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西摩尔联军
- 庚子事变(晚清风云录)
- 李克定
- 38945字
- 2020-10-09 18:11:28
一、纵横捭阖 生死煎熬
格尔思起身走出会客室,没有回答许景澄的提问。过了一会儿,他走回来,将一个公文夹放在桌上,抽出一份文件交给许景澄。许景澄低头看去,满纸都是看不懂的俄文,只有1897、208等阿拉伯数字,他驻外时学认过。格尔思热心地解释道:“这是铁路经济的阶段性总结。1897—1899三年间,在满洲境内有1253公里铁路建成通车,有208节车头、5400节车厢用于运输,有35000名中国人直接或间接地受雇于中东铁路。它带来的更大效应,是俄中贸易的成倍增长——”
许景澄听得糟心:“这是个夸功的总结。”格尔思笑道:“是夸功,功劳是由你开启的。你看,这里还有另一份总结:长期以来,山东人以闯关东的方式拥入东三省,极大地改变了满洲的人口成分。铁路开通后拥入更多,不安定因素随之增加。‘红胡子’匪帮一直都存在,从去年以来,南满的练武习拳渐成风气,义和、大刀等名目,也从山东移植于东北。”许景澄刺了一句:“这也给了你们理由,俄国护路部队开了进来,这可不是铁路员工啊。”格尔思笑了:“他们为保护中国主权而来,秩序恢复后立即撤走。正是缺少这样的部队,才造成山东的混乱局面,我希望你们能够吸取教训。”
许景澄不能不驳:“公使此言我不敢苟同。正是由于德军侵入,引起民众仇洋反教,调兵无异于抱薪救火。”格尔思道:“如果柴捆够重,是能把火苗压灭的。作为中国的密友,我愿提供建议,请分清敌人和朋友。在此基础上,尽量增加朋友的实力,抱有敌意的一方或多方,便会望而却步。”这是要趁火打劫。许景澄有求而来,不好揭穿“朋友”的假面:“俄国朋友的实力,很多人都看到了。汇丰洋行的老板,曾对赫德哀叹:‘五年前,英国对北京的影响力独占鳌头。现在从实际效果看,英国已跌落为第二位的列强。’第一位指谁,我想你明白。”格尔思连连点头:“明白,明白。地位连带着责任,我们愿意看到,中国付与俄国更多的责任。请看这里——”他抽出一份电报,用纸张将电文的上下遮掩住,让许景澄看中间的几行字。这仍是俄文字,许景澄正要怪他故弄玄虚,格尔思用中国话念:“义和团的仇恨主要是针对欧洲人的传教活动,这种仇恨由于欧洲商业和铁路利益渗入中国内地所引起的经济竞争而加深了。这是我国外交部所作的形势分析,我们据此制定外交政策。欧洲对中国内地的渗入,俄国没有参与。俄国将密切关注形势发展,做出对俄、中都有利的反应。”
总算交了底,许景澄回报庆王,几位大臣像破解神签一样猜了一阵,仍然不得要领。受命去见日本公使的袁昶,也报回了西德二郎的态度,那是一连串的“哈咿”,还有含混不清的咕噜。日本人不会爽快,袁昶枉作此行。但是有一点,俄、日二使尚未流露出与五使结伙的迹象,这是值得欣慰的。大臣们不知道,早在几天前,法使毕盛便往访俄国使馆。毕盛搬出同盟的原则,要求俄国支持法国的行动。如果任由局势恶化,以道胜为代表的法俄经济利益将倍受损失。格尔思宣称愿在传教问题上施压,但他只与法国联手,不能与其他国家同步。毕盛说这没什么道理,俄国并非圣洁的修女,它和英国经过长期谈判,基本达成了在华势力范围划分。那比联手更进一步,为何反而拒绝法国的呼吁?格尔思大笑起来,称赞法国朋友的辩才,让他无辞以对。
格尔思转而问道:“日本有什么动向?”毕盛不屑地一挥手:“这是基督徒的事情,跟东洋矮子毫无关系。”格尔思耸耸肩:“没有关系,却有便利,个子矮便于钻空子。不把他们拉进来,西方人的联盟,是否会碰上东方人的帮会?”毕盛摇着脑袋:“我佩服俄国的胃口,你们与英国平分中国,又在北方严防日本。我可以保证,只要俄国肯参加,我们会把日本拉进来,免得它对你挖墙脚。”格尔思假装高兴:“老朋友,这就没有问题了。等到五国变成七国,太后和皇帝就得低头了。”哄得毕盛满意而去,格尔思对秘书笑言:“日本人不会满足他的。”秘书附和:“是的先生,我与日馆书记官杉山彬交谈过,他对联合声明不感兴趣,而对‘黄祸论’更加反感。”格尔思道:“在西欧人眼中,连我们斯拉夫人都是下等种族,何况中、日之类的蒙古人种?”
俄国人预料得不错,美国公使康格游说日本公使,就像碰上一块橡皮,既无声响也无痕迹。日本人的国门是美国大炮轰开的,美国为此抱有恩人心态。日本人在必要时,也会摆出感恩的样子,而把仇恨埋于心底。美国正在竭力推行“门户开放”政策,它提出的机会均等原则,对于在中国大陆尚无租借地的日本,可谓有利无害,所以日本率先响应。康格以此为说辞,宣称义和团疯狂排外,会封堵打开的门户,使美、日这样的新兴国家深受其害。
西德二郎和气地回答:“义和团并未反对日本,因为我们离他们很远。”康格反问:“很远?威海是你们打下的,甲午是你们得手的,这是中国人惊醒的开端。公使团与他们狭路相逢,头一个遭殃的恐怕是你。”西德二郎依然和蔼:“叫他们杀我好了,日本政府会为我报仇的。在我的有生之年,担忧的主要是俄国。俄国在满洲站稳脚跟,必将越过长城,将北支那收入囊中。”康格茫然了:“什么北支那?”西德二郎龇牙笑笑:“这是我们对中国的称呼。俄罗斯是唯一与中国接壤的强国,也是排斥力最强的民族。你要开放,它要封闭,水火不容,争斗必烈。美国应把注意力集中于此,与日本共同抵制北方的威胁,南方的开放才能实现。”康格恍然大悟:“俄国夺走日本口中的肥肉,你们要再夺回来?对不起,美国在华没有领土野心,不会为你火中取栗。”西德二郎难得地说句干脆话:“那很好。日本在华没有传教利益,不会跟着去蹚浑水。”
两人冷淡地分手,德国公使接踵而来,也要拉日本参加。在日本人看来,恰恰是德国人不适合当说客,因为他们对“黄祸”鼓噪得最凶。在德国学者沙伊格尔的一篇文章中,有这样的表述:“就种族起源来说,中国人属于蒙古人民族大家庭。蒙古人分为两大群体:讲多音节语言的部族和讲单音节语言的部族。乌拉尔人、阿尔泰人、日本人和朝鲜人属于前者。属于讲单音节语言的部族则有缅甸人、暹罗人、安南人和中国人。”这些人具有细眯的眼睛,短小的身材,被赋予肮脏、狡猾、不诚实的习性。另一学者维格讷宣称:“蒙古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是高加索人无法与之和解的敌人。”而德国是“高加索种族的心脏”,要为争夺世界统治权而进行种族大战。关于“黄祸”的论调,是在甲午战争以后流行起来的,它的矛头所向十分明确。日本怎能甘心沦为黄种,怎能充当白种的走卒!
拉拢俄、日无功而返,五国公使并无多少挫败感,那两国终归是异己,只要不阻挠就行了。要紧的是中国的反应,他们至今没有屈服,其顽固程度令人惊诧。这是不是预示着,确有一个反洋阴谋正在酝酿?各地警讯频频传来,霸州、沧州、保定、天津,拳祸渐渐逼近京畿,若无官府默许,岂能如此猖獗?五公使再次聚会,毕盛首先讲述一名中国官员的任用。这人名叫王培佑,原任工科给事中,曾上奏弹劾袁世凯,称其莅任后以剿拳为名,滥杀无辜,向洋人献媚。
这话迎合了太后的喜好,特予召见。王培佑极言拳民忠勇可用,如能加以操练,必能成为劲旅,抵御外人侵侮。太后就此记住了他,于近日提升其为顺天府丞,署理府尹。这虽是中级官员,却是事实上的北京市长,属于关键地位。他的情报如此灵通,公使们都很好奇。毕盛得意地透露,樊国梁久居京师,深受尊重,有很好的人脉可以利用。中国贵公又有交游僧道的习惯,他们也许把主教奉为国师了。
窦纳乐跟他逗乐:“樊国梁的二品官衔,仅与巡抚相当。既然要当国师,至少得是一品,你何不为他谋求升级,顺便探一探虚实?”毕盛乐不起来:“虚实已经探明,清廷选择了对抗的道路。我们是束手待毙,还是转向康格提出的炮舰政策?”康格言语坦白:“我已就此向华盛顿请示,国务卿给我的评语是:你前几次电报曾提到过,至少在一次民教冲突中,是先受到教民攻击。国务院对此感到不安,因为美国在华传教士的报告,是否确定了这些教案的谁是谁非尚值得怀疑。因此,我们认为尚不能给你就下一步采取何种行动下达明确的指示。”窦纳乐笑了笑:“跟我的遭遇相同。我将公使团与总署大臣的谈话记录提交伦敦,首相的批语是:照窦纳乐自己的说法,清廷已经发布了上谕,我不明白为何还要揪住此事不放?”公使们听了连连摇头。事实上,法国与德国政府的态度也很谨慎,意大利更不用说,它的伤口尚未愈合,经不起再一次受创。萨瓦戈说了一句伤心话:“远离现场的决策者,不理解我们遭受的苦难。”
窦纳乐抓住了这句话:“萨瓦戈先生说到关键了,决策总会比行动滞后。前方的战士加快脚步,后面的人们就会跟上。我将电告本国政府,用两条理由说服他们:一、上有毓贤,下有王培佑,中国用反洋官员重组政府,这是大风暴来临的先兆;二、清廷的顽固态度,有得到俄国支持的背景,如不予以遏止,将对本国在华利益造成严重影响。”这两条首先打动了四公使,于是很快达成决议,五国使馆分头实施。
被拿来说事的那一国,很快得到了消息。格尔思深思熟虑后,也采取了两个行动。他主动来到英馆,劝说窦纳乐,不要把局势推到决裂的地步。窦纳乐表示不解:“决裂?谁跟谁决裂?中国和五国?”格尔思显出耐心:“你看你,自以为五国一致,便可命令中国屈服。其实,连你一国都不一致。据我国驻英大使通报,贵国首相对于在远东另辟战场持有疑虑。”听他影射布尔战争,窦纳乐很不乐意:“你国对教案并非漠不关心,否则就不会有护路部队了。我国吃亏就在与中国不接壤——”格尔思道:“割占香港再扩九龙,怎么不接壤?用护教做幌子,勒索更多权益,这是法国的专利,新教国家应有更高的道德标准。”
窦纳乐呵呵笑了:“道德从俄国人口中吐出,真是一种奇闻。贵国财政大臣维特,提出银行加铁路的战略,企图用和平的经济渗入,来巩固在华北的地盘。”格尔思道:“请注意和平这个词——”窦纳乐立即反击:“在踩住你们的脚时,你会飞快拔刀。俄国的护路部队,杀死多少和平居民,我想你最清楚。”格尔思紧盯对方的眼:“窦纳乐先生,长期的驻华经历,难道没教会你任何东西?中国人是面子民族,剿拳的两次上谕,已做出足够让步。强迫颁布第三次,将撕毁最后一层遮羞布,让天下臣民都知道,原来朝廷如此虚弱。这大概是除死以外,它最不愿去做的事情。我讲得够清楚么?”窦纳乐不得不承认,这家伙很有道理。这反而更让人怀疑,若无特殊利益,俄国何必如此卖力?窦纳乐懒得跟他废话:“我们提出了建议,正在等候指令。这一番努力的结果,有可能正是你希望看到的,届时我会第一个告诉你。”
格尔思回馆后,马上给庆王发去信函,内称列强干涉在即,请中国在义和团还没有强固时,予以大力镇压下去,才能弭患于无形。奕劻先把信拿给荣禄看,二人等到慈禧午膳休憩时,一同递牌子请见。
听二臣奏明原委,慈禧并未显出不高兴:“杀人不过头点地,都下两道谕了,他们还要怎的?”奕劻选择着词语:“外国人恃强惯了,总以为自己所言都是对的,生怕别人打折扣。此次五国联合,所发声明未得满意答复,未免恼羞成怒。”慈禧思虑着:“一恼便要动粗?他们会不会真干?”奕劻道:“列强都有军舰在近海游弋,调集甚易。奴才以为,他们会把威胁付诸实施。”慈禧似乎不担心:“实施了仍是示威,示威后又会怎的?”奕劻像被牵着鼻子走:“那他们就会升级,把示威变成战争。”慈禧问:“俄国如何,它会不会帮助咱们?”奕劻瞅一眼荣禄,荣禄这才开口:“回太后话,俄国会加入五国的行列,防止别国抢它的果实。”
沉默一阵,慈禧开口:“这就是说,面上帮咱的,仍在帮自己。李鸿章主张联俄,康有为主张联英,都是春梦一场。与其这样,何如联己。义和团总算自家子民,洋人如此怕他们,朝廷何不联一联?”二人惊恐地互望一眼,正在斟酌措辞,听见慈禧喟叹:“我只是说说罢了,哪会纵容乱民?可也不能纵容洋人,难道真格再下一谕,那成什么样子?”荣禄灵机一动:“直隶总督裕禄日前奏称,拳乱扰动京津,请求明旨禁拳。太后若准其奏,可将御批和奏折发于京报,也可堵住洋人之口。”慈禧难掩愤懑:“绕个弯子,是哄洋人,是蒙自己?外寇加上内鬼,轮番前来扰闹,莫非罪限已满,大家都活够了?”
这话说过不久,“内鬼”又出现了。这是一个小人物,翰林院编修沈鹏。沈鹏与翁同龢同乡,而且是翁的门生。翁同龢被放逐后,沈鹏时常借酒浇愁,酒后狂言,令人掩耳,人们传说沈鹏像陈炽一样患了疯病。沈鹏在建储以后上书言事,其中言论令人咂舌,堂官将其斥为疯话,拒绝上递。却有报纸唯恐天下不乱,先是澳门的《知新报》,刊登《杭州驻防瓜尔佳拟上那拉后书》,托称杭州来稿。“瓜尔佳”是荣禄的姓,“那拉后”指慈禧太后那拉氏。此文抨击荣禄为政变祸首,历述荣禄十大罪状,最大罪恶是迫皇上退位、协太后复出。《知新报》为保皇党所办,在内地传布甚少。这篇奇文被天津《国闻报》转载,《国闻报》又在《折稿照录》栏目中,刊登沈鹏的《为权奸震主削民生祸招灾请肆诸市朝折》。沈疏称:“今大学士荣禄,既掌枢机,又掌兵权,权势所在,人争趋之,汉季之董卓曹操,依稀再见于今日。大学士刚毅奉旨筹饷,到处搜刮,民怨沸腾;又裁撤学堂,以伤士气,省数万有限之饷,灰百千士子之心。更有太监李莲英,以一宦寺,干涉朝政,招权纳贿,无恶不作。而旗人汉奸之无耻者竞进,随声附和而入三人之党。故窃谓不杀三凶以儆其余,则将来皇上之安危未可知也。”
此报一出,轰动京城,被列入三凶的荣、刚二人,自然要有所反应。荣禄现今的地位,可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来形容。高处不胜寒,既为众矢之的,必然国人皆曰可杀,跳出个文人用笔杀一杀,杀痒而已,何必管他。荣禄镇之以静,刚毅要拿来用。刚毅对荣禄不服气,你入枢比我晚得多,凭什么硬压我一头?加上荣禄“好货”,就是喜欢纳贿,刚毅则有廉吏之名,对荣禄打骨子里瞧不起。沈疏笼统地杀三凶,其核心是要诛荣禄,因为荣禄所掌的枢机和兵柄,在有清一代的权臣中,尚无如此合二为一者。慈禧固然宠信荣禄,但她那天生的猜忌心,难保不会一触而发。
这种事情不能由自己出面,刚毅联络奉天将军增祺,以增祺的名义奏报此事。《国闻报》《知新报》,还有近期出版的《清议报》,头一次进呈慈禧御览。慈禧看后虽然恼怒,面上未起多少波澜。朝中的这场变故,她知道多少人都在骂她。前朝古代那么多万岁爷,哪一个不受老百姓唾骂?康党之骂更不奇怪,要紧的是收紧罗网,不使反乱危及朝廷。慈禧颁发谕旨,严令李鸿章缉拿乱党,查禁报纸。该死的沈鹏亟须拿办,搜捕的兵弁却迟了一步。早在沈鹏张罗上奏时,翁同龢的亲友生怕惹祸,要送沈鹏出京,沈鹏抵死不从。《国闻报》一捅马蜂窝,众亲友惊恐万分,派人强制送沈南下。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寺,刚毅与徐桐欲兴大狱,由徐桐奏参沈鹏“丧心病狂,自甘悖谬”,请将其革职究办。隐在沈鹏背后的“大妖”,也被牵扯进来。刚毅奏称,沈鹏乃受翁同龢指使,这勾起了慈禧的旧恨,向军机大臣询问处治办法。刚毅主张将其拘押进京,审明治罪。荣禄奏称不应本末倒置,可将沈鹏解省审讯,果有主使,再办不迟。两大干臣顶起了牛,慈禧一时踌躇不决,散值后又将二人召进,要他们把话说明白。
刚毅不藏不掖,指责荣禄是在“市恩”,企图通过庇护其盟兄,获取读书士子的好感。身为权臣还要市恩,这是触犯了大忌。慈禧便问荣禄:“你是不是在市恩?”荣禄回称:“赏罚黜陟出自朝廷,臣子何得居恩?不过权衡内外情势,奴才倒想请太后市恩。”慈禧反问:“什么意思?”荣禄道:“列强日日要挟,拳乱逼近京郊,内忧外患交织,以致人心惶惶,奴才听英年说,已有人张罗出京避难。只有安定民心,才能安保社稷——”
刚毅突兀叫道:“太后,荣禄脚踩两只船!”慈禧愣怔片刻,脸上露出冰冷的笑意:“两只船,一只是我的,另一只是谁的?”刚毅来了劲:“遏阻乱党篡政,荣禄立有大功,堪称力挽狂澜。可是从那以后,他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康、梁都是在他手中溜掉的,此后他也不设法补救,反放纵此辈在海外作乱。列强干涉我朝大政,对皇太后充满敌意,荣禄不加抵制,反而迎合,居心可疑。对安定朝纲的根本大计,他更是缩手缩脚,搪塞阻挠。如此前后不一,到底想干什么?”慈禧仍是那副脸色:“你说说想干什么?”
刚毅着力攻击的,是荣禄对于废立的态度。然此事不好明说,荣禄摆出不辩的姿态:“奴才想干的是,叫局面尽快安定下来,不再横生枝节,陡起风波。奴才追捕乱党不力,贻无穷后患,确有罪责,请予惩罚。”
慈禧反问道:“怎么罚,拉去杀?你们是三凶,知道不知道?在士人眼中,我是最大的凶。李莲英配称凶么?他是替我顶罪。我办了多少事,不合礼不合法不合规,没有多少合得上书本的。可我不得不办,如果我缩手缩脚,这世界不知乱成什么样子。”
两个人跪伏在地,大气儿也不敢出。慈禧轻叹一声:“书本如何说我,那是后世的事,我只管摆布当下。刚毅你要争功,荣禄你要保位,这都合乎常规。但若争竞过分,那叫节外生枝,我就要管一管。”几句话入木三分,却是各打五十,对刚毅的责备略多一些。
出宫回府后,荣禄跟幕僚樊增祥商议。樊增祥是诗文名家,在渭南知县任上时,曾获荣禄保荐。后来荣禄调其入幕,成为心腹谋士。上次崇绮和徐桐携稿访荣,荣禄推病入内,问计于樊增祥,才演出掷稿入火的一幕。仔细玩味奏对经过,樊增祥想到了更深一层。刚毅争功固然可鄙,但在上者鼓励下人争相邀宠,因此刚毅受到信任。脚踩两船就不同了,荣相本为训政元功,却要处处维护皇帝,当然会招上头猜忌。所谓保位,便含有位置不稳的意味。
荣禄听得毛骨悚然:“皇上对我恨之入骨,我何尝不想让大位转移?可是重臣不愿,民心不服,外国更是咄咄逼人,一旦乱起,我这个主谋首当其冲。我是保命啊,岂止保位!”樊增祥道:“太后圣明过人,不会不懂这一层。架不住端王心热,崇、徐、刚等眼热,圣人也有恍惚的时候啊。”荣禄心急火燎:“那怎么办?换皇帝,杀老翁?”樊增祥笑微微说:“走不到那一步。中堂在陵工上便患病,回京后力疾从公,一瘸一拐上朝,此乃人所共见。可以病得重些,叫刚毅得遂所愿,也可窥知太后心意。”
荣禄依计请假,慈禧也就批准,果真有嫌他碍事的意思。荣禄却不敢真正放手,万一祸闯大了,不管他病不病,终归跑不脱。他在病中上了一道折,请求明旨谴责翁同龢。暗地派人去江苏,对张謇有所交代。刚毅也在暗中使劲,是通过启秀之手。启秀之弟颖秀,时任苏州知府,正好管着常熟县,翁同龢遭贬还乡,成了他治下之民。翁同龢一来胆小,二爱面子,若由苏州府施以威压,老头子自寻绝路,也等于伏了冥诛。
古有破家县令一说,知府的威风更大。自从沈鹏案发,苏州府发下札文,命常熟县将案犯收监后,风声便日紧一日。有人说府县连日审讯,穷究主使。有人说省里派来委员,专抓沈鹏背后的调唆者。这是指谁?上海的《申报》就挑明了,《申报》分两期刊登《沈编修应诏直言折》,并借“读者感言”之口,称赞沈鹏不背师教,不忘忠君。师教便是翁同龢之教,翁同龢正在百口莫辩之际,又被如此这般“吹捧”,顿生刀笔杀人之慨。几天后,苏州派来公人,将沈鹏移送江苏省监。这坐实了先前的传言,翁同龢在鹁鸽峰下闻风丧胆,一夕数惊。
鹁鸽峰位于虞山西麓,为翁氏祖茔所在地。翁同龢在山间筑室隐居,号为瓶庐,一来尽孝,二来避祸。眼看这祸避不过去。这天上午,服侍的童儿慌慌地进屋报告,有陌生人在附近转悠。翁同龢忙走出去,看见两个人出现在东面山坡上,边走边往这里张望。他们身穿差人的服装。若是常熟县的差人,翁同龢应当认识。那么这两个是苏州府派来的?不止两个,听见童儿的咕哝,翁同龢转身朝下看,发现石桥上又走过来三个,五个人服色相同。翁同龢浑身发麻,像被施了魔法,站在那儿等待被抓。那些人却没近前,围着墓园走动,似在观望风景。
翁同龢呆立许久,童儿上前搀扶,翁同龢磕磕绊绊,回屋便扑倒在地。脑子里混沌一片,他竭力把持自己,不让昏晕过去。就此昏死才好,尚可免去受辱。士可杀而不可辱,然若白首就刑,那是更大的辱。即使拘而投监,那也辱没先人,辱没圣学,辱没了生我养我的山水。不知过了多大时候,翁同龢矍然而起,跌跌撞撞地跑进内室,从枕头下摸出一个物件,悄悄揣进怀里。他扶住墙稳一稳神,迈步走出屋子。
童儿跟出院门,翁同龢哑声问:“那些人在哪里?”童儿回答:“刚才还在转,现在不见了。”翁同龢吩咐:“我去后园走走,你在这里等候。”翁同龢沿着墙根往北走,穿过一道栅门,眼前出现一片草地,几堆乱石,还有一座掩映在花树间的棚屋。这就是翁同龢所说的后园,它依偎在鹁鸽峰的山坳中,境界幽深,翁同龢常在这里读书。他今天不读书,他在石罅草树间曲折前行,寻找一个隐秘的处所。
来到木头棚屋的旁边,翁同龢站定喘息。呼吸平匀后,抬眼看天光,见那落日余晖熔金润玉,洒满林壑,缕缕白云也镀上一层暖色,像倦飞的鹤群向山间降落。无声地哀叹一下,翁同龢抚一抚胸腑,沿着石磴往下走。等到踩上平地,翁同龢加快脚步,似有人在后边追赶。归宿在几步开外,只需纵身一跳,他便一了百了。翁同龢疾走几步,突然止住了脚,他看见一个人,坐在井台之上。两人四目相对,翁同龢身子委颓,伏在地上呜咽。张謇膝行向前,跪在老师面前,不由痛哭失声。
过了一会儿,张謇扶老师坐起,探手到翁同龢怀中,取出一把剪刀。他大步走到井边,将剪刀掷入井中。翁同龢愣愣地看着,无力地摇了摇头:“掷之无用,我还有一把。”张謇愤愤道:“怀仁怀忠怀义,老师何须怀刀!”翁同龢道:“仁不自污,义不偷生。至于怀忠,我所报君者在此,所负君者亦在此,去此而往,吾将安归?”
张謇不答话,上前扶掖着翁同龢,帮着他踏上石磴,拾级而上,相跟着走进棚屋。围着石桌坐在竹椅上,翁同龢细细诉说心头的恐惧:沈鹏入狱后,市面上忽又流传一篇文章,名为《辨污》,题为沈鹏所撰。“污”指的是荣禄、刚毅等权奸,“辨”的是奸人将脏污泼向翁同龢,沈鹏要为翁同龢呼冤!文章是否沈鹏亲笔,这不要紧,要紧的是加重了翁某的罪孽,辨无可辨,唯有一死。
望着须发皆白的老师,张謇的心中满是悲悯:“冤则冤矣,何罪之有!老师还记得学生旧句否:兰陵旧望汉廷尊,保傅艰危海内论。潜绝孤怀成众谤,去将微罪报殊恩。”
翁同龢深长叹息:“是,你劝我烟水江南好相见,七年前约故应温。我与你是林泉偕隐了,可是众谤仍集孤怀,挥之不去。此岂微罪?沈鹏受我指使,放言要杀三凶,三凶岂能饶我?与其受辱,何如自裁?季子啊季子,你不是救我,你要害我啊!”
张謇缓缓道:“学生今日来,是收到樊云门的一封信。”翁同龢一时没想起是谁:“樊云门?”张謇道:“樊增祥,现在荣相幕府为谋主。荣相对他言听计从,他也得便庇佑善类,有所补救。”“荣相”二字似灵光乍现,使满天暮色为之一亮。沉吟少顷,翁同龢的心境又黯淡下来,喃喃自语:“幕宾终是宾,做不了这样的主。”
二、列强合谋 兄弟反目
张謇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捧交翁同龢。纸上并非荣禄的笔迹,那字看来是樊增祥所写,所录文辞却甚熟稔,题作《略园铭略》:“隙地数亩,略为园名。花木手栽,聊以寄情。芰荷满地,香远益清。竹篱络绎,茅屋几楹。散步苔阶,饮我黄封。醉与共话,二三园丁。所谈者何,问雨课晴。淡泊为怀,宠辱不惊。杜门谢客,更免趋迎。闲读经史,颇有所营。静趣自得,顿觉身轻。乐夫天命,愿祝升平。”
略园是荣禄府上的花园,荣禄起初名之为颐园。翁同龢见后连称不妥,慈圣园居名为颐和,老弟怎敢僭称?荣禄大惊,翁同龢将其更名为略,既言简略,又含经略,深合荣禄心意。二人唱和而作《略园铭》。此纸选取文句皆为翁撰,文后缀的那个略,意为略而不言,而每一句每一字,都是要翁同龢放宽心,乐夫天命,安享升平。
翁同龢淌下泪来:“荣相用心良苦,只我愧对故人……”说着泣不成声。张謇竭力劝慰,等翁同龢平静下来,他才拿出樊增祥的信,请老师过目。纸上寥寥数语,只让张謇速去翁宅,慰藉老师,不使灰心。翁同龢反复阅读,极想扪索出深刻含义,然而没有,只得作罢。张謇告诉老师,信使口述一件事:刚毅巡江南时,亲至常熟县城,令人穷搜翁宅,除了查找与康党往来的函件,还要寻一只铜环。刚毅一无所获,只不知所称的铜环,究竟是何来历?
翁同龢心中暗惊,那桩往年秘事,是他抵死不言的。刚毅从何处风闻,追来掘地三尺?他止不住满腔悲愤:“我不恨刚子良将恩作仇,只恨自己有眼无珠,无意间树一大敌。有此人在旁掣肘,荣相欲求安顿京城,岂可得乎!”张謇轻轻摇头:“二人有争也有通,荣相也非省油灯。荣比刚的高明处,在于知愧思止,不为己甚,正所谓一念之善,而天下苍生已受惠多多。”翁同龢瞠目而视:“诛心之论,痛乎快哉。我赞你‘此君的是霸才’,可惜‘时不利兮骓不逝’,未出师即败走江东。”张謇豪气不减:“学生创办大生纱厂,养活乡亲何止千百,不强似作那金殿修撰?”翁同龢道:“是啊,我们这些状元,于国无补,于家何益。孙燮臣也休致了?”张謇道:“孙相螳臂去挡废立之车,不惜弃官以示决绝。斯人一去,北京城再无正人了。”怅惘许久,翁同龢牙骨紧咬:“我不恨别人,只恨康有为以救国为名,行亡国之实,陷皇上于万劫不复之地!”
师生二人深谈一宵。次日分手时,翁同龢吐露了埋藏的秘密,张謇听了十分感动。那件御赐铜环,就沉在后园的那口井中。那井是翁同龢为自己挖的,由于他体形庞大,特意将井筒拓宽,以备不时之需。翁同龢嘱托张謇,万一有复辟的一天,张謇要取出铜环,代翁同龢奉呈皇上。听着像是遗嘱。翁同龢叫张謇放心,他不再自寻短见,他希望活着看见天地再造。
师生洒泪而别,张謇心里并不踏实,打算赴京一探虚实。
忽从北方传来警讯,多国军舰云集津沽,有与中国开战之势。张謇只好取消此行,而身在北京的人们,都在祷告老天保佑,祈求躲过战乱之灾。沈鹏闹出的这场乱子,将朝廷拖入一场争斗,无心应付外国人的吵嚷。五国若不采取行动,联合照会将变成一张废纸,往后别想再予取予求了。美国公使康格,首先从本国调来一艘军舰,开了一个光彩的先例。法国和意大利紧紧跟上,各自派出两艘军舰。德国政府授权克林德,可以动用驻青岛的舰队。窦纳乐电告伦敦,作为领袖的英国,已经拖了联盟的后腿。他如愿得到两艘军舰,正是“仙女”号和“快捷”号,接令后即由上海出发,显示了领导列国的决心。以此为后盾,英、美、德、法四国再发联合照会,限令清廷在两月以内,悉将义和团匪一律剿除,否则将派水陆各军驰入山东、直隶两省,代为剿平。
这时候荣禄正在害病,刚毅和载漪谋划着,让总署提出反照会,要求各国缉拿保皇会乱党,朝廷可用剿拳作交换。这是一桩不错的买卖,慈禧很是欣赏,奕劻叫苦不迭,他哪敢跑到狮群中大开口?没等朝廷拿定主意,“海狮”们可就搅翻了海。英、法、美三国军舰开至大沽海面,指挥官惊奇地发现,有两艘俄国军舰从旅顺口开过来,加入他们的行列。原来,俄国自视为北中国的主人,列强的一切行动,俄国都不能缺席。格尔思通知总署,俄舰参与大沽口的角逐,是代替中国监视他国。在这位“主人”的带动下,英、法、美、意竞相争先,总共九艘军舰耀武扬威,使京津门户战云密布,气氛骤紧。而德舰尚未开出胶州湾,克林德散布的消息是,德国正从本土调来大舰队,发动一场大战役。
在奕劻的苦苦哀求下,慈禧终于松口,答应在《京报》上发表裕禄的奏折。经过长久的争执,五国公使得到了一个结果,虽然大打折扣,但这份折子是要剿拳的,皇太后的批语也是坚定的。既然尚无打仗的决心,那就应该点到为止。海军示威于是收场,列强将此视为预演,中国把它看作休兵。慈禧分析这场较量,发觉列强并非铁板一块。德国不用说了,意大利的军舰到港充数后,便趴窝不动。据驻英公使罗丰禄的报告,英国首相抱怨窦纳乐,在英布战争战况正烈时,不该再在远东惹事。果不其然,那期《京报》一出,英舰立即返航,显然无心恋战。既然他们这样好对付,我们何必提心吊胆?
考虑至此,慈禧决心再试一下。在裕禄上奏发布的第二天,《京报》又发布上谕:“各省乡民设团自卫,保护身家,本古人守望相助之义。果能安分守法,原可听其自便。但其间良莠不齐,或借端与教民为难。不知朝廷一视同仁,不分畛域,该民人等所当仰体此意,无得逞忿,致起衅端。着各督抚严饬地方官,随时剀切晓谕,务使各循本业,永久相安,庶无负谆谆告诫之意。”
这等于重申了第二道上谕,那是引发危机的起因。老太后又翻了一次烧饼,这叫公使们怒火中烧,但他们厌倦了猫捉老鼠,懒得作进一步的反应。朝廷又赢了一个回合,载漪、刚毅等额手称庆,徐桐以“大将西征胆气豪”为韵,与启秀唱和了一首排律,歌颂威服四夷之功。
既已破其胆,更要获其心。载漪念及他的宝贝大阿哥,至今未得外夷半字之贺,示意启秀催促奕劻。中外闹成了僵局,这时还要争礼,岂非自讨没趣?这话不好明说,奕劻只有敷衍。见端王急不可耐,刚毅想起自己办过的外交,便又派人赴烟台,去找那个坎贝尔。一位大臣秉承王爷之命,绕开京城的外交部门,来跟地方领事搞交易,这事怎么看都像笑话。可他带的礼物却甚丰厚,坎贝尔笑纳以后,就得继续开这场玩笑。他给伦敦的金登干打去电报,请他曲折地通融此事。
金登干莫名其妙,这跟海关事务无关,况且赫德没有发话,他怎能掺和这档子事?思量再三,他将此事透露给罗丰禄公使。罗丰禄也摸不着头脑,鉴于北京局势微妙,他不敢向总署发电,便向李鸿章致电请教。明知英国不会祝贺,他问的是自己该不该上贺折。李鸿章回电称:“为毅皇立阿哥,并无太子之名,似不应贺。康党造谣生事,蛊惑各埠愚民,嚣然不靖,借以敛资,实为乱根。”毅皇帝是同治的庙号。此时李鸿章受到朝命督责,要他缉凶弭乱,而保皇党正在沿海策划起事,危及两广治安,使他坐不稳位子。他要罗丰禄向英国提出,把康有为逐出新加坡。
从英国外交部得到的,是几句不痛不痒的话,这不出李鸿章所料。他在做例行公事,就像居京时上朝画卯,总得有那一道子。康有为固然是祸根,却仍是秀才造反,康、梁技止于此,只要朝廷不乱,此局尚可维持。李鸿章掂掇着这些,这时刘学询前来禀见,说了一桩有趣的事。此人有钱有势,被李鸿章当作地头蛇使唤。有一个乡人来找刘学询,这人叫康同和,是康有为堂兄康有仪之子。康有仪追随康有为,贴上二万余两银子,结果受其牵连,家破人亡,亡的是同和的母亲和妻子。康同和恨之入骨,准备搭船去南洋,伺机刺康。他想求官府发给路费,提供便利。李鸿章取笑刘学询:“你这个胖子,自己在日本没办成,绕一圈换个人接着办?”刘学询赔着笑:“是康家人送上门,他们窝里反,咱们何不推一把?”李鸿章道:“推什么推?外国有保护逃亡者之例,防范严密,你曾领教。他一个土鳖,一上岸就会被抓,到时候丢的是国家脸!”
刘学询没献成计,把康同和骂了出去。康同和回到亲戚家,跟父亲一起唉声叹气。想来想去走投无路,康有仪将心一横,决定独闯南洋,向康有为讨债。安排罢儿子的存身之地,康有仪先到香港,求一位当舵工的朋友,帮他混上轮船,藏在杂物间中。船到新加坡,康有仪先投靠一个表亲,探听消息。表亲告诉他,康有为得到本地巨商的支持,显得顺风顺水。巨商名叫邱菽园,原籍福建海澄,甲午年考中举人。次年入京会试,恰值康、梁兴办强学会,邱菽园曾到会听讲。邱菽园捐内阁中书衔,由于其父去世,便来新加坡继承家业。他在本埠创办《天南新报》,鼓吹中国维新,又与友人合办华人女校。政变爆发后,邱菽园迎接康有为来埠,并担任新加坡保皇会会长。
看来康有为并未落难,康有仪需要谨慎从事。他先去保皇会报到,自称是康有为的兄长,刚刚逃脱追捕,来为保皇效力。会中职员细细盘问,康有仪对答如流,算是过了第一关。副会长康五过来相见,虽然同姓同县,康有仪并不认识。二人问答半个钟头,算是过了第二关。康五离开后,康有仪被撂在空屋里,过了饭时也没人搭理。他要出门,却有一名杂工阻止,说是有人要来见他。莫非老子被软禁了?康有仪暴躁起来,吆喝了几声,声音在空旷的院落里回响,令他产生阴森之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过了好久,一个人走进屋,是梁铁君。康有仪发了火:“梁癞子,你搞的什么鬼,把我像审贼似的?你不认识我?”梁铁君笑嘻嘻:“大先生莫生气,我刚听说你来。朝廷悬赏十万要康夫子的脑袋,他们不能不防。”康有仪喷着唾沫星:“什么康夫子,他是我二弟!没有我的帮助,他早饿死在土窑中了!怎么我落了难,我就得跪地求他?”
梁铁君半扶半抱,拥着康有仪往外走,拐个弯来到一个厅室,便嗅到扑鼻的酒香。一桌佳肴摆在那里,康五笑着请大先生上座。论资排辈,康五尊康有仪为伯父,他与梁铁君一左一右,为这位长者敬酒洗尘。酒过三巡,康有仪问:“老二呢,他为何不来见?”梁铁君道:“夫子去了沙捞越。”见康有仪听不懂,他又解释:“这是马来亚的第二大岛,与新加坡隔海相望。夫子去那里募捐勤王。”康有仪语含不满:“这就是说,我见不到他。我漂洋过海,远路迢迢——”康五接话:“伯父好好地歇些日子,侄子陪你逛街观光。英国人把此地经营成海上明珠——”康有仪道:“它珠光宝气与我何干!噢,对不起,我又火暴了。我先前不这样,自打在上海被拘押,侥幸逃脱,辗转流离,就变了性子。我不是来拖累你们,我会干事,能给保皇打打下手。”梁铁君道:“夫子在京时,账房全仗大先生打理。变法大业,与有功焉,我很佩服。”
两人恭维着,陪他喝了一场酒,又安排了一间宿舍,让康有仪住下来。接连数日,康有仪帮着干一些杂活,实在没事干时,他便操帚扫院子。他如此勤快,赢得了会中下人的好感,一名茶房跟他交上朋友。一次闲谈,康有仪感叹康有为还没回来,茶房笑笑说:“什么没回,他根本就没——”自知失口,那人愣住。康有仪看着他,眼光黯淡下来:“我明白了。可我还不懂,我是他哥啊。”茶房不忍心道:“怪我多嘴了。康夫子防人暗算,你也怪他不得。他终归会来见你。”康有仪咂了咂嘴:“说得也是,我不着急。”
康有仪留了心,观察会中人员的行迹,摸清他们的活动规律。这天上午,他察觉这些人要举办集会,便跟踪一位办事人,找到那个开会场所。这就是邱菽园开办的女子学校,偌大的操场上,坐满了前来听讲的华人,多为妇女。有女学生模样的人,戴着袖标维持秩序,康有仪从中认出了康同璧,这是有为的二女儿。康有仪往人群中挤了挤,暂时不让堂侄女发现,等时机合适时再露头。
这时那位露头了,他由五六个人陪着,从一排教室那边走过来。康有为看上去胖了些,印堂发亮,神气十足,挫折竟没有打垮他,这叫康有仪很吃惊。陪同者有梁铁君和康五,还有一位中年绅士,举手投足甚有气派,大概就是邱菽园。走到台上的长桌前,康有为与这人居中坐下,康五称一声“邱会长”,俯身听他吩咐一句,这便昂首面朝全场:“各位女士,各位乡亲,今天我们在此幸会,由邱会长敦请工部主事、钦授章京、督办时务官报大臣、当今皇帝顾问、奉诏求救天使康南海先生莅临。现在请南海先生讲话!”场上响起热烈鼓掌声。
康有为据案起立,满面红光:“各位同乡,各位同胞,我一看见你们,就好像回到故里广东,故都北京。我称故都不是口误,因为现刻它已遭难,它已沉沦,圣主在那里被打入铁屋,饱受煎熬,度日如年。一年以前我在北京,痛心胶澳被割,神州被困,欲救国难而发起维新。天幸圣主从善如流,思贤若渴,君臣同心,共谋伟略。吾夜夜编书,日日题奏,手挥目送,心期神授,建策朝上而夕发,务令布新以除旧。当其时也,万国注目,尽人皆知,我老大中国将有脱胎换骨之变,将以强盛之姿屹立于世界之巅。谁能料想风云突变,乾坤倒转,皇皇大业毁于一老妇之手。我不是诅咒妇女,此妇与各位不同,她乃极贪极昏极邪极恶之人,虽号慈禧,却无丝毫慈爱之心。竭其一生争一权字,既短同治之寿,又夺光绪之位,更要掐灭我国家生机。而今皇帝蒙尘,拳乱逼京,列强以护教为名纷纷派兵,火烧圆明园之悲剧即将重演。我辈凡为华种,凡有血气,能坐视炎黄之胄顷刻泯灭乎?”
“万万不能!”一声应答从场中发出,紧接着站起一个人。康有仪遥对着康有为,抬起右臂用力挥舞。
康有为恍然望着,猛想起是谁,迟疑出声:“大哥?”康有仪笑笑:“是我。”他沿着场边向前走,附近的康同璧迎上来叫:“伯父!”康有仪点着头:“二妞,我可看见你了。”
康同璧搀着伯父的手臂,来到台子前。康有为奔下来,口称大哥,作势要下跪。康有仪慌忙扶住,弟兄俩唏嘘相见,使得全场都很感动。康有为揽着康有仪的肩,向大众介绍:“我这位大哥,资助我读书成人,对我恩重如山。又随我入京做事,不惜毁家纾难,今又万里来投,无论对国对家,均属仁至义尽。他在京为我料理财务,今日适逢其会,各位为保皇捐资,仍请他代理账目。来来来,这边请。”
台下摆着一张方桌,康有为请大哥坐下记账,有会中专员守囊收款,接受会众的踊跃捐赠。一笔一笔记下来,统计获资一万九千零十三元,康有仪暗想,差不多够还他的债了。康有为领着大哥回到公馆,康有仪看着宽敞的庭院,规整的檐廊,满心敬畏:“老弟,你发财了!”康有为笑笑:“我?一文不名,这是邱菽园借给我住的。刚才那款,全要用于招兵买马,我连边儿都不能沾。”康有仪疑惑道:“招兵?你改行了,不写文章了?”康有为被他逗得大笑:“我的傻哥哥,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眼前布满笔墨纸砚,那是文章。胸中自有雄兵百万,那也是文章。我不寻章摘句,我要经天纬地;我不雕虫描花,我要驯虎屠龙。江山不是文章写出来的,那是大军打下来的。老哥哥跟着我料理营务,你的脑筋也得改一改。”
统兵大帅帐下都设营务处,康有为舌头一碰就给他派此要差,这叫康有仪很是惶恐。跟着老弟进入内室,康有仪打量房间摆设,仍是熟悉的书斋样式,他的心里踏实了许多。书桌上的篇章却换了内容,不再是奏疏和书册了,而是传单告示一类文字。手边有一篇祭文,吸引了康有仪的目光:“《在加拿大域多利祭六君子文》:值光绪二十五年八月十三日,乃诰授奉直大夫、河南道监察御史杨公漪川讳深秀,诰授朝议大夫、四品卿衔、军机章京参与新政杨公叔峤讳锐……”
六君子之末是“诰授宣德郎、候选主事亡弟幼博讳广仁”,此乃殉难周年祭奠之作。
康有仪想借此劝劝张狂的老弟:“唉,幼博可怜,咱们一家都可悲——”
康有为似乎不爱听这话:“可悲,也可敬。康氏一门忠烈,从叔祖公起,即以军功名家,勠力王事。至于我辈,远武近文而不敢忘武,不敢避劳,幼博之殉,亦忠臣孝子之本分所在。有念于兹,我才以九死一生之躯,行愚公移山之事。”
叔祖公指康有仪的祖父康国器。抬出这尊神,是要康有仪服服帖帖追随左右,不生异心。康有仪嗫嚅着还想说话,康有为搬来一沓油光纸,上面印着图画和文字。最显眼的一张,顶端为“保救大清皇帝会”的会标,下面正中是光绪皇帝像,左有康有为像,右有梁启超像,往下密密麻麻,排列着各埠保皇会的会首。康有仪看得发愣,康有为又抽出一张交给他。这幅图像分为上下两部分。上部除了皇帝和康、梁外,还有康同璧像,她的头衔是保皇会女会长;下列女像则有书记、管事、正董等名目。女会宗旨为“国家兴亡,男女同责”。
看出老哥心乱如麻,康有为趁热打铁,给他讲了一套保皇宏论:兵法有云,置之死地而后生,要想克敌制胜,那得魄力超群。康有为日夜操劳,长年奔波,今已大见成效。保皇会遍及日本、南洋、北美,会众逾百万,筹资无数。康有仪对这事很膺心:“无数?那不对吧?”康有为笑了:“这边筹那边花,资财哪有定数?不说这了,我给你念一段文,这是写给爪哇义士黄仁初的:仆奉诏求救,号呼同志,今者中国亡不亡,皆在于斯。贵埠义士爱国忧种,想有同心。今寄往《保皇会序》与《知新报》《清议报》两报,望速筹饷,如救大火,如补漏船,幸勿延缓以误大局。”康有为得意他的文字,康有仪只得老实倾听:“这一封写给美国芦腾芳,我派他招募勇健黑兵。我通知他,内地已有兵七十余万。其中:新安二十余万,台湾万余,南关万余,湖南二十余万,长江各省三十余万。我去年执政,举办各新法,梦想各人才,如饥似渴。请为我访查政治、法律、军事诸才,开列年岁、籍贯、职业、专长,并寄照片给我,我必因材器使。”
他所谓“执政”,是说他去年大得皇上信任。至于政柄,康有仪记得他并未“执”过。康有为一边讲,一边叫康有仪看他写给学生和办事人的指示底稿,大多涉及购枪聚众驻扎攻城之事,属于不可泄漏的军机。康有仪看得头大如斗,暗暗盘算着,如何开口讨债。谁知盘桓至傍晚,他又被人送回保皇会,继续住寒碜的小屋。接下来的日子,他又见不到康有为了,为不引起疑心,他做出安分守己之态,不去多嘴多舌。好在侄女顾念亲情,隔三岔五过来看他,让他得到些许安慰。
转眼半个月过去,康有仪难以熬耐,托同璧告诉她爹,他想见面一谈。这回很顺利,康有为派人来接,二人又在书房相会。康有仪诉说母老家贫,需要回去照看。康有为说本想兄弟聚议,共谋大事。然尊亲之义更不可废,看来只好再次分别了。康有仪仔细听着,没有等到下文,只好明白提出:“年来遭此变故,可谓倾家荡产,老母无以为养,令我惭愧欲死。好在老弟这里别开新局,收入极丰,我历年放在你处的款子,可以拨还救急了。”
康有为两眼不眨:“老哥你看错了,收入多还是少,那都不是我的。我在海外也是吃朋友饭,穿百家衣,处处都得依靠施舍。别人为何给我这些?那是要我保皇救国,我若拿去干别的,人家怎会答应?”他一口堵回,康有仪十分着急:“那也不能不理旧债吧?”康有为反问:“什么旧债?我历年所积数万银两,还有卓如他们所捐之款,更不说多位达官资助金银,都用于维新事业了。这些款项我向谁讨?”看看张口结舌的堂兄,康有为安抚地拍拍他:“大哥花销的银钱,我一丝一忽都记着。等到保皇成功,全项加倍奉还,我还要给你个巡抚当当,侍郎干干。此时讨债,究有何益?”
康有仪空手而归,垂头丧气了两天。这天晚饭后,梁铁君突然上门,把一张船票、二百两银票放在桌上,叫康有仪收起来。轮船是明早开船,康有仪掂掇着:“怎么这么急,我还没跟老二说清呢。”梁铁君面无表情:“他跟你说清了。他满心装着大事,哪有那么多闲话。”康有仪咽不下这口气:“我不是要饭花子,就这样打发了我?”梁铁君龇了龇牙:“你知道我如何打发花子。我会拎着他的耳朵,噌的一声,丢进海里。”康有仪发了火:“你他妈臭牛筋一个,充什么铁侠豪杰!康老二坑蒙拐骗,只有你们才认他是圣人,别在我这儿充人灯!”梁铁君倒不发火:“不光我们,金殿上万岁爷,万里外老洋人,都说康南海不得了。大先生,你别在这里闹了,回家去等着瓜胎结成大瓜,有你的好果子吃。”
梁铁君不由分说,派人在这儿看着,起早押康有仪上了船。康有仪回归国内,气急败坏地思量着,怎样去坏康有为的事。投出几封告状信,一个个石沉大海。他描述的那些反状,康有为早就在报纸上大声喊,生怕别人听不见。康有仪想进京告御状,南返的乡亲吓唬他,北方遍地拳和刀,你何必赶着去送死?
原来,义和团在直隶发展神速。庚子年一开春,就闹出一个涞水戕官事件,令满朝文武为之震惊。此事的引子出在清苑县,该县的东闾教堂,是隶属于保定主教区的一座本堂。在十四年前重建后,扩充教徒近千人,教民与村民纠纷不断,地方官穷于应付。教民背后有神父支持,村民没有靠山,只能起而自保,往往一人习拳,全村练武,乾字团、坎字团等团会旗号,在府南州县遍地开花。
管辖数县的东闾本堂,俨然成了一个箭靶。东闾村经常出现无名揭帖,其中有一张写道:“只因天主耶稣欺神灭圣,上天诸神怒恨,降下八百万神兵,扫除外国洋人天才下大雨。不久刀兵滚滚,军民人等有灾,百花山佛门义和团保救。见帖传一张,免一身之灾;传五张,免一家之灾。见之不传,受刀伤之苦。吃洋人毒药,自有解毒方药:乌梅七个,杜仲三钱,君子仁敬惜字纸。”此帖开有药方,引起好奇传观。有那急于免灾的,竟找信教之人传帖。教徒们看着拳棒刀枪,听着嘲讽咒骂,难免人人自危。他们也有解毒药方,就是洋人洋枪。仇恨难解难分,必有爆发之日,三月十七便是这样的日子。
这天发生了一场口角。姜庄铁匠王洛敏来到大张庄,给丧主张家做短工。干了一天,活计完工,王洛敏靠在炕沿上,等主家给他结工钱。偏偏那天吊丧的人多,主人老张忙不过来,把这茬给忘了。王洛敏是教民,礼俗都改从天主教,对张家这一套瞧不惯,便出声催讨。张家孙子十岁出头,进屋横了王洛敏一眼:“我是义和拳,你还敢要钱?”王洛敏使出打铁的脾气:“你这小崽子,还没扎毛就想奓翅?把你爷给我找来,我问他论不论理。”
双方大吵一架,王洛敏回村去搬救兵。姜庄开有教堂,教会长梁椿有钱有势,当即带领十几名壮汉,来找那小“义和拳”。老张也不想惹祸,请同族长者出面,去姜庄教堂说合。教会开出赔礼条件,并要张家写出字据,保证不再闹事。张家对后边这条不同意,交易没有谈妥。教会随即抬高要价:支付京钱百吊,摆五十桌酒席,负担修理教堂的费用,张家全家信教。这下事闹大了,张家岂能答应?教会不依不饶,先后五次到大张庄吵闹。二十二日这天,听说张家请来了义和团,姜庄方面也做好准备,除了带枪,所有人员穿戴白衣白帽,一为恶心对方,二为破其法术。这支白衣军开至大张庄,碰上了拥出村来的愤怒村民。大刀长矛与洋枪对峙,王洛敏兄弟率先开枪,造成一死三伤。这场混战,把南蛮营、谢庄、张登镇都卷了进来。六七百人手持刀棍,高举县衙发给的团练之旗,蜂拥至姜庄,围攻教堂。教民二百余人居高临下,施放枪弹。拳民死伤六十余人,无法得逞,只好在撤退前放火烧屋。获胜的一方没有歇手,接着点火,然后逃往东闾本堂,免受报复。
案件报官,清苑知县陈鸿保率兵前来,查看毁损的教堂和民居。发现财物搬取一空,从而得出结论,教民先移财后烧房,希图嫁祸索取赔偿。保定主教杜保禄,电告北京主教樊国梁,要求从上往下施压。樊国梁有求必应,除了敲打总署,还给称病的荣禄发一急信:“在万事蹉跎中,中华帝国面临巨大危险,因为本主教业已确知,四国欲以护教为名,仿效德占胶州之故事。”当时正是列强示威之后,荣禄不敢怠慢,忙向上头奏报。总署奉旨函饬天津,令总督裕禄剿办。
在此之前,裕禄已和直隶提督聂士成商定,派记名提督梅东益,武卫军分统张连分、练军副将杨福同,分赴各地镇压拳乱。梅军军纪甚差,常借剿拳勒索百姓。接到警讯,梅东益率兵从任丘开过来,在保定城外遇上廷杰派来的委员。廷杰时任直隶布政使,与按察使廷雍同驻省城保定。二人同属满员,对于拳乱却意见相左,廷杰主剿,廷雍主抚。委员告诉梅东益,樊国梁派一副主教来保定,一定要一个满意结果。梅东益一挥马鞭:“回复法国老毛子,老子给他!”当即拍马南行,不久驰至姜庄,发现村中有拳众活动,梅东益挥兵进击,烧杀抢掠,使姜庄再遭一劫。
教民早逃走了,这回杀死的人中,少数是拳众,多数是良民。廷雍大为不满,给北京的刚毅写信,告梅东益滥杀无辜。言官也发起攻击,给事中胡孚宸奏言:“知府袁世敦剿之于平原,提督梅东益剿之于清苑,大兵一到,玉石俱焚,每处残杀不下数十。”他追本溯源,指称吴桥县令劳乃宣的《义和拳门源流考》一书,将所有习拳者都视为叛匪,以致两省官将果于杀戮。他请朝廷惩处梅东益,并焚毁劳乃宣的谬书。御史郑炳麟提议变拳为团:“请饬督抚因势利导,化私为公,以资官练而弭后患。联数村为一小团,合一县为一大团,以备御侮之选。遇有教堂,共相捍卫,不致外人有所借口。”眼看拳团越剿越多,朝廷也想有所改变,因此寄谕各省,要督抚奏复此议。裕禄打不定主意,现时直隶比山东更吃紧。梅军撤出清苑不久,拳众便卷土重来,要把东闾教堂一锅端。教堂预掘战壕,引入唐河之水,在高筑的堡寨上密排枪炮。义和拳伤亡惨重,暂时放弃攻坚,大队向北转移。保定北面的安肃、定兴等地,一时狼烟四起,裕禄急电副将杨福同,由霸州驰往剿办。
此时拳众聚至六七千人,本地人以张玉容为首,他因与教民争讼而破家,所以学习山东传来的拳术。听说张玉容起事不利,山东师傅率众来助,两部会合,声势大振。在定兴城南,涞水县高洛村的阎老福,来向各位老师求助。阎老福也是跟教民产生纠纷,在保定主教的干涉下,官府将他收监一年。阎家愤而习拳结团,与教民打了几仗,都被火器击败。在阎老福的带领下,拳民开向高洛村。
涞水知县祝芾得报,带领四名差役赶来劝说。他这点人马,淹没在人山人海中,如何能发出声音?在当地绅士的保救下,知县才得以脱身。义和团展开攻击,使用了砂锅罩法,就是在砂锅中装填火药,投向教堂。这种土炮弹威力甚大,但因依靠手掷,也会伤及自身,再加上教堂火力猛,进攻并不顺利。好在人多势众,鏖战至太阳落山,终于攻克了教堂。教民大半被杀,拳团也死伤不少。义和团随机游动,易州、定兴等地风声鹤唳,教民纷纷逃难,设有教堂的村子,大多成了空村。
鉴于事态严重,布政使廷杰派道员张莲芬赶赴涞水,督同知县祝芾、营官王占魁,查办弹压。一干人开到高洛村,在大佛寺拳场逮捕了七名管事人。又到定兴县东江村,逮捕大师兄等十三人。官方想用抓人镇住反乱,陆续捆绑近百人,押送回县。天傍黑时,在涞水城外遇上埋伏,数百拳民从树林中杀出,要夺回他们的同伙。官兵开枪射击,拳民被打倒一片,仍然一轮一轮地往上冲。官兵人少,眼看抵挡不住,突然杀来一支生力军,枪声响得格外清脆。这是杨福同的人马,杨、王两军前后夹击,义和团大败,分头夺路而逃。
三、涞水戕官 涿州夺寨
官军得胜回城,知县置酒相庆,席上文员轮番敬酒,称赞协戎大人用兵有方。杨福同带着酒意,发了一通牢骚。剿拳不是用兵,这只是在赶羊。老百姓总是怕官的,无论摆出多大阵仗,只要官兵一亮刀,他们一准撒丫子。可是为何久剿不灭?这怪上头举棋不定,光那上谕就打了几个来回,各省也就无所适从。咱们的裕寿帅,前些天奏复称,义和拳皆系无籍游民,持符念咒,装神弄鬼,连武术功夫都不到家,不宜将之收编团练。在派兵四出时,寿帅又谆谆告诫,解散为主,不准言剿。如此三心二意,岂不束缚手脚?其实我这点兵力,撒撒胡椒面罢了,还想割肉做汤?大家嗟叹一番,刚想散场休息,石亭驿的驿卒前来报告:镇上新设拳场,从房山、涿州请来拳师,广泛散帖聚众。杨福同对祝芾笑道:“你看,又来了。”祝芾也笑:“少不得再撒一撮胡椒面。”
说话间过了一夜,杨、祝带队赴石亭,捣毁拳场,驱散众人,枪毙拳首梁珍,当场正法二十人。二人留下马队警戒,回县后却又接报,上千拳众由涿州、定兴向石亭聚集,扬言攻取涞水。文官和武官商议战守机宜,祝芾苦笑说,我得守老窝,麻烦老兄出去割肉。杨福同说,只要不割我的肉,我会帮你守好窝。
这是开玩笑,他根本没想到会被割。杨福同率马队三十人、步兵四十人,于次日晨出发去打猎。已经望见石亭驿的屋顶了,副将的队伍却受到阻碍,那是横在官道上的拒马桩,分明有人要截断道路。杨福同勒马观看,田野里的庄稼树木都活了起来,从中跳出无数汉子,挺刀持棍呼啸向前。“草木皆兵”,杨福同想起这个词,唇边绽出两撇冷笑。这时从东南方过来一彪人,高扬红旗,上书“朱”字,二三百人一色红衣。为首那人像一尊黑塔,披散着头发,不知在装道士还是扮戏子。也许他要避扎辫子,这是反叛!杨福同心头一凛,喝叫:“拳民听着:总督裕大帅有令,朝廷发旨禁止习拳,你等速速散去,不可干犯王法!”那人停在几丈开外,嗓音刚硬:“副将听着:鸿钧老祖有令,上天发旨除灭洋教,你等速速回马,不可违背天意!”如此针锋相对,倒也有些意思。杨福同第一次正眼瞧人:“你是谁?”那人微笑:“我乃灌口二郎杨戬下凡,祛邪扶正,解民倒悬,功成之后再归正果。”
杨福同哈哈大笑:“老子才姓杨,你这羊扮猪,倒来抢我名头!”
那人将手往西一指:“姓杨的得保姓赵的,你的主子在那边。”
杨福同扭头看,西边一帮拳民,果然打着“赵”字旗,只没认出哪位是“主子”。仔细寻思,宋朝天子姓赵,杨家将是保宋的。杨福同不再跟这人歪缠:“你这反贼要作死!我记得有个朱红灯,在济南被毓大帅砍了头,你想再被砍一次?”
那人呵呵笑:“孙大圣有成千上万颗脑袋,砍掉会再生。老子便是朱红灯,要打害人精!”
杨福同一挥手,马步兵一齐举枪,朝红衣拳众开火。在打倒的人中间,可惜没有那个头领。红衣人冒着枪弹,潮水般翻卷向前,瞬间淹没了官军。这是没经过的阵势,杨福同头有些蒙,下马伏到地上,亲自举枪瞄准。尚未扣动扳机,一把刀凌空劈下,红缨帽滚到了一边。杨福同捂头大叫:“老子是朝廷命官,副将,副——”将字还没吐出,便被利刃割断,接着刀矛交加,副将死于非命。官兵一片惊呼:“大人,大人死了!”这似乎也惊醒了拳民,纷纷向后退却。官兵收拾副将和两名士兵尸首,灰溜溜跑回县城。
副将是二品大员,被杀那还了得!此事引出两种后果,朝廷这边,奕劻、许景澄等力主剿灭,载漪、刚毅等争辩称,拳团战胜官军,足见真有神术,何不变害为利?民间可就传疯了,义和团在涞水挑战十万官军,山东好汉朱红灯,奏准玉帝,借尸还魂,与二郎神一起统领神兵,在两军阵前大施法力,指挥枪炮反向轰击,连毙杨福同等八员大将。伴随着这个故事,还传诵十六字真言:“甲乙丙丁,水火刀兵。逢戊过庚,十室九空。”这话若明若暗,预示庚子年天下大乱,人烟灭绝。
谣言叫人心惊胆战,却也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使枯井般的心田热血喷涌,跃跃欲试。要保身就得习武,于是拳场林立,仿佛一夜之间,京津处处冒烟。面对这一乱局,祝芾日坐愁城,联合临近州县向上请兵。省上政出多门:总督裕禄驻天津,提督聂士成驻芦台,布政、按察二使驻保定。延宕好几天,聂部统领杨慕时才率三营兵力进驻高碑店,邢长春统领马队二营入驻兴城。在此期间,义和团从房山、永清等县源源而来,扬言要打涞水。房山拳众二千人,拥进涿州北门,团团围住州衙,要借兵饷二百吊。州城仅有衙役兵丁百十名,自然无力抗拒。知州龚荫培气得要上吊,被拦住后宣布绝食,显示朝廷命官的气节。拳首是密熹和尚与两名道士,三人夸说这是好官,下令不得冒犯衙署。大股拳众穿城而过,与石亭镇、陈家庄一带的团伙会合,列阵演武,亮拳示威。
杨军、邢军加上地方防军,约有六千之众,兵力并不算少。但杨慕时领有不得孟浪的命令,不敢痛下杀手。杨军出动搜捕,捉到杀害杨福同的三个人,将其斩首示众。定兴知县罗定钧,促请邢长春的马队出剿。邢长春却推三阻四,原来他得到消息,荣相派员去了保定,需待上命再定行止。这位要人现在来了,他是武卫军营员吴炳鑫。此人跟保定二廷未议出名堂,他倒去了石家庄,亲眼见识了义和团神术。拳民上法之后,上至六旬老人,下至七岁孩童,甚至还有十八岁的姑娘,全都刀枪不入,实在厉害!
荣相曾经做一个梦,梦中刘伯温口传八字真言:逢戊过庚,遍地红灯。第二天便有人从街上得一揭帖,上书词语甚奇:“总各是一千,九百九十三。释迦出了世,不日改天年。三原李靖造,应在庚子年。暗有九宫门,明有八卦团。悬起红灯照,化生小煤烟。才生一扫净,取下羯纸年。按下八二六,再等一四三。”荣相找英年推详,英年荐一异人,名唤一米道人。道人宣露天机:人世千年一大劫,现为唐朝灭亡后九百九十三年。大唐开国功臣李靖造此预言,要在庚子年应验。九宫、八卦是义和团的名目,红灯不仅指山东的大拳首,更有近畿勃兴的女红装。红灯照射,污浊化消,琐屑净尽,碧宇青天。定于八月神示应验,苦尽甘来。
吴炳鑫说得神乎其神,知州和统领都有些头晕,惴惴地请示荣相的意思。其实这一套说法,他是从朋友处听来的。吴炳鑫只顾猎奇,却不知这样一来,军机被天机耽搁了。又过两天,杨、邢二军奉命移动,防堵从南面拥来的拳流。不料拳民化成小股,在涿州城外汇成汪洋。三万之众攻打州城,城墙就像纸糊的果盒,被民家轻松地拎到手中。
涿州是京城的南大门,竟然沦入义和团之手!以海军示威为界限,拳祸越来越快地逼近北京,各地教会纷纷告急,驻华公使们坐不住了。窦纳乐在致外交大臣的信中,引述了这样一份揭帖:“在北京某一条街上,有义和团团民在半夜看见天神降临。团民俯伏祈祷,天神发出启示:我乃玉皇大帝临凡,知汝辈虔心信敬,特令尔等知悉,世道将大乱,此天意注定。祸患均由洋鬼子招来,彼等传邪教,立电杆,造铁路,亵渎天神,罪恶滔天。我极为震怒,决意扫除,特令天兵化作神团,树起义旗消灭恶魔。吾令汝等先拆电线,次毁铁路,最后杀尽西洋鬼子。待到洋人灭绝之日,便是风调雨顺之时。切切此令。”这大概是最奇特的外交文件了。索尔兹伯里发电询问:“窦纳乐,你是否把传奇和公文弄混了?”窦纳乐回了一电:“尊敬的首相,义和团正是在《封神演义》一类传奇中吸取营养,这个怪胎将为东西方的关系带来灾难,我建议您批准采取严厉措施。”首相未再回电,窦纳乐未再饶舌,他只是预先打个招呼,以免跟不上列强的步伐。
果然,握有护教权的法国人,开始大声叫嚷。樊国梁在长达十八页的信中,列举一星期来的打杀事件,以强调自己的观点:“请将目前的局势,与1870年天津教案发生前的情形对比:一样的揭帖,一样的威胁,外国人对迫近的危险一样无知。我向您,公使先生,恳求相信我的话。我的消息灵通,不会信口开河。中国政府对宗教的迫害只是一个表象,其最终目标是除去所有的洋人。义和团在北京的同伙正在等待他们进京。他们的计划是先攻教堂,再攻使馆。据我所知,义和团攻打我们北堂的日期已经定下,京城的百姓人人皆知。”
恰在这几天,毕盛正跟总署争得不可开交。原因是中国方面指控,在法国修建云南铁路的过程中,其驻滇领事向云南大量走私武器,中方要求将此人召回。毕盛一怒之下,请求巴黎采取军事行动。樊国梁的呼吁支持了他的方针,毕盛立即促请公使团团长卡络干,召开公使联席会议。会议在法国使馆如期召开,毕盛宣读了樊国梁的信件,敦促各位同行,拿出切实可行的对策。
樊国梁是中国通,大家对他还是信服的。克林德讲了一个故事,北京饭店老板沙莫,在街上碰见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少年裂开衣衫,露出胸膛说,我学金钟罩,洋人子弹伤不了我一根毫毛。沙莫跟他开玩笑:“那我要收你当保镖。”少年对他龇牙笑:“你不怕我捅了你?”这故事的含义令大家怵惕。康格报告了昨夜发生的美国教堂遭袭事件,尽管抛过来的是两块砖头,它代表的仇恨却非比寻常。
人们七嘴八舌,争相讲述类似的事例,只有格尔思莫测高深地笑着。毕盛知道,这位盟友是一块绊脚石,便有意拱他:“中国主人是不是对俄国人最客气?”格尔思先说一声是,然后又道:“满洲在今年2月出现拳坛。一位山东拳师,扬言要在一个月内赶走俄国老毛子。你知道,这是对我们的尊称。”这番话叫毕盛大为高兴:“我们在一条船上,何不起而自救?我提议,马上向北京增调卫兵。窦纳乐先生,你说呢?”传教国同盟,是英、法联手拉起的,窦纳乐没有让同伙失望:“樊主教是敏锐的观察家,他指出的危险切实存在。顽固的中国人,正变得非常不合作。这提醒我们,要么不做,要么就坚决地一做到底。”
会议达成了决议,由公使团团长向总理衙门提交联合照会。照会强烈要求:一、逮捕加入拳会练习拳术,在街头引发骚乱,张贴、印刷并散发威胁外国人揭帖的人;二、逮捕义和拳集会的寺庙等场所之所有者和管理者,协同义和拳犯罪者均视为义和拳;三、惩罚具有镇压责任却失职或纵容暴徒的官员;四、处决杀人放火、谋财害命的罪犯;五、处决在骚乱中给予义和拳以援助或指导者;六、在北京、直隶以及北方各省公布以上措施以期人人知悉。
洋鬼子又来要挟,总署诸臣很是愤慨,连号称知洋的许、袁二人,都嫌公使团不明智。公使们一味使蛮,只能激起反感,使朝廷怀疑外国敌视太后,企图推翻训政。可是谁能沟通中外,谁能唤醒蛮人?万般无奈之时,奕劻派人去见格尔思。格尔思趁机来总署,劝王爷施加影响,避免灾祸发生。
奕劻大发牢骚:“我有屁的影响,我都被骂成二毛子了。你听听东单四牌楼上揭帖说的什么:玉皇示梦庆王爷曰,你既吃大清钱粮,为何替洋人办事?我今天摘掉你的王冠,明日拔去你的雀翎,再不悔改,我把你天打五雷轰!”
格尔思道:“我听说了。这正说明拳匪反叛,急需剿除。据我所知,至少有四国公使促请本国出兵,一旦得到批准,战火立即降临。请王爷将此视为绝密情报,报给最高当局。”这倒是条有力说辞,奕劻令人缮折,连同十一国照会递进宫中。
次日早朝,慈禧召见军机和总署大臣,集议此事。礼王和荣禄都在称病,经常缺席的端王反倒来了,这昭示了上头的意向。赵舒翘奉命奏报拳团动态。义和团占据涿州后,两日内按兵不动,第三天派出一支人马,要去打涞水救同伙。途中望见邢长春的旗帜,三千拳众便又回撤,声称不跟官军见仗。但他们开始拔掉电杆,拆毁铁路,理由是防止洋人运兵。裕禄命令禁止破坏,杨慕时派兵一路弹压。前天凌晨,杨慕时率两营兵来到高碑店,发现大批拳民正在拆铁路,毁桥梁。官兵上前制止,欲用强力驱散,双方发生撕打,杨慕时下令开枪,打死拳民十余人。杨慕时同时给裕禄和聂士成发电:“外人不察当时事机,以为杀老百姓,实则慕时是在杀匪。即令非匪,与匪相杂而烧铁道,则亦匪也。”
听到这里,慈禧问了一句:“该不该杀?”赵舒翘心想,太后不像是问自己。等了一会儿无人回答,他奓起胆道:“臣以为应该先劝说,再威吓,驱逐不开可以开枪,仍以示警为上策。”这话说了等于没说。慈禧又问:“该不该杀?”刚毅说话干脆:“奴才以为不该。拳团从未夺占城池,就是因为剿声一片,这才铤而走险。这叫官逼民反。”慈禧重复一句:“官逼民反?官逼不应该,民反就对了?”臣子们摸不透她的心思,没人敢应声。慈禧平静宣谕:“我再赏一次面子。洋人再进逼,我可不客气了。”
竟然顺利过关,奕劻很是庆幸。步军统领衙门奉旨公布:“一、查禁拳会;二、查办邪教;三、惩办奸民;四、查毁揭帖;五、广泛张贴禁拳告示;六、责成司坊加强巡视;七、派勇巡查;八、责成父兄禁止子弟习拳;九、有习拳者邻右同坐;十、严禁刻字铺刊刻刷印义和团揭帖。”这已超出了公使团的要求。总署据此答复各国,希望了结这场纷争。公使团进而提出,要中方公布谕旨,并制定具体的落实措施。这些都需要时间,而公使团上次内定,五日后若不见改观,即刻调兵进京。在这五日内,长辛店西铁路洋房、丰台车站票房及机器房被烧,黄村站及桥梁被毁,涿州被义和团营造为“会所”,团会聚众多达五万,宣称打下天津,拆掉洋人老巢。这给公使们提供了论据,英、法、美三国军舰出现在渤海湾,各国紧急跟进。法国公使单独通知总署,要调卫队进京。
总署慌了手脚,马上公布禁拳上谕,并称已令直隶增派军兵。可这太晚了,应毕盛的要求,十一国公使再次开会,专题商议调兵。法国人又一次抢了先,在毕盛的一再请求下,德卡赛外长给他回电:“如果欧洲人在直隶处于困境中,我批准你和俄使采取主动措施。”外长强调法、俄同盟的重要性,毕盛向格尔思出示过电文,求得了他的谅解。毕盛在会上宣读此电,隐去了“和俄使”三字。法国已对军事行动开了绿灯,各国都得考虑相应的反应。克林德照例言辞激烈:“考虑到目前北京的政治形势,期望中国采取有效行动或调兵进京护馆的想法都不现实,因为这是基于中国政府还能继续生存下去。”
他的话绕了不少弯,大家呆呆地望着德国公使。窦纳乐开口问:“什么意思?”克林德耸耸肩:“意思是中国即将崩溃,它的无政府状态,需要我们认真对待,这不是区区使馆卫队所能胜任的。”窦纳乐一针见血:“你何不干脆说出,瓜分的时机已经到来,今天的议题应当改变。可是我认为,那是政府层面的战略决策,不宜在这里讨论。”克林德反驳道:“政府远在天边,只有我们在这里。况且我听你说过,你下令天津的海军陆战队不要开拔,直接听命于西摩尔海军中将。”窦纳乐道:“那是做万全准备,我希望事情不至于恶化到那一步。”毕盛忍耐不住:“二位在争什么,克林德先生反对卫队进京?”克林德笑起来:“如有必要,德国的卫队不会少于法国。”格尔思缓缓说道:“我认为无此必要。我和窦纳乐昨天会见庆亲王,亲王向我们担保,中国定能控制局势,外国人的安全毫无问题。”毕盛没有照顾这位盟友的面子:“有一位法国铁路员工在丰台事件中受伤,这足以说明问题了。如果我不能满足樊国梁主教的呼吁,我会受到天主的谴责,所以法国将调动卫队。”
这就一锤定音。不管天主或是耶稣,都不允许公使代表的国家在这场竞争中落后,欧洲均势政策再次落实到中国地面上。以丰台铁路中断为借口,公使团正式照会总署,使馆卫队即日进京。这是骑在头上拉屎,除了空口劝阻外,朝廷还有何法?慈禧召集廷议,这回她问在前头:“谁能阻止洋兵进城?”没有一个人出声,因为谁也不能。等了一阵,载漪奏对:“奴才以为,义和团能。他们专与洋人为仇,洋人对其恨之入骨,怕得要命。洋人既然畏惧,表明拳民确有神术。”刚毅接上来:“即使无神术,武术总是有的。我国苦于兵力不足,而今壮丁就在身边,何不拿它以毒攻毒?”
慈禧将目光移向奕劻:“你们有何意见?”洋人不给他作脸,奕劻自知低人一头,不敢作声。旁边王文韶倒说话了:“臣以为,刚毅这个毒字用得好。义和团是毒物,恐不可用,仍以设法铲除为好。”慈禧恨恨道:“可惜铲不掉了。我这边派兵剿拳,他那边派兵进京,两相比较,谁输谁赢?”她不等群臣回话,即时下旨:军机大臣赵舒翘、副都御史何乃莹,前往涿州宣抚拳民,谕令解散;端郡王载漪为管理总理衙门大臣,礼部尚书启秀、工部右侍郎溥兴、内阁学士那桐在总理衙门大臣上行走;甘军董福祥部从南苑进驻北京。
卫队进京引起甘军进京,双方的布置紧锣密鼓。公使们在提交本国政府的报告中,尽情渲染紧张局势,并举出他国的积极行动作为参照。这造成了争先恐后的态势,伦敦给窦纳乐发出指示:“您酌情处理事务的自由不受约束,您可以采取那些您认为方便的措施。”英国海军部电示驻大沽舰队司令西摩尔:“可以和其他各国舰队司令官一起,采取您认为适当可行的措施。”柏林给克林德的指示是:“鉴于迟延的危险,请您认为已经授权得直接与舰队司令协商必要的保护措施,协商后通知此间就行了。”格尔思也被“授予最充分的权力,从海参崴和旅顺口调集所必需的任何数量的部队。”美国、意大利、奥匈、日本等国政府,也都极力支持其驻华公使。人们竞相传播警讯,中外大战一触即发。
在调兵的紧张间隙,英国使馆举办了一次盛大庆典,庆贺维多利亚女王八十一岁生日。克林德男爵和夫人被邀为特别嘉宾,因为德皇威廉二世是女王的外孙。赫德和《泰晤士报》记者莫理逊,作为北京的消息灵通人士,被大家团团围在中间。赫德确实有机密要发布:“就在今天上午,荣禄已经复出。”看到吊起了听众胃口,赫德笑笑改口:“说复出不准确,应该说销假。他出宫后立即带兵出巡,要在铁路沿线恢复秩序。”
克林德对总税务司不以为然:“先生又故弄玄虚了。荣禄是太后的心腹,他带兵要向我们示威。”赫德笑口常开:“总想发出威胁的人,才老惦着示威。荣禄重申禁拳上谕,同时下令直隶提督,派兵赴各处武装弹压。”这话引起奥匈公使济坎的兴趣。在普鲁士德国兴起后,奥匈帝国下降为二三流的国家。济坎在华没有多少事可干,他最大的癖好是收集鹿角,赫德给他起了个绰号:逐鹿使者。跟在强国屁股后出兵,对他的国家是个负担。所以济坎愿来迎合:“这是不是说,秩序即将恢复?”赫德纠正道:“秩序并未遭到破坏,莫理逊能够举出例证。”莫理逊手指邻桌的毕盛:“那是法兰西共和国的例子。驻华海军司令古约莱一行,在北京游览了一个星期。他说这是座安静的城市,不知为什么,公使们总能得出相反的结论。”毕盛手举酒杯走近这一桌,面带讥笑问:“一位中国奸细,一位英国侦探,又在说我的坏话?”赫德奉还一句:“一位法国主教,被嫁接在外交官的位置上,发出的一定是混乱的报告。”樊国梁在远处尖声嚷:“我反对这样的评论!赫德被中国人洗了脑,我建议英国使馆关他的禁闭,以显示他仍是英国的公民。”
轻松的晚宴结束后,赫德和窦纳乐进行沉重的谈话。窦纳乐是事实上的公使领袖,他把公使团领上了错误的方向。这根植于慈禧太后的错误,她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举行了一场错误的复出。各国制止了她对皇帝的废黜,这是正确的;然而从此以后,公使们就跨越了正确的界限,一步一步误入歧途。应当看到,康有为变法,义和团反洋,都是对胶州失陷所做的反应。教堂和教士作为替罪羊,其自身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在天灾人祸的共同作用下,一场民变席卷华北,造成新的中外争端。朝廷如何对待它,那要看威胁来自哪一方。现在各国摆出的架势,迫使慈禧做出判断,外患已经大于内忧,她怎么可能再去禁拳?
赫德如此卖力地游说,叫窦纳乐感到好笑:“你刚才不是说,荣禄复出,聂军发兵了么?”赫德道:“那是真的,可是你认为是假的。问题就在这里,双方相互猜疑,总也无法沟通。”窦纳乐道:“你总算说了句客观的话。中国人变得非常顽固,我同他们讲话,是用父亲般的口气进行教诲,可他们一点也不合作。”赫德叹息:“你用父亲般的口气,可他们有爷爷辈的资历。这不是个矛盾么?僵局的根源是双方的误解,你以为她要杀尽洋人,她以为你要推翻她的统治。要解开这个死结,只有清廷和外国各退一步。除此之外别无他法。”窦纳乐似乎有所触动,他搔搔脸腮:“不可逆转了,贾礼士给我来电,选好的士兵整装待发了。”贾礼士是英国驻津领事。赫德有些激愤:“窦纳乐,你正在犯一个历史性的错误,历史是不会原谅你的!”
就在英使馆举行庆典的这一天,赵舒翘与何乃莹奉命出京。两人都有顺天府尹的官衔,不过,赵舒翘肩负军机和刑部两项重任,何乃莹改任都察院,对顺天府事务很少过问。荣禄销假后,下令赶修丰台车站,派兵把守。二人得以乘火车南行,到良乡北面火车受阻,义和团正向良乡集结,似要卡断进京的咽喉。二人带有不足百人的官兵,在千百成群的拳民面前,只能靠官威撑面子。一群随员先下火车,在铁道东边的一块平地上,做了一番布置。然后请大人下车,坐在两把太师椅上,由一名郎中和一名守备,前去传唤拳团首领。这两人都是五品官,随从保护的兵弁,将他们夸大为正三品。义和团分不出品级高低,只看重来人展示的一面令旗:奉旨招抚。这是朝廷第一次派员,认真对待造反的民众,叫人们又是兴奋,又是惶恐。几位大师兄紧急商议,临时推出一位总头领,精选武艺高强的弟兄,随他去见钦差。
这群人沿着铁道向北行走,望见一大片唬人的仪仗,旗伞牌扇棍匾刀剑,红黄青紫夺人眼目。见了这真正的官家威仪,头领心里有一些憷,用力攥攥佩刀把手,他的身上有了底气。引领拳众进入场中,郎中向两位大人报告:“拳团首领李二带到!”头领听了一愣,脖子一拧叫道:“我不是李二,我是李逢中!”郎中也是一愣:“刚才你自称李二。”李逢中道:“刚才没见大人,我就没露大名。”赵、何互看一眼,由地位较低的何乃莹发话:“好了,你上前来,见过军机大臣、刑部尚书赵大人。”
头领根本不懂这是多大官,往前走了几步,站定抱拳作揖。侍立的随员急了,齐声呵斥:“呔,还不跪下!”李逢中仍作长揖:“大人在上,末将甲胄在身,不能下拜。”这是戏上的词句,赵舒翘被气笑了:“好好,你这个末将虎背熊腰,倒像有些本事。你是哪里人?”李逢中答:“家住陕西潼关。”赵舒翘道:“巧了,本部堂也是陕西人。关中怎么也有拳会?”李逢中道:“陈抟老祖在华山修炼,请得天兵天将临凡,灭尽东西两洋强盗。”赵舒翘一抬手:“若真有天兵天将,地方不致如此残破。凡属本分百姓,都想安居乐业——”
那个人扭着脖子,像寻找什么东西。赵舒翘正想开口询问,那人竟也“呔”了一声。拳民队伍中应声出来一人,他发出“嗨”的一声,随即叉开两腿,伏下前身,两手着地。李逢中抱拳说声“谢座”,一屁股坐在这人脊梁上。这原来是个人肉板凳!赵舒翘不屑地一笑:“本部堂奉两宫旨意,前来晓谕拳众,不要扰害地方,不要惹是生非,尽速各回各家,以免妻儿牵挂。此乃朝廷德意,你等务须凛遵。”
李逢中好像没听懂:“大人,我们习拳除了保家,还要保国。朝廷应当发给口粮,不要派兵追打,有兵应该去打洋人。”何乃莹大声截住:“圣谕皇皇,竟敢不遵,你好大胆!洋人打不打,那是朝廷的事,哪有小民百姓插嘴的份儿!”李逢中白着眼,一副浑不吝的模样。赵舒翘口气舒缓:“这位何大人是顺天府尹,这块地面正属他管。你们拆路拔线,毁坏皇家财物,已经犯了大罪。他若下令惩处,无人能够逃脱刑罚。”李逢中道:“我们早已挨了刑罚。连年荒旱,田地绝收,县里赋税照收,捐费照加。跟信教的邻居有了纠纷,官府对俺不关就押。老百姓哪有一线活路?”
好言讲不通,赵舒翘要来硬的了:“朝廷谕令拳众解散,任何人不得违抗上命。你是陕西人,速回本籍去。”李逢中道:“我是李来中的弟弟。李来中奉董福祥军门之命,随军入京。我去京中帮他打仗,我也奉有上命。”赵舒翘沉下脸:“我不知李来中是谁,他若是拳民,我必令董福祥遣返此人。快召你的同伙还乡,解除良乡之围,涿州之乱,朝廷不咎既往,还将对出力有功人员给予嘉奖。”李逢中回顾他的同伴,像在征求他们的意见。那些人木虎着脸,石头般矗立不动,一副刀枪不入的样子。李逢中有了勇气,又跟钦差说话:“启禀大人,我们把守涿州,阻断通道,防止洋人进犯京城,就是在为朝廷出力。”何乃莹喝道:“洋人与朝廷为难,都是你们闹教闹出来的!闯下滔天大祸,你们有何本领补救?”李逢中笑了笑:“要问本领,大人请看。”
他将两手一拍,身下那人叫一声“起”,霎时四“蹄”离地,腾空而起,两人同时滚翻落地,立定门户。上百同伴雷鸣般叫好,那名充当板凳的年轻人,口中念念有词:“一匹二匹马,孙大老爷来玩耍;一条二条龙,孙大老爷天下攻。”一边念,一边舞,挥臂如刀,旋转如风,身手敏捷似快鹿,气势猛烈似饿虎。赵舒翘出身贫寒,对民间风习并不陌生,他知道,义和神拳之所谓神,就是讲究降神附体。神灵所附之体称为“马子”,马具龙性,上通于天,可将天公的意志传输于人,给人以无敌的勇气和力量。现在这位马子就是这样,他从手舞足蹈中获取神力,在神思恍惚中甩脱上衣,露出钢浇铁铸般的肌肉。他满脸紫胀,两眼直视,摆好挑战架势。李逢中“唰”地抽出钢刀,大喝一声,向马子的胸膛恶狠狠砍去。
四、中堂招抚 联军进发
大家等着看刀进血出,不料那刀劈下后,却被一股劲气反弹回来,马子的肉身毫发无损。李逢中连砍数刀,马子不闪不躲,白花花的刀锋劈在肚子上、肩背上,留下浅白或淡青色的印痕。赵舒翘询问随护的参将,得知这叫“铁布衫”,看起来功力不俗,但也有做戏的成分。参将请中堂示下,是不是派人下场,拆穿他的把戏。
赵舒翘抬眼望去,见拳团一团一伙,在铁路两旁游荡。当务之急是安抚这些人,赵舒翘等到那两人收势,说了一声好:“看来你们确有本领。古人说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现今皇上颁下圣旨,令习拳民众遵守国法,勿拆铁路,勿扰乡里,各安生业。等到国家需要之时,朝廷自会派员招抚,叫你的武艺派上用场。对了,何大人,你说你昨天见过董军门?”何乃莹道:“是,董军门得知我要陪中堂出京,迅即调派二十营兵力,赶赴良乡、涿州等地,守护铁道,弹压骚乱。”赵舒翘目视李逢中等人:“你们听见了?朝廷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那是要保京城安定的。你们若懂得忠君保国,就该遵旨散去,不给上头添乱。”何乃莹重复一句:“你们听见了?如果不识进退,大兵一到,枪炮齐发,莫说铁布衫,就是铁墙也不顶用!”
赵舒翘笑一笑:“这人还是有用的。你叫李逢中,你这个伙计叫什么?”见中堂大人手指着马子,李逢中顺口答话:“他叫马如龙。”赵舒翘夸一声:“好名字,王、刘二位,把这些首领的姓名记录在册,回京报兵部备案,等候遴选使用。”郎中和守备听从吩咐,带着执笔捧册的吏员,正儿八经地过去登记。有人大声报名,有人忸怩躲闪,一路问下来,本子上记下二十几个名字。赵舒翘对他们勉励几句,将一面小黄旗授予李逢中。旗上绣有四个红字:奉旨劝抚。李逢中接受重任,又有些不大甘心。他说杨慕时军防堵追杀,逼得他们无路可走,他请大人们约束官兵。赵舒翘好言答应,令他速去劝抚拳众,平息事端。
一小队官兵与李逢中等一起,去到闹哄哄的拳众中间,劝诱威吓,软硬兼施,总算说服各路头领,解围而去。良乡县令来到车站,邀请天使进城歇息。经过那场周折,二人心力交瘁,同时也需收集各方讯息,便决定在良乡暂住。赵、何向杨慕时发电:当今拳势猖獗,若与拳众交战,恐将不可收拾,饬令暂勿动手,待面商后再定行止。
杨慕时刚刚接到荣禄电令,命他肃清拳匪,力保铁路。转眼又接到相反的将令,不由火冒三丈,当即回电辩称:五月初二日上谕有“迅即严拿首要,解散胁从。倘敢列队抗拒,应即相机剿办”,不知钧谕为何变作“剿抚之间,益当慎重”?他之所以如此强硬,是因荣禄使出了铁腕:除派中军提督孙万林统带马步五营、记名总兵王明福统带卫队三营,分赴丰台、马家堡外,还令聂士成驰赴保定省城,居中调度,弭平祸乱。杨慕时由于驻守高碑店,致使拳乱蔓延,受到荣禄发电申斥。这种情况,赵舒翘出京前尚不清楚,随后赶来的师爷向他报告,并且请他仔细权衡。这是夹在中间了,端郡王等促成的这桩差使,本意在一“抚”字;荣禄突然露面,大力挥舞刀斧,两方面的后台都是慈圣。慈圣是何意旨,委实不好捉摸。
在不安中度过一夜,两钦差起早出城,准备乘车南行。在车站听到一个消息,又一位钦差乘坐火车,不久前从此地通过。又一位?哪一位?赵舒翘和何乃莹慌了神,他们在良乡磨蹭一晚上,也许已经耽误了大事。赶紧从岔道上调来车头,一行人登车前行。车到窦店开不动了,前面停着一列火车,不知是不是出了故障。估计是那位钦差的车,赵舒翘派人赶去打探。
过了一会儿,探马回报,刚中堂请两位大人前往。刚中堂!两人急忙下车赶路,行至新钦差的车厢前,刚毅笑嘻嘻地立在门口,亲迎二位。进了车厢施礼落座,刚毅颇为得意:“想不到吧,我抢在前头。”赵舒翘连忙恭维:“刚大兵家,兵贵神速,我们两个甘拜下风。”刚毅做了点解释:“慈圣不放心,令我再走一趟。不是不放心二位,是怕带兵的毛手毛脚,滥杀无辜。”赵舒翘斟酌着讲:“是,我在良乡县城给杨慕时发电,要他谨遵上谕,慎重办理。”刚毅道:“我刚才见着他派来的副将,发现这些武夫不愿放下屠刀。他们仗着后台硬棒,想在剿拳中立功受奖,不惜置国家于危地,混账得很!”
后台指谁?稍一想就明白,那是荣禄。刚毅嫉妒荣禄,两人正在明争暗斗。刚毅急急追来,显然对自己有疑虑,两拨钦差合到一起,其间分寸如何拿捏?赵舒翘转着心思,听刚毅讲说紧急军情:各国集结上千精兵,要抢火车进京护馆,裕禄无力阻止,可能就在今日入京。这些只是先头部队,大批人马源源调集,要重演英、法犯京的惨剧。可我们还在自相残杀,这不是自作孽,不可活么?赵舒翘附和了几句,刚毅瞅了瞅他:“展如,你在良乡的办法就很好,恩威并施,留有余地。我到涿州就要采用此法,以免把乱子闹大,贻忧于慈圣。”
这个“我”字点醒了赵舒翘,他抓住机会道:“慈圣之忧,臣子之罪。子良兄,我突然想起,我可不可以先回一步,将良乡解围之讯上报,使上头得到一点安慰?”刚毅爽快点头:“好主意,你回京也可督促总署,叫他们下死力堵截外兵,别再引狼入室了。”赵舒翘卸下一身重担,与刚毅和何乃莹分手,重新乘车驰至丰台。只见站台上立着一大簇人,当中那位正是荣禄。他如果不顾而去,会让这位权臣心生芥蒂,所以赵舒翘下了火车,把两天来的经历简要相告。荣禄夸他办事得力,与武卫中军翼长恩祥,侍读学士陈夔龙一起,送赵舒翘上车北行。
荣禄是为保护车站而来的,被焚的机器厂、电报局、洋人住房,火焰刚熄;拿获的十数名毁路人犯,刚被就地正法。荣禄在充当屠夫,这与刚、赵等人的做法正好相反。就本心而言,他还想躲在家中养病。然而各方函电急如星火,江督刘坤一、湖督张之洞、铁路督办盛宣怀,都催他赶快出来剿办。在能够打动他的人中间,只有一位尚未说话,就是远在广东的李鸿章。不料昨天收到一电,这是樊增祥发来的。樊增祥回乡省亲,在刘坤一处看到李鸿章的电报:“刚、赵奉旨宣慰,各国哗然,知无剿意,赫德来电告急,吾即据以电奏。荣拥兵数万,当无坐视。群小把持,慈意回护,奈何?”
此电有两处触痛荣禄,一是赫德向李鸿章告急,二是李言荣“拥兵数万”,对他寄予最后希望。而他恰恰是在坐视,万一时局决裂,则滔天之罪就是荣禄的,这他怎么担得起!荣禄即日上朝奏言:“近闻拳会中颇有会匪、游勇、盗贼之类,借习拳为名焚抢教堂,拆毁铁路,拒敌官兵。若不严拿重惩,各国使馆恐必调兵,若洋兵果来,其害又甚于拳匪。拟请明谕查办,弭患于未然。”慈禧两面下注,便又令荣禄调兵弹压,肃清铁路。
可她这回踏空了。荣禄还没有离开丰台,一列火车由天津方面开来,三节车厢满载洋兵,风驰电掣地直趋京都。荣禄并未亲眼见到洋兵,向他报告的人,也不知道车上的具体情况。但他明白大事不妙,他这次出来,挑选了一个最不利的时机。荣禄赶回城去,先到总署探听。这里有一群热锅蚂蚁,蚁王奕劻连连摇头,抱怨裕禄没有堵住口子,让洋兵蜂拥上火车。荣禄觉得奇怪:“放洋兵进京,莫非裕禄擅自决定?”
奕劻嘟着嘴:“当然不是,他是被迫,总署也被迫。直到公使团发出通牒,要调动大部队,我才奏请批准,规定每国派兵三十。结果你看,英、法各派七十五,美国六十三,意大利四十二,只有日本够交情,仅派二十六名。”荣禄讽刺道:“真好交情,带着枪来。”奕劻道:“英、美各带一挺机枪,意大利还带一门炮呢!这白鬼子,要报三门湾一箭之仇。”荣禄问:“俄国没有派兵?”奕劻口中像嚼着黄连:“派了,七十五。就属老毛子最奸,吃了你还要装好人。”荣禄不由叹息:“这是李合肥作的孽,他倒躲到天边去。德国和奥匈没动静?”奕劻道:“是。仲华,我顶不住了,我得养病。”
荣禄唉了一声:“我至少真有病,王爷您就不要惹上头烦恼了。是祸躲不过——”奕劻满怀怨气:“怎么躲不过?新派载漪做管理大臣,人家还不来总署值班,我为何赖在署中顶缸?”荣禄道:“那人是坏事的,他不来正好。‘逢戊过庚,十室九空’,我似乎嗅到血腥气了。尽人事而听天命,我尽量调兵防剿,王爷尽力与洋鬼子折冲,叫他们不要得寸进尺。”奕劻反过来讥讽:“仲华你是忠臣啊!可惜你我已受猜忌,眼下说话难得入耳。”
荣禄想了想,语调阴沉:“那件大事我们做了,包括上头,想退回去都办不到。什么叫报应?并不一定等到身后——”奕劻出言截住:“罢了,说得我身上凉瘆瘆的。听说赵舒翘回来了?”荣禄道:“可是刚毅出去了。他一定要召拳入京,这个兵家玩兵上瘾,不到玩儿完收不住手。”
两股牢骚发到一处。到了第二天,德国和奥匈卫兵到来,与各国使馆合兵一处。有“交情”的日本公使西德二郎,受到外相青木的申斥,称他矮化了日本帝国。日本追加士兵三十名,仍未赶上各国的步伐,数日以内洋兵增加,很快总数达千名之多。这种趋势持续下去,洋兵岂不充斥京城,朝廷还往哪里去坐?
刚毅是自告奋勇前去查看的。他岂不知纵容乱民,终非良策。然而外国强盗打上门来,朝廷被逼到万不得已时,见一根草也要抓,哪管三七二十一!此时刚毅到了新城,由杨军一营护送至涿州。他在城北暂时驻扎,派何乃莹先期进城安抚,陪同前往的有总兵、府县等官,还有在良乡立了功的李逢中。有这人牵线搭桥,各位大师兄对何大人很客气,愿意撤出知州衙门,也愿让知州随何大人,到城中要害处巡视。这位知州绝食三天,被义和团逼着进食,见到来了“娘家人”,哭拜不起,令何乃莹好气又好笑。
何乃莹称赞义民的义气,令他们分批撤退,等待招抚。大师兄们并未坚决拒绝,只提出一个条件,要求大人到神坛前,叩拜义和团的祖师鸿钧老祖。朝廷命官哪能胡乱下拜?何乃莹一面虚与委蛇,一面派知州龚荫培出城,请刚中堂亲自进城晓谕。
龚荫培赶到钦差行馆,禀告详情:占城拳众将近三万,有三成是山东过来的,其余多为近畿人氏。每一州县立一团名,乱哄哄地不相统属。却有一个姓朱的总师兄,姓刘的大军师,讲话比较管用。这完全是梁山泊的那一套,刚毅付之一笑。次日刚毅乘上轿车,向东门进发,望见城墙上旗帜林立,刀矛密布,几面大旗上写有“奉旨守城”“扶清灭洋”字样。钦差车队进抵州衙,朱总师兄率领众兄弟,迎到车前抱拳行礼。草民竟敢立而不跪,这叫刚毅感到腻歪,但他是为大计而来,也便显出大人大量。
刚毅进入大堂落座,对朱、刘等十几位师兄赏座。询问得知,总师兄名叫朱九斌,永年县人,世代习武。刚毅夸了几句,接着宣讲朝廷德意,吩咐拳众服从上命,退出涿州。朱九斌紧闭双唇,军师刘化龙代替答言。义和团众全是良民,有“屈死不告状,饿死不偷抢”的品行。近来连年饥荒,人难活命,洋教横行,家难安身。百姓若全都含冤而死,朝廷孤零零地谁来保全?刚毅说,朝廷不会叫百姓苦死,更不允许民人夺城。拳众擅自困衙逼官,按律该当治以重罪,今日上头格外宽仁,你等自应感恩戴德,速速撤出,方才合乎良民品行。刘化龙辩称,洋教毒害小民,洋兵欺负朝廷,我等揭竿而起,是为朝廷出力。聂军门为何不打洋兵,反而派兵来打我们?
这个草民牙骨硬棒,不是那么好对付。刚毅委派道员吴炳鑫跟总师兄等人继续争论。吴炳鑫自从在石家庄开眼界后,对义和团的神功很是佩服,也与一些师兄有过交往。由一位主张招抚的官员出面,易于令人信服。吴炳鑫开导朱、刘,刚中堂是朝中数一数二的大官,他老人家重视义和团,有他在上面罩着,既能增福,又可免祸。什么是祸?领兵将帅力主剿拳,聂部增调十万大军,来夺涿州,试问贵团顶得住否?与其城破遭戮,何如归顺图功,给义和团的兴盛开辟新境?他说得合情合理,朱九斌与众师兄协商后,向吴炳鑫提出两个条件:杨慕时军撤至保定,解除对义和团的威胁;请刚中堂向神坛磕头礼敬,祈求上天保佑大清。
听吴炳鑫回报后,刚毅默谋一阵,呵呵笑道:“保佑大清,名目不错。我倒想去磕一个头,只怕拳神受不起。”他令吴炳鑫答复拳方:由吴道员和龚知州代表刚中堂,前往叩拜;命令杨军拔寨南行,义和团众撤出城池。又经一番折辩,义和团同意了这两条。在涿州过了一夜,次日上午,道员吴炳鑫、知州龚荫培等一行,由朱九斌等陪同,向鸿钧诸神行一跪三叩之礼。这是第一次有朝廷命官,礼拜义和团神。
礼成之后,中堂出城,赶到杨军驻地,杨慕时出营迎接。听刚毅简述了安抚结果,杨慕时愣了一下:“中堂,莫非真要我撤?”刚毅问:“你若不撤,他也不撤,这怎么办?叫他关起门来称王?”杨慕时道:“打呀,打破城池宰了他小子。”刚毅鄙夷不屑:“驻此多日,你为何不打?”杨慕时道:“卑职在待援,我的兵少——”刚毅一挥手:“是呀,他有三万,散在各地的不下三十万,你有多少兵,包做这活计?洋兵源源进京,王朝之兵不去堵截,反来杀百姓,这个理怎么看都是歪的。”
杨慕时支支吾吾,刚毅发话:“你去保定,何时出发?”杨慕时不肯退了:“中堂容禀,军令管着杨慕时,裕帅和聂军门派敝部驻守于此。我得发电请示,才能决定行期。”刚毅倒不跟他为难,在营中享用过酒馔,这便回京交令。刚毅有自己的为难处,若在承平时日,刚毅决不会对拳民客气,而今逼处于此,他要跟荣禄争功,手中却无兵权,他不向朱九斌借拳力,难道找杨慕时说好话?此次不惜纡尊降贵,身入虎穴,说服拳众退出州城,刚毅先就立下大功,比奸巧小人高出多多。
刚毅在新城即致电裕禄,声称涿州出现转机,要他紧紧抓住,否则将承担失陷城池之责。此时聂士成兵至杨村,受阻于义和团,不能前进一步。裕禄只好电令杨军撤往保定,义和团按照约定,大部退出涿州。刚毅面圣报捷,顺便夸说拳师的神功,团众的忠义。刚毅退出后,恰巧董福祥晋见,慈禧便咨询此事。董福祥奏言:“神兵助战,古今常有,奴才亲目所见——”慈禧一愣:“你曾目睹?什么时候?”董福祥道:“五年前甘肃回乱,奴才率兵攻打河州,拼杀正紧之时,城头回兵突然溃败,我兵趁势攻杀进城。你猜如何?我亲见左宗棠立于城楼之上,指挥阴兵砍杀回兵。”
这条粗汉说得高兴,竟在御前以你我相称。慈禧曲予包容,董福祥一发而不可收:“营务处饶应祺飞章告捷,请为左宗棠建祠致祭。偏偏皇上嫌其荒唐,传旨申斥。可是河州绅民感戴左侯,捐资建祠,春秋祭享,现为甘肃最灵应的神庙。不敢瞒太后,奴才奉调出发前,特去庙中祷告,左侯签语批我扫平外洋,为中兴名将,保国功臣。”慈禧被他荒唐得很高兴,问他如何才能扫平。董福祥对答:“启奏太后,现今洋兵进京一千余名,津沽尚有洋舰多艘,后续必有大队来京。为今之计,先要把铁路从中掐断,使它首尾不能相顾。得不到公使团传报的消息,津沽洋兵便成无王之蜂,我军便可攻守自如。义和团正在做这样的活,可惜聂士成没想清楚,他在黄村跟团众恶战,互有死伤,又在落垡死打硬抗,自废武功,何苦来哉!奴才请太后停止剿拳,使百万之众为我所用。”
董福祥虽然粗莽,讲的话倒有几分道理。慈禧令寄谕荣禄和裕禄:“近畿一带拳民聚众滋事,并有拆毁铁路等事。此等拳民,虽属良莠不齐,究系朝廷赤子,总宜设法弹压解散。该大学士不得孟浪从事,率行派队剿办,是为至要。”此等词语施之于荣禄,就是一种严重的责备。荣禄立刻复奏,“万不敢孟浪从事”。过了一天,上朝奏事,慈禧又面谕荣禄:“解散义和团,万不可剿。”一君一臣两个“万”字,显示上头调转风向,下面便当望风披靡了。
不过,荣禄没把廷谕明告聂士成,他寄去一份措辞奇怪的电报:“贵军服色稍似洋队,未免乡愚误认为洋兵。而拳民究属中国赤子,总宜开诚晓谕,竭力劝散为要。”聂士成接电后呆看好久,也没弄懂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拳民是“赤子”,聂军似“洋队”,这是对他另眼看待了。他之所以讨嫌,只因剿拳卖力。然而上头并未明令停剿,聂士成也不会停止,因为他职在保卫地方。保障铁路畅通,以减少京、津两地洋人的恐惧,这大概是荣禄想叫他干的事。
可是,洋人没有承荣禄的情。刚毅招抚义和团的消息,已在使馆区传开。紧接着洋人看到,义和团开始进城。他们身穿唱戏的服装,手擎吓人的刀枪,或三三两两,或成群结伙,由各大城门拥入北京。守城的提督衙门和虎神营官兵,分别由载漪兄弟统率。对于团民的到来,这些人欢欣鼓舞,就像看到了援兵。
公使们调兵护馆,反使洋馆更不安全,真是始料未及!窦纳乐跑到总署,提出强烈抗议:在距离北京四十英里的永清,罗宾逊牧师被杀,诺曼牧师下落不明。此外,出京赴天津避难的比利时工程人员,在铁路线上遇袭,造成一死三伤。总署已是虱多不痒,大臣们显得无动于衷。这是不祥之兆,窦纳乐回馆后,马上电告天津领事贾礼士,要他做好准备。格尔思跟脚造访总署,向庆王奕劻提交了一封信,并且特别强调,要一字不变地呈给慈禧太后。格尔思在信中称:“当此危急时刻,欧洲各国必将设一绝计,救其公民。此计不仅危及中国国家,且对远东贻患极为严重。”这绝计是什么?断交?入侵?推翻太后,复辟皇帝?慈禧看后冷笑。在她绝望之时,便是决计之日,她还没有下此决断,洋鬼子们不要来逼她!
天津的洋鬼子们着手发动了。贾礼士去见直隶总督,声称七十五名英兵赴京增援,要求总督提供运输。裕禄反对英兵进京,贾礼士蛮横地说,无论如何,明天上午十时英兵必须出发。裕禄反驳回去,由落垡到廊坊的铁路,已被拳民拆毁,英兵如何出发?两人的嘴仗不分输赢,增兵的态势却已形成,只待公使团发令了。驻京公使各自急电国内,力请授权使用武力。与此同时,公使团召开紧急会议,决定为和平再做最后努力。公使团照会总署,要求太后和皇帝接见全体公使,由公使们陈述问题的严重性,让中外达成真正的谅解,共同寻求解决办法。这似乎在怀疑总署,没有把真实情况告知两宫。
总署将照会原封上报,慈禧拒绝接见,因为不合体制。那就只能付诸军事了,数日之内,各国军舰云集大沽口。其中英、德、日各三艘,美、法、意各两艘,奥匈一艘,俄国则有九艘。俄国人两面三刀,先是不参加公使团的抗议,以伪善的面目讨好中国;暗中却在各军区征兵,由敖德萨和海参崴运至旅顺口。一旦风吹草动,它跑得比谁都快。
窦纳乐提醒伦敦,关注俄国的意图。这的确成了英国政府的决策动因,索尔兹伯里指示窦纳乐:“现在各种各样的危险都可能存在,但是最危险的是俄国人得以占领整个或部分北京城。如果这种情况真的发生,英军应抢先占领北京城的一部分。”日本人对俄国的行动更加警惕。青木外相告诉英国驻日公使:有情报显示,俄国从澳大利亚购买了数量巨大的咸牛肉等食品,正在策划一场大规模的远征。日本向英国提议,由日本在华北登陆大批部队,以抗衡俄国的势力。在这场竞争中,每一方都紧盯另一方,生怕自己落后吃亏。各国政府授权进兵的决策,就是这样制定的。接下来的事情,该由军人负责了。
西历6月9日夜里,由英国领事贾礼士提议,在法国驻津领事杜士兰家,召开各国领事和陆战队指挥官会议。会上讨论窦纳乐的呼吁:迅速派人修复铁路,同时出动所有可供使用的士兵,向北京推进。英、日、意、奥、美等国表示赞同。俄国上校沃加克则指出,铁路破坏严重,且有暴民骚扰,加上各国在津兵力不足,应当等待援兵。沃加克宣称,俄国在旅顺口驻军一万五千,如果真有需要,便可朝发夕至,以解救在京洋人。这正是英、日最担忧的,贾礼士出言尖刻:“谁不知俄国人行动迟缓,等待你们的增援,与坐以待毙差不多。”
沃加克反唇相讥:“英国人兵贵神速,可惜你们距离遥远,能力与欲望不相称。”贾礼士哪肯在口舌上让人:“由于地理上的接近,便找到扩张的理由,这就是俄国的德行。话说回来,此次会议的主题,不做道德评判,而要抢救生命,沃加克上校不反对吧?”沃加克反击回去:“士兵的生命也需珍惜,若无一万兵力,贸然进军等于送死。我反对这样的冒险!”贾礼士连连点头:“当然,俄国兵的生命是宝贵的,它刚刚损失了一条半。”
这可把沃加克刺痛了,他一下子跳起来,旁边的法国中校赶忙拦住他。就在几天前,有三四十名欧洲人逃出保定,乘船前往天津避难,遭到义和团沿途截击。沃加克要显示俄军战力,派三十名哥萨克骑兵前往营救。到了静海县境,俄兵遇上村童演拳,当即开枪扫射,杀死十多名童子。大批义和团闻讯赶来,围住俄兵厮杀,最终杀死俄军队长,并削掉一名士兵的鼻子。这是义和团第一次与外兵交战,贾礼士用这件事刺激俄国人,同行们怪他过分了。大家吵了一通,即将不欢而散时,英国领事馆的电报生,送上窦纳乐刚打来的电报。贾礼士即席宣读电文:“情况万分危急,若再不火速进发北京,那就太迟了。”
这封电报打消了争议,与会者表决决定,第二天即派一支联军,乘火车前往北京。接着该任命统帅了,仍然是英、俄竞争的态势。杜士兰提议由沃加克出任,原因是他具有语言天赋。除了日语稍差外,他懂得英、法、德等国语言。这是事实。然而更有力的事实是,英军到津的兵力过千,俄军仅有五百,正好印证了迟缓的指责。另一个事实是,英国远东舰队司令西摩尔中将,是军衔最高的外军将领。在抵达大沽的当日,西摩尔便向英国海军部建议:“如果突然进军北京,关于统帅权,最好的办法也许是由我担任。”得到批准后,英方又与美方达成谅解。到了此刻,美国领事便主动提出,由西摩尔中将任联军统帅。
沃加克承认中将高于上校,但他又说,阿列克谢耶夫海军中将将于明晨赶到,不会耽误率军出征。他的优势是,长驻旅顺口,对北中国的情况比西摩尔熟悉。英、俄角力使大家深感腻烦,德国领事提议付诸表决。结果仍是英方获胜,人们用投票显示对俄国的厌弃。他们不知道的是,俄国军界本想力争统帅权,陆军大臣库罗巴特金甚至想速来中国,担任此职。外交大臣穆拉维约夫却说服沙皇同意,鉴于西太后的亲俄态度,不应谋求领导联军,以免承担侵略责任,从而损害在华的全面利益。沃加克在会上作态,除了为军方泄愤,还要表明俄方有与英国抗衡的实力。
沃加克演了一场抢帅的假戏,在与会人员公推他当副统帅时,还扮了一次慷慨,提名美国上校马卡拉充当。西摩尔联军就此成立,由英、法、俄、德、美、日、意、奥等八国参加,任务是打进北京,解救使馆及其他在京外国人。联军司令部和驻津领事团,共同派员通知直隶总督,要他修路派车,运送联军出发。裕禄答复称,除非朝廷寄谕批准,他不能同意联军进京。这种态度是预料得到的,这也是必走的一步程式;另一程式是自我行动,使军事机器隆隆向前。英、德士兵冲进车库,强占了几台机车,由英国司机和工程师掌控,并强征百名中国苦力,随行修路。
从早上七点半起,便有军队向车站集中。到九点钟时,车站广场上人满为患,围观的中国百姓,跟全副武装的外国军人大眼瞪小眼,都不知对方心里在想什么。又过一刻钟,西摩尔中将来了,有一队英兵挺着刺刀,驱散看客,为司令官开道。西摩尔面向队伍,发表了简短的战前动员:“英国公使的告急电报,你们的上级已听到了。今天我愿引用俄国公使的电报:我认为公使们在北京的作用已经结束,事情应转移给海军将领们;只有强有力军队的尽速到来,才能挽救北京的外国人。我们就是强有力的军队,我们去救被困的同胞,顺便教训一下那些野蛮人,教会他们如何对待文明人。现在,出发!”
在一片欢呼声中,英、美、奥、意四国军队分别上车,共有军官和士兵五百名,除了随身枪支外,携带一门六磅速射炮,五门野战炮,九挺机关枪。九点半钟列车开行,高亢的鸣笛声,似在抒发洋官兵们饱满的激情。作为水兵和海军陆战队员,他们很少有乘车出征的机会。在他们看来,这就是一次集体远足,到达终点下得车来,使馆人员会献上鲜花,这该是多么美妙啊!
在司令官乘坐的车厢里,西摩尔得到了有关报告,他对官兵的情绪很满意,也对他们的轻敌有些担心。副统帅马卡拉,却对所谓的敌人不以为意。义和团是乌合之众,不会对一支真正的军队发起挑战;而清军不是真正的军队,他们只对义和团形成挑战。
随军的英国副领事甘伯乐,讲述了一个生动的细节:甘伯乐去总督衙门要求派车时,裕禄为了劝阻联军出发,亲自引他观看一笼奇物。那是什么?人头!义和团的人头!这是聂士成派人送来的,他在表达剿拳决心,所以,华人军民都不会成为联军的威胁。西摩尔开玩笑说,既然如此,我们是不是把车开回天津?甘伯乐连说别别,大家急于去北京观光呢。人们听说,赫德的舞会上美女云集,全军士兵都铆足了劲儿,司令官怎么能泄士气?在阵阵欢笑声中,列车勇往直前,一座座村庄,一块块田野,被快速抛在后面。西摩尔瞟着窗外的风光,思绪忽然转回四十年前。四十年前他在北京,那是一番怎样的情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