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突变中的彷徨

1976年9月18日下午3时,北京天安门广场毛泽东主席追悼会正式开始。

长城内外、黄河上下、南海之滨,秋风静止,云彩收影,高山低着头,大海屏住气。亿亿万万人民含着流不尽的悲泪,都在倾听,倾听中共中央第一副主席、国务院总理华国锋悲痛而有力的声音:

“几天来,全党、全军和全国各族人民,都为毛泽东主席逝世感到无限的悲痛。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毕生事业,是同广大人民群众血肉相连的。长期受压迫受剥削的中国人民,是在毛主席的领导下翻身做了主人。灾难深重的中华民族,是在毛主席的领导下站立起来了。中国人民衷心地爱戴毛主席,信赖毛主席,崇敬毛主席。国际无产阶级和进步人类,都为毛主席的逝世而深切哀悼……”

从首都北京到祖国各地的城镇和乡村,在辽阔的草原上、绵长的边防线上、航行的轮船上、奔驰的火车上,都设有毛泽东主席追悼会的会场,都通过广播认真倾听悼词。这既是来自于上头的行政命令,又是出自于自愿和自觉,总之“举国上下都在悼念自己的伟大领袖和导师,9亿人民都在缅怀毛主席的不朽业绩和深如大海的恩情”(当时所有媒体的报道语)。是虔诚,是困惑,抑或是迷信、彷徨?

新花公社地处粤西南部的川州县追悼大会的会场,设在新花镇东头空旷的运动场上。运动场东面正中有一个简陋的主席台,前面和旁边满满的排列着敬献给毛主席的花圈。主席台的墙上挂着一个披上了黑纱的大型的毛主席像,主席台上面拉着一条白底黑字的横幅,写着:“极其沉痛地悼念伟大的领袖和导师毛主席。”广场的南北两侧原已各用几根木头搭着一个足球门,现在又靠着门柱插上了两根高高的柱子,挂上了白底黑字的大标语,一幅写着:“永远高举毛主席的伟大旗帜!”一幅写着:“把无产阶级革命事业进行到底!”

中午一点左右,来自新花公社机关、学校、工厂、街道和各个农业生产大队的追悼人群就开始缓缓地、有序地进入运动场。运动场里戴着黑纱的人们都默默地站着,等待倾听北京天安门广场追悼会的广播。高音喇叭不断地播着低沉的哀乐。

虽然“白露”已经过了十天,“秋分”将至,但太阳还是像火炉一样烤得人们脸上发烫、身上发热,一点风丝也没有。哀乐声伴随着人们的哭泣声,空气好像比铝还要重,压得许多人喘不过气。不少人晕厥、倒下去了,周围的人马上把他(她)抬出去救护。会场仍然井然有序,没有发生什么骚动。汗水伴着眼泪从人们的脸上一直流到脚上,渗到沙质的场地上。

一直等到下午三点整,高音喇叭才传出了天安门广场追悼会的实况。中共中央最高领导人华国锋的话音好像带着强烈的电流,通过无线电波和高音喇叭,触动了广场上千千万万颗哀恸又赤诚的心。

粤西在历史上是广东省乃至中国最为贫困地区之一。川州县又是粤西最为贫困的一个农业县。肃立在这个空旷的场地上的绝大多数是农民,或者是农民出身的干部、工人。他们从旧社会的缺吃少穿到现在基本上能吃得饱穿得暖;从旧社会草房茅屋到现在许多人都有泥砖屋住、有些人还住上了砖瓦房;从旧社会受压迫受剥削到新社会能够堂堂正正做人,深深地体会到毛主席、共产党的英明和伟大,体会到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毛主席就没有自己的今天。在全民动员学习毛主席著作运动轰轰烈烈地开展的时候,使许多农民晓得不少的道理,体会到毛主席总是站在广大农民群众中间,是最同情、支持、关怀和爱护广大农民群众的。他们对华国锋念的悼词产生了真正的共鸣,控制不了自己对毛主席爱戴崇敬的深厚感情,哭得那么虔诚,那么悲切!令在场采访的记者听而落泪,见而同悲!

当然,也有少数人是随大流地哭,出于大势所趋,大家都哭,周围都哭,自己不哭说不过去。

收听完北京追悼大会的实况转播以后,公社又举行自己的追悼大会。

新花公社党委书记黎飞龙是中共川州县委员会常务委员会委员。昨天,县委书记杨丰易亲自派车接他去参加县城的追悼大会。所以,新花公社的追悼大会由公社党委副书记兼革委会主任李剑辉致悼词,由公社党委常委、革委会副主任黄基隆主持。

五十来岁的黄基隆穿着一件蓝色的“的确良卡其布”[1](以下简称“的卡”)人民装,身材矮胖。茂密乌黑的头发梳得很整齐,前额下面有一对浓黑的八字眉,小得像老鼠眼一样的眼睛,白且扁平的鼻梁,厚厚的嘴唇包着两排镀金的向外突出的牙齿。他两手拿着一张硬硬的写着工整毛笔字的白纸,宣读着一项又一项的追悼仪式。汗水从他的额头上滴到脚上的塑料凉鞋上。“的卡”衫的背后已经出现了一大片白色的盐渍。

“现在,由公社党委副书记、革委会主任李剑辉同志致悼词。”黄基隆宣读完这一项以后,马上离开麦克风,站回到队伍最前排原来的位置,掏出手帕来猛抹脸上的汗水。

李剑辉三十六七岁的年纪,身材略高,穿着一件蓝黑色肥大的棉布国防装,遮住了宽宽的肩膀和胸脯。他脸上的五官比较端正,但是左边耳朵到鼻子中间却有一块比铜钱还大闪光的伤疤,严重地破坏了脸上匀称的布局。他有点不大自在地走到麦克风前。可能从来没有在这么大的场面讲话,加上心里无法抑制的悲痛,开头一大段老是讲得很不流利。好在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加上人们都很严肃认真地听着,还能够清楚地听出个意思来。很快地,他的话音就变得越来越清晰、沉痛、有力:“没有毛主席,就没有新中国。没有毛主席,就没有我们新花公社的今天。我们的一切胜利,都是在毛主席、共产党的英明领导下,在毛泽东思想的光辉照耀下取得的。毛主席的功劳比天大,恩情比海深。毛主席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他那被晒得红黑红黑的脸庞上,汗水和眼泪交融在一起,滴在心口上、渗入土里。缠在左臂上的黑纱和戴在胸前的小白花,随着他那激动的话音,在微微地起伏颤动,“我们极其悲痛地哀悼伟大的领袖和导师毛主席。我们一定要化悲痛为力量,继承毛主席的遗志,坚决执行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

突然间,天上一大片又一大片乌云从东边铺天盖地地涌来,挡住了阳光,大地一下子变得昏暗无光。紧接着是一阵又一阵萧萧的阴风,吹得人们毛骨悚然,吹得不少花圈飘然倒地,那些没有倒下的花圈的绸带像两只求救的手一样乱摆乱舞。主席台上的横幅和足球门上的标语,都在不断地摇摆着,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大会场的四周,马尾松的叶子纷纷飘落在人们的头上和身上。

如此情境,是苍天有情为人间的悲伤致哀?还是灾星降临,窥知人间有难,乘机下来劫掠扫荡?

追悼会会场里的人们像是从山顶上一直掉到了深渊,不觉把心缩起来;又像是在生死剧场里看到所有的射灯全部熄灭,只觉得凄惨惨,阴森森。

“毛主席呀毛主席,我们贫下中农不能没有您啊!”“毛主席,呜呜呜……毛主席,我们以后怎么办?怎么办啊!”……许多人已经哭成了泪人,瘫软在地。

追悼大会会场完全变成了悲痛的海洋!

公社通讯员张涛——一个二十三四岁结实的年轻人站在最前排的最左边,手里拿着一份电话记录稿,焦急地注视着站在麦克风前的李剑辉。

县委刚才打来了紧急电话,说根据地委通知:今年第十九号强台风预计今天夜里在阳江县到穗东县之间登陆,中心风力12级,阵风达到17级。这是历史上罕见的超强台风,沿海各县和各公社都要引起严重注意,迅速采取措施,做好预防工作。

党委办公室主任王光华马上叫张涛把电话记录稿送给李剑辉。

其实,早上的广播电台就已经好几次发布气象台强台风警报了,只不过人们都沉浸在悲痛之中,没有特别关注而已。

张涛来到会场的时候,李剑辉正在讲话。因为不是一般大会上的讲话,他不敢贸然打断进去,只得焦急地站在旁边等着。

李剑辉一讲完,刚走回位置,张涛把电话记录稿交给他。李剑辉一看,双眉紧锁,思考一下,说:“散会后,马上通知党委常委开会。”

黄基隆站在麦克风前,宣布向毛主席的遗像三鞠躬,然后就宣布散会了。

扩音器里又响起了揪心的哀乐。人们步履沉重地退出会场。

实际上超强台风还未劫掠粤西之前,大地震的消息已经闹得人心惶惶了。

唐山地震后不久,8月中旬,广东省革委会根据广州地震大队的报告,就向海南岛和粤西地区,尤其是雷州半岛地区发出了临震警报。各地区、县的党委会、革委会当然不敢怠慢,层层加码地发布防震工作通知。很快,不管是城镇还是农村,人们都在房外空旷处搭建了临时防震棚,办公、生活都搬了进去。

新花公社党委会和革委会设在新花镇南端一片坡地上。一座两层的办公楼,前面整齐地种着两排小麻黄树。从楼下中间通道进去,办公楼背后两侧有两座平房。再后面是一个可容纳四五百人的小礼堂,前后左右的建筑正好围成一个大院。小礼堂几天来已经变成凭吊毛主席的灵堂,前面还摆着一些没有搬到大会场的花圈。大院里四周都种着菠萝树,中间一片两亩多的开阔地上树着两对篮球架。篮球场上用竹子和油毡纸搭了两排防震棚。靠左边那一排防震棚的头一间就是党委和革委会的临时办公室。

黎飞龙在县城参加县委举行的毛主席追悼会,至今未回。临时办公室里除了李剑辉,还有公社革委会副主任、党委常委金昌荣,公社武装部长、党委常委陈再生,公社党委常委、团委书记、妇女主任黄丽英。

金昌荣已年近花甲,身材略矮却比较结实,穿着一件半新的北京蓝布唐装,圆圆的红润的脸颊,一对闪光的大眼,和鼻孔以下密密麻麻的米粒长的灰色胡子包围着两片厚厚的嘴唇。陈再生四十左右,穿着一件褪了色的海军蓝色旧军装,身体壮实,此时的脸色却有点苍白。他们像李剑辉一样,眼眶哭得又红又肿,簌簌流泪,与汗水交融在一起,滴在自己的衣襟上,膝盖上。他们的心啊,还停留在追悼大会的会场里,被无法形容的悲痛紧紧地包裹着。

黄丽英穿着一件比较肥大,与她苗条身材不大相称的蓝“的卡”青年装。她今年才二十六岁,脸型和五官颇为秀气,特别是那对有着长长睫毛的大眼和两个只要深呼吸就会显露出来的圆圆的酒窝,使人过目不忘。但此刻,她的脸上却没有半点血色——白里带青,眼窝凹陷,周围起了一层黑圈。难道是因为毛主席逝世了,太过伤心劳神呢?不是。因为她连10日在小礼堂举行的吊唁仪式都没有参加(党委书记黎飞龙说她有病,当天请了假),下午的追悼大会上她也不过是随大流地哭一哭,流一些眼泪而已。现在坐在这里,眼神空洞,神情恍惚。她是有着难以告人的心事,自我折磨成这个样子的。

已经快晚上六点了,黄基隆还没有来。

公社两委办公室主任王光华不是公社党委常委,但一般都列席常委会,做记录工作。他约有四十岁,身材适中,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确良”短袖上衣,左臂上缠着黑纱,被张涛叫出去听电话,很快又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对李剑辉说:“黎飞龙同志在县城住医院了!”

“啊!”在场的人都惊叫起来。黄丽英叫得最大声。

“什么病?”李剑辉问。

“高血压,”王光华回答。

“现在情况怎么样?”李剑辉问。

王光华说:“县委办公室的电话说已经没什么大碍了,不过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回来。”

“黄基隆同志呢?”李剑辉问。

王光华说:“小张说他一散会就马上告诉他,立即回来开常委会。不知为什么现在还没到。要不要再派人催他?”

陈再生不满地接着说:“还派人去催他?鸡都快啼啰。他回家吃饱饭,让我们在这里等着饿肚子。黄基隆的算盘左打右打都着数。”

李剑辉说:“不等了!情况紧急,我们先研究出个意见。黎飞龙同志回来后我再向他汇报。黄基隆同志那里我负责转达。”他示意王光华坐下,接着把县委的电话通知念了一遍,然后抬起右手有力地打一下手势,说:“同志们,刚刚开完毛主席的追悼会,强台风就要来袭击我们。我们一定要把悲痛化为力量,带领广大群众把防风的工作做好,坚决保护国家和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

陈再生说:“我们得马上分头把情况和上级的指示精神传达给各大队党支部和广大群众,让大家在思想上、行动上都有所准备。”

金昌荣说:“‘乌云天边跑,防风又防涝。’下午我看天上飞的都是黑破布碎一样的乌云,这样的情况肯定会有大暴雨,所以千万不能放松警惕,要强调防风,也不能不注意防涝。”

王光华说:“千条万条,保证人的安全是最要紧的一条。现在群众住的防震棚,许多连五六级大风都顶不住,我看是不是可以叫群众暂时搬回屋里住。强台风过后,如果还要防震,再叫大家搬出来。”

黄丽英说:“要是刚好这两天又来大地震,不都全完了!”

金昌荣说:“我看不会的,我们防了一个多月了,不见有什么动静。不是听说省革委会最近要解除临震警报了吗?不过话也得说回来,我也不能担保说不会有大地震。”他停顿了一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声音变得低沉起来:“今年来,周总理去世了,朱委员长去世了,毛主席老人家也离开我们了。唐山又发生了那么大的地震。广东、广西也说要发生大地震,强台风又要来袭击我们。我们这里要真的是大风来了,大地震也发生了,这,这,说句唯心主义的话,我们就只能怪命运了。”

李剑辉抬起右手有力地打了一下手势,说:“摆在我们面前的困难很多、很大,但是共产党员是绝不会被困难吓倒的!不管什么样的困难,我们一定能够克服它,战胜它!”他略停一停,缓和一下语气:“刚才大家都谈了一些很好的意见。不过,暂时让群众搬回屋里住的问题,还要请示上级党委才能决定下来。是不是可以这样:一方面按原来划分的片来分工,我们马上分头下去把县委的指示传达给广大干部群众,动员大家做好防台风和防涝的工作,同时深入了解群众的住棚和房屋情况;另一方面我们抓紧向县委请求报告。大家看行不行?”

大家都表示赞同。

吃过晚饭以后,天已经全黑了,风比下午更大了。一排又一排的马尾松和菠萝树在“呜呜”地哭泣着,公社大院里的人除了值班的以外,都纷纷出发,下到各个大队了。

只有小礼堂前面的花圈被吹倒下又被扶起来,在惨淡的黄昏之中彷徨地随风摇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