臣何敢变乱?我未见到曾兄大作,我只能告诉你这点。其他各位都会守口如瓶,你不必去问,也不必担心。”

从杨锐这里一无所获,曾廉只好去找文悌。文悌说,他昨天见过刚毅,刚毅叫他放心,根据办事规程,条陈应已上呈太后。这就是说,康、梁罪状将暴露无遗,只需等待懿旨处治了。文悌还不知道,刚毅此时正在挠头。因为刚毅发现,他的讯息竟不准确。

这是在颐和园,早朝以后,军机全班随从圣驾,去乐寿堂晋见太后。按照规制,慈禧已不面见军机。刚毅思忖,是不是康、梁案发?刚毅随班朝见,到议事时才知道,议的是昭信股票存废。御史黄桂鋆上折子,翰林院编修张星吉上条陈,指称股票扰民,要求立即停办。军机已经议准,需要太后批准,慈禧问明情况,很快说一准字。

慈禧的话转向上书,她的注意力果然在此。她提到余和壎的条陈——她对电车很好奇,巴掌宽的凹轨,能像铁路那样跑火车么?大臣们没人说得清这个,倒是光绪懂得多,小至拆卸钟表,大到造船铺路,他都用心钻研过,当然能说明电车和火车的分别。慈禧听得津津有味,感慨这比看戏热闹,洋人们的心眼儿真多,上天入地都来得。当然,上书人的心眼儿也不少,仅整修京路一项,他们就提出收取捐税、设立局所、疏通河湖、种植桑柳、改制轮车、添人巡街、滚机轧路等办法,可谓五花八门。看起来,慈禧也想把京城收拾得漂亮些,大臣们便都凑趣儿,各说了几句顺耳话。

在一团和气中,慈禧忽然变了口风:“这余和壎怎么回事,一个小小主事,与外国商人私立合同,胆子哪里来的?”眼光对着臣子,话却是冲着皇帝去的。侍坐的光绪欠身作答:“回额娘话,他这只是草签,等于两人拟订一份草稿,上呈以待朝廷定夺。”慈禧瞅他一眼:“你是说不作数么?可章京票拟的签语,写的是‘请饬下总理衙门议办’,而不是常见的议奏。这不明明要办么?”

听到“票拟”这个词,光绪心头一惊,一时对不上话来。

四、明修栈道 暗结援兵

票拟是前明的一项政治制度。明朝由内阁大学士代替宰相,处理朝政。奏折均由大学士先行拆阅,提出处理意见交皇帝裁夺,这就叫票拟。清朝皇帝大权独揽,雍正帝设立军机处,将内阁大学士虚化为一个荣衔。臣子章奏由皇帝亲阅,做出决定后再交军机拟旨,所谓军机中枢,仅是一个上呈下达的跑腿班。广招上书后条陈泛滥,皇帝无论如何看不及,不得已新设军机四卿,代阅代批。这从形式上讲,的确有点像“票拟”,然小军机怎能等同于大学士!

慈禧初时隐忍不言,今日为何敲山震虎?

光绪小心翼翼:“儿子交片谕旨,即着总理衙门议奏。”

慈禧面孔一板:“要皇帝亲来纠正,章京所做何事?你们看看,都是怎么应付的。七月二十二日,军机处给我的奏片称:本日户部奏代递主事宁述俞折一件、王凤文呈二件、彭谷孙呈一件、陶福履呈二件、宗人府代奏主事陈懋鼎折一件,现在酌拟办法,拟明日再呈慈览。这就是说,本日有七件未能阅签。到了二十三,恰好没有别的上书,四章京赶办昨日遗留,共有十一件,有四件上书昨日漏报了!就说他们是生手,我不苛责小臣,可是老这样,就没法原谅了。凭什么呀,放着好些熬白胡子补不上缺的,偏偏便宜他们?”

这话指东打西,闹得人心发毛。世铎这个军机处老大,伸头出来挨这一刀:“奴才疏于拘管,失于检点,请皇太后、皇上治罪。”

慈禧很干脆:“不是你。”裕禄连忙接上:“是奴才有罪,奴才奉派收呈条陈,没有尽到职分,奴才该死。”慈禧戗他道:“我倒说你活该呢,你能不能活泛一点,叫老章京教教新章京,或忙不过来时帮一把?我说这只是比喻,意思是当差不能死板,非要扳倒树捉老鸹,结果把事耽误了。总之,上书人的身份虽然低,谈论的事情并不小。比如刑部主事洪汝冲,在条陈中提出三大策,第一便是迁都,他要迁都荆襄;第二则要借才,借日本旧相伊藤来游之机,求皇上予以重用,叫他来摆治中国;最后轮到联邦,不用说是联合日本,你都把国家交到伊藤手中了,你想自主,也做不到。听听听听,这都是什么馊主意,心肝肺是怎么长的,能把计想得这么歪!这就是变法么?与其这么糟,不如变回去,也叫大家安然些。”

“变回去”三个字,出其不意地冒了出来,使得全场一惊。话是由上书引起的,光绪便尽量就事论事:“军机处要谨遵太后圣训,监督章京,勤谨当差。对所上条陈审慎处理,虽说言者无罪,对那过于出格的,有司也当加以限制。”

太后既已发话,刚毅岂肯放过机会:“上书不乏奇谈怪论,也有仗义执言者。户部主事苗润土,便说变法有十忽三误八可议,把祖宗之法变糟了。”听到刚毅附和,慈禧嘴唇一抿,显然有所不满。几位军机同僚暗忖,这就叫过犹不及。太后给热昏的上书泼冷水,刚毅这一戗,把太后和皇上推到面对面,就没有回旋余地了。王文韶是户部尚书,世铎示意他来打圆场。王文韶犹豫一下道:“苗润土跟我说过,他立意在于稳当求变,所谓可议,是在事前集议周详,以免招人议论。”

慈禧语带讥讽:“话说周全了,免得有人插嘴。我不是要过问政务,只想交代你们,当今庶务繁多,山一般的重量压在皇帝肩上,你们要尽量分担。不要事不关己,争着缩头——”刚毅贸然叫了一声:“太后,国子监助教曾廉——”慈禧瞥了他一眼:“国子监?你是说姓崔的助教吧,他进呈算学书和水道图,签语请交总理衙门。这处置还算妥,没让皇太后和皇上学算学。皇上年轻学得动,我可怎么办?好了,记着我的话,你们下去吧。”

军机大臣们领命退出,刚毅心里还在嘀咕,怎么那么巧,就有个姓崔的混了姓曾的?或许老人家避而不答,另有深意?看见裕禄耷拉着脑袋,落在后面,刚毅站住等他走近,问:“你见到曾廉的上书么?”裕禄仍然蒙着:“什么曾廉?”刚毅道:“国子监助教,湖南举人。刚才我应该说举人。”裕禄莫名其妙:“举人什么?”

刚毅啐道:“好了,我把你个揣着明白当糊涂的!你把曾廉上书弄哪里了?”裕禄眨着眼睛:“曾廉上书?不是混在堆里,就是捡在篮里,你查查《随手档》不就得了。”《随手档》是军机处处置奏件的记录。

刚毅被他提醒,回到军机值房,便从领班章京处要来《随手档》。找到七月二十七日这一栏,他一字一句仔细念:“都察院折代递条陈由:一、笔帖式联治,一、广西试用知县章国珍,一、候选州同谢祖元,一、浙江举人何寿章,一、陕西举人张先,一、湖南举人曾廉……”

曾廉之后还有八件上呈品,之所以称“品”,因为其中有三份图样,还有一杆气枪!找到了曾廉上书的下落,刚毅松一口气。不料接看二十八日记录,军机处给慈禧的奏片称:“又二十七日,都察院代递谢祖元、郑重、胡元泰、张先、何寿章、诚勤、联治、宋汝淮条陈,均俟筹议奏明办理后,再行陆续恭呈慈览。”这里便没有曾廉其名,不知被何人毁尸灭迹了!

刚毅拉来裕禄,叫他对比两条看。裕禄满是看不懂的样子,刚毅恨得咬牙:“是哪个抽出几件,莫非是你?”裕禄道:“我抽出来做何用,好吃还是好喝?这不是说清了么?待办理后再陆续恭呈。”刚毅无奈地想,皇上选派裕禄,正是因他爱和稀泥。那么太后为何同意?她想把裕禄当作长线,去钓一条大鱼?刚毅已经猜出,皇上把曾廉上书压了下来。这没什么稀奇,以前于荫霖弹劾翁同龢,潘庆澜揭发保国会,他都没把奏片进呈太后。既没当面揭破,那就将错就错,让皇上继续作吧,等到作不下去,会有人算总账的。

为了这件条陈,曾廉使出搏牛气力,只是给康有为挠了痒痒,这让他又惊又恼。不过他没有发慌,文悌和黄桂鋆等攻康前辈,给他出主意说,告不成天状,就去告地状。曾廉请国子监学生帮忙,将他的条陈抄写上百份,在衙门和官宅间广为散发。这一手很厉害,康有为的罪状,腾播于人口,流传于民间。

皇帝开恩不杀,大家愿意代行天讨,把康有为放在口间杀一杀。士林的敌意长出了牙齿,康有为似也感受到疼痛,突然意识到,自己缺少一套护身铠甲。他信奉君子动口不动手,别人改变了招数,他不得不跟着变。可他手无寸铁,如何动得起来?

几天来苦苦思索,总在转一个念头,这是与谭嗣同谈话时冒出的。这想法他多次推翻,又一次次油然升起,终于觉得应该一试。他又去烦请徐老先生,徐致靖便叫儿子徐仁镜找来王照,用老年伯的口气跟他说话。王照由六品主事,骤升为四品京堂,他承受的皇恩比徐致靖还大。而今新政受阻,皇上独立无援,缺乏左辅右弼,尤其需要领兵大将出来拥护。环视京畿,手握重兵而又身负重望者,首推驻扎芦台的聂功亭军门[1]。恰好你跟他渊源甚深,这是天意要你建功啊,不知小航意下如何?

这段说辞,王照越听越慌张,惴惴地探询老年伯的意思。徐致靖含糊其词,要王照回一趟老家,探探聂军门的意思。王照按捺不住:“什么意思?恕小侄无礼,年伯此说甚悚听闻。以往耳提面命,小侄无不听从,因为那全是君臣大义、忠孝廉耻。蓦然听到个‘兵’字,我都不知说什么好,以为走错门庭了。”

这话说得不轻,徐致靖意态不变:“没听说胶多不粘,话多不甜么?我们空话说得太多,都没有挪步力气了。你说君臣大义,且说这君,君贤不贤?为救国而变法,为变法而招怨,不惜以一身与天下顽人相抗,做臣子者,能无视乎?你这臣子又不同于他人,你犯颜上书,声震天下——”

王照抢过话去:“小侄上书是想调和两宫。自诏定国是以来,外间传言,总说太后守旧,守旧诸臣也乐于趋附怂恿,离间两宫。小侄私心揣摩,太后并不守旧,因为若依旧礼,她根本不该垂帘!此时退居园廷,不得干政,才愿与顽固诸老接近。为皇上计,应将变法之名归于太后,用亲情化解小小嫌隙,使旧派失去依靠,何能死水翻波?小侄苦心,与年伯用心不同。”

徐致靖竭力辩说:“看你误会到哪里去了。我有几个脑袋,胆敢不利于太后?变政要一变全变,军营岂能例外,你去芦台宣传朝廷德意,这是光明正大的,谁能说个不字?”

徐致靖说不服王照。王照回去后心思沉重,似看到一场灾难,在阴暗处待机而发。康有为是固执的人,不会因拒绝而改变,王照将不胜其扰。由康有为想到张荫桓,王照眼前一亮,自以为找到了办法。

近日张荫桓上《保举将才折》,举荐署通永镇总兵李大霆,通州协副将龙殿扬,已革山东济东泰武临道张上达等。这张上达曾任河工总办,私吞工银,克扣桩料,被前山东巡抚李秉衡参奏革职。张荫桓明显是卖折,王照敲一敲张荫桓,也可向康有为示意。他当即拟折参张,光绪当日下旨,着山东巡抚张汝梅查明具奏。对于这种情况,康有为尚无所知,他按照自己的思路,约梁启超、徐仁镜来寓,打算叫他们二劝王照。徐仁镜晚来了一步,梁启超对老师吐露疑虑,我们一帮文人,突然打武人的主意,恐怕此路不通。

康有为尚未回话,徐仁镜匆匆走进“汗漫舫”,右手捏着一册邸抄。他尊了一声“康先生”,就把邸抄递过去。康有为接过翻看,眼光被绊了一下,仔细读完,顺手交给梁启超。康有为目视徐仁镜:“莹甫对此有何意见?”

徐仁镜忧形于色:“家父刚刚请他劝聂,他立马上参折扫到了聂,这是冲着先生来的。”梁启超轻轻放下邸抄:“莹甫说得有理,王小航另有玄机。他也许不扫聂,借此表明态度,倒也不失其巧。”

康有为了不介意:“什么态度,不让我们饶舌?我们偏偏不解其意,卓如、莹甫,你们现在就去。”徐仁镜急扯白脸:“家父,家父不让我去。”康有为反而笑了:“好好,听风就是雨,这就叫见几。卓如,我跟你一起去。”

康先生亲自来拜访,叫王照又是高兴,又是别扭。康有为开门见山,他说看到了邸抄,本应有所避忌,可是转念一想,有话说在当面,方为朋友之道。对于张荫桓其人,他向来有褒有贬,其长处是知洋识时、善于办事,短处是不学无术、贪污赃私。康有为加重语气:“这件事不用说,是樵野得钱卖折。张上达来京撞木钟,有一回竟摸到我门上,被我赠一打油诗:木钟撞到宣尼家,蹭倒牌坊磨掉牙。营穴何如树上鸟,笑你没修吃杯茶。宣尼者,至圣文宣王孔仲尼也;没修者,没羞也。张上达后来巴结上张樵野,以同门叔侄相称,孝敬三千金。”

王照听得咂舌,康有为话锋一转:“我常跟弟子们讲,小航性勇,眼里揉不进沙子。这不算恭维吧,一本参倒六堂官,试问本朝有几人?你的勇还得借天恩,请看今日,维新之局,危如累卵,皇上之孤,人所共见。张樵野之受宠信,恰好说明无人可用。皇上明诏广招人才,我等无资格保举,却有义务考察,以备皇上选用。”

王照听不下去:“选用?聂功亭位从一品大员,他正得到重用!先生要考察什么,看他有没有忠心?”

康有为不慌不忙:“不错,多少一品或极品,并不能保证忠诚。聂功亭向强学会捐过款,他热心于新政,倒是我们懒于联络,整日在笔墨上费心思,把极要紧的方面疏忽了。究其实际,这才是关键,到不得已时救得性命的。”

王照越发不安:“先生说得吓人,你要干什么,鼓动兵变?”

康有为笑了:“那不连我也变了进去?康有为的锦囊中,除了忠字还是忠字。我要聂功亭也如此。”他的口气很满。梁启超怕王照不高兴,出来转圜道:“小航生怕造次前往,惹起误会,彼此都不利。可以转着弯去,譬如向军营送书,为官兵授课,或者宣讲新政诏书。皇上原有令各衙悬挂的诏旨,没有提及军营,这倒应该补上。”

康有为被学生提醒了:“对对,就从这里入手。张元济日前奏请,令京外大小各官一一表态,愿行新政与否,均须立字为据。此策暂未披露,聂功亭最好先行一步,为外官做出表率。这样一来,全国督抚都将依他为准。聂功亭的职任,还会限于提督么?”

话说得如此露骨,王照索性明问:“你想让他怎么做?”康有为道:“他只要愿行新政,我们就可奏请皇上,召聂觐见,待时机成熟,即可委以直隶总督重任。这个要害位置,不能由太后的私人把持。”王照心中骇然:“总督之位,恐怕皇上也无力挪动吧?”

康有为胸有成竹:“所以就要变。变法就是变权,没有用人行政之权,一切都无从谈起。”王照再也按捺不住,立起大呼:“王小航能当狄仁杰,不能当范雎,先生打错算盘了!”狄仁杰是唐朝名相,他劝谏武则天顾全母子天性,不要危害太子;范雎是战国时秦国名相,他建议秦昭王加强王权,废黜太后,放逐争权的母舅与兄弟。王照是力主和合两宫的,他怎会迎合康有为之意,做此挑拨离间之事!

康氏师徒无功而返,梁启超在路上向先生进言,这有行险侥幸的意味,还是少做为妙。

康有为不禁叹息:“如能安步当车,谁肯铤而走险?我们步步艰难,以至恶煞环伺,有刀剑加颈之势。若不有所预备,难道束手就擒?当然也可隐退,但那等于开溜,将隐约可见的胜果,拱手让于他人。卓如,让你滞留在京,我知道拘囿了你,才华不得抒发,情愫不得表露,前程亦无寸进。然而你要明白,为师所求者大,区区一二品官阶,入不得夫子之眼。前明于谦诗云:要留清白在人间。我们于清白之外,还要有万紫千红,使山河为之易色。此等境界,狄仁杰、范雎安能想望!”听先生表白心迹,梁启超非常感动。不过,想不想是一回事,能不能又是一回事。老师万事纯任主观,弟子万变不离其宗,这个宗就是尊师。梁启超遵从老师的意愿,去见徐致靖之侄徐仁録,要他再次赴津,游说新军首领袁世凯。

徐仁録曾经名列强学会,与袁世凯有同会之谊,他上个月便以联谊为名,做军中之游。他的一位姻亲言敦源,由翁同龢荐入袁世凯幕府。有这两重关系,袁世凯对他颇显亲热。时隔不久,故友重来,不会是专为酒食征逐的,袁世凯岂能不明白。新旧两党水火不容,北京城如同一口铁锅,被烈焰烧煮得趋近沸腾,袁世凯早就感到灼痛。他是热衷之人,一直未置身事外。

回想往事,光绪二十一年十月间,原在小站编练定武军的胡燏棻,升任顺天府尹,李鸿藻荐袁世凯接掌练兵。练兵事宜隶属于督办军务处,因无专人主管,遇事互相推诿。袁世凯上书军机处,请由督办军务大臣、兵部尚书荣禄专管。恰有御史参劾袁世凯,“性情虚妄,扰害地方”,旨令荣禄查办。荣禄到津视察袁部,见其军容壮盛,部伍严整,大加赞赏,复奏时对袁多方开脱,并称“一二年后定成劲旅”。德占胶州湾后,荣禄上《请广练兵团以资防守折》,要求新建陆军添募兵额,与聂士成军互为犄角,扼守北洋门户。朝廷准令添招三千人,这是一个喜讯,袁世凯为此数次赴京,因为户部无款,迄今尚未落实。此中隐秘,外人不知,上次徐仁録来津盘桓,便拿这事当幌子。徐仁録称,翁同龢曾想为袁世凯增兵,被荣禄阻止。近来徐致靖、谭嗣同疏荐袁世凯,皇上意欲召见,征询直督意见,荣禄的复言不利于袁世凯。袁世凯并不戳破,反而迎合着说话,使这个谎言能够扯下去。双方都想拉拢他,这样对自己最有利,为什么要把底牌亮出来?

徐仁録一到小站,便又如鱼得水,幕友徐世昌、言敦源,袁府长公子袁克定,都来陪他聚谈。这也是天津官场的风气,天津是北京的后花园,由于不知道哪朵云彩会下雨,便对每一片京云都欢迎。直到天黑,袁世凯才从兵营脱身,回到公馆会见客人。陪着饮了几杯酒,大家便早早散去,让徐仁録跟袁世凯说“正经的”。徐仁録确有正经事,他请袁世凯看一份奏折草稿。这是胡景桂的手笔,他就是参袁的那位御史。御史可以风闻言事,他那次参奏便得之传闻,事后通过亲自查证,才知那是诬参,因此打算自劾,并推许袁世凯才堪大用。

这样的折子很罕见,袁世凯当然看重,说了几句感激的话。徐仁録这才说起事情缘由:新建陆军成立不久,津门官绅便找李鸿藻告状,称袁办事操切,嗜杀擅权,不受节制。李鸿藻生怕自己清名有玷,示意同乡胡景桂纠弹。今李公仙逝,康有为跟其子李宗侗有交情,从他那里得知这段纠葛,便去奉劝胡侍御,要为朝廷珍惜人才。

兜了这么大圈子,就为了推出康有为。袁世凯肚里好笑,嘴上慷慨激昂:“南海先生,那是我最佩服的人物,可惜我对他有二憾在心。一憾去冬,他晋京过津,本想来会我,却又怕我人一阔脸就变,竟未辱临。二憾今春,我上京办事,一进城先去南海馆拜望,不巧恰值先生外出。原期办罢事必拜晤,不料事到中途,小站营中急电呼归,我不得不走。以至他回京半年多,我竟与他咫尺天涯!嗐,阴差阳错,愧对故人哪。”

明知他多次进京,都对康有为避而不见,徐仁録不去揭穿:“康先生也有此恨,不过他说彼此心照,在非常时期,不见反比见了好。”袁世凯故作疑问:“非常时期?”徐仁録道:“是,京中风声甚为凶险,都说九月将有大变。”袁世凯浓眉挽起:“九月?”徐仁録道:“九月,那是两宫赴津阅兵之期。所谓大变,便是废立。”

这回袁世凯真正惊讶了:“胡说八道!谁敢造此大逆之言?”

徐仁録道:“欲行大逆之人造的。他们憎恶皇上,只因他推行新政,叫顽固之徒如丧考妣。京中谣言如海,从皇上病危到宫中内乱,无所不用其极。天津废立虽是谣言,的确有人企图废帝。请勿误会,这不是太后,而是心怀鬼胎之人,欲借太后之名,实行篡弑之事。”

袁世凯沉吟良久,语含悲怆:“时局如此,岂不令人悲恸欲绝。世凯不才,从朝鲜之役到小站之军,惟思为国倾此热血。谁料蝇营狗苟之辈,不惜挖掉国家柱脚!”

徐仁録道:“慰庭兄说到根儿上了。他们阴谋犯上,在京尚不易行,因此寄希望于津。”

袁世凯顺着话音儿说:“在津也休想!有老袁之军,还有老聂、老马之军,这些都是吃素的?”徐仁録频频点头:“吃皇粮,保皇帝,方是小站好男儿。小弟此来,康先生交代一句话:强学会乃忠君之会,请慰廷记取忠君二字。”袁世凯声如洪钟:“先生之教,世凯明白!”

天津之行功德圆满,弥补了芦台的缺憾。约下一支援军,用以防备急难,便可定下心来应付繁难了。当下急务仍在军机,通过文悌之手,刚毅看到了曾廉条陈全文。条陈已经上递,手中没有证据,刚毅考虑将曾廉条陈重新上呈,又怕用意过于明显,反把事情闹得更糟。只有亡羊补牢,刚毅吩咐几位领班章京,要对杨、刘等人注意监视,以防他们再做手脚。

章京房的气氛又紧张起来。林旭告诉康有为,杨、刘都想打退堂鼓,他和谭兄也感到差事难干。好不容易插进一根针,哪能轻易抽出来?

不抽就需要鼎力支助,谁能入军机当靠山?李端棻,徐致靖,与中枢的距离都太远。康有为突然想到一个人,黄遵宪。黄的官位,与李、徐相差甚远,然其眼界与学识,却是当今达官无人能及的。他能不能入军机主持新政?他此时远在上海,得到的任命是驻日公使,入枢之途尚待描画。最现成的一个人,是湖南巡抚陈宝箴。可惜这湖南陈与湖北张,总有剪不断理还乱的联系,需要动手修一修。

康有为在这里运计筹,也有人在别处转心思。数日来接连有人上书,均建议以张之洞为首相。在这些人看来,新旧两党势如水火,而康有为一派还在玩火,釜底抽薪之策,便是请一尊菩萨镇着。杨锐对此颇有同感,他找刘光第商量,能不能重拾旧议?刘光第有些犹豫,目前之局,非有大魄力者无以挽回,香帅有此力否?推而广之,哪一位有此力?即使是一位真神,置身于此也能熔化,同毁俱损,于事何补?

这么说,没救了?两人切磋一番,杨锐不甘心,仍要试探一下,他将这些议论函寄武昌。对这种危险的推举,张之洞一点也不喜欢,很快电示杨锐,不要扬汤止沸。湖北眼下的烦心事,是黄钦差追杀汪进士,京卿们能否设法救汪?黄钦差就是黄遵宪,他离鄂前口头答应张、梁的要求,让汪康年将报馆旧账交与张之洞,张之洞再转交黄遵宪,《昌言报》照常出刊。“身”当其冲的汪康年,并未就此放下心来。他找到在上海办《汉报》的日本人宗北平,双方商定合作方式,各自在对方的报端署名。

汪康年向武昌报告说,这比挂洋牌体面些。汪康年正打如意算盘,黄遵宪到了上海,着手处置汪、康争端。他先去到报馆,派人投进名刺,馆内回复汪康年不在。这都是面子上的做法,按照惯例,接下来应是汪康年回拜。黄遵宪等了一天,那边无声无息,他派随员前去传话:遵旨查报,令馆方将人欠馆款、馆欠人款,清列账目,全盘交付官报接收。

这与武昌传来的讯息迥异,汪康年慌了手脚,复函分辩:一则称等待南洋公文到沪,报馆即上禀交接细目;二则称此馆系集捐而成,有所变动,捐款诸公皆应与闻,断非汪某一人所敢擅行。这是拖延之术,黄遵宪不跟他饶舌,又派员去催。汪康年反请黄遵宪将报馆实情上奏,待有明旨,立即交报;一面又向武昌告急,央求大帅与钦差论理。

未等张之洞发话,黄遵宪先给他发电。电文很长,首先简述与报馆交涉经过,然后说:汪先刊《告白》,称系己创,今又称馆系集捐,交收难作定议。遵宪所奉电旨为,是谁创办,查明原委。查此馆开办,宪自捐一千元,复经手捐集一千余元,汪以强学会余款一千余元,合四千元,载明《公启》,作为公款,一切章程帖式,系宪手定。《公启》用宪及吴、邹、汪、梁五人名,刊印万份,布告于众。是此报系公报,以公报改作官报,理应遵办。且宪系列名倡首之人,今查办此事,不遵议交收,宪即违旨,此宪所断断不敢者。如汪能照交,即行电奏,自可妥结。如汪不交,宪只得将核议各节,电奏请旨办理。宪自问所以尽友道而顾大局者,一则改为《昌言报》一事,绝口不提;二则所列结账,即有不实不尽之处,断不纠问;三则所存各项,倘不能照账如数交出,当为通融办理,此为宪心力所能尽者。为汪计,理应交出;倘或不然,结局难料。再,宪有密陈者,汪在沪每对人言,此报改为《昌言报》,系宪台主持,惟宪实不愿此事牵涉及于宪台,流播中外。总之,此事系将公报改作官报,非将汪报改作康报。倘蒙宪台鉴宪微衷,求宪台将宪遵旨核议交收之法,电汪即行遵办,免旷报务而误程期。

此电到达武昌,张之洞看后倒吸一口凉气。黄遵宪是《时务报》的真正发起人,他若打定主意,谁能跟他辩理?梁鼎芬气不忿,直后悔没有亲去上海,为汪康年做后盾。张之洞摇头说,谁去也不行,黄遵宪今非昔比,腔调大变,即为明证。北京有讯,皇上有意让其做尚书衔使日钦差,而康党正大肆活动,留黄在京做军机、入总署,当新政的主心骨。情势变方法跟着变,湖北何必出头硬抗?

张之洞委婉回电:报事与阁下在鄂晤谈后,曾劝汪交出,不必系恋。兹当更劝其速交,但不知肯听劝否。至此事恭绎电旨语意,并无偏重一面之词。阁下如何办法,自必能斟酌妥善,上孚圣心,下洽公论也。附致汪一电,请转交汪穰卿:报事速交,最为简净,千万不必纠缠。《昌言报》既可开,若办得好,亦可畅行,何必恋此残局,自生荆棘哉。张电软中带硬,称电旨并未偏重一面;同时抓住黄电“绝口不提”四字,强调“《昌言报》既可开”。张之洞又给长驻上海的赵凤昌发电,令他转嘱汪康年,向汪康年的同乡王文韶求助,最好能在京断康后路。

黄遵宪十分清楚,他把老宪台得罪了。由于长期驻外,对于东洋和西洋,他看得比任何达官都透彻。张之洞以洋务领袖自居,但他的洋乃是“羊皮”,只能做双皮靴隔痒而已。他还要用这靴束别人的脚,比如湖南新政,就被他拘得举步维艰。在人矮檐下,黄遵宪不得不削足适履。现要出洋了,他至少应拿出一点留洋的做派,使事情回归本来面目。这放在张之洞眼中,就是忘恩负义,而且是小人得志。这也是中国的“本来面目”。

思索至此,黄遵宪心中隐隐作痛,有一种彻骨生寒的感觉。梁鼎芬骂他“欲行康教”,这一回他更是得寸进尺,跟康有为站在一条船上,跳进黄河洗不清了。实则究其内心,康有为的躁进偏激,他也不以为然;当前的京中情势,他也望而生畏。康有为们的谋划,他认为不会成功。即使他真能高升入枢,在那个荆棘场中,他又能做成什么?这正好表明,书生之见与谋国之略,中间隔着无形的天堑,康有为永难跨越。因此,黄遵宪不愿急急进京,他倒希望康有为出京。他硬起头皮追讨《时务官报》,便是为康有为预备退路。

注释

[1]军门:清朝对提督的尊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