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爱妮坐在“亚而培”美发厅的长沙发上,微蹙眉笔渲染过的眉头,事实上,即使展颜微笑也已经没法抹去蹙眉的痕迹,爱妮人到中年衰败的美貌平添哀怨风韵。此刻的愁绪其实微不足道,她在为她的“6号”理发师的姗姗来迟而烦恼。
现在是上午十点三刻,沙发上等候的客人稀稀落落,高峰是中午以后,美发厅的玻璃旋门陀螺一样不停地转着,像变魔术一样从庞大的后台源源不断地转进漂亮女人。事实上,那时的漂亮仅仅是痕迹,残留在她们的衣着和五官上,因为她们的眼睑松弛,肤色晦暗,头发疲软,全是隔宿的倦意。再从这儿出去已容光焕发鲜艳夺目,毋宁说,亚而培美发厅更像是都市大舞台狭小的后台化妆间。非上班族女子们声色迷离的一天,是从这儿开始。
而那时,6号的周围更是美女如云,他是亚而培的高手。他为她们塑造时髦,也享受她们的宠爱。他的客人是这个城市最漂亮最摩登的女人,当然也是富有的女人。
爱妮是6号最持久的客人,十多年前她是6号周国华的师傅老宋的客人,老宋是名师,那时候周国华高中毕业分进店,跟着老宋学手艺。当年开放前夕,任何国际重要女宾需要做发,都由老宋亲手操作。老宋当过劳模,又是党员,可谓又红又专;开放后,理发界第一个出国。几年来老宋累积了各种被赠予的发型书和图片,转送给渐渐成熟的小周。小周年轻聪明,通过图片资料学会时髦发型。
“亚而培”坐落在与淮海路垂直的原“亚而培路”(今易名“陕西路”)上,1966年被改名为“红卫理发店”。1978年改回旧名后,走进来的当然都是淮海路上急急追赶时髦的女郎。这些女郎即使在十年“文革”也没有停止过这种追求,只是碍于时代的悖逆而收敛。创新的小周和有追求的女人之间,可谓“心有灵犀一点通”,老宋的年轻客人悄悄涌向小周,她们通常是在老宋的休息日出现在小周的身边。总有一些多嘴的同事会在老宋耳边有意无意地挑拨一下,但老宋不在意。他那时手头的客人总也做不完,还加班加点无偿为那些文艺界又重新走红的过气明星服务,走掉几个客人也是减轻他的负担。不久,老宋为了满足女儿出国愿望,接受一位老年香港客人的邀请和资助,去那里落户做她的私人美容师。
老宋走后,小周成了亚而培的王牌,他接下了老宋的客人。随着时代变化,客人队伍自动做着吐故纳新,其平均年龄越来越轻,亚而培的门面也越来越锃亮光鲜。小周的名字被他的工号代替,人们慕名而来,首先要看清工号。
亚而培占据着这一栋西式大楼的全部底层,门面被一次次地刷新改造,已见不到原先很具旧时代风格的拉毛灰墙。新流行的面砖和抛光有机材料,盖住了精雕细琢的线条和富于幻想的细部结构。它们闪闪发光,和门前马路正在变化的格调融合在一起,跟这个日新月异的城市一样,变粗俗了,但也更有活力。内里大厅本来宽敞深邃,老房子通过水平木板墙、天花板、画镜线、壁炉架、带形窗、窗前雕花铁栏,在舒展的空间里展示它幻丽的细节,但一次又一次的装修已淹没了所有的创意。现在,仿古典罗马式圆柱被抛光有机材料包裹,装饰性地间隔为一览无余的空间,漆成黑色的木板压低屋顶,嵌满大镜子的四壁边缘被漆成黑色,纵横垂落的吊灯的灯罩吊杆也是黑色。看得出这黑色是模仿国外美容院,与晶莹的镜面、晶莹的大大小小的剪发修发烘发器的不锈钢器皿相辉映,俯瞰在上挂得满满的现代东西方美女发型照,再加上理发师的黑西裤黑领结白衬衣,便有了现代感的冷冰冰的华丽气氛。
如果模仿得彻底一些,应该用磨砂玻璃门,把一个个理发座间隔成相对独立的空间。总经理最终否定了这一设计方案,融会在一个空间的理发座更具中国特点:谈天、调笑、彼此打量,这是理发大厅特有的气氛,主客双方互相感受兴隆闹猛的气氛。过于彬彬有礼的间隔不免令人扫兴,总经理的这一否定很得人心。
能够成为名店理发师的常客,客人也需要某种资格。十多年前,爱妮算得上摩登美人,这么多年每星期从不间断来店洗发修指甲,这便是一种资格。当店里增设美容项目后,遇上喜庆日,爱妮也会来做做面膜。平常日子,美容就在自己家里做了,以她现在的经济状况,能维持住在亚而培做头发已经很勉强。
爱妮刚修完指甲,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微微张开手指,涂过指甲油后总是习惯地张开手,晾干指甲。十点血红欲滴的尖指甲似被纤长的手指含着,闪闪烁烁,像十个小花蕾,隐约着娇艳和诱惑。每一次修完指甲便觉得风头都被两只手抢去,今天尤甚。到底是名牌,油干得快,颜色非同寻常,一样是红,红得像红丝绒衬着钻石,渗得很深的红上波动晶莹的光芒。接过金频送她的整套DIOR化妆品,爱妮兴奋又惆怅,向往日久的东西,却是让女友来送。
不时有空闲的理发师坐到她身边聊几句,爱妮今天有点心不在焉,瞧墙上的石英钟,眼睁睁地看着它过了十一点。十二点她必须赶回家照料女儿吃午饭,一点与金频在“伊思丹”碰头,在那儿shopping,然后去瑞兴百货四楼“富临皇宫”喝午茶。至少有八九年不在一起度过悠闲的下午,那时常去老大昌喝咖啡。金频两个月前回国,一起吃了顿饭便再也不见人影,前晚突然来了电话约好今天午茶。爱妮提早两天预约来店做头发修指甲,就好像,就好像和情人约会,一根头发一片指甲都不能马虎。
今天是三月的雨天,飞灰的霏霏细雨可以连着湿几天,这种天气,上午做好的头发到了晚上便走形,起毛坍塌失去骨力,下雨天美发厅的生意清淡许多。当然名牌店又当别论,这样的天气做头发通常都是有应酬,应酬多证明你被人重视,证明你的人生风光旖旎。可爱妮如今的应酬越来越少,因之,金频的午茶约会令她兴奋了两天。今天哪怕下瓢泼大雨,她也要来做头发,她不会放弃这种机会,抛头露面的机会,出风头的机会。
“爱妮,今天怎么想到上午来?他至少还要过半小时到!”
与爱妮同龄的女理发师小小王在她身旁坐下看看表道。小小王进店时已有两个王姓同事——老王和小王,前两王都已退休,后面又来王姓,但大家还是叫她小小王。就像店内前辈理发师仍把爱妮看成当年的摩登美人,把她的衣着作为某种标准去抨击后来的新人。
爱妮眉头蹙得更紧,回答小小王:“我昨天特地打电话关照阿华最好十点半到,最晚不要超过十一点,后面事情都排好了……”记不得今天是第几次回答这个问题,但说到这儿,爱妮仍有小小的兴奋,已经好久没有约会可赴,叹着气,并非真正有气,“阿华是怎么搞的呀,总不见得让我迟到!”
“既然已经答应你,阿华是不会‘大兴(不靠谱)’的,我看快了!”小小王朝门口看看,诡秘地凑近爱妮耳朵,“不是阿华不想早来,他现在身不由己,那个小女人拖着他呢,你没发现他这几个月脸色越来越青,我跟他讲你都要被她榨成药渣了……!”声调渐高,穿戴笔挺的理发师们都笑了。
爱妮却笑不出来,提起“小女人”,心头便有缕缕醋波漾起,待要说什么,旋门砰然有声地快速转了几个空圈。人们都抬起头,一个细高个的漂亮女人转进来,脚步踉跄一下,扫地阿姨将她挡住。
二
大厅沉寂了约十秒钟。
然后才是“嚯,露露,嘎许多辰光不露面,阿拉以为侬已经在菲律宾生小人了……”七嘴八舌的招呼声。
露露一年前嫁给台湾人,不知为何却去菲律宾定居,现在突然又出现,在美发厅引起小小的骚动。
这一边爱妮和小小王面面相觑。
“啧,她怎么这时候来?偏偏碰到她!”爱妮不满地嘀咕。
小小王已迅速站起身,朝后面的洗头间走去,身子消失前朝爱妮做了个鬼脸。
爱妮拿起扔在沙发上的时装杂志挡在脸前,但露露已看到她,她朝爱妮一边走来,一边尖声喊道:
“啊呀,你比我还早呵,爱妮,只有回到这儿才觉得什么都没变,你还是这种发型?在外边早就过时啦,但你梳长波浪还是蛮好看……”一边伸出手去摸爱妮弯曲成大环的头发。
这样的触摸似乎惹恼爱妮,加上那种评论,她不自在地稍稍朝后仰去,打量着露露不情愿地敷衍:
“你不也是老样子吗?我以为去了那里你该换个更时髦的!”
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露露,像追光圈住了舞台主角。主角是老练的演员,习惯了灯光的照耀,用一种梦幻般的姿态为自己制造引人入胜的氛围。露露一屁股坐在沙发扶手上,朝着嵌在墙上的大镜子一左一右转换脸颊,如入无人之境。
顾影自怜比以往更甚,哼!爱妮饱含轻蔑却不动声色地变动坐姿——左腿压上右腿,双臂抱在胸前,微微抬头瞥一眼露露。
露露稍长于耳根的直短发,高级护发用品和精到的修剪吹洗,使她的发质柔软蓬松,像枝叶繁茂的柳条,在仲春轻风吹拂中有韵律地在脸颊两旁摆舞,完美地衬托她的无瑕的蛋形脸。她的不被一丝乱发沾染的润洁的前额,最让爱妮嫉妒,它像大理石般光滑又有着富有弹性的肌肤质感。年轻女人全部的骄傲在这额上一览无余地展示,无论爱妮对面前这个小美人有多少嫉恨,她的目光总是违背内心,禁不住去爱抚这美丽的额。
当年在这儿的主角地位,渐渐被露露替代的不甘和嫉妒,又被召唤回来。但岁月如水冲淡了感觉,如同穿着衣服被鞭笞,虽痛但到底轻微得多。
只见露露捋着头发,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说道:“那里找不到称心的理发师,我是说没法剪一个称心的发,我是想换一种发型,但又不想完全照模特,必须有一点点小变化,就这一点点变化说不清,没办法用英语说清……”也不叹气也不皱眉,只是,那双像画出来的、眼梢微微上扬的凤眼,闪着刀刃一般冷光。这双眼睛曾经笑起来眯成线,媚得腻人,现在却睁得大大的,惶惶不已。
露露昂头甩甩头发:“在那里每个礼拜想念一次亚而培,每个礼拜都想,如果出来连个头发都称不了心不如回去!”
她的目光在冰冷的镜面撞击下越发凛冽,却唤来热烈的“追光”,众理发师被她的话鼓舞,圈住她的目光,跟走到脉点的舞台灯光一样,有节奏地亮起来。
“就是这种小地方让你烦,烦得要命。我不管,我就是要到亚而培来做头发,我要让阿华给我换个发型,只有他知道我的心思……”
“这种话等阿华来了说给了听,伊骨头别太轻噢!”小小王站在洗头间门口,双臂抱胸抖着腿含讥带讽,“哗”地引来笑声。
“我心里烦,所以我要回来一定回来!”露露用恶狠狠的口气瞧着镜子,仿佛透明的玻璃藏着一个仇人,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恨意里,并不注意别人的反应。笑声便冷落,两个脸嫩的师傅垂下眼帘不敢看她。露露突然转过脸扯扯爱妮,手脚很重,爱妮恼怒地挪开身体。
“你看,你看,就是这儿,看到没有,看到没有啊?”露露手指在自己的额角上划动,“这里有个瘪塘,眉毛当中,看到没有,凹下去一块”,露露说着又去扯爱妮要她看,这时爱妮的惧怕甚于恼怒,她顺从地站起身,脸凑过去看了半晌,额头仍然光滑平坦,仔细辨认有轻抹的丝丝皱褶,是和皮肤的纤维织在一起,也许婴儿都会有的皱褶,爱妮摇头。
“在哪里,我没看出来嘛?”
“在这儿,这儿哪!”露露手指点在眉宇中间,“这么大的瘪塘怎么会看不见?爱妮,我最相信你的眼光,你可不要骗我!你看,你看,这么大,可以放个台球!”
“我看不出,小小王你来看嘛!”爱妮求援的目光。
于是围上来好几个人:“没有嘛,真的没有!”异口同声。
这时,旋门“空空”地被用力推转,大家的目光看过去,只见转进来西装革履面容俊美的青年男子。
“阿华!”女人们激动地欢呼。
三
“阿华,我急死了!”看到露露抢先迎住阿华,爱妮的声调高了八度。
阿华轻轻推开挡住他的露露,看看表,抬起讨人喜欢的笑眼,“别急嘛,爱妮,保证让你十二点以前回家。啊,别急!”哄孩子似的语调,让女人的心熨帖,爱妮立刻安静下来。阿华快步走进后面的更衣室,不对他的迟到作解释,已经不用解释。
但是爱妮回身却见露露已坐到6号位置,刚要说什么又克制住,走到正做观察的5号身边悄声问:“你发现没有,她这次回来神经兮兮的?”
5号点点头,正色道:“说不定受过刺激,我看她存心跟你搞,你别理她,让阿华对付她!”5号是个四十岁的厚道男人,遇到阿华休假,爱妮便在他这儿做头发。爱妮顾全人家面子,给的小费反比平时多,所以5号很护她。
见阿华换好衣服出来,爱妮笑微微地迎上去。阿华一张隔夜面孔,眼泡虚肿,脸颊上浮面色如纸,已经快中午了仍然一脸倦容,不仅倦,应该白皙有光泽的肤色像涂上亚光漆又暗又沉,刚起床的人竟像大病一场,与平时下午见到的阿华判若两人。爱妮不由得心惊:“阿华,不好意思啊,让你早来,你看你都没睡醒。”爱妮道歉中有婉转的责备。
阿华摇着头表示无奈地答道:“昨天想好要早睡,又被他们拉去唱歌,回来呢又吃宵夜,四点才睡。”阿华打着呵欠,脸色好时他可是少有的美男子,眼大而深,鼻高而薄,低颧骨的脸颊很性感,加上腿长肩宽,用爱妮的话来说,“没有缺点了!”
“要死啊,阿华,不要命啦!”爱妮站住脚惊叹,立刻压低声音问,“要不要去我那套新房子睡两天,热水器空调什么都不缺,就是少个电话。这样更好,躲在那里谁也找不到,好好休息休息,我看你累得要死,啊,房间钥匙给你?”爱妮迷人的大眼凑在阿华面前盯视他,满眼是疼惜。
新来乍到的顾客会对他俩的亲热状表示惊奇,美发厅的一批老人马已经熟视无睹。不仅爱妮,阿华其他的女客人也是这样待他,阿华是亚而培的大众情人,在竞争激烈的今日,亚而培能保持生意兴隆,与阿华的存在不无关系。
现在爱妮的建议在打动阿华,他站在那儿沉吟片刻,答道:“过几天再说吧,爱妮,凯西可能要去一趟香港,那时候我问你拿钥匙,躲到那里,至少可睡十个安稳觉。”
“就怕她到时候又不去了,一天都离不开你!”爱妮轻声抱怨,“阿华呀,我看你将来是被女人缠死的!”自己被这句话震动,赶快捂住嘴,“开个玩笑!”
阿华笑着睃她一眼:“死在女人席梦思床上总比老死在破木板床上强!啊?”爱妮板脸制止他:“不许瞎讲,阿华,都怪我,过几天去龙华,我要给你烧一炷香去去晦气。”心里跳着不安。两人说说笑笑地走到露露面前,阿华娴熟地撩过白围单,用力一抖:“来,露露,让一让!”
“阿华,我今天付加急费,加两倍,所以我得第一个做!”露露声音朗朗,人们的目光又聚过来,爱妮勉强地维持住笑容,是维持住面子。
“嗬,露露用老公的钱好爽快,现在人不多,也不用加倍付费,爱妮后面就是你。当然,你一定要付我也不反对,反正经理高兴。”阿华的声音笑容总有特殊的男性柔情,爱妮松弛下来。
“阿华,我今天反正要第一个做,你说付多少钱,你说嘛!”露露睁圆眼睛的时候判若两人,刀锋一样的目光,阿华受惊地一怔,笑容褪去:“露露,你也不是新客人,你该晓得我阿华向来重情面超过钞票,我昨天答应过爱妮让她第一个做,答应过的事不能随便改!坐到那边去,露露!”阿华声音不响,但板着脸说出来却很有力道,大家都停下手里的活。可露露牢牢地坐住椅子,像耍赖惯的孩子知道这一着很有效,阿华和爱妮与她对峙着,一时竟形成僵局。
5号从客人身上拿下白围单,用力一抖:“我好了,阿华,让爱妮坐在这边吧!”朝爱妮使了个眼色,又在脸色发青的阿华耳边嘀咕几句,阿华便在5号的位置上给爱妮做发。绷紧的空气流动了,人们又各管各做事,一边眼梢瞄着被抛在6号位置上的露露。
“对不起,阿华,今朝让你作难人!”爱妮过意不去,轻柔地说道。
“爱妮,哪能好怪你,你也是阿拉这儿最长的客人,就是破规矩也不作兴破在你身上,也不晓得露露今朝哪一根神经搭错,这种事体还没碰到过,好没道理,去过外国应该更懂道理。话说回来,阿拉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子,看到钞票眼乌珠要落出来。”阿华轻声轻气回答,心里虽气却听不出火气。镜子里爱妮的目光无限柔软。却在这时响起露露尖锐的哭叫声。
“阿华……阿华……凭什么……你……你也来……甩……甩我,我……我做错什么……错什么嘛……”人们目瞪口呆,真的是没碰到过。露露涕泪滂沱,像个幼儿,甚至不知用手掩面。爱妮慌张轻问:“怎么办,阿华,要不,你去,先去弄她,啊?”肩和腿都在抖。阿华也是脸煞白,但勉强镇静住自己,手里的活只管做下去。
已经有小小王和几个年龄较大的师傅上前劝阻。
“何必呢露露,这种小事,你也是见过世面的!”小小王总有几分幸灾乐祸,那些话从爱妮听来竟也说不出的刺耳。
“是啊,先来后到也是店里规矩,除非特殊情况,比如残疾人,或者赶着参加红白喜事可以破例插队……”5号认真规劝。引来笑声。
扫地阿姨递上热毛巾,被露露扔到地上,任鼻涕眼泪朝嘴里流,一边抽抽搭搭哭诉:“你要我怎么样嘛?……给多少钱……钱都不要……存心……存心扫……扫我面子……在那里……那里……受气,回来……还受气……”
大家静静地听着,面面相觑,阿华已镇静下来,朝小小王使眼色,小小王对露露说:“去吧,先去洗头,阿华这儿也好了,谁也不耽误。”这一劝,露露反而哭得更响。整个大厅闹哄哄的,多年的规则一时间荡然无存。
这时候,旋门悄无声息转进一个金发碧眼的年轻女郎,她披着棕色羊毛披肩,典雅得像一座雕像,安静地站在门口,朝6号位置看去。见那里围着一群人脸上便有惊慌,有人告诉阿华:“安维亚来了!”人群自动散开,阿华与安维亚相视一笑,安维亚走进来,一边与众人招呼:“哈罗!哈罗!”
露露停止哭泣,转过泪脸去打量那个西方女人。
安维亚走到阿华面前用歪歪扭扭但还算流利的汉语说道:“对不起,周先生,我来不及预先跟你约,今晚有个重要聚会,我现在午休,如果你忙,我五点一刻来行吗?”
阿华点点头:“没问题,中午做来得及,她做完,”指指露露,“就给你做。”用手示意她坐下,转脸对露露说,“去洗头好吗,爱妮这儿快要好了。”一面用吹风仔细塑造爱妮那一缕斜斜的刘海。安维亚见他在5号位置上做头发有点奇怪,但她什么都不问。
这一次,露露出人意料地顺从,让小小王领着进了洗头间。
阿华的吹风机也关了。爱妮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悄声说:“伊总算醒过来了,刚刚真要把我骇死……”阿华没响,镜子里看过去,他温柔的视线正好与安维亚含情的目光对拢。爱妮突然想起,今天十三号。
四
爱妮和金频坐在富临皇宫靠窗的桌子。下午两点,客人不多,铺着白色台布的餐桌互相离得远,一排一排延伸很深,餐厅巨大、装潢考究,地毯厚而干净,疏落在各处的客人的说笑声、杯盘碗盏声被这样一种空阔和深厚吞噬。走进大厅的一瞬,你甚至只看到画面的蠕动,声音要稍后才捕捉到。任何人都会压低声音收敛举止,归顺到一种大家风范的宁静。
现在是四月的多云天气,餐厅的窗子开在西面,长长一排,当阳光从西面窗子照进来,便是下午走向黄昏的时候,心里便有些惶惶,餐厅的客人越来越少;等到黑夜真正降临,客人又越来越多,把整个大厅都坐满,富临皇宫也就到了一天最热闹的时刻。但那时爱妮和金频必须回家和自己的孩子在一起,这就是婚后有孩子的女人的生活方式,都市斑斓的夜晚是和都市人斑斓的年龄画等号的。
是啊,岁月无情,你没法视而不见,爱妮这方面尤其感慨万千,亚而培的旋门转进来的时髦女孩一个比一个年轻,她们服饰昂贵,面容姣好,过着高消费的生活,比年轻时候的她风头健多了。
“吃青春饭又有几个好结果,你又何必羡慕她们?谁有你这样好的老公,钱是他挣得多,家务是他做得多,脾气是他好。”金频劝道。
“就别提他了,那都已成为历史,现在一星期有两天回家吃饭就算不错了!”爱妮幽怨的目光朝窗口望去,视线却被窗外阳台的墙和从阳台爬起的植物挡住,又窄又长的水泥阳台摆满绿色植物,植物之外之上是天空,有一种被植物封锁的局促。爱妮是宁愿从窗口看人的世界,街道车辆行人和人行道上的树,从高高在上的观望中获得与众不同的感觉。
“上个星期还在夸奖老公,啊?女朋友中只有你还在夸老公……”
“就是讲嘛,我总是在外边说他好。”爱妮打断金频的话,“这么多年就是在讲他好,给足他面子了。”
金频不响。她是个离婚的女人,她的前夫管长江是她和爱妮的中学同学。长江十三年前去加拿大,九年前拿了绿卡回国,找到金频向她求婚。那时候二十九岁的金频正是“弄僵”的年龄,手里有一张赴美留学护照却被拒签四次,挑挑拣拣在国内又找不到称心夫君,比起嫁给毫无了解的外头人,不如嫁给自己的老同学,尽管她对嫁给长江也同样毫无热情。
结婚后金频顺利出国并且立刻生孩子,大儿子八岁的时候,她遇见长江的新上司,一个在加国长大的华人子弟,比她年长八岁,有一双快到成人期的子女。她和他通电话写信约会,那个有妇之夫害怕深陷情网也无颜面对自己的同事,便辞职去香港发展,但他们终究没能忍受相思之苦。金频与长江离婚后带了两个孩子回上海,拿了情人公司的资金在这儿办分公司,或者说是帮助情人在上海发展。其实金频对做公司也无热情,她说,这是留上海的借口。金频既然离婚,又何须借口?
记得走之前,爱妮陪她买衣服足足逛了半个月的街,金频买了多少衣服哪,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就好像婚姻仅是个借口,享受购衣才是全部的实质。爱妮印象最深的是,光是睡裙晨袍浴衣就有十几种,领口袖口前襟缀着镂空花、打着褶裥、镶着荷叶边、长至脚踝的白色的丝绸睡袍,红色五彩绣花织锦缎晨袍,淡粉色软缎缀满仿水钻珠子的浴衣和成打绣花丝绸内裤胸衣,组成了旖旎的洞房世界。尽管那时爱妮就已经是过来人,知道至少她那个单调的婚后世界是用不上这些精致的内室衣服,但是重新体验一遍姑娘买嫁衣在她也十分兴奋。更何况金频是嫁到国外,那里的日子将像这些衣服一样缤纷,虽然长江是个过于木讷的男人,也许局外人的爱妮比金频有更多的遐想。
可金频出国不久后就把上海买去的衣服装箱船运到上海,看起来这些衣服在那边的生活中是多余的。爱妮很想知道箱子里是否有那些美丽的内衣,但那样详细地向金家打听未免失礼,爱妮闷闷不乐了一阵,毕竟她曾经赔上了许多时间,还有心情。
侍应生上来给她们斟茶,放在小蒸笼的凤爪鱿鱼,以及装在小碟里的叉烧酥、西米芋糕等热热闹闹地摆了一桌子。爱妮为金频夹了一只凤爪,自己则加了一些糖在菊花茶里,用小匙子轻轻搅动,金频道:“你自己怎么不吃呢?”爱妮轻轻叹气:“对我来说,出来吃东西是吃个气氛,现在这种时刻真觉得像做梦。”金频笑笑,注意到爱妮舒卷得十分有款的长发。黑发中有几缕染成棕色间杂在其间,闪闪烁烁,使发色层次丰富,也映衬出她细白的肤色。多少年来她的头发总是保持着考究的风格,即使衣着不够时髦,也仍然有着华贵的架子。金频笑说:“你还是老样子,喜欢搞一点小布尔乔亚。”
金频想起很多年前,在等签证没法打发时光的日子,常常是爱妮陪她一起坐咖啡馆,享受无聊的下午,享受的感觉是爱妮给予。她也是这样用小匙子在咖啡杯悠闲搅动,品评周围环境和咖啡味道的同时品评困扰过她的一些男人,任凭时光在细瓷杯盘边无声无息地流过。爱妮就是这样一个为悠闲生活存在的女人,一些暧昧的关系成了她婚姻生活的调剂品。她有过泪有过痛,但她的丈夫如画中被极力淡化却铺满画面的大山的影子,安稳了她的整个人生布局。
出嫁前的爱妮被母亲宠爱也接钵了她的人生观,中学毕业进工厂后就一直请病假几乎没上过班,母亲认为漂亮的女儿找个好丈夫便一劳永逸,果然便为她觅到合心愿的女婿。当时爱妮的丈夫瞿志秉虽是一家街道工厂的供销员,且比她年长十岁长相也很一般,但家中有庞大的海外关系网,市中心有宽敞住房。爱妮看到婆婆拿到美国的移民签证才嫁于瞿家,直等十年后拿到第二三代人的签证,不用做任何努力便可以和老公孩子一起迁徙到旧金山。这期间他们每个月有外汇补充,身边有丈夫的呵护,襁褓中的女儿让保姆和外婆照顾,做头发逛马路坐咖啡馆谈谈不伤筋骨的恋爱是爱妮生活的主要内容。金频曾经羡慕爱妮是全上海最幸福的女人。
金频去加国第四年收到爱妮悲伤的长信,爱妮的婆婆因心肌梗死在旧金山寓所猝然身亡,移民前景成了水中月。但爱妮在信尾给自己留了一个渺茫的可能性,某一个爱她的男人,在国外等她离婚。
也许她应该写信告诉爱妮,即使出了国,想象中的快乐仍然是水中月。也许她还应该告诉爱妮,丢掉一切跟一个男人走,是一场冒险,而爱妮是输不起的。但最终金频将这封信揉成一团丢进字纸篓,零岁老二的哭声震耳欲聋,朋友的苦恼扰乱了她几分钟便被她丢弃在脑后。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丈夫的羽翼仍然是爱妮的天空,她维持着原来的生活方式,但已经越来越勉强;可她仍在全心全意地维持,这使她身处的空间弥漫着伤感的雾气。
爱妮拿着杯子,看着金频仔细地吐出凤爪的碎骨,手撑住下巴慢慢摇头:“你也是老样子,喜欢啃骨头,哼!”笑了,“我以为我们已经是陌生人一样再也没有关系,想想看,九年,你居然一封信都不写。开始几年还是卡片,后来卡片也收不到,真让人心寒。”又为金频夹了一只爪子。
金频又笑笑,用纸巾轻按嘴角,然后说道:“在家里带孩子,老大刚刚懂事老二又出来,两个都是男孩,多难弄,带第一个的时候没经验特别难,那里又不像上海,住在小镇整天见不到人,孩子缠得很厉害,于是想再生个给他作伴。可是大的忌妒小的,总找机会欺负老二,也是发泄,太寂寞了。白天做饭把小的背在身上,大的在地上爬,到了晚上精疲力竭,可晚上也不太平,孩子要哭,日子是一天一天熬过来的,是想过写信,拿起笔脑子是空的,两个孩子在旁边吵,过这种日子真让人发疯!”
“为什么不让他妈帮忙,搭把手也是好的。”
金频冷笑:“他妈已经认为我很享福呢!一天工也没打,够幸运的了!到我们家,常常提醒我。你知道,他妈‘文革’前就出去,自己打天下,现在是她坐享其成的时候。谢天谢地,她住在女儿家,要不然,在我这儿只会添麻烦。”
“我早就说过,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金频瞥一眼爱妮十指纤纤留指甲的手,又伸出自己的手,虽然戴着钻戒却指甲修平也不涂油,这双手比起爱妮的就有几分冲淡,“想想看啊,爱妮,能够留这么漂亮的指甲,证明你很清闲啊,在国外能过清闲日子的只有百万富翁。”
“这儿正好相反,清闲说明没花头。”爱妮蹙眉微笑,这已是她惯有的表情,是自怜自爱,是愿望得不到满足的几许无奈,“现在去亚而培十块钱小费都有点拿不出手,可对于我已经是很吃力了!”爱妮如今下岗,家中所有的开销靠老公。
金频皱皱眉:“做一个头发多少钱呢?”她不明白的是,不过是一家理发店,何以在爱妮生活中有这么重的分量?
“单是吹洗四十元,还不算焗油。”
“给十块已经超过消费的20%啦,已经给多了。”
“那怎么拿得出手呢?”爱妮喊起来,“你没看到那些小姑娘五十元一百元当小费给……”
“为什么要这样的给?”
爱妮压低声音:“还不是钱来得容易?都是给人包起来的,包给一个人的叫‘金丝鸟’,每天换的叫‘煤饼’。当然‘金丝鸟’总是贵一点,不过‘煤饼’呢,碰上生意好,小费给起来真够大方。”
“何至于跟她们比呢?”金频转过脸看着窗外,有一种冷淡和疏远。
“当然,当然,现在讲起来脑子是清爽的,但付钱时感觉完全不一样。她‘煤饼’付五十元,我良家妇女付十元,感觉是她好……”
金频重重叹气,提高嗓音打断爱妮,“你每星期做头发修指甲加上小费一百块总要吧?”爱妮点头。“每个月五六百块,你老公要维持你这样的开销……”
“女儿也去店里洗头。”爱妮补充,竟有几分得意。
“做你老公很累啊这样的消费!”
“是很累,每个星期都少不了的开销,连小锦都提出在家洗头,她说她自己洗,我没答应。金频,我们是好朋友,跟你说实话也不怕丢面子,现在去亚而培真的是负担,十年前做个头发才四块钱。也不要小费。”
“那就不去嘛,何必勉强自己,重新换个发型,像我,”金频甩甩自己的短发,“一个月修一次够了。”但无论如何,她那头短发也是昂贵的,是在加拿大修剪,回国一个月就去一趟香港,与情人会面也顺便修了头发,爱妮要介绍她去亚而培,她甚至担心不够好还踌躇呢。
爱妮突然就流下眼泪:“要是连头发也不做,真的觉得自己在走下坡路,想想看,金频,看着自己一步步在走下坡路是什么滋味啊?再说从那里出来,见自己一头好发一双好手,心里就开心,又多了几分自信,连这点风光都得不到,黄脸婆也算是做到头了,跟其他中年女人有什么区别?”她赌气地擦泪,“我不管,我对他说我也就剩这点爱好了,当初嫁给你时,也是被你捧在手心里……”
“他怎么说呢?”金频笑问,故意装作不注意她的泪水。记得她过去一直就是好虚荣,要做女人中的第一。
“他说,你要是开心你就去。”
“好啦,就冲这句话也该和他白头到老。”金频开着玩笑,但爱妮的泪水更加汹涌。
五
爱妮坐在床上倚靠着柔软的鸭绒垫,电视机开着却只有画面没有声音,无关的人生不仅遥远而且荒唐。她取消声量,可以听到老公回家的脚步声,也好在安静中想想心事。但是如果连画面也不保留,一个人的空间过于荒凉,就好像空自长草的荒地上摇曳着一枝花。常常,晚上一个人醒着的时候,觉得自己是荒地上的花,沉甸甸的摇曳时一片花瓣一片花瓣地委顿了。
她脑中的意象都是直接的简单的,她几乎不读书,女人读书不就是读那些爱情故事?她过去是这一类故事的主角,忙不迭地演,也顾不上读别人的,现在空闲多了,便去坐麻将台,自己的故事都懒得回忆,何况别人。金频回来后,爱妮就不常去玩麻将,心绪却纷乱起来。
女儿小锦独自睡在亭子间,她读五年级,每天功课做到深夜,她一遍一遍地催小姑娘上床,还劝道:“做个中游不是蛮好,我可不要女孩家做什么书蠹头,会点钢琴会点英语就足够了,长得漂亮还怕找不到好老公?”女儿却回她:“我才不要找老公,自己赚钱自己用不要太潇洒噢!高兴的话可以找个男朋友玩玩。”什么话喔!气人的话还跟着来,“像妈妈你,年轻时够漂亮了,也不过是找了爸爸这样的男人,好平庸哦!”
爱妮又好气又好笑,也不好跟女儿认真,心里还是被孩子气的话伤害。女儿大了反而觉得没意思起来,真羡慕金频,九岁的男孩后面还拖个四岁的小家伙,她可真是疼煞了那个只会咕哝英语的小不点儿。爱妮多想要这样的小不点让她操操心,一手屎一手尿地把他拉扯大,女儿年幼时自己还太年轻,总也不肯认认真真当妈妈,现在面对挺拔的女儿竟怕她把自己比下去,却没有当母亲的欣喜。
这不,小锦插在他们夫妇当中像个障碍物。每天晚上睡大房间还是亭子间,母女俩总是吵个不休。如果丈夫早回家,总是小锦赢,她赖在父母大床上,丈夫心甘情愿拿着铺盖睡到长沙发上。今晚爱妮几近发脾气才把小锦赶回亭子间,她和丈夫近一年没有快活的时刻,这种心事也能跟金频说吗?
爱妮关掉电视机,从抽屉拿出换洗衣服,递给刚回家未进房便打开洗澡龙头的丈夫,想起好些年前自己跳完舞深更半夜回家,是丈夫等门并帮她准备洗澡水拿换洗衣服。回到床上时,她眼眶里竟浮着泪花。
“志秉,我问你今天几月几号?”爱妮用手肘推老公,男人在浴缸里泡了半天,上床便捧起报纸。金频就是对这样的日子没趣透了,才会起花心,她真是不花则已,一花便翻天覆地,直搞到离婚。
丈夫用沉默回答,竟是听而不闻。
爱妮在外边千娇百媚,她的魅力是在暧昧的底色上展示,婚姻的风景从底色后面模模糊糊闪现,这也是有夫之妇的迷人之处。结婚头五年,“离婚”这个词像烟民口中的烟一样挂在她的嘴边,那时候未婚男人则像烟雾绕在她周围,她迷失在暧昧中,将这变成生活方式。而丈夫的宽容和宠爱是急驶的车子内脚踩的刹车,她就是在不断的刹车中,将婚姻变成了惯性。一屋子的静默今天竟令她心惊,她控制不住地抽去他的报纸,喝问:
“你聋了吗,问你话呢!”当婚姻变成惯性时,姿态就变得十分潦草,她难过起来,想着金频离散的家庭。
被抽去报纸的丈夫也不生气,凑近脸去看她的脸色,问道:
“又有什么事让你烦?去过剃头店了?”
“什么呀,剃头店剃头店的难听死了!”爱妮哭笑不得,从丈夫嘴里出来的某些东西总会变质,“蛮好的美发厅让你叫成剃头店,像小菜场一样龌龊,纠正了十几年,就是改不了,我知道你存心要气煞我。”也就真气起来,温柔时迷离的大眼此刻却像玻璃片一样冷而空洞。丈夫伸出手去摸她的鬈发,他从来没有见过它紊乱的样子,这是美丽的头发造成的距离,他对她的爱,也总是小心翼翼的。
她避让开来,即便是在神魂颠倒的一刻,她还会顾及头发,不过,这种时刻在她的生活里已经越来越少。“不要你碰,我问你今天几号?”是撒娇也是专横。
他认真地想了想:“四月十号?”嘴里嘀咕,瞄一眼妻子突然就眉开眼笑,拿过报纸,笃悠悠的语调,“还有一个月呢,急什么!我都计划好了……”
“唉,计划什么呀,你都不知道我要什么!”虽然在抱怨,但气已经消了,手放在丈夫膝盖上,“我看中‘樱桃园’那个小厅,摆上五六桌没问题。”
“哗,要请那么多人?”他惊问,“爱妮,过一个生日有必要吗?”
“志秉,你别搞错,我今年已经三十九虚岁,做九不做十,是大生日。”
“可是爱妮,有那么多人吗?”志秉摇头,“你家里顶多两桌,我家一桌也不满,总不见得阿狗阿猫都来?”急中生智,志秉一急总会出幽默。
果然老婆笑了,但她立刻板起脸:“金频在上海,她就有三口人,还得叫些其他朋友,这次请客就是为金频,趁她在朋友们聚聚,这两年我也够好的啦,守在家里……”朝老公看去,他在看报,她摊开手掌放在报面上,五片流光溢彩的指甲,但在老公眼里都是流出去的钱,志秉抬起脸,脸上溢出倦意。
“爱妮,就随你,要是你开心。”这句话重复过无数遍,没有热情只有无奈。
爱妮便把头靠他肩上:“金频说,她在那里生日从来不请客,几乎没有社交圈子……”
“所以,你要大请客!”志秉把报纸往床下一扔,轻轻推开爱妮,拿去披在肩上的羊毛衫便朝被窝里钻,“你呵,爱妮,跟好朋友也要别苗头,人家出去过总是见过世面,对这种不会在乎的。”他左一下右一下地为自己掖着被窝,被窝像厚厚的包裹消毒针筒的纱布包将他的身体严密封闭起来,也是盔甲,保护着身体不受侵害,爱的侵害。
爱妮根本没注意他在说什么,他的动作使她脸颊刚刚泛起的红晕在下沉。他微闭着双目的脸在台灯光下展示着软绵绵的苍老,即使欲望的火苗已经腾挪,遇上这样的反应也已经被泼上水熄灭成灰烬。今晚,或者说,这些日子,她的欲望也被包裹起来,可是丈夫的举止依然伤害了她。她突然就意兴阑珊,靠在床架上什么也不想说。
丈夫睁开眼睛:“这么晚了,明天还有两个会议,还要签订合同……”声音越来越轻,鼻息却重起来,就像换了一个频道。
“不过是个小经理,累成这样,不如辞了!”他听不见,鼾声紧锣密鼓,猛地停下抬起脸,隔着梦宛如隔着遥远的世界,问道:“我又打鼾了是吗?小锦功课做好吗?”她的心又软了,按熄灯道:“你就别管她了。”
鼾声继续,但节奏慢了下来,分贝也低多了。她坐在床上出神,月光隔着窗帘更加朦胧,她的侧面在微弱的光影里像雕塑。志秉曾经从各种角度欣赏她,并且把他的珍爱留在胶卷上,他为她拍过无数的照片,将每个时期的代表作放大后配上镜框悬挂在房间的四壁,现在墙上的镜框闪闪烁烁从四面八方俯视着她。
她想起,结婚的头几年志秉每天要她,婆婆担忧儿子的身体,老太走之前关照过她,要她爱护自己老公的身体,她说:“那也是为你好!”她那时太年轻不谙人事听不懂老人的忧患,男人的健康像水从细如发丝的缝里渗漏,等醒过来,水都漏光了,她从来也不晓得去爱护他。这两年志秉当上副经理后身体好像在加速度地衰弱,她开始关心他,可是他反而疏远她,这几个月几乎不碰她,她知道该理解他,但心里却没法开心起来。
她慢慢地脱去衣服,在躺下的时候,悄悄伸出手去摸他的额角,果然手被额上的汗水沾湿,每夜一身虚汗。她一直催他去看中医,他却没时间。她从枕下抽出干毛巾,轻轻为他掖汗,男人十几年的好处一下子涌来,淹没了对他的幽怨。要是他死了,她要跟他一起死,这一刻心里全是古典的女人的忠贞。
她躺下后,手从自己的被窝伸出去抓他的手。她想,生日那天开两桌够了,有两桌至爱亲朋已经足够,不要再给他添负担,这是她目前唯一能做的。她又起身,蹑手蹑脚去关闭电话。
重新躺下重新去抓他的手,他的手却从她的手心逃脱。他翻过身朝那一边去,好像渴望从床的边缘消失。
六
生日宴后,志秉带着小锦乘出租车去浦东的新工房睡觉。
金频让她的司机开来宝马轿车,将她的两个儿子送回波特曼的西峰公寓。
爱妮和金频一身轻松走在淮海路上。从酒店回爱妮的家顶多一站路,她们慢慢地逛回去。一小时后,爱妮将在自己家用咖啡蛋糕招待另一拨朋友,都是关系稍远但有玩兴的朋友。夜间派对的时候,丈夫便带女儿睡觉,但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爱妮今天的服装、头发和鞋都用尽心思。EPISODE蓝灰长裙配粉红灰蓝格子衬衣,颜色面料适合白皙丰腴的爱妮。这个牌子在国内可真是价格不菲啊,看得上的都是四位数,爱妮在它的专柜前常常流连忘返,带着一肚子买不起的烦恼回家。金频去香港正遇上大减价,价格倒比国内便宜一半以上,于是金频为她买了一批衣服。金频有时尚感觉,比爱妮自己买的更到位。可想起来爱妮仍然颇不舒心,等着大减价等着人家去香港买打折时装,那衣服总有落魄的阴影。
然而阴影立刻被今天的光彩替代,EPISODE配上法国LESAGE雪纺发网,爱妮便又得到华贵的感觉。发网是金频送她的生日礼物,网上缀着蓝绿、碧绿、蓝、紫、粉红和黑的半宝石,令她双眸熠熠发亮。金频的发网其实是情人送她,她把发网转送给爱妮时道:“送给我就是我的,爱妮你别在意,让我买我还真买不起,尤其是这些小配件,发饰啦皮夹啦他一定是要买名牌的,贵得要命。我用不上,心里还是喜欢,喜欢拿他的东西送我要好的朋友。他就是肯在这种小地方费心,长江呢,正好相反,节约得来,金钱情感趣味都节约,不肯花费……”金频很坦率,爱妮倒不好不收她的礼,心里却多了一层不得意。想起远在美国的许铮,已经好几年不通信息,走时也是信誓旦旦,第一年生日还记得寄礼物,后来就杳无音讯,像刚升上天的飞机。开始还看得到机尾上拖着细如白线的烟,后来升上云层,便万里蓝天,空茫寂寥。一生中只有这一个男人在消失之后,让她有空茫寂寥感觉。
因为发网,阿华为她精心设计了新的发型。他在她的脑后盘了一个低而圆而扁的发髻,温婉的性感,罩上发网,锦上添花,令丈夫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走在她旁边的金频则是另一种风格,是一贯的风格:随意而有型。今天她是一件真皮领子的松身短褛,内衬白衬衫和黑长裤配短靴,香港名师干剪后的松软的短发下,垂着夸张的墨西哥风格耳环,衬托她端秀的面容、静而冷的个性。
夜晚淮海路美人络绎,但她俩进入盛期的风韵仍然吸引众多目光,那些目光像水泽滋润爱妮干涸的心,一缕满足的笑渗出嘴角。金频问:“为什么不叫志秉一起来?小锦大了用不着父母守在边上。”
“他就是这个样子,宁愿守着女儿也不肯跟自己的老婆在一起。”
“那边人正好相反,夫妻生活最要紧,不会为了孩子……”金频将加拿大和国外一律称为“那边”,有一种倦怠和解脱了的释然。
“哼,还有什么夫妻生活!”爱妮打断金频的话,“我觉得自己都快要进入更年期了,已经,已经……月经越来越少,这次,两个月没来……”
“得看病!”
“去看了,做过B超,检查不出……”
“我是说找心理医生,你们俩都要找……”
“金频,你忘了这儿是大陆,还没到这个层次……”
金频点点头,拍拍自己的额角:“对不起,我忘了!”她敛起笑容,“我也有过这种问题,去找过心理医生,不久碰到老哥……”她笑起来。老哥是金频的情人,姓戈,金频喜欢向他撒娇,便喊他老哥。“也没搞懂,是谁解决了这个问题。”她皱着眉笑。
“当然是老戈。”爱妮没有笑意,“如果不是生理性的,医生有什么用,哪怕心理医生!”
金频疑问地转过脸去看她:“你和志秉一直是好夫妻呵!”
“那是过去……”她咽下后面的话,就像满嘴的蛋糕噎了一下,好一会才缓过气来,“今天不要说,今天只能讲开心的话题。”
那时他们已走过淮海路霓虹灯最亮的一段,过东湖路朝西,行人和高楼稀少,有一种旧日的气氛。这是金频的感觉。她在加拿大常做同样的梦,走在没有霓虹灯的淮海路,经过老朋友的弄堂,却敲不开任何一家人的门。
“今天晚上要来几个你老早就认识的跳舞搭子。”金频吓了一跳,正像人家说的,并肩走的人会有相同的心路轨迹。
“最好不要全是白相人……”
“当然还有老同学,不过也有你不认识的,我还请了阿华,你不是要我请他吗?呵,他的确是我见到的最帅气的男人!”
“是啊,他是在你的嘴里出现频率最高的男人,连金发的欧洲女领事也在追求他。”金频淡淡地答道,“她叫安维亚,今晚也来,我让阿华邀她一起来,她是我在上海看到的最优雅最有风度的欧洲女人。”
金频一笑,玩世不恭地说:“我还是对那位像贾宝玉一样被女人包围的男人更感兴趣,你把他形容得十全十美,真不知道男人长得漂亮是祸还是福。”
“当然是福,那么多人宠他!”爱妮似笑非笑,侧着头想着,“可我又觉得是祸,他很辛苦呢,是女人的医生嘛……”突然就哈哈大笑。
金频先是不解地望着她,接着就笑开了:“啧啧啧,爱妮呵,我们正朝四十奔呢,这可怎么好,说话也不知羞耻起来!”
七
派对毫无生气,老朋友们带来自己的丈夫或妻子,便成了十分社交化的家庭之间的聚会。他们中的几位男士曾经伴着爱妮和金频出入舞会,甚至一起跳过贴面舞,现在却隔得远远地坐着,说些无关痛痒的应酬话。爱妮发现金频不断用手背盖住接连不断的呵欠。
已经有人陆续告别,却在这时,阿华来了,不只带来安维亚,还带来他的情人凯西。一起来的还有其他不相识的,任何娱乐场合都能见到的年纪很轻的时尚男女。于是,坐在那儿正无聊的不太年轻的太太先生像受到威胁一般纷纷起身告别,除了金频。
爱妮看见凯西就不乐意,虽然凯西捧来一只巨大的鲜奶蛋糕,她冷淡地招呼凯西,甚至不愿接过她手里的蛋糕。凯西并不在意,将蛋糕顺手放在酒柜上,便去拨弄旁边的音响,你可以看成不拘小节也可视为没教养。爱妮嗔怒地瞪一眼阿华,虽然她知道阿华是没法左右凯西的。爱妮因此对安维亚特别热情,她称她“安”,首先介绍安给金频,亲热地勾肩搭背把安送到座位上;然后再介绍阿华,把阿华和金频一起推到安的旁边坐下,于是阿华便置身于两个女人当中。她看到金频眯起细长的眼睛朝阿华笑,正努力放电,很幸灾乐祸。
剩下凯西和其他男女,爱妮只是笼统地一扬手,对金频道:“他们都是阿华的朋友。”凯西在挑选CD唱片,放出一段古典音乐,拉住一个男孩,开玩笑地扭动臀部,和他跳起与音乐无关的摇摆舞。阿华与金频聊得起劲,安维亚美丽的蓝眼睛暖洋洋地照耀着阿华,阿华不时回眸给她一个微笑。凯西远远地给阿华一个飞吻。阿华也是文雅地一笑,雪白整齐的牙齿脸颊上有酒窝。爱妮端来咖啡,第一杯给她们共同爱的男人。
凯西换了一张激烈的现代乐,突然走过来双手扯起阿华:“跳嘛!跳嘛!不说了嘛!”用的是孩子的语言。阿华被她拉到房间当中,两人跳着迪斯科十分默契,像被机器控制一样。凯西中等个子,骨架小、肉结实,皮肤黑却细腻诱人,她的五官也是圆鼓鼓的,微翘的肉鼻子厚而小的嘴唇配一双圆眼睛。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凯西都不能算是漂亮,但她自有青春健康的魅力。
凯西姓李,中国名字叫菊妹,进外国语学院后便得到“凯西”的英文名字。那时英国裔教师给每个中国同学一个英文名字,只有凯西一人将这个外来名字填到户口本上而划掉了父母给她的名字,如果有可能她也会划掉自己的出身血统。她在大学住宿很少回家,寒暑假都在校园过。她功课出色,到大二几乎只用英语说话,至少在学院,人们已经听不到她的略带苏北口音的汉语。她的丈夫保罗遇上她时,她已是外贸公司讲着流利的伦敦英语的翻译,在当时三十五岁离过婚的英国男人眼中,她是个异常年轻、异常聪颖,活力也是超人的磁性女孩。保罗是老实的公务员,收入不高;凯西在英国生活了两年,便去香港发展,凯西手持英国护照在香港如鱼得水。保罗辞职跟了她去香港定居。待保罗稳定之后,凯西却回到大陆,在星级大酒店帮她的香港老板管理一间迪斯科舞厅,同时为丈夫的公司做点生意。这是近两年的事。人家说,保罗今日的顺利是凯西帮的忙,因而保罗很听她。又说,凯西已赚够钱,回大陆是随便做做,主要是找借口留在上海,或者说是留在阿华身边。
凯西和阿华出身于同一片棚户区,是邻居也是同班同学,应该是真正的青梅竹马。但青春期前的凯西是个“丑小鸭”,虽然功课优秀,却没法站到俊美也同样聪明的阿华身边。眼看着阿华被家庭条件更为优越的女同学包围,有人认为,凯西就是怀着疼痛的心奋发而得到今日,当然保罗是她人生转折的重要桥梁,用爱妮的话来说,今日混出模样的棚户区女孩都是从这条路过来的。
阿华高中时,父亲得了肝硬化,临近毕业父亲病逝。父亲的死改变了阿华的人生道路。他高考被耽搁,也因家负巨债,不得不顶替亡父当了一名理发师,于是当年漂亮女生都离开阿华。只有凯西想着他,从大学给他写了一封痛切的信,可是阿华把信撕了,穿上理发师的白大褂之后,他和所有旧日同窗一刀两断。十年一眨眼,重新站在阿华面前的凯西却脱胎换骨,是一个全新的令男人刮目相看的女人。
凯西削短发、穿牛仔,驾一部本田跑车,几乎不化妆,手表手袋鞋子非常名贵,天天运动的身体散发着热气腾腾的魅力。总之,她的个性和风姿,是阿华那些脂粉气的时髦女客不可比拟。凯西驾着跑车来阿华这儿整理头发,等他下班后带他去大酒店进晚餐,去夜总会消磨晚间时光。阿华见多了有钱女子,但夜夜笙歌的人生是凯西带给他的;况且他们有着共同的过往,他们在欢乐中有些微的辛酸能彼此感应。三年来,阿华工作之外的时间都给了凯西。
金频不动声色看着凯西和阿华协调的舞姿,更多是在打量拥有这位俊男的女孩。今天的凯西也是一套黑色,黑皮褛下是黑色迷你裙。那两条美丽的腿啊!金频的目光不由被它们吸引,肌肉紧绷线条笔直的腿看起来每天在健身房里雕琢,裸露的大腿部分晒得黝黑,洁净得没有一块疤痕,就像穿了褐色丝袜一般细腻。有钱女人才会有这样的肤色,金频嫉妒感叹。她这次回来,发现上海多的是有钱女孩,正放肆地享受金钱的种种好处,比方说如何把自己塑造得更为美丽。穿梭在她们中间的爱妮便显得“过期”,衣服头发化妆一丝不苟,甚至脸上隐约的细裥已被粉底霜遮去,仿佛放在冰箱保鲜格里的蔬菜,虽然绿艳如常,但跟从地里出来的蔬菜到底不一样,总归是走掉了水分,不那么水灵灵的可人。不久以前,她比她们任何一位都出众呢!难怪她如今不快乐,只有美人才会有这种磨难,她必须消化她的衰退感。金频的心里被这一类感觉堵得满满的。
爱妮坐到她的身边悄声说:“不要跟伊计较,棚户区出来,会两句英语嫁给外国人重投人生……”阿华被凯西从金频身边拉走,恼火的是爱妮。
“倒看不出,好像,好像是有底子的,也蛮会打扮……”金频也轻声评价。
“当然喽,读过大学,脑子好得一塌糊涂,老早就瞄牢人家,是英国人,出国这么多年也学会了……”瞧一眼金频,过去她也不那么会穿,现在自己是赤脚都追不上了,爱妮无端怅然,话语多了怨恨,“现在又回到中国钉牢阿华,阿华也是头脑发昏,跟牢伊混日脚也不晓得给自己讨老婆。阿华现在是僵米饭,伊是不可能离婚嫁给他的,哪怕离婚也不会嫁理发师。这你懂,有脑子的女人都不会这么做,更不要讲伊这种门槛。阿华呢,一般女人都不放在眼里,眼高手低,上档次的女人又不肯跟他……”声音更轻,“安维亚,只有这个外国女人是认真跟他好,听说在为他办出国手续。”
“哦,很快就走吗?出去未必是好事!”金频不以为然。
“听说抓紧办,几个月内就能走,可阿华拖拖拉拉的,要办许多公证,这必须阿华自己跑,但他哪有心思,每天被她粘牢!”爱妮没有出去过,所以“出去”这件事始终是生活的脉点。
“她故意拖他后腿怕失去他吗?”
“倒也不是,她也是要帮他办的,但跟他一样没有心思,过夜生活就像吸毒,哪里还有精神做其他更费心的事!我蛮佩服阿华,居然每天上班,做头发硬碰硬是立在那里,很吃力的啊!男人年轻到底不一样!”便想到老公,脸上阴下来。
音乐在换,这次是阿华放的片子,邓丽君在日本唱红的歌。她在日本是不老的常春藤,她使有经历的男人夜晚面对老酒眼睛湿润,是年轻男人向往情感时的安慰,让女人们知道好东西永远不会过时。可在爱妮的耳朵听来,却是岁月流逝的伤感,她便失魂一样掉进沉默里。
八
阿华过来,伸出手做出邀请的姿势,爱妮便站起身走进他的怀里。他们走着很多年前流行的舞步。金频在外边这么多年,也只有极少几位留学生在一起的时候才会跳这种早就过时的舞,那时候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快乐,好像是几个失意的人凑在一起,一心一意制造轻松,反而获得更多的沉重。长江不会跳舞便倚着沙发打瞌睡,老戈坐在灯光照不到的暗处,灼灼目光令她心跳,作为在外出生不讲汉语的华人,老戈是偶尔进入他们的聚会。后来,他过来拥住她,在音乐中他们缓缓摇摆,他的双臂越来越有力,终于紧紧地抱住她,而音乐像布幔遮住人们的目光,丈夫睡得很熟,她的被岁月挖空的心给突如其来的力量填满。
爱妮和阿华相拥,脸已经埋进他的肩胛,凯西和另一位小男生抱在一起在摇,安维亚也被人搂着,微闭双目沉浸在温柔之乡,一对又一对……金频站起身关了吊灯,打开台灯、壁灯、一个一个小灯。这一类气氛暧昧的舞会出国前也常跟爱妮参加,但那时参加的人都是单身,绝不带恋人,便有犯忌的体验。可此刻,至少有好几对是恋人拆开着跳,比如阿华和凯西,出去经年再回来好像有落伍的感觉,许多事都看不懂了。金频独坐暗处感叹。
爱妮和阿华跳贴面舞,这么多年这是第一次超出做头发的关系,无论爱妮有多么喜欢她的美男子理发师,她都不会让自己和他做出任何越轨的事,她是个爱煞面子的女人。今天要不是金频的怂恿,她也不会把他请来。
她能感受他的体温和男性的体味、香水味,但,这是个没有热情的身体,在看似紧密的拥抱中,阿华与她的胸保持着些微的距离。爱妮便有些受伤害,自己真的是老了,不再吸引男人了?记得过去跳舞,走近身的舞伴总是对她情不自禁。认识许铮以后,他一直跟着她,他自己不跳舞,也不让她跳。她那时笑他:“我老公得感激你,因为你帮他看着我。”于是便要瞒住许铮去跳,倒从来不瞒自己的丈夫。许铮走时痛哭流涕地要她保证不去跳舞,她答应了,不是认真的,只是为了安慰这个比自己小五岁的男孩。但是在思念许铮的日子里,她真的不再跳舞,她才发现年轻男子热烈执着的情爱一直在补偿和丈夫安稳的关系中乏味的空白。为了麻醉思念的苦恼,她玩上麻将,果然,时光在麻将桌上飞速流过。
阿华的手很文雅很节制地托着她的已经不那么纤细的腰,下巴随着音乐节奏不时摩挲着爱妮柔软的卷发,DIOR香水塞住他的鼻腔,这正是阿华的人生空间,充斥着女人的头发和香水。十多年的职业时间,他的手千百次地抚摸美发,美女发上的香水损害了他的鼻黏膜,在美貌和柔情的包围下,他的部分官能已经麻木。
但爱妮年轻时的美艳阿华记忆犹新,他那时刚做学徒,年轻敏感,第一次触摸她的头发竟不能自已。他仍然记得,那次为她洗头,是的,学徒的第一个半年是为客人洗头,甚至还记得当时用的洗发香波的牌子,是上市不久因为配着护发素而很流行的国货“蜂花”。洗发第一步是将香波倒在头发上,然后香波在手指的摩挲下立刻发酵开来,泡沫像云雾一样堆砌在女人头上,云雾底下是女人光洁的额角脸颊,这情景令他激动。他的手伸进云雾,手指在发间细致地运动,指甲在头发底下的肌肤上划来划去,他的心便在忐忑……“用力一点嘛!用力一点嘛!”爱妮在咕哝,于是指甲像刷子在头发底下用力刷着,她安静下来,微闭双目,微启双唇,毫不掩饰她获得快意的陶醉。他的欲念裹着她的快意在他十八岁的身体里奔腾。她一直对他亲昵,居高临下的,之间隔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他也小心翼翼维持那种职业化的但不乏暧昧的关系,不和自己的女客乱来,那是他的职业道德。随着他的成熟和见多识广,爱妮对于他已不像过去那么重要,他和她也越来越平等。不过相拥着一起跳舞却是第一次,心里有的都是过去的体验,身体就有些紧张。
“阿华,”她在他的耳边悄声细语,“你和我跳舞,凯西会生气吗?”
“她这人不小器,要不,怎么办?每天都是跟女人打交道,而且都是像你这种漂亮女人,她不要活啦?”阿华轻轻答道。
爱妮吃吃地笑:“哼哼,做你女朋友也不容易,认真的话每天要浸在醋缸里。”
阿华不答,用下巴轻触爱妮的额角,爱妮的手指便在他的背上做反应。阿华用力一搂将她拥进自己怀里,爱妮一下激动得不能自已,让自己贴向阿华,乳房隔着衣服仍能感受男人胸部的能量。阿华的身体热烈起来,似乎每一个触点都是硬邦邦的具有进攻力,他的嘴贴着她的脸颊,并划过去找她的嘴。她下意识地转开脸,瞥见坐在角落的金频。金频似笑非笑地朝她摇头,匍匐在身体某处的理性立刻抬头,她的手放在阿华肩上欲将他推开。突然,阿华的身体变得绵软并在轻轻摇晃,她的双手抓住他的手臂,头朝后仰才看清阿华,他半闭双目脸煞白煞白,“阿华!阿华!你哪儿不舒服?”爱妮惊问。声音带着哭腔,两只手紧紧拖住朝下沉的阿华。金频已冲过来帮她扶住阿华,她们把他扶向沙发,让他的头靠到沙发背上,阿华睁开眼,无力地一笑:“没关系,头有点晕,脚发软,一会儿就过去……”
“可能是低血糖,喝一杯放糖的牛奶会好受多了。”金频对爱妮说。但爱妮关爱的目光失去控制地撒在阿华身上,不可收拾。金频便站起身去厨房。
“阿华,这种感觉过去可有过?”爱妮焦虑地问道。
阿华点点头:“最近有过几次,马上会好,没关系啦!”他笑着抓住爱妮的手,但那手无力如同棉絮。
金频端来一杯牛奶,爱妮接过奶,一只手臂伸进阿华颈后,将他的头托起,把奶送到他的嘴边,金频不自在地转开脸……
包括凯西在内的那几个年轻人还毫无所知地跟着音乐闭上眼摇晃。金频走过去把音响关了。
九
爱妮带着女儿小锦来到亚而培已是下午三点钟,可阿华还未到,黑色皮沙发上已“栖”着好几只“金丝鸟”,旋门还在不断地转进涂脂抹粉的女人。于是扫地阿姨便去翻翻墙上的月份牌道:“喔哟,怪不得喽,今天是星期六嘛!”
洗头间已坐满人,爱妮把小锦拉回到沙发坐下,塞给她一本时装画报道:“急什么嘛,试也考好了!”小锦不乐意:“蛮好在家里洗头,干吗到这儿排队!”小锦不如母亲艳丽,五官疏淡,但皮肤像婴幼儿润滑稚嫩,唇红齿白另一番悦目。爱妮不耐烦地拍拍小锦脸颊:“好了,好了,用功了一学期,头发也该好好整理整理了!”一边东张西望,没看到阿华便有些慌张。
“爱妮啊,你今天来挤什么热闹,周末有得你等了!”小小王在男客那一排,刚刚吹完一个头,关了吹风机大声问道。
“是呀,刚刚做了两天,”爱妮的手掠过鬓边发梢答道,“可小锦她伯父一大家子回国,晚上去机场接他们,我结婚那年他们回来过,一眨眼已经十二年……”突然想起做新娘那天是让婆婆陪着到这儿做发化妆,那是她第一次来到亚而培,这之前像小锦一样留直长发从不进理发店,做人很考究的婆婆是亚而培的常客,可结婚的这一年阿华还没来呢!爱妮走到小小王面前说道:“今晚我先生要谈一笔大生意,要我代伊去接他们……”叹口气,“到了这把年龄不做头不做脸有点走不出去……”
“那是你呀,这么讲究!”小小王不以为然,她下班后衣着马虎,却梳了一个复杂的盘头,是近水楼台的缘故。
“你不是不晓得我婆婆有多挑剔,他这个大伯跟他妈一样,也是衣裳头发一点都马虎不得,我也不能让他们小看。”小锦压低嗓音,“今朝阿华怎么回事,这么晚了,大半天过掉还不来?身体好吗?”自那晚目睹阿华虚脱,便一直放心不下他。
“就是因为不好,总归讲没力气!”小小王也压低嗓音说话,“这两天温度上去,他讲要晚点来,经理也没办法,好过他不来,人家护照也下来了,前天下来的……”
“哦,护照也下来了?”爱妮说不出话来,失魂落魄的。
小小王已在给下一个客人吹头,并不注意爱妮的反应,她抬高嗓门压下“嗡嗡”的吹风机声音:“其实阿华不来经理也没办法,马上要走的人了,他也是良心好。我跟他讲,好好休息休息,何必硬撑。他讲,在家也没事做,做惯了,不做要难过!”小小王讥笑:“有啥难过,他实在是放不落这些漂亮女人……”朝沙发那边努努嘴。话音未落,旋门将阿华和凯西一起转进来。
这是阳历六月天,已进入初夏,前一阵还是淫雨靡靡的黄梅季节,这两天放晴,温度突然升到三十四五度。门前走出两三步就是淮海路,以往人行道上两排法国梧桐,即使正午的毒日头也有大片阴凉。现在是没有梧桐喽!整条马路赤裸裸的,一长排抛光有机材料门面在大太阳下尤为刺目,像没教养的暴发户寻找一切机会向人展示金钱换来的一切物质。爱妮在这种热天常会想起小时候在淮海路的树荫下,一边走一边吮着棒冰,常常不由自主拐进理发店,店门上垂挂宝蓝主调的塑料或玻璃珠子门帘,宽敞的厅堂像珠子门帘一样凉丝丝的,进去几分钟后便收了汗。她们几个小女孩吮着棒冰,怜悯地望着被烘干机的有机玻璃罩子罩住的女人们,更为惊骇的是接受电烫的那几个头,缕缕长发被一个一个电夹子吊起来,像被空中的手揪住,悬挂在半当中,她们怜悯成年女人的荒唐。这一类理发店在淮海路有好几家,亚而培最大最干净也最气派,反而不敢进去。
眼下外面的毒日头被茶色玻璃过滤,走进门的女人多半从出租车出来过渡一二步太阳,所以几乎见不到炎热的痕迹。阿华走进门时脸通红滴着汗,旁边的凯西也是汗淋淋的,一边抱怨道:“今天没开车,坐出租空调是坏的,哗,简直是坐在热锅上,这儿的热天真吃不消,也不懂,怎么国家穷连天气也没人家好……”
这边,爱妮向小小王嘀咕:“本来也是苦出身嘛,何必呢!”
小小王冷笑:“我看阿华走掉,伊也可以回去了,伊拉老公这顶绿帽子也戴到头了……”突然盯牢门口,“你看谁来了?”爱妮看过去,露露正除去太阳眼镜,光洁的额头披着厚厚的刘海,看看一长排等候的女人皱皱眉头。“侬要是不急,晚点做,露露来了有得好戏看了,伊真是要把阿华搞死了!”小小王想起来还忍俊不禁,“每次来做头,横不对竖不对,总归是这只瘪塘问题……”小小王幸灾乐祸。
“啥地方有瘪塘,我看她脑子坏了!”爱妮回得干脆。自从上次遇她,爱妮这两个月还未见过露露,她是算准露露不来的日子才来。
“大概是坏脱了,被她男人弄坏的,听说她那个男的坏!坏透了!”小小王声音压得更低,“跟伊结婚用的是假护照假名字,所以到菲律宾结婚,那边买得到假护照,结好婚就走了,掼给她一大笔钱,这种台巴子到处结婚……”爱妮假咳一声制止小小王,因为露露正朝她们走来。
十
四点钟的时候,店堂越来越挤,几乎是脂粉女子的天下,其中一半是阿华的客人。凯西故意提高嗓门对一旁理发师道:“今天阿华六点钟肯定是要走的。”阿华目光朝他的客人看去,手指着几个脸生的,试图温和但却显得疲惫地关照她们:“今天大概来不及了,”指指身边的5号和7号,“他们做得很好,啊?叫他们做吧!”他甚至没力气与被打发的客人做点温柔的周旋,爱妮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那几个女客便朝年龄稍轻的5号围拢,但5号朝正吵着要回去的小锦招手,平常如果阿华忙不来,爱妮便把小锦塞给5号,今天连5号都很热门。见小锦闷声不响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爱妮笑嗔女儿:“还不谢谢王伯伯,长得快和我一样高了,什么都不懂,阿华和老王可是看着她长大的!是吧,阿华?你进店的时候,她刚刚生出来呢!”瞟阿华一眼。他视线在手上的活,笑答:“小锦越长越像你了,比小时候漂亮多了!”爱妮得意地一瞥身边的时髦女郎,她喜欢把女儿带到店里,多半是向她们炫耀,在色衰物质也不如她们丰厚的今天,能够炫耀的也就只有自己娇生惯养的女儿。因为她们没法和她一样有个自己的孩子!呵,不过是被男人包起来的,还不如过去的小老婆,更不用说那几个被称作“煤饼”的。爱妮的炫耀里充满这一类的暗示。
露露顶着一头刚洗好的湿发从洗头间出来,看见她过来,爱妮赶紧对阿华说道:“我先去修指甲做面膜,反正八点去机场,最后一个做也没关系!”
凯西在旁边答道:“放心吧爱妮,阿华如果只做一个客人,那就是你了!”是充满占有欲的老板娘的口吻,但在这么多人面前也给足爱妮面子了。
爱妮高兴了,便说:“我们大伯的儿子喜欢玩,已经在电话里问哪里可以消磨晚上时间,明后天我带他们到凯西的酒吧,啊?”阿华笑瞥爱妮:“去吧,凯西给他们优惠卡!”自从那次生日派对后,他和爱妮表面上客气起来,但目光多了内容。“不用优惠,我是为凯西拉生意,反正他们有钱。”口气自傲,不肯在凯西面前输一点点。
这么说着话耽搁了时间,露露已走到前面,挡住爱妮的去路,问道:“爱妮爱妮,你没发现我换了发型?”拿起架子上的木梳对镜梳自己的刘海。
爱妮不响,凯西朝露露看看,心直口快道:“你还是原来的发型好,你的额头长得好,留刘海多可惜……”
“凯西!”阿华喊道,欲制止但已经来不及。露露像被戳到伤疤,对着镜子掀起额前刘海竟红了眼圈。
“就是因为有瘪塘嘛,他嫌我不好看嘛,不回来……凯西,你不知道有多难,留了刘海他也说不好看。我知道的,瘪塘越来越大,刘海遮不住……”露露一边流泪一边梳刘海,左看右看,指着鼻梁:“你看,你看,已经到这儿……”
“没有嘛,根本没有,哪有瘪塘,侬老公眼睛出问题了……”凯西脆生生地答道,不理阿华使来的眼色。爱妮和远处的小小王对着目光,两人的目光都藏着笑意,爱妮从来没发现凯西这么有趣。
“肯定有,你们都在骗我,阿华也是,刘海剪得这么短,一点都遮不住!”
“露露,这是你说的噢,那么今天就不要叫阿华剪了,啊?”现在才看出凯西在故意逗她。露露愣了一下,便拿过剪刀。“我先剪一刀做样子给阿华看看。”从头顶拉过一缕长发一刀剪下去,头发立刻遮住眼睛。因为惊诧,理发大厅一片寂静。爱妮的目光里有恐惧。阿华一下抢去露露手里的剪刀:“你要是乱剪,我不管了!”
凯西慢吞吞地说:“你让她剪嘛,总要照她喜欢的做!”
“你少在旁边掏糨糊!”阿华笑斥凯西,手里的客人和旁边等着的女人们都笑起来。爱妮却笑不出来,凯西的恶作剧有点过分,她才想起,凯西过去非常讨厌露露,露露一直十三点兮兮,曾公然追求过阿华。
阿华甩了一下白围单,对后面跟上的客人使个眼色说:“让露露先做!”
露露便高兴地坐上椅子,一迭声地道谢。阿华说:“我跟你讲,露露,你要是再乱剪我真的不管了!”三下两下修好了那一缕遮住眼睛的头发,露露总算没有再啰唆。那边账台响起收银小姐尖嗓音:“哈罗,阿华,外国人电话。”
阿华接完电话回来对凯西说:“六点钟走不了,安维亚五点半来,她晚上有活动……”凯西低头用指甲钳磨指甲,不答话,在公开场合很难看到凯西真正的情绪。
“阿华晚上还有事吗?”爱妮问道。
“一个朋友在淀山湖买了一片地,造了一所游乐场,今朝请朋友为伊开业捧场,阿拉是最后一批,要在他那儿过夜,他派了一部可以睡觉的豪华巴士来接我们,讲好六点半开车,我们还要回去拿点东西。”凯西告诉爱妮。
“喔,在淀山湖过夜蛮开心的嘛!”爱妮是真的羡慕。
“我真不想去,累得要死,路上好几个小时。”阿华皱眉,在给露露吹那一排刘海。“凯西,我想想还是不去吧,明天回来,一个礼拜天又泡汤,我要好好睡一天,总是睡不够。”他转脸对爱妮说,“这两天老是这儿胀。”用手指指腹部。
“去查查肝功能,我老公以前生肝炎就是这儿胀。”爱妮看着凯西说。凯西被她的话提醒,突然想起似的,丢下指甲钳冲到阿华边上,说:“对了,爱妮,前两天我发现阿华这儿有块,他说胀,我给他摸,摸出块来,喏,就是这儿。”手指点在阿华的右腹部。爱妮笑起来:“哪里会是块,是肝嘛,肝就在这儿,但一般人是摸不出来的,除非,除非肝肿,”说着审视阿华,“瘦的人加上吃力会肝肿……”爱妮用她听来的一知半解的知识做着判断。被她这一说,凯西东张西望在大厅寻觅,然后朝着男客那一排正空闲下来在抽烟的最年轻的14号阿福招手。和阿华一样高瘦的阿福走过来,笑眯眯地问凯西:“怎么想到我啦?”
凯西走近阿福,手放到他的腹部:“让我摸摸看!”
阿福退开一步,嬉皮笑脸:“做啥做啥?先要问问阿华同意吗?”
露露已站起身,照着镜子嘀嘀咕咕的,阿华不理她,给下一个女客围上围单一边回答阿福:“摸就摸吧,又不是要紧地方!”女人们都笑起来,爱妮赶忙朝女儿看去,她已经好了,正当路站着在看时装杂志。爱妮走过去:“小锦,你站在那里妨碍别人,快回家吧,啊,你先回!”将小锦推出门外。
凯西手伸进阿福的衬衣摸了半天,女人们叽叽咕咕地乱笑,凯西一脸紧张地对爱妮说道:“哎,他没有唉,他比阿华还瘦呢,你来摸摸看!”
爱妮不动手,只是一个劲地问:“怎么会呢?怎么会呢?”凯西拉起她的手放到阿福身上:“侬摸呀!侬摸呀!”
“呦,这么大方,侬摸呀侬摸呀!”阿福学着凯西的口吻,几个女人笑得弯腰,“反正不是你的男人……”
爱妮想笑却装出生气的样子:“阿福,你不要骨头轻来兮!阿华这儿有肿块,所以要摸摸你有没有……”
“那就摸吧!”阿福挺挺腹部做出甘愿牺牲的样子。又是笑声。
爱妮忍着笑摸了一阵,不知所以然地看着凯西,凯西又让她摸阿华,她的手放在阿华腹上,阿华开玩笑说:“哟,爱妮的手好软喔!”爱妮的心“格登”悬在半当中,的的确确摸到一个块,鼓鼓的一块和身体结构没有关系,好像是被人开玩笑硬塞进去的。
“有没有啊?有没有啊?”凯西一迭声地问。爱妮点点头:“我说凯西,你最好带他去看医生!”
凯西只说了一句:“我去打电话!”便朝账台走去。被磨砂玻璃隔开的美容室伸出戴白帽和口罩的头:“爱妮,你不做面膜啦?”
爱妮从美容室出来,人已走掉一大半,安维亚提早到来,坐在靠阿华最近的椅子,雕塑一般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为别人做发。安维亚从来不跟任何人搭话,向所有人客客气气地微笑,然后目光像生根似的生在阿华身上,对凯西的存在视而不见。
凯西过来告诉爱妮:“今晚不去淀山湖了,让他好好休息休息!后天星期一,我带他去瑞金医院看专家门诊,那里检查设备都是进口的,我有熟人,已经打过电话。”
轮到爱妮做头,外面雷声隆隆,天像被扣了黑锅一样,理发大厅灯全开亮,他们在说,好啦!好啦!天又凉下来了!阿华用梳子给爱妮刷头发,爱妮最喜阿华给她刷头,轻重到位,手势窝心,她微闭双目陶醉在阿华的手里,她忽然明白这一刻填补了她的许多空白,那些空白的夜晚……这个感悟令她心惊,她睁开眼睛,是阿华温柔的目光。
十一
酒吧灯光像被有色纸包住,投在低矮的天花板下的,是大片光线切割出的阴影。迪斯科舞池斑斓的荧光将平庸的人形切割成惊心动魄的几何图形,人们面对强烈的光影像进入盲区一样失去视线焦点;摇滚乐震耳欲聋,鼓点麻木了神经末梢,你已听不清别人的叫喊,也没法听见自己的心声。既聋又盲,便常常怔忡。
爱妮坐在酒吧黑暗的角落,旁边是阿华。丈夫大哥的儿子也就是他们的侄子,年近三十的单身汉和他的同龄朋友还有金频,都在舞池发泄还未衰退的精力。爱妮从来不跳这一类狂放的舞,年轻时就不跳,也不喝酒,鸡尾酒都拒绝,更不喜欢这样的喧嚣,周围的暧昧景象则令她觉得有失体面,总之酒吧文化不适合爱妮这样的女人。
她今天是陪外侄来,其实这也只是个借口,他们可以自己来。昨天做完头发,阿华说:“爱妮最好明天就把你的亲戚带到凯西的酒吧来玩,后天检查出什么怪毛病,就玩不到一起啦!”当时爱妮被他惹得眼泪水都要掉出来,阿华还说:“我就是喜欢爱妮的软心肠!”阿华真够放肆的。爱妮在想,与他也相处了十几年,怎么这些日子两人都失态了?大概这种关系也算是到头了?不祥的念头一闪而过,爱妮使劲地看住阿华,她才发现他喝酒喝得很厉害,桌上的空啤酒罐都是他的。酒吧老板凯西忙得不见影,阿华就坐在这种地方,一个晚上一个晚上地消磨时光吗?
阿华朝她身边靠靠,两人挤坐在角落,裸露的手臂紧贴在一起,爱妮想朝旁边挪,但竟连这点力气也没有。阿华凑着爱妮的耳朵问:“猜,我想干什么?”爱妮摇头,茫然。周围的空气,身边的关系,明天的结果……忐忑的心就跳在一片茫然上。爱妮像坐在雨天下桥的车上,环形的桥面,超速,刮雨板刮得更模糊的前方,没有喇叭声也看不见任何清晰的物体。要出事了!要出事了!连自己的喊声都听不见,司机只留给她沉默的背影,终于,“嘭”!眼前一片漆黑,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躺在丈夫的身边,“车祸”只是个噩梦,但“车祸”前的没法推却的等待,束手待毙前的景象却完整地留在记忆之中,此刻那种感觉又从记忆里复现。
“我想抱着你跳舞,就像那天在你家,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的好感觉!”他在她的耳边喊道。万一音乐停下,全酒吧都会听到阿华的喊叫,坐在老板办公室的凯西会冲过来,把啤酒罐当手榴弹朝他们俩扔来……爱妮被自己的联想逗笑,但她的笑是忧郁的。她的忧郁的笑容令阿华冲动,他突然用力地搂住她,也许再也没有机会,念头闪过,她温顺地倾向他,借着音乐和暗影他吻住她,或者说,他将要吻住她。就在这一刻,音乐停止,灯亮起来,宛若帷幕被拉开,她只感到阿华的嘴在她的脸颊上擦了一下,跟那天晚上一样,那晚是以阿华的虚脱结束,之后,她禁不住地后悔,后悔她和阿华之间有过许多时光,却白白流过。
不知何时,爱妮和阿华已正襟危坐,虽然她的手被抓在他的手里,但茶几阻挡了人们的视线。在突然降临的安静中,她听见身旁的阿华轻声却一气不歇地说道:“爱妮爱妮,我一直想讨你回去做老婆。别生气,爱妮,那只是我晚上的胡思乱想,因为不可能,所以想你想得最多。凯西不能做老婆,她太能干太成功太想支配男人,可是她待我很好,我知道,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会待我好,她就是这么可靠,大概我们是一样的出身,都是从棚户出来,所以我宁愿和她混日子也不要跟安维亚出国,不是说不想出国,只是想慢点走!安维亚的父母很有钱,她要在她的国家帮我办一个美容院,可是我没法想象怎么和她做夫妻。”多年来的心里话却从一个匆忙片刻毫无阻碍地流出来,爱妮不敢回眸看他。她已经看见金频和侄子他们从舞池慢吞吞地走过来,她想抽回她的手,但他抓得更紧。他的目光跟她一样落在走来的人群身上,一边继续说:“爱妮爱妮,你是我见过的最温柔最体贴的女人,我知道你不会嫁我这样的人,即使你不结婚也不会,不过,我喜欢我们这样的关系,互相没有要求,却有一点点期待,只有一样事情后悔,没有接受你的新房子钥匙,我知道你没有那种意思,但我是有的,所以不敢接受……”
没来得及回答他的话,他们已经走到面前,爱妮的手拿到桌上为跳舞出汗的人倒饮料。阿华又开始喝酒,凯西走过来问道:“怎么样,玩得开心吗?”她朝阿华看看。他在微笑,美男子的笑,爱妮又一次惊异,男人怎么可以这么靓!
这个晚上,爱妮和阿华再也没有机会单独说话。回家的路上,爱妮、金频乘一部车,她们在中途把出租车放走了,爱妮要金频陪她走一段路。已经是子夜,风越来越凉,已穿上夏装的她们,裸露的胳膊是潮湿的。爱妮抬起头,星空敞开在城市之上,当楼房和街道沉寂之后,你才发现自然的存在,她深深地呼吸,说:“我真不想立刻回家,不想立刻躺到老公身旁……”
金频等着她说下去,爱妮却难以启齿。她们过去互不隐瞒任何隐私,金频甚至借过房子给爱妮,成全她和许铮的好事。十三年的婚姻,只有和许铮有过婚外性关系,爱妮因此对丈夫有负罪感,正是这种负罪感稳定了婚姻关系,爱妮那时就告诉金频:“我发现,我是不容易和老公离婚的!”
金频问道:“你和阿华认识也有十多年了,怎么现在才有了感觉?”爱妮摇头:“也不能说现在,一开始就喜欢他,但那时他还是个孩子,十八岁都不到,所以仅仅把他当作一个讨人喜欢的理发师……”突然转变话题,“你刚才这一提醒,我才发现,他是我一生中认识时间最长相处最好的男人!”立刻补上一句,“当然老公不算。”
金频若有所思:“正因为若即若离才能维持很长时间。”爱妮点头称是。于是金频便问:“为什么现在要打破这种界线?”爱妮警觉地转过脸,脸上有羞愧:“金频,你觉得很过分,是吗?”
“那是你的感觉,你一向把这种东西看得很重,层次啦地位啦!”金频很直率,“你觉得很丢脸如果是跟理发师有那种关系,其实职业是最最次要的,再说,在那边,美发师的地位并不低……”
爱妮望着被路灯照亮变得像纸一般轻薄的树叶,以一种自己都没有察觉的遗憾叹道:“不管怎么样,我和阿华不会再有故事,”脸上有着像夜风一样凉丝丝的笑意,“这就是命运,就像你说的,我们认识了这么多年,突然就维持不住那种关系了,就在这时候一切都晚了:他已经拿到护照,可是凯西发现他的肝部有肿块……”
“哦,怎么会……?”爱妮打断她:“明天检查就知道怎么回事……现在我只能,只能祝他出国而不是住院!”
十二
已经是酷暑。整个城市是一只巨大的火炉,从清晨点燃到正午便只有似有若无的火苗,火光越来越淡融化到空气中,正是炉火烧得最旺的时候。爱妮家窗户紧闭木质百叶窗垂下木片,日光封闭在外,屋子里似熄火后的宁静幽暗,首先便有视觉上的阴凉。房间里开着灯,灯下是一桌麻将,真是另一片秋凉世界。
空调温度很低,穿着家居棉针织裙的爱妮感到脊背上沐着一层凉风,便从红木挂衣架上拿下一件丈夫穿过的棉麻便西装披在肩上,双手伸到颈下,将一头滑爽舒卷的长波浪撩到衣服领子外。她坐回来摸了一只牌,看了半天又把它扔出去,对坐在她下首的金频说道:“温度稍微上去一点,这头发就乌酥。”
金频将扔出的牌收进去,翻出三只“一筒”,看一眼爱妮,说道:“所以呢,你是用低温养头发。”
旁边退休的女邻居接她的话道:“一个月下来,电费不得了。”为了御寒,邻居在短袖衬衣外罩一件银灰薄羊毛衫,配上挺刮的短发,有一种雅致的派头。金频说:“电费有她的老公操心,爱妮是享福命呢!有什么要操心呢?女儿是三好生,去参加夏令营,家务活钟点工包了,丈夫外边赚钱,她只管在家里开着空调搓麻将……”爱妮笑瞥一眼金频:“你不比我舒服?儿子上学有保姆接送,私人汽车还配司机,住的是华侨公寓……”
“都是暂时的,”金频打断她,不带任何情感,“汽车公寓都是他的,如果不资助我连保姆也请不起,不是名正言顺的东西,用起来也不开心。”桌上是爱妮家的邻居母子,老女子也是从年轻时风流过来,与爱妮是忘年交,所以金频也不避她。金频的老戈最近刚离开上海,他们之间有过深淡,看起来没有结果,金频时有牢骚。
爱妮不由叹气:“各人头上一爿天,都有自己的烦心事。”金频想说什么又忍住了。说话间,坐在爱妮对面的邻居儿子吃进爱妮又扔出的牌,将面前的牌墙推倒。爱妮出冲。三个女人笑了,最近的麻将桌上,爱妮是冲头。好在赌资极小,跟卫生麻将没两样。
趁着洗牌,爱妮站到窗口,掀开木片只看得到空无一人的弄堂,只听得到知了在叫,令她想起那些在烧灼的天空下受煎熬的生物。知了越叫越响,好似垂死之际的嘶喊,但那也只是隔着窗玻璃的倾听,那有质感的细微的颤音也被过滤,经过阻隔的呻吟听上去缈远。爱妮披着外套头靠在窗框旁,听到金频在问:“爱妮,我是陪你玩,你要是不想玩就……”她赶快回桌边:“好不容易把你叫来,怎么会不想玩?”不玩又能做什么呢?自从阿华被收进医院,她又开始玩麻将,而且将麻将桌开在自己家,赌资有大有小,就看玩的对象。有时丈夫夜深回家,见他们还不肯撤桌,只得睡到女儿的亭子间。每天晚上撤去麻将便去撕日历,阿华的生命便是那看得见的几十张纸。撕日历是她从小养成的习惯,总是等下意识地撕下纸时,心会“咚”地提起,迟迟不落下,像早搏症状,有几秒钟的窒息。
阿华被诊断为晚期肝癌,留在世上的期限是三个月。那个专家告诉凯西,如果早发现,结果将完全不同。爱妮当时也在边上,医生是她托丈夫的关系找来的专家。后来有一次,阿华对爱妮说:“其实我早就不舒服,很长时间了,我不想进医院检查,我知道一查就会查进医院,被关起来……呵,我宁愿暴死也不要在医院等死!”阿华笑嘻嘻的,根本弄不明白他是否知道自己的病情。
阿华的高级单人病房摆满鲜花,都是女人送来的,玫瑰康乃馨菖兰百合郁金香,最多的是玫瑰,因为插花容器不够,花便堆在床上窗台上地上,昂贵的鲜花像草芥。遇上周末之类的特殊日子,鲜花从房间里铺出来,于是医生护士办公室便有鲜花开放。从早到晚,阿华病房女人不断,由于他的单人病房收费昂贵,医院也网开一面,探视时间不那么严格,即便规则严厉,那些脂粉气的美女也有足够的办法让自己如愿以偿。
美女们的穿梭使病房大楼骚动,常有病人经过长长的走廊,在阿华门口伸头探脑。一次有病人拦住一女客问道:“怎么会有那么多小姐来看他?他是干什么的?哦,我知道他一定是外资企业公司的经理,那种地方都招年轻漂亮的小姑娘!”那女孩便顺口回答:“他是美籍华人,在上海经营一家电脑公司!”病人有自作聪明的满足,连连点头:“我说呢,这么年轻就做老板,国外这种年纪做老板挺多啊!”于是她们便把这些话传给阿华,阿华开心地笑了,见他笑女人们跟着笑,一时间病房充满“亚而培”的气氛,一位穿黑丝袜迷你裙的十分年轻的女孩子甚至扑到阿华枕边要给他捉头上一根白发。当时正好爱妮在场,被这样一种气氛惊诧,头脑里竟映出这样一行字:醉生梦死!爱妮的语文知识极其浅陋,脑中库存的汉字也只有这几个能解释她当时的感受。
有一次,露露来医院,让人扛进一只大花篮,花篮如此之大,竟塞不进病房,只能放在外边的走廊,给人感觉病房已成灵堂。那天露露的头发比她的花篮更引人注目,她的头顶上的发都覆盖住前额,参差不齐的刘海遮住她的眼睛,在医院短短的时间还在找镜子,让人们看她额上的瘪塘。当女人们围住阿华的时候,凯西却在医生办公室与主治医生讨论阿华的病情和下一步的治疗方案。凯西的意志便在这种时候充分体现,她使医生们不得不把她当作同行对待。在后来的这段日子,爱妮很佩服凯西,不用手术治疗便是凯西的选择。爱妮从其他专家那儿获知,阿华这样的晚期,开刀也许能拖延时间,也许不能,但为病人带来生理痛苦是肯定的,可是医生却要病人家属去选择。凯西说:“我要让阿华开开心心地死!”凯西一直不肯让阿华的寡母知道真情,怕她没法控制自己的悲哀而在病人面前泄密,更怕她会为阿华选择手术,为了挽留儿子宁愿让儿子受苦。凯西决不会顾及阿华母亲的情感,只要阿华快乐就行。她常常重复那句话:我都安排好了!我都安排好了!凯西已辞职,从酒店搬进阿华病房。
每一次去看阿华,爱妮都要为送什么礼物发愁,他的病房是花店,也是一间百货店,那么多女人的用心加起来总要比她周到,所有的物品她想到的他都有,她没想到他也有,她没有机会和他有一段私人的空间和时间。阿华就像一棵被台风刮倒的大树,女人们是啁啁啾啾的鸟,轻快地停留在她们常常栖息的地方。隔着女人们的身体声音视线,她与阿华远远相望,他的絮语他的触摸已经是个虚幻,她总是匆匆离去。
那种时候只有安维亚安静地坐在一边,她已经为他办好了签证,似乎正等着他康复,从病房上起身,脱下病服穿上西装并仔细地打上领带,和她一起坐上回国的飞机。她穿着黑色衣裙,在隆重的场面她总是穿黑色,她的眼睛像海水一样湛蓝,是受过太阳照耀的海水,暖洋洋地望住她钟爱的中国男人。而阿华便从女人堆里朝她微笑。
阿华提前离开所有的女人,凯西为他办了新马泰为期三个月的旅游。阿华从未出过国,他还有两个月的时间,还来得及去最近的几个“外国”,凯西在那里为他安排了医生,也许还安排了葬礼。爱妮估计这一去将花去凯西所有的积蓄,这就是凯西一直嘀咕着的“安排”,她以她认为最好的方式让阿华“开开心心地死”。
爱妮没有和阿华做最后的告别,他们是在一个夜晚悄悄离去,这也是凯西的苦心,否则,爱妮和其他女子将如何面对这“最后一次”?
这一圈牌金频自摸,爱妮笑说:“不会打牌的人,手气常很好。”便开始洗牌,金频问道:“那个露露现在怎么样了?”“听亚而培的人说,已被她家人送进精神病医院,其实回国的时候已经错乱,那时盯着我看她那只瘪塘,真吓人……不过,她实在是漂亮,甚过我年轻时,你别笑,金频,”爱妮也笑了,“这是阿华说的,阿华讲她就是太十三点,要不是她十三点,老早就该看出她有毛病,可是,那只台巴子,凭什么甩她!”爱妮深深地叹息,却又笑起来,“最近亚而培的生意清淡,说是因为扫黄,煤饼们都没有钱做头发。”麻将桌上的人都笑了。
这时,门铃响了。
十三
门外站着许铮。爱妮顺手关上门走到楼梯口,她的手放在楼梯扶手,脸朝着楼梯暗处:“你走吧许铮,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她的声调冰冷,好像来自另一个女人。许铮受惊地睁大眼睛望住她的背影,仍然是他熟悉的长发,像起伏有致温婉拂过平缓山坡的流水,也像一件精心雕琢质地优良的手工艺品。
许铮退到楼梯下面两格,抬起脸捕捉爱妮的目光,他看到她闪烁的泪花。许铮冲动地抱住她,他的脸埋在她的胸口,在美国孤独的时候,他曾经幻想的便是这一刻,她的怀抱是他温暖的归宿。
“跟我走,我是来找你结婚的,跟我结婚,爱妮!”他的嘴唇在她怀里嚅动,声音像被包裹在棉花里,又闷又远……但是爱妮将他推开了,用力过猛,他没有防备而踉跄地跌下几格。
“你走!你走!为什么现在来找我?”爱妮咬着下唇,眼睛里都是恨意,脸颊上的泪水却像小溪流淌不止。爱妮抽泣着,断断续续地说道:“为什么来烦我?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没有消息!像……像死掉一样!生日连张卡都……都想不到寄……?”爱妮咽下了唾沫喘息片刻,再说出话来便有几分平静,“你回上海就想到我了?许铮,人到底不是东西,拿得起放得下……”有些下半夜,从梦中醒来,她因为思念许铮而把自己的脸压在枕上,压住伤心的哭泣,那些日子从来不和丈夫吵,却认真起过离婚的念头。
房门启开一条缝又被轻轻合拢,那动静,两人已听而不闻。麻将搭子们正等爱妮回房。
“爱妮,你想象不出,根本想象不出我是怎么过来的……”许铮也在淌泪,他们之间互相流过许多泪,“开头两年那么苦……呵,不要再谈那些日子……后来,刚有一点钱,便想给你买第三国的护照,可是,我被人骗了,护照是假的!知道吗,那些铜钿是怎么来的?”许铮的一双双眼皮很深、很女性的眼睛被泪水湿润,更见不到一丝一毫的男子气,但他在她面前从来不用为自己的脆弱而羞愧。他轻轻叹一口气,手掌压一下眼睛:“是开夜行货车赚来的,开了整整一年长途车,夜晚一个人在公路上,爱妮,这种滋味,这滋味连回想都不要想,就是这样的辛苦铜钿被骗走,我垮下来,生了一场大病……”她捂住他的嘴,泪水浸湿她的手,他又一次抱住她。
这一次她轻轻挣脱他的怀抱,她想起等在房间的朋友和邻居。她接过他递来的手帕,仔细抹去脸上的泪痕:“许铮,你回来得不是时候,我……需要时间……调整过来……”眼前浮现濒临死亡的理发师,顿时烦躁起来,她快速地说道:“太突然了,真的是突然,过些日子再见面,我会给你电话……”转身欲进房。
许铮一把扯住她:“爱妮,我是来找你结婚的,绿卡房子都挣来了,这么多年就是为挣这么些东西,爱妮,因为你不能吃苦!”许铮!爱妮站在门口捂住自己的嘴,又一次泪如雨下。“我等你三天,要是,要是等不到你电话,我去找你母亲!”许铮消失在楼梯转弯处,等这栋楼重新归于宁静后,她才拧开房门。
“等你不来,我们只好搓跷脚麻将。”金频说道,头也不抬。
爱妮走进厨房拿来冰饮料,他们都不要,她给自己倒了一杯可乐,没有忘记放冰块,她坐回桌边,一小口一小口地仔细啜饮。“这样的高温天也不让人家进来坐坐喝一口水。”金频又说,仍然不抬头,邻居母子也埋头麻将,或者说,他们是故意不看她两腮通红的脸。“现在的小青年都想得开,高温天坐出租,包里带着矿泉水,不存在热和干的问题。”邻居老妇说道。他们都笑了。爱妮木木地跟着笑,刚刚的一幕突然像梦。
爱妮坐在沙发上,而不是像平常倚在床上边看电视边等晚归的丈夫。沙发前的茶几上放着一副牌,有时,她将它们铺开来,她独个玩通关游戏,也是为自己做未来的预测,但从内心她并不信任这一类游戏,更何况碰上乱麻塞心的这一刻,所以不时地停下手里的摆动,沉入冥想。
她知道许铮今天说的一切都是真的,这些年他经历过的艰辛,他目前的决心。
他是她一生中为数不多的了解至深的男人之一,她晓得他是个认真的执着的男孩,算起来他也该有三十四了,她仍把他看成稚嫩的男孩。他要是执意娶她,真的会把事情搞得不可收拾……她双手捧住脸,好像还没有过面临如此严峻的选择。许铮刚去的头两年给过她一封长信,要她离婚嫁给他,她为此感动过好久,她把这种许诺当作内心的财富,常常偷偷地拿出来向自己展示一番,这多少安慰了她的愈益空泛的人生。如今模糊的前景却要当作现实来实现,她的心徒然地悬在半空。她变换坐姿,胳膊腿伸直,平摊在沙发上,觉得不舒服,又缩成一团蜷在沙发里,如此这般的翻腾……要是丈夫这时候回家,她会把一切向他坦陈,他们之间终究会有一个重要的话题讨论!可是房门外是漫无边际的寂静。
她瞥见扔在沙发角上折叠成长条、从信箱拿出后忘了展开的晚报,她展开报纸,在“社会新闻”版面读到这么一则新闻:一位大学青年讲师,因慢性肝炎长年住隔离病房而无法与未婚妻完婚,终因不堪忍受疾病生涯,逃出医院上普陀山跳山自杀。爱妮的心像铅砣下坠,她想起她的阿华,按照两个月游三国的时间程序,他现在应该离开了新加坡去马来西亚,阿华将在香港结束他最后的日子……为什么偏偏在向阿华动真情的时候他患了绝症?为什么偏偏在为阿华绝望的时候来了许铮?人生总是这样阴差阳错吗?爱妮扑在沙发耳上放声哀哭。如果这时丈夫回家,她会扑进他的怀里,他是她永远的躲避风浪的港湾。
她哭了很久,没有等到任何安慰,到底累了,只能自动刹车,去浴间为自己洗脸又冲了澡,上床时已完全安静下来。打开电视,接近子夜,只有教育台的陈年故事片在缅怀过往。
志秉开门进来,她正沉浸在老片子里,甚至没有朝他看一眼。
十四
“小锦有信吗?”这是志秉踏进家的第一句话。爱妮不响。片刻后没好气地答道:“你反正眼睛里只有女儿,这么晚回家也不晓得问问老婆是怎么过的——一个人!”
志秉皱皱眉,拿起空调遥控器,将温度调高了两度,一边说道:“我们也是老夫老妻了,你该懂得我……”
“是啊,老夫老妻就可以乱七八糟混日子了?很多夫妻就是做到这时候做不下去了,年纪还轻可是关系老了,再过下去还有什么味道?”爱妮一字一句地问道。志秉略略吃惊地望过去,爱妮倚在床上脸对着电视不动声色。
他坐在床边,伸出手去抚摸她的发,她朝后仰去避开他的手,眉头蹙紧不耐烦道:“啧,干什么嘛,你没看见我心里烦?”志秉坐到沙发,摊开双臂疲惫地叹一口气:“在外面忙来忙去还不是为你忙?忙到这么晚回家还要看你脸色!”“不要说这种话来让我难受,我早就劝你辞了经理的职,你自己想当官,怎么反倒说为我忙?”爱妮冷冷地看着电视说话。志秉一时无话,望着妻子却捕捉不到她的视线,垂下头脸对着放在膝上的手说:“好几次想辞去官职,可是想来想去又当下去了,爱妮,你该懂,在这个位子上至少工资奖金外的各种收入比普通职工多得多,普通人的工资怎么维持我们这个家的开销?以前我娘在还有外汇补充,现在即使有这点外汇,跟今天的物价比起来也是聊胜于无。你又是个受不得一点点委屈的女人,要是天天早回家陪你,却没有足够的钱供你开销,至少理发店是不能经常去了,你还会跟着我吗?”
沉默。电视里正演故事,只有画面没有声音的故事。志秉继续说,声调是伤感的:“上个月参加老同学聚会,我是男生当中最显老的,他们说讨年纪轻的老婆总归辛苦,有两个讨大娘子的保养得可真好!所以这个苦也是自讨的……”“什么意思?讨了我就是讨了苦吃吗?”爱妮责问的语调,但追过去的目光却有着怜悯。
志秉垂下头没有看到:“我是说有得必有失,那两个保养好的心里反而在转着换老婆的念头,他们有他们的不满足,身边的女人上了年纪不够漂亮,而我们这样的却担心老婆跟人家跑掉!”他抬起头,看着天花板,眼圈红了,“有时候累得要命,很想放弃,爱妮,我晓得自己很勉强,不管是经济条件还是身体,很难够上你的要求,不要以为我很麻木什么都不知道!爱妮,你是有过很多机会的,但没有跟人家跑掉,就因为这,我会心甘情愿为你吃苦,但是我也不想看到你吃后悔药,现在小锦大了,可以离开娘了,你要是,要是想走……我……不会拦你!”困难地说出最后一句话,志秉反而能够坦然地望住妻子。
许铮这个小神经病啊,他难道去找过志秉?爱妮问着自己,躲开丈夫的视线落在荧屏上,但她什么都看不见,眼前空茫茫的,仿佛站在暮霭笼罩的大海边,她像一匹一直在被驾驭突然之间给松开缰绳并且是站在悬崖边上的小马驹,没有了方向,而危险在咫尺之遥。她流下眼泪,闸门一旦打开,便不可收拾,她哭得喘不过气来。志秉惊慌地为她擦泪,一个劲地自责:“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这一天她流过太多泪,很快像溺水一般沉到睡海里。睁开眼睛时,丈夫正蹑手蹑脚打算离去,关上房门前他们的目光相遇。他说:“牛奶已经拿上来烧开了放在锅里,菜包子也蒸过了,吃的时候放在微波炉里转一下……”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叮嘱这叮嘱那的了。爱妮看着他不说话,昨天他那句“我不会拦你”将她得罪了,她至少冷落他三天。他走后她又睡了,起身时已是正午。肿着两只核桃眼给许铮拨电话。
“……我有老公女儿哪里还可以再嫁人……呵,你该知道我不会离婚,要离,早就离了!还会等到今天?……许铮,求你了,找个比你年轻的女孩子,那种婚姻会更长……”
许铮生气把电话挂了。半小时后,许铮来电话道歉,爱妮不理他。许铮说:“你不说话,我就一直不挂电话……”多少年前的气氛,他们互相的流泪就是为了这一次次的爱恨。爱妮无奈地对着电话摇头。
最后爱妮答应明天和许铮去酒店吃饭,前提是不谈婚嫁。她知道,她和许铮又将回到过去的关系,他们之间不会有任何结果,她突然明白,这正是她要的结果。
接着她给金频电话,要她下午来家搓麻将,金频一口答应。盛夏酷暑,她躲在借来的公寓正无聊,老戈去加国看望自己的儿女,金频没有心思管公司的事,她在电话里向爱妮感叹:“你比我聪明,因为你不离婚!”
洗牌时,邻居儿子去隔壁他家接电话,爱妮站起身走到窗前微微旋开木百页,强烈的光线立刻在她脸上划出长条,白昼气象瞬时替代室内夜般朦胧。麻将桌旁的老妇喊起来:
“哗,这一亮让你想起外边有多热!”
金频问:“已经是阴历七月了吧?”
“还有一个月!”爱妮答道,松开手,木百页齐齐地垂下。
金频一愣。爱妮离开窗走到月份牌前,“哗”地翻一遍日历:“阿华还有一个月的时间!”突然拿下日历,走到窗前,撩起木百页,拨开生锈的窗插销,推开窗玻璃,将日历扔到窗外。
“爱妮!”金频喊道。老妇慌乱地立起身似乎要去阻止。
“没什么!”爱妮背靠在窗上,镇静地说道,“我只是不想再撕日历!”
(初刊于《上海文学》一九九五年第九期,修改于二〇二〇年六月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