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9月20日下午五点多,横行肆虐的19号强台风终于过去了。整个粤西大地的山野、河涧、田园,一片狼藉,满目疮痍。
各条村子大部分茅草屋都被掀掉。所有的防震棚都被刮倒,有的连架子也不知被刮到哪里去了。一片又一片的甘蔗地就像战后的沙场,死的、断的、伤的甘蔗东倒西歪。稻田里的稻子倒没有受到很大破坏,因为尺把高的稻禾不招风,不容易倒伏,但是大水却完全把它们淹没了,整个田野都变成白茫茫的一片。村前村后的竹子都被打得像扫帚一般。山坡上、路边、屋前屋后,到处都是断树残丫、竹叶和树叶。有的人在冒雨修补自己的房子,也有的人手勤脚快地拼命拖着断树,想办法从大风灾中捞点好处,为今后弄些柴火……
倾盆大雨还在“哗哗”下个不停。从19日到20日,两天来,不仅川州县这些沿海地区降雨量达到100多厘米,就连山区的阳西、高信等县的降雨量也都在80公分以上。这么大的雨水骤然沿着各条江河向下游猛泻,下游的堤防怎么吃得消?
新花江江水几乎每隔一分钟就涨高一寸。
在东段的大堤上,金昌荣赤着脚,穿一条黑色的西装短裤,一件浅灰色的补了几处的短上衣,披着一块白色的透明塑料布,头戴一顶尖头竹笠,注视着已经同原来的堤面平齐的新花江。
一排又一排的洪峰像脱缰的野马猛烈地冲击着刚刚加高的松软的堤岸。“哗!——”一排巨浪冲了过来,又带着一批泥沙退了回去。浪花溅在金昌荣的脚上、脸上。但是他毫不理会,就像泥塑一般屹立着,蓬松的胡子包围着的两片厚嘴唇紧闭着,一双眼睛睁得特别大,放射着光芒。
他出身于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之家。日本侵略者入侵时,他参加地下游击队,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相继立过几次战功。新中国成立后,领导要留他在县委机关工作,他摊开两只长满老茧的大手说:“这哪像抓笔杆、抓大印的材料?求你大慈大悲,还是让我到下面去扛锄头吧。”土改以后,组织上任他在县里当个什么局的局长,他还是坚持不干,说:“我认识的粪箕大的字装起来还不够一牛车,看不懂文件,掌握不住政策。盲佬把舵,离开码头就要沉船的。组织上要是舍不得让我回家当农民,就让我在县里一个部门当下手,为党管管农业的具体事情吧!”二十几年来,他当过副区长、公社副社长、现在又当公社革委会副主任。有人说他不是一块“金”,而是一块“铁”,“滚了几十年,掉了几层锈,只会轻不会重,只有小不会大。”他听了总是笑呵呵地说:“铁也是好东西嘛!铁能造枪炮打敌人,铁打成锄头能耕田,造拖拉机、造什么现代化的大型机器也离不开铁。没有铁还行?我能再为党工作,为群众服务二十年,再掉几层皮,也就心满意足了。”他已经被调到新花公社五六年了,人们看着他整天像个老农民一样,不是看这块地,就是看那一家的,什么事情他都关心,他都过问。群众有困难找到他,他总是满腔热情地先安慰一番,然后尽力帮助解决,有时甚至拿出自己的钱和粮票慷慨相助。
现在,眼看堤内没法排出的雨水已经漫过田野,盖过公路,威胁村庄;堤外那像野兽一样不断往上蹿的洪水,凶猛地冲击堤岸,可能很快就会爬过堤围,淹没整个公社,金昌荣怎能不关心?不焦急?!怎么办?是与大水“对着干”,继续发动群众加高堤围,顶到底?还是承认大自然的威力往往超过人类的力量,组织群众撤退,及早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这些都是迫在眉睫的问题。他怎能不在头脑里紧张地进行思考,思想激烈地斗争?
“老金叔!老金叔!”金厝四队的副队长李大贵带着前江大队的民兵营长柯胜,老远就在喊他。
金昌荣转过身,马上迎上去问:“什么事?”
柯胜说:“李剑辉同志说今夜里新花江水肯定还要继续猛涨,情况很危急,他想尽快通知群众赶在天黑以前转移到安全的地方,问你的意见?”
“你们那里的情况怎么样?”
“前江大桥的上方比下方的水位足足高出一尺,已经出了几次险,都被堵住了。老李同志正带领大家巡逻、抢险、离不开。”
十多年前,政府在前江大队附近的新花江上建了一座公路大桥,大家都习惯叫它“前江大桥”。那座公路大桥本来就建得不科学,桥墩多且粗大,桥孔小,前江那一段又是水头,是新花江的转弯处。这些金昌荣都是了解的。加上这一次上游下来的洪水又非比寻常,当然问题就更大了。
“同意李剑辉同志的意见!”金昌荣十分严肃、坚定地说。
“几点钟发警报?”柯胜问,“老李同志说让你决定,免得来回跑路耽误时间。”
金昌荣从裤袋里掏出一个由塑料袋装着的怀表,时针已指到五点半,当机立断:“六点十分发警报,由你们那里发。”
柯胜转身就要走。
“等一等。”金昌荣叫住他,“告诉剑辉,要注意安全,注意身体。你们大家也都要注意。”
金昌荣目送着柯胜快步走远以后,又叫李大贵马上去告诉金厝大队党支部书记李昌盛,自己也立即去找龙头大队和龙尾大队的干部,传达马上动员群众转移的决定。
二
“砰、砰、砰、砰、砰……”大桥头上空响起了有节奏的枪声。
“砰、砰、砰、砰、砰……”更多有节奏的枪声,紧接着从各个方向冲天而起,划破雨帘,随风送到千家万户。
这一套报警制度是防震期间建立起来的。由于有了唐山大地震血的教训,加上上游有几个大水库,一旦发生大地震,很可能会破坏水库的大坝,那时,就不但受地震影响,而且还要遭受一场大水灾。所以领导和群众考虑得很细致,命令各大队、各条自然村都建立了严格的值班报警制度。考虑群众的转移线路和地点时,要选择空旷且地势高的地方才安全。同时各生产队、各家各户的粮食、家私大部分也早已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了。
金厝、龙头、龙尾几个大队距离浮山、高岭较远,大堤还比较安全。枪声一响,群众都走了出来,成群结队,扶老携幼,挑着行李、背着家什,朝大堤上奔来。
在大堤上抗洪护堤的民兵除少部分留下监视水情以外,大部分都预先回到村里帮忙,也有的人并没有回到村里,而是在路上见到老的就扶,见到幼的就抱。
金昌荣帮一位社员挑一担行李上大堤,放下来,又迅速地走下堤去,迎着群众的队伍。
“金阿公!”“金阿公!”两个小孩大声地叫喊着。
金昌荣朝声音望去,原来是李剑辉的两个孩子小勇、小霞,他马上快步朝他们走去。
李剑辉的母亲陈荔叶用一块绿色的塑料布包了一些简单的衣物,搭在肩背上,一手拉小霞,一手拎一个竹篮,里面放着一瓦锅蕃茨饭、一碟蒸咸鱼,几个碗,还有一些筷子匙羮之类。小勇肩上背着一个绣有五角星的书包,一手拎着一个竹制小鸡笼,里面关着两只母鸡,一手拿着一根木头枪,走在祖母的前面。
雨虽然小了一些。他们三个人也都戴着竹笠,但裤子还是都湿透了,上衣也已半湿。
金昌荣抱起小霞,亲了一下她冰凉的小脸蛋问:“妈妈呢?”
“妈妈没吃晚饭就走了,不知道她去哪里了。”
“老金伯,你问美珍?她还在队里。”四队的妇女组长,四十多岁的阿坚嫂挑着两个谷箩,用两个竹笠盖得严严实实的,肩上的扁担被压得像初七初八的月亮,快步走到金昌荣身边停住。
金昌荣问:“阿坚嫂,你挑什么东西?”
“生产队的谷种。”阿坚嫂说着,两手使劲地把担子换过另一边肩,“队里其他物资都转移了,这谷种原是用几个大水缸装好又用水泥密封紧的,但美珍还是不放心,还是要转移,说万一房屋塌下来打烂水缸怎么办?阿贵、阿木都挑谷箩去帮忙了。”
“阿坚嫂,你快点先走吧。”金昌荣见她担子很重,头上又没遮没盖,已经浑身湿透了,催她快走。
阿坚嫂走后,金昌荣对陈荔叶说:“老嫂子,儿子媳妇都不在身边,你辛苦啦。”
陈荔叶嘴角露出了宽慰的笑容,说:“他们都为公家的事,是应该的,队里的乡亲对我们很照顾,不辛苦。”
金昌荣看着那泥泞已盖过脚脖的路,就一手去拉小勇,说:“走,我送你们上堤去。”
“昌荣,我来,你是指挥官,要去好好指挥大家才行。”说话的是四队的贫协组长、队委老昆伯。他虽然已近七十岁,身体却很硬朗,戴着一顶尖头竹笠,没有披雨布,一件黑色长袖唐衫和一条黑色牛头短裤都已湿透。赶上前来,一手抢过小霞,一手拉住小勇。
金昌荣高兴地说:“老昆哥,好久不见,身体好啊?”
老昆伯说:“好,好。人老骨头硬,地震不怕,大风大雨不怕,大水来也不怕,见到你们这些同大家一起风来雨去的干部,更加什么都不怕。去吧,这是紧急时刻,不耽误你的时间。快去好好指挥大家。要检查检查,别让那些思想老顽固的人恋着家产留在村里了。”说着就领着陈荔叶往大堤走去。
金昌荣赶紧走到四队队部,见江美珍、李大贵、李森木三人已把四五百斤谷种装成满满的三担,每个谷箩上面都用塑料布或竹笠盖着。
江美珍穿着一件灰格布短袖衫,着一条蓝色的士林裤,把裤腿卷得高高的,露出健壮的红黑的腿脚。别看她已是有了两个孩子的妈妈,可干起活来却一点不比小伙子差。眼下,她的那担谷子就一点也不比阿贵、阿木的少。她见金昌荣来,很高兴地说:“老金伯,我们队里的物资都转移好了,就剩这谷种,各家各户我们也都检查了,都转走了。见到我阿婆和两个小孩吗?”
金昌荣笑着说:“你阿婆和两个小孩已经被老昆哥领着上堤了。生产队的事情都安排好了,那我就到其他地方再看看。不过,美珍啊,你们可要快步上堤,江水爬得很快,不要大意。到堤上要选个高一点又坚固的堤面,把群众安置好。”
“得啦,得啦,我们这就走。”江美珍、李大贵、李森木边说边挑起担子,走了。江美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对金昌荣说:“老金伯,你也不要麻痹,要快点上堤。”
“知道啦!”金昌荣答应着,径直朝龙头大队方向走去。
三
江美珍他们挑着谷种上大堤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雨已经停了。老昆伯带领全队百十几口人停在两棵大榕树下。这里之前曾有一片砖瓦窑,现在没有了,但基础还在,从大堤向江里突出足足一亩地,旁边都堆着烂砖破瓦,很坚固。两棵大榕树把这片地方遮得个严实。树上挂着一盏汽灯。老昆伯身体壮,腰里扎一条水布,指挥一帮人在搭棚。江美珍一看,心里高兴地说:“老农老经验,选到这榕树下真是个好地方。”她和阿贵、阿木放下谷种,也开始搭棚。
俗话说:“人多好办事。”只一个钟头工夫,两个四周有稻草围住,顶上用育种用的透明塑料布盖着的大棚就搭好了。再挂上两盏汽灯,就像两个大戏台一般整齐透亮,一个住男社员,一个住妇女和小孩。因为得到安置,小孩不哭了,大人也不吵了。显得很安静。
江美珍舒了一口气,忙完了才记起自己还没吃饭,觉得又冷又饿,正想进妇女和小孩住的住棚看看婆婆和孩子,大队党支部书记李昌盛就走了过来。
他先是在住棚前后左右看了又看,满意地点了点头,才对江美珍说:“刚才水位突然退了一下,现在又快速上升。电话线都给大风刮坏了,打不通电话。估计是有的地方堤防出险了。我们不能放松警惕。等一下你们派出十名青壮年民兵到大队指挥部集合,知道吗?就在前面的旧关帝庙里。晚上我们要组织巡逻,堤上和村里,防止坏人趁机破坏。”说完又朝五队的驻地走去。
江美珍马上找李大贵、老昆伯商量,决定由李大贵带十个民兵到大队指挥部去听候分配。然后,她才去看婆婆和孩子。
婆婆马上拿出蕃茨饭和咸鱼,说:“唉,都冷了,也没个地方热一热,快吃吧,把你饿坏了。”
汪美珍不管饭热不热,抓了一对筷子,盛了满满一碗饭就大口大口地扒起来。
“哞!”“哞!”三队那边的牛大声地叫着。
江美珍一听,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放下碗筷,去找李大贵:“阿贵,队里的牛呢?”
李大贵不觉怔了起来,好久才说:“我只顾着挑谷种,把它们忘了。我想,老昆伯一定会把它们牵上来的,他老人家向来很细心,我去问问他。”
江美珍又焦急又生气,两只手朝大腿上一拍:“唉,六头牛重要还是四担谷种重要?这堤上明明没有一头四队的牛,还问什么?队委会决定的,把负责照顾耕牛的任务交给你了,老昆伯有自己的任务,他怎么还有空去照顾队里的牛?”
李大贵今年二十六七岁,长得又高又大,身体又结实,向来劳动积极,处理问题大公无私,就是有点口直心粗。他被江美珍一批评,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弟弟站在大姐面前一样,惭愧地低着头,不敢作声。
江美珍缓和一下口气,说:“这事也怪我,没有早想到那六头牛,要是早在装谷种时问你一声就好了。”
李大贵急忙说:“不,珍姐,不能怪你,全怪我。我去,一定要把六头牛带出来!”说完就拔腿要往堤下跑。
江美珍一把扯住他:“又怎么了?你的任务是带民兵去大队指挥部集合,听候命令!”说着,自己就拔腿往堤下冲去。
雨水又像从天上筛下来一样,淅淅沥沥地下着,到处都是黑麻麻的,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但是江美珍却一点也不顾,凭着路熟、腿硬、拼命地朝村里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