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创作的素材
- 意趣神色:《牡丹亭》创作论
- 黄天骥
- 13403字
- 2020-10-28 15:18:21
从艺术风格说起
现在,好些人喜欢在地铁,在公交,甚至一边在走路,一边在拿着手机看“书”。“低头族”,成为时髦的名词。这种碎片化的阅读方式,对提高人的文化素质,作用有限。如果要认真吸取精神营养,确实离不开书本,离不开微泛着墨香纸香的铅字。
在窗下,我常常泡上一盏香茶,在小小的书桌旁正襟危坐,打开书卷细读。或者就着灯影,斜靠椅背,随意翻页吟哦。书香茶书,缊缊,让我像是在知识的海洋里载沉载浮。我往往一面吮吸文化的精华,一面也在思考作者所要传达的思想和趣味,并从中过滤取舍。“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陶渊明语),这种读书之乐,相信“低头族”是不易得到的。
在看书的时候,我们往往会有这样的经验:有些书,初看时觉察不出它有什么可取之处,甚至会看不下去。但当阅历增长,拿起它再看时,感受便完全不同了。这一点,不同年龄段的朋友,在阅读《红楼梦》时,都会有这样的经历。有些作品,特别是抒情性作品,还会经历几个时代,才会被人们重视,被人们体悟到它的真趣。例如陶渊明的诗,晋代的评论者只视为中不溜秋之作。直到宋代,人们才看出它“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的奥妙,品尝到它的淡中有味,才看到他的作品,既是菩萨低眉,又是金刚怒目。为此,苏东坡还写了大量“和陶诗”。又像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在唐代,并没有什么名声。它沉寂了好几个朝代,评选家所选的唐诗选本,它都没有被选进去。经历了近千年,直至明代中晚期的嘉靖年间,它才被人发觉,才由李攀龙在《古今诗删》把它载入。从此,它越来越受人关注了。清代王闿运说它是“孤篇横绝,竟为大家”[57]。意思是说它横空出世,人们也都公认它是属于顶尖的名作。
看戏,根据经验,和看书的情况,有同,也有不同。由于戏剧是叙事性文体,有故事情节、矛盾冲突以及人物形象,有能否吸引观众的问题。至于戏曲,还有曲白的安排、唱腔的设置,动作的处理,是否让观众喜爱的问题。因此,优秀的戏剧作品,一下子便会吸引着观众,绝不会在当时演出时,观众一开始便感到乏味,无动于衷,看不下去,甚至索性离场。更不会等到隔了几个世代,才忽然让后人感悟到其中妙处。所以,凡是好的戏,会立即疯传,汤显祖的《牡丹亭》上演后,洛阳纸贵,“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便是其中一例。这一点,是看戏和看书有所不同的地方。
但是,有些戏曲,即使上演后立即受到欢迎,但它到底好在哪里?今天的观众、读者,未必就能体悟清楚。不同时代的人,对它会有不同的解读。而且,随着人们审美能力的提高,对作品的意义、价值,也会有更深刻更全面的评价。在海外,欧美戏剧史家伊维德和奚如谷,在翻译《西厢记》时指出:“《西厢记》属于世界的伟大经典之列,像这样的作品,每隔一代人就应当有一个新译本的问题。”[58]这两位朋友,说得很有道理,对名著的翻译应如此,对它的研究,理当更应如此。《牡丹亭》和《西厢记》一样,同属世界的伟大经典,每隔一代人,是应有新的研究,以求对它的创作有更深入的理解。
当我们走进古代戏曲的百花园,便如入山阴道,目不暇给,美不胜收。就戏曲语言的风格而论,明代的朱权,在《太和正音谱》中曾以简约而形象的文字,对“古今群英”做出评价,例如说“关汉卿之词,如琼筵醉客”确实,关汉卿的戏曲语言既通俗本色,又淋漓酣畅,纵横驰骤,汪洋恣肆,泼辣真率,就像喝醉了酒的豪客,谁也 束不住。又如说“王实甫之词,如花间美人”。这四个字,已成为人们对《西厢记》风格的共识。它的文辞婀娜多姿,清丽婉媚,色彩缤纷,流畅自然,就像在花丛中的美人,容光花色,互相掩映,浑然一体。到明代,在戏曲创作中,其成就可以和关汉卿、王实甫比美的,只有汤显祖一人。说得更准确些,就是只有《牡丹亭》一剧。
就剧本的艺术风格而言,《牡丹亭》与王实甫、关汉卿的剧作有很大的不同。后两者,无论是“花间美人”还是“琼筵醉客”,总体的格调是明畅的,观者可以一眼看清它们是喜剧还是悲剧。但是,从审美的角度看,《牡丹亭》悲喜交集,很难对它断然做出判断。如果一定要套用西方审美话语的模式,也许可以说它属于“正剧”类。而这样的分类,说了等于没说。
用我国传统的词汇评述《牡丹亭》,多数人都会认同它给人以凄艳婉雅而又迷离奇幻的印象。显然,汤显祖以文采斐然的清辞丽句,细腻地描写人物的内心世界,又以奇特的浪漫主义的想象,表现对人生理想的追求。特别是《牡丹亭》里许多曲文,写得分外高雅、深邃,让人感到,这一部原属于俗文学范畴的戏曲,竟如阳春白雪,完全应该归入高雅文学的园圃中。它的人物语言如诗,意境氛围如诗,雅得不能再雅。
对《牡丹亭》语言和艺术风格的高雅,早在明清两代,评论家们已有一致的认识。陈继儒在《牡丹亭·题辞》中说:“汤临川最称当行本色,以《花间》《畹兰》之余采,创为《牡丹亭》,则翻空转换极矣。”他承认汤显祖懂得戏,说他既吸收了像花间派等词人纤细华丽的写法,又在许多时候翻转为本色当行的文风。毛先舒则认为:“曲至临川,临川曲至《牡丹亭》,惊奇瓌壮,幽艳淡沲,古法新制,机杼递见,谓之集成,谓之诣极。”[59]有些人,却认为《牡丹亭》雅得过了头,像改编过《牡丹亭》的徐日曦,就说汤显祖这剧本虽是脍炙人口,“然词致奥博,众鲜得解”[60]。至于著名的清代戏曲理论家,懂得舞台演出规律的大戏剧家李渔,说得更不客气,他直截了当地说《牡丹亭》的曲文过于典雅,“字字俱费经营,字字皆欠明爽,止可作文字观,不可作传奇观”[61]。不过,这些评价,无论从正面还是从反面看,也都确认:“雅”,是《牡丹亭》艺术风格的一大特色。
确实,在《牡丹亭》里,不少曲词,也真雅得过了头,像其中的名句“袅晴丝,吹来闲庭院”,该怎么理解?连当代戏剧名家陈多和夏写时两位教授,也争论不休,遑论一般市民大众!
不过,平心而论,若把《牡丹亭》定位于“雅”,却又是不全面的。因为,实际的情况是,它很雅,也很俗。所谓俗,不仅是它的语言有时颇为本色、通俗;有些细节,甚至沦于粗俗、猥亵。更重要的是,《牡丹亭》故事的框架,是建立在民俗素材、民间传说基础之上的。加以剧中许多场景,也穿插民俗仪典。整部戏,既是笔触旖旎的深闺仕女图,又是色彩斑斓的民间风俗画。我认为,总体而言,《牡丹亭》是汤显祖依托民俗的素材,来烘托人情、人性、人生的题旨。它既委婉深奥地展示明代中叶由精英阶层推动的进步思潮,又受到人民大众重视的人文精神的感染。它既是大雅的,又是大俗的。
民俗素材和故事框架
古往今来,杰出的文艺作品,多不会凭空结撰,空穴来风。不管作家自觉还是不自觉,他的创作,总是直接或间接地,和他所处的时代与环境有关。时代的精神、风气,乃至风俗习惯,总会有意无意地在他的笔底萦回,成为作品的一部分。丹纳在《艺术哲学》中还说得更明确,他认为:“要了解一件艺术品,一个艺术家,一群艺术家,必须正确的设想他们所属的时代的精神和风俗概况。”[62]
所谓风俗,自然来自民间传统,和人民生活息息相关。自命清高孤芳自赏的“君子”,对下里巴人的风物习惯往往不屑一顾,但接近下层的人士,生活在群众当中,对民间故事传说便喜见乐闻,在民俗中吮吸文化和生活的营养。因此,对待民俗的问题,实际上和作家的价值观,有着密切的联系。
汤显祖对民间风俗和各地传说,是十分在意的。在仕宦期间,他每到一处,都注意了解当地百姓的生活,注意观察民风民俗。例如进入岭南,贬往徐闻,他便多方接触生活。新闻轶事,海外奇谈,让他耳目一新。身处炎方普通百姓的生活和理想,也让他有会于心,使他的见识、理念,和那些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假道学大不一样。例如贬赴徐闻行经澳门时,便停留下来参观考察,特别对当地人扬帆出海,以及海外来客远从千里“献宝”(朝贡)贸易大感兴趣,还写了《看番禺人入真腊》一诗以纪其事:“槟榔舶上问郎行,笑指贞蒲十日程。不用他乡起愁思,总无莺燕杜鹃声。”又如在徐闻任内,时间虽然不长,但他总是多方了解当地民情民俗,在他的诗作里,便有《黎女歌》《槟榔园》《当垆曲》《岭南踏踏词》多首。可见,即使落拓失意远谪蛮荒的时候,他对民间风物传说谣谚的兴趣,依然不减。
自古以来,民间的故事传说,一直被历代文人搜集纪录,成为杂俎志怪,稗官野史。当汤显祖在玉茗堂中,与宾朋杂坐,谈诗论史,传杯递盏之际,诸多奇闻轶事,怪力乱神,少不免也成谈助。有意思的是,汤显祖对那些似乎是荒诞不经的记载,十分重视,他说过:“稗官小说,奚害于经传子史?游戏墨花,又奚害于涵养性情耶?”他认为,那些记载着社会舆论民情的文字,自有其特定的价值。他还说:稗官小说“以奇辟荒诞,若灭若没,可喜可愕之事,读之使人心开神释,骨飞眉舞”[63]。正是由于醉心于稗官野史的“真趣”,汤显祖校点了《虞初志》,让这收集着种种稀奇古怪的传说故事,得以广泛流传。他甚至把自己的剧作,也视为“民间小作”。在《答李乃始》一信中,他说:“自伤名第卑远,绝于史氏之观,徒蹇浅零碎,为民间小作。”[64]这句话,有自谦成分,但联系到汤显祖一贯对待民风民俗的态度,他把自己的剧作定位于“民间”,倒是比较正确地表述了作品与民俗素材的关系。
《牡丹亭》又被称为为《还魂记》,光从剧名看,便可知道它写的是人成了鬼,鬼魂出现,死而复生。一个因梦而死又因爱而生的少女,穿行于阴阳二界。用时下流行的话语称之,这《还魂记》就是一部“穿越剧”。顺便指出,汤显祖的《玉茗堂》四梦,也多属穿越剧。不过,他不像时下一些人只把“穿越”作为取巧的手法,而是他所奉行的人生理念的呈现。
关于《牡丹亭》的题材,许多地方,都影影绰绰和各种传说有关,以致有些论者各有各样的说法。例如焦循在《剧说》中,认为它本于《睽车志》所载的《马绚娘》故事:“士人寓三衢佛寺,有女子与合,其后发棺复生,遁去。达书于父母,父以涉怪,忌见之。”还认为:“柳生、杜女始末,全与此合,知《玉茗堂四梦》,皆非空撰,而有所本也。”[65]至于元杂剧的《碧桃花》和《倩女离魂》,有些关目,也和《牡丹亭》类似,人们都不排除汤显祖在创作时,会受到它们的启发。
其实,关于人物灵魂出窍,梦与人交,或者死而复生的传闻,历来都有。说得早一点,先秦时代的宋玉,不是写过《高唐赋》吗?他说楚襄王和他游云梦之台,问他何谓朝云?“玉曰: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这美丽的传说,为云为雨,如真如幻,较早地表达了人们对爱情和美的追求。
南朝的沈约,写过《梦见美人》一诗:
夜闻长叹息,知君心有忆。
果自阊阖开,魂交睹容色。
既荐巫山枕,又奉齐眉食。
立望复横陈,忽觉非在侧。
那知伤神者,潺潺泪沾臆。
你看,诗中所写的情景,不是和柳梦梅梦见杜丽娘,颇为相似么?当然,汤显祖创作《牡丹亭》时,未必是受到沈约的影响。我只是想说,夜梦美人,巫山云雨,从来就是文人们津津乐道的题材。
在稗官野史笔记丛谈中,有关鬼魂与生人相恋,死而复生的故事,差不多历朝都有。晋代干宝的《搜神记》,记河间郡有男女相恋至死,忽又回生,干宝便借秘书郎之口,说“以精诚之至,感于天地,故死而复生”。此后,孟棨的《本事诗》、洪迈的《夷坚志》、王琰的《冥祥记》、颜推之的《冤魂记》、瞿佑的《剪灯新话》,都写有还魂的故事。且不说上面提过的元代杂剧,此类题材,所在多有;即使在与汤显祖处于同一时代的徐渭,在《南词叙录》中,也收有《贾云华还魂记》的剧目。当然,此剧早已散佚,只在唱本《大明天下春》中留有残本,写的无非是写被阻挠婚事的少女,当情人中举后,便借尸还魂。就连经常与汤显祖在玉茗堂中诗酒酬唱的谢廷谅,也写过《离魂记》一剧。可见,像《牡丹亭》那样有关人鬼交、生死情之类的巷说街谈,本来就是从古以来在文坛里热衷的题材。至于汤显祖自己,在《续虞初志》的《许汉阳传》中,写了一段评语:“传记所载,往往俱丽人事,丽人又俱魂梦幻事。然一局在手,故自不厌。”[66]
鬼魂传说的盛行,和老祖宗们崇尚巫风有很大的关系。秦汉以来,道教的神仙之说大行其道,加上小乘佛教又传入中土。和尚道士们都惯于制造迷离恍惚的境界,诱导世人取得进入天堂的门票。凡间和天堂地狱,可以打通,人和鬼神,可以同在。于是,“子不语怪力乱神”的信条失去效力,种种灵异的幻影,在人们的脑海生根开花。
宋元明之后,文士们写鬼写梦的更多。鲁迅先生指出:“奉道流羽客之隆重,极于宋宣和时。元虽归佛,亦甚崇道,其幻惑翻行于人间。明初稍衰,比中叶而复极显赫。成化时有方士李敖、释继晓,正德时有色目人于永,皆以方术杂流拜官。荣华熠跃,世所企慕,则妖妄之说自盛,而影响且及于文章。”[67]这番话,准确地概括出明代中叶文坛上盛行鬼魂出没的状况。
鲁迅先生指出了志怪传说发生、流传的历程及其实质,而对以此为题材的文学作品,并没有加以否定。他指出:“传奇者流,源盖出于志怪。然施之藻绘,扩其波澜,故所成就乃特异。”所谓特异,是它不同于那些以描写以日常生活为题材的作品;多姿多彩得使人惊心骇目的奇特手法,让作品充满浪漫的情调。鲁迅还指出:“其间虽亦或托讽喻以抒牢愁,谈祸福以寓惩劝,而大归则究在文采与意想,与昔之传鬼神明因果,而外无它意者,甚异其趣矣。”[68]他很清楚地看到,有些作家,不过是借鬼神传闻,抒发心中块垒,并非以宣扬因果报应为目的。汤显祖的《牡丹亭》,正是鲁迅所说成就特异内涵深刻的作品。
“世间只有情难诉。”而汤显祖却要向世间诉说这难诉之情,于是,他便选择和吸取了魂与梦交织的民间素材,在纵横捭阖的基础上,凝聚为千古不朽的名剧《牡丹亭》。
从话本到剧本
汤显祖的《牡丹亭》,吸纳了历来许多因情成梦死而复生的故事传闻,经过艺术构思与情节的安排,“丽藻凭巧肠而浚发,幽情逐采笔以纷飞”(吕天成《曲品》),成为我国剧坛上以梦魂为题材的最卓越之作。
在世界文学史上,出现幻梦与鬼魂的作品,各国都有。像莎士比亚,在《查理三世》《哈姆雷特》《麦克白》等戏,都有鬼魂出现。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人死而为鬼,总会带着悲愁与哀怨。因此,凡是出现鬼魂的形象,都与伤感凄楚的情绪联系在一起。这一点,东西方的文艺作品,概莫能外。不过,就莎士比亚所写的作品而论,鬼魂以男性居多,他们往往作为复仇者、预言家,或者作道德的评判者出现。欧洲的人文主义思潮在和神权的斗争中,逐渐取得主导地位,让从神权脱胎出来的鬼魂形象,捎带着悲怆阳刚之气。
有趣的是,在我国古代的文坛上,无论是巷里街谈,笔记小说,或是文艺作品,凡是触及人鬼相恋的事件,多是由男性作为阳间的人,女性作为阴间的鬼。当然,这女性角色曾经是人,但她们大都经历过死亡。而当成为鬼后,又都由她们主动去追求阳间的男人。这些女鬼的行为,当然有违于封建伦理,但阳世的教条,管不到阴间,因而人鬼最低限度也可以发生“一夜情”,得遂枕席之欢。这些男人女鬼,或邂逅相逢,或分分合合,或在甜甜蜜蜜中夹杂着悲悲切切、忐忐忑忑,都有悖于阳间的道德规范。但在欢娱中的怨偶,除了晨鸡一响,赶紧离开以外,其他都顾不了许多。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阴间,全被抛诸脑后。总而言之,有关我国古代无论人鬼相恋的传闻,无论情节有多少变化,无论在晋宋还是元明,这以男为人、女为鬼,女鬼主动,男人受惠的模式,少有例外。
在封建礼教长期的统治下,在婚姻恋爱的问题上,人世间的女性,长期处于被压抑受控制的地位。民间人鬼相恋的传说,让女性遭受死亡的经历,不正是我国古代女性悲剧命运的倒映吗?至于到了阴间,她们又都成爱情追求主动的一方,不正是人世间妇女反抗婚姻不自由的情绪折射吗?当然,在人鬼相恋的传闻中,有些没有美好的结局,女鬼最后依旧沉沦;有些虽能还魂复生,但又得依从阳间礼教的规矩。这情况,又正是我国古代人文主义思潮虽然不可遏止,却始终不能居于主流地位的反映。
在我国文坛所有人鬼相恋的故事中,汤显祖的《牡丹亭》,可以说是写得最为大胆而又最为细腻,最受人们激赏而又最为道学先生忌惮的一种。
《牡丹亭》无疑是历代人鬼相恋故事精华的汇聚,但有关它的故事来源,人们在相当长的时期,一直弄不清楚。上文提到传奇志怪和杂剧的各种鬼魂梦幻回生的故事,也都影影绰绰与《牡丹亭》有似有不似。若说它们和《牡丹亭》无关,显然不是;若说它们是《牡丹亭》素材的源头,则更不是。因此,从明末到20世纪50年以来,人们一直以为杜丽娘的形象以及《牡丹亭》的情节,只是汤显祖虚构的并无依傍的产物。
到20世纪中叶,北京大学学生姜志雄在北大图书馆,发现了一部木板刻本《重刻增补燕居笔记》,其中收有《杜丽娘慕色还魂》一文。经他考证,这篇话本小说,正是《牡丹亭》的蓝本。他指出:“何(大抡)本《燕居笔记》成书年代上限在嘉靖十九年,而所收作品,肯定不后于嘉靖年间,因此,我们可以说,汤显祖的《牡丹亭》就是以《杜丽娘慕色还魂》话本作为素材的。盖《牡丹亭》写成年代在万历二十八年(1598),去嘉靖十九年(1540)已半个世纪了。”[69]此外,他还把话本和剧本作了对比,发现《牡丹亭》在不少地方,直接采用话本的文句。
这一重要的发现,改变了人们对《牡丹亭》故事来源的看法。不错,它受到了许多民间故事有关梦呀魂呀的影响,但它确实是以话本《杜丽娘慕色还魂》为蓝本,这应该是没有疑义的。
其实,汤显祖在《牡丹亭题词》中,早已说过,他所写的杜丽娘的故事,是有所本的,只是人们多少年来,没有仔细读懂。
在《题词》,汤显祖劈头就说:“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至手画形容,传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复能溟莫中求得其所梦而生。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如果《牡丹亭》纯属汤显祖虚构,那么,他开首就为尚未为观众熟悉的杜丽娘发一通感慨,不是颇有突兀之嫌么?但若有关杜丽娘为情而死而生的故事,早已在社会上流传开来,而且杜丽娘的名字早已为人们所熟悉,那么,他在《题词》首提杜丽娘,并对这故事感慨一番,便很合情合理了。
再者,《题词》还说到:“传杜太守事者,仿佛晋武都守李仲文,广州守冯孝将事。予稍为更而衍之。”关于李仲文故事,载于《太平广记》卷三一九所引的《法苑珠林》;冯孝将的故事,也载于《太平广记》卷二七六所引的《幽明录》。两个故事都说女鬼主动与男子交接,也都嘱男子发棺助其复生,但李仲文心急,没按指示办事,女鬼便无法还阳;冯孝将则严格执行开棺之法,女尸复活,双方结为夫妇。汤显祖说“传杜太守事者”,意思是说,有关话本传写杜太守的事,和李仲文、冯孝将的事相似,都是写到女鬼会回生。正是在话本的基础上,“予稍为更而衍之”,而不是说他所写的《牡丹亭》,直接从《太平广记》所载的两宗传闻中更衍。因为那两宗传闻一写复生,一写不能复生,如果汤显祖说他“传杜太守事”,来自《太平广记》,便不能说是“余稍为更即衍之”,而是另起炉灶了。但是,话本则在《太平广记》的两个传闻中,吸收了两名女鬼都希望回生的共同点,这也是两个传闻仿佛相同的基本点,话本便采取了女鬼都希望重获生命的情节,写成了话本《杜丽娘慕色还魂》。汤显祖说他所写的杜太守事,根据的是话本中追求复生的精神和情节。
汤显祖又说:“至于杜守收拷柳生,亦如汉睢阳王收拷谈生也。”据《列异传》载:有女子夜半来与谈生相好,但要谈生不能用灯照看他。两年后,她告诉谈生,她是个鬼,要再等一年,才能复生。谈生忍不住了,等她睡了,偷偷照看,只见她腰上已生肉,腰下仍是枯骨。女鬼发觉,知已不能复生,便赠他一袭珠袍。谈生把珠袍拿到市上去卖,为睢阳王购得。王爷拿来一看,认得这是给女儿的陪葬品,又认为谈生盗墓,把他吊起来拷打。幸而谈生说清楚了原委,睢阳王相信了,便认他为女婿。[70]汤显祖承认,他在《牡丹亭·圆驾》一场,写杜太守拷打柳梦梅,与梅柳结局与话本所写的欢喜终场不同,但却和《列异传》里谈生被拷最终认可的故事一样。
显然,汤显祖《题词》的上半段,说“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这杜丽娘指的是话本《杜丽娘慕色还魂》中的杜丽娘。下半段说“传杜太守事者”,这传其事的人,是汤显祖自己,是他向观众说明创作素材的来源,说明他的创作与话本同与不同的关系。我想,只有这样理解汤显祖的《题词》,才能弄清楚它的原意,才能顺理成章,了无挂碍。
也有一些朋友,认为话本《杜丽娘慕色还魂》,出于《牡丹亭》之后,说它是以剧本用于说书的话本。这说法似不能成立。其实,如果仔细看看《话本》开头的四句诗,也可以知道它必然出现在《牡丹亭》诞生之前。那位话本作者以诗表态说:
闲向书斋览古今,罕闻杜女再还魂。
聊将昔日风流事,编作新文励后人。
显然,他承认,这话本是他从古籍上看到了罕见的还魂故事,于是编成新文,供给后人们看的。如果它出在《牡丹亭》之后,他好意思把自己的文章说是“新文”么?退一步说,即使这不过是话本作者自诩之辞,但《牡丹亭》一经演出,“家传户诵”,连剧本也成了“畅销书”。那话本的作者即使再蠢,也不至于以“新文”自我标榜。可见,只有它确是出现在《牡丹亭》之前,才会有如此理壮气直的开场白。为了方便读者对《牡丹亭》创作的了解,下面,我将把话本《杜丽娘慕色还魂》,附录于本章之后,以供参考。
在世界文学史上,有许多蜚声文苑的名著,往往会受到一些本来意义不大的素材的启发,经过提炼,让原来的素材脱胎换骨,成为不朽之作。像俄国作家果戈理,他的名著《钦差大臣》,本来是普希金给他提供的一个故事素材:某骗子冒充是圣彼得堡某大官的儿子,到处招摇撞骗,许多糊塗虫都中了招,最后骗局被拆穿,那骗子也受到惩罚。这素材,实在很普通,果戈理却从那些被骗的官吏身上,看到了俄罗斯官僚的腐朽。他从素材中得到启发,通过形象的改造和情节的提炼,据此写成的《钦差大臣》,便有全新的意义。他写县官大人听说彼得堡将有钦差大臣要来视察的消息,误把一个花花公子看成是钦差大臣,便慌作一团,赶紧和官僚和富商们,千方百计对花花公子献媚巴结。这花花公子开始莫名其妙,后来也乐得冒充钦差,纵情享受。通过对素材的改造,果戈理揭露了沙俄整个官场的黑暗腐朽。于是,由普希金提供的一个普通素材作为原型,经过改造与提炼,成为一部伟大的喜剧作品。
我们之所以要确定《杜丽娘慕色还魂》早出于《牡丹亭》,指出汤显祖在《题词》中,首先说“情不知所起”者,是指话本中的杜丽娘,正是要说明这一个杜丽娘,乃是《牡丹亭》的杜丽娘的原型。而这一话本,也是汤显祖创作所依据的素材。在这素材的基础上,汤显祖吸纳了其他梦魂神鬼传说,或过滤吸取其精髓,或“稍为更而演之”,升华为撼人心魄的剧本,创造了杜丽娘鲜明的典型形象。
为什么在许许多多神异灵怪传说和杂剧中,汤显祖唯独选取《杜丽娘慕色还魂》作为剧本的原型?我认为,一方面,有关杜丽娘的故事,在嘉靖年间已流传开来,颇有影响;另一方面,这本来是比较平庸的话本,却写到一位少女无端端地梦见素未谋面的男子,在梦中成云雨之欢,而后来竟回生结为夫妇。这一点,正好契合汤显祖一直困惑的问题:即:人有自然的本能吗?人的情与性是怎样发生的?他一直想要说明“情”的微妙,一直想表达“情不知所起”。话本中的杜丽娘的奇遇,恰好让汤显祖在思想上碰出了火花,因此,他敏锐地摭取话本故事情节的框架,把它有关的内容,作为剧本创作的素材。
指出《杜丽娘慕色还魂》是《牡丹亭》的原型,不仅丝毫没有贬低《牡丹亭》的价值。相反,从话本与剧本的比较中,我们恰好更容易看清楚汤显祖创作的典型化过程,更清晰地看到作者的艺术技巧,更能深刻体悟《牡丹亭》的意蕴,也更能理解汤显祖是怎样把他提出的“意、趣、神、色”的文艺主张,贯彻在创作之中。
附:杜丽娘慕色还魂
闲向书斋览古今,罕闻杜女再还魂。
聊将昔日风流事,编作新文励后人。
话说南宋光宗朝间,有个官升授广东南雄府尹,姓杜名宝,字光辉,进士出身,祖贯山西太原府,年五十岁,夫人甄氏,年四十二岁,生一男一女,其女年一十六岁,小字丽娘,男年一十二岁,名唤兴文,姊弟二人俱生得美貌清秀。杜府尹到任半载,请个教读,于府中书院内教姊弟二人读书学礼。不过半年,这小姐聪明伶俐,无书不览,无史不通,琴棋书画,嘲风咏月,女工针指,靡不精晓。府中人皆称为女秀才。
忽一日,正值季春三月中,景色融和,乍晴乍雨天气,不寒不冷时光,这小姐带一侍婢名唤春香,年十岁,同往本府后花园中游赏,信步行至花园内,但见:
假山真水,翠竹奇花。普环碧沼,傍栽杨柳绿依依;森耸青峰,侧畔桃花红灼灼。双双粉蝶穿花,对对蜻蜓点水。梁间紫燕呢喃,柳上黄莺见完。纵目台亭池馆,几多瑞草奇葩。端的有四时不谢之花,果然是八节长春之草。
这小姐观之不足,触景伤情,心中不乐,急回香阁中,独坐无聊,感春暮景,俯首沉吟而叹曰:“春色恼人,信有之乎?常见诗词乐府,古之女子,因春感情,遇秋成恨,诚不谬矣。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感慕景情,怎得蟾宫之客。昔日郭华偶逢月英,张生得遇崔氏,曾有《钟情丽集》《娇红记》书,此佳人才子,前以密约偷期,似皆一成秦晋。嗟呼,吾生于宦族,长在名门,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诚为虚度青春,光阴如过隙耳。”叹息久之,曰:“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耶?”遂凭几昼眠,才方合眼,忽见一书生,年方弱冠,丰姿俊秀,于园内折杨柳一枝,笑谓小姐曰:“姐姐既能通书史,可作诗以赏之乎?”小姐欲答,又惊又喜,不敢轻言,心中自忖,素昧平生,不知姓名,何敢辄入于此。正如此思间,只见那书生向前将小姐搂抱去牡丹亭畔,芍药栏边,共成云雨之欢娱,两情和合,忽值母亲至房中唤醒,一身冷汗,乃是南柯一梦。忙起身参母,礼毕,夫人问曰:“我儿何不做些针指,或观玩书史,消遣亦可,因何昼寝于此?”小姐答曰:“儿适在花园中闲玩,忽值春暄恼人,故此回房,无可消遣,不觉困倦少息,有失迎接,望母亲恕儿之罪。”夫人曰:“孩儿,这后花园中冷静,少去闲行。”小姐曰:“领母亲严命。”道罢,夫人与小姐同回至中堂饭罢。这小姐口中虽如此答应,心内思想梦中之事,未尝放怀,行坐不宁,自觉如有所失,饮食少思,泪眼汪汪,至晚不食而睡。次早饭罢,独坐后花园中,闲看梦中所遇书生之外,冷静寂寥,杳无人迹。忽见一株大梅树,梅子磊磊可爱,其树矮如伞盖。小姐走至树下,甚喜而言曰:“我若死后得葬于此,幸矣。”道罢回房,与小婢春香曰:“我死,当葬于梅树下,记之记之。”次早,小姐临镜梳妆,自觉容颜清减,命春香取文房四宝至镜台边,自画一小影,红裙绿袄,环佩玎当,翠翘金凤,宛然如活。以镜对容,相象无一,心甚喜之,命弟将出衙去裱背店中表成一幅小小行乐图,将来挂在香房内,日夕观之。一日,偶成诗一绝,自题于图上:
近睹分明似俨然,远观自在若飞仙。
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
诗罢,思慕梦中相遇书生,曾折柳一枝,莫非所适之夫姓柳乎?故有此警报耳。
自此丽娘暮色之甚,静坐香房,转添凄惨,心头发热,不疼不痛,春情难遏,朝暮思之,执迷一性,恹恹成病,时年二十一岁矣。父母见女患病,求医罔效,问佛无灵,自春至秋,所嫌者金风送暑,玉露生凉,秋风潇潇,生寒彻骨,转加沉重。小姐自料不久,令春香请母亲至床前,含泪痛泣曰:“不孝逆女,不能奉父母养育之恩,今忽夭亡,为天之数也。如我死后,望母亲埋葬于后园梅树之下,平生愿足矣。”嘱罢,哽咽而卒,时八月十五也。母大痛,命具棺椁衣衾收殓毕,乃与杜府尹曰:“女孩儿命终时,分付要葬于后园梅树之下,不可逆其所愿。”这杜府尹依夫人言,遂令葬之。其母哀痛,朝夕思之。光阴迅速,不觉三年任满,使官新府尹已到,杜府尹收拾行装,与夫人并衙内杜兴文一同下船回京,听其别选,不在话下。
且说新府尹姓柳名恩,乃四川成都府人,年四十,夫人何氏,年三十六岁。夫妻恩爱,止生一子,年一十八岁,唤作柳梦梅,因母梦见食梅而有孕,故此为名。其子学问渊源,琴棋书画,下笔成文,随父亲南雄府。上任之后,词清讼简。这柳衙内因收拾书房,于草茅杂沓之中,获得一幅小画,展开看时,却是一幅美人图,画得十分容貌,宛如妲娥。柳衙内大喜,将去挂在书院之中,早晚看之不已。忽日,偶读上面四句诗,详其备细。“此是人家女子行乐图也,何言不在梅边在柳边,此乃奇哉怪事也。”拈起笔来,亦题一绝,以和其韵。诗曰:
貌若嫦娥出自然,不是天仙是地仙。
若得降临同一宿,海誓山盟在枕边。
诗罢,叹赏久之。却好天晚,这柳衙内因想画上女子,心中不乐,正是不见此情情不动,自思何时得此女会合,恰似望梅止渴,画饼充饥,懒观经史,明烛和衣而卧,翻来覆去,永睡不着,细听谯楼已打三更,自觉房中寒风习习,香气袭人。衙内披衣而起,忽闻门外有人扣门,衙内问之而不答。少顷又扣,如此者三次。衙内开了书院门,灯下看时,见一女子,生得云鬓轻梳蝉翼,柳眉颦蹙春山。其女趋入书院,衙内急掩其门,这女子敛衽向前,深深道个万福。衙内惊喜相半,答礼曰:“妆前谁氏,原来夤夜至此。”那女子启一点朱唇,露两行碎玉,答曰:“妾乃府西邻家女也,因慕衙内之丰采,故奔至此,愿与衙内成秦晋之欢,未知肯容纳否?”这衙内笑而言曰:“美人见爱,小生喜出望外,何敢却也?”遂与女子解衣灭烛,归于账内,效夫妇之礼,尽鱼水之欢。少顷,云收雨散,女子笑谓柳生曰:“妾有一言相恳,望郎勿责。”柳生笑而答曰:“贤卿有话,但说无妨。”女子含笑曰:“妾千金之躯,一旦付于郎矣,勿负奴心,每夜得共枕席,平生之愿足矣。”柳生笑而答曰:“贤卿有心恋于小生,小生岂敢忘于贤卿乎?但不知姐姐姓甚何名?”女答曰:“妾乃府西邻家女也。”言未绝,鸡鸣五更,曙色将分,女子整衣趋出院门。柳生急起送之,不知所往。至次夜,又至,柳生再三询问姓名,女又以前意答应。如此十余夜。一夜,柳生与女子共枕而问曰:“贤卿不以实告我,我不与汝和谐,白于父母,取责汝家,汝可实言姓氏,待小生禀于父母,使媒妁聘汝为妻,以成百年夫妇,此不美哉?”女子笑而不言,被柳生再三促迫不过,只得含泪而言曰:“衙内勿惊,妾乃前任杜知府之女杜丽娘也。年十八岁,未曾适人,因慕情色,怀恨而逝,妾在日常所爱者后园梅树,临终遗嘱于母,令葬妾于树下,今已一年,一灵不散,尸首不坏,因与郎君有宿世姻缘未绝,郎得妾之小影,故不避嫌疑,以遂枕席之欢,蒙君见怜,君若不弃幻体,可将妾之衷情,告禀二位桩萱,来日可到后园梅树下,发棺视之,妾必还魂,与郎共为百年夫妇矣。”这衙内听罢,毛发悚然,失惊而问曰:“果是如此,来日发棺视之。”道罢,已是五更,女子整衣而起,再三叮咛:“可急视之,请勿自误,如若不然,妾事已露,不复再至矣,望郎留心,勿使可惜矣。妾不得复生,必痛恨于九泉之下也。”言讫,化清风而不见。
柳生至次日饭后,入中堂禀于母,母不信有此事,乃请柳府尹说知。府尹曰:“要知明白,但问府中旧吏门子人等,必知详细。”当时柳府尹交唤旧吏人等问之,果真杜知府之女杜丽娘葬于后园梅树之下,今已一年矣。柳知府听罢惊异,急唤人夫同去后园梅树下掘开,果见棺木,揭开盖棺板,众人视之,面颜俨然如活一般。柳知府教人烧汤,移尸于密室之中,即令养娘侍婢脱去衣服,用香汤沐浴洗之,霎时之间,身体微动,凤眼微开,渐渐苏醒。这柳夫人教取新衣服穿了。这女子三魂再至,七魄重生,立身起来,柳相公与柳夫人并衙内看时,但见身材柔软,有如芍药倚栏干,翠黛双垂,宛如桃花含宿雨。好似浴罢的西施,宛如沉醉的杨妃。这衙内看罢,不胜之喜,叫养娘扶女子坐下,良久,取安魂汤定魂散吃下,少顷,便能言语,起身对柳衙内曰:“请爹妈二位出来拜见。”柳相公、夫人皆曰:“小姐保养,未可劳动。”即唤侍女扶小姐去卧房中睡。少时,夫人分付,安排酒席于后堂庆喜。当晚筵席已完,教侍女请出小姐赴宴,当日杜小姐喜得再生人世,重整衣妆,出拜于堂下。柳相公与杜小姐曰:“不想我愚男与小姐有宿世缘分,今得还魂,真乃是天赐也。明日可差人往山西太原去寻问杜府尹家接下报喜。”夫人对相公曰:“今小姐天赐还魂,可择日与孩儿成亲。”相公允之。至次日,差人持书报喜,不在话下。
过了旬日,择得十月十五吉旦,正是屏开金孔雀褥隐绣芙蓉。大排筵宴,杜小姐与柳衙内同归罗帐,并枕同衾,受尽人间之乐。
话分两头,且说杜府尹回至临安府寻公馆安下。至次日,早朝见光宗皇帝,喜动天颜,御笔除授江西省参知政事,带夫人并衙内上任,已经两载。忽一日,有一人持书至在相公案下。相公问何处来的?答曰:“小人是广东南雄府柳府尹差来”。怀中取书呈上。杜相公展开书看,书上说小姐还魂与柳衙内成亲一事,今特驰书报喜。这杜相公看罢大喜,赏了来人酒饭,曰:“待我修书回复柳亲家。”这杜相公将书入后堂,与夫人说南雄府柳府尹送书来,说丽娘小姐还魂与柳知府男成亲事,夫人听知大喜,曰:“且喜昨夜灯花结蕊,今宵灵鹊声频。”相公曰:“我今修书回复,交伊朝晚在临安府相会。”写了回书,付与来人,赏银五两,来人叩谢去了。不在话下。
却说柳衙内闻知春榜动,选场开,遂拜别父母妻子,将带仆人盘缠,前往临安府会试应举。不则一日,已到临安府客店安下。径入试院,三场已毕,喜中第二甲进士,除授临安府推官。柳生驰书遣仆,报知父母妻子。这杜小姐已知丈夫得中,任临安府推官,心中大喜。至年终,这柳府尹任满带夫人并杜小姐回临安府推官衙内投下。这柳推官拜见父母妻子,心中大喜,排筵庆贺,以待杜参政回朝相会。住不两月,恰好杜参政带夫人并子回至临安府馆驿安下,这柳推官迎接杜参政并夫人至府中,与妻子杜丽娘相见,喜不尽言,不在话下。这柳梦梅转升临安府尹,这杜丽娘生两子,俱为显宦,夫荣妻贵,享天年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