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献给世界上所有公共图书馆管理员

·爱尔兰,公元441年·

一圈竖立的石头站在爱尔兰崎岖不平的西海岸线一座岩石山顶上,俯瞰着数千英尺下有礁石海岛点缀着的海湾。尽管大体上春天已经来到,但这里的夜晚仍然寒意十足,潮湿阴冷。一轮接近圆满的盈月将冷冷的月光铺洒在昏暗、沧桑、嶙峋的岩石上,数千年来,这些石头静默地仰望着孤零零的山顶。

西贝拉夫人已经没有什么耐心。

她站在相当于原始的石阵祭台正中心。一袭质量上乘的玄色丝绸长袍为她抵挡住些许从大海方向吹来的湿冷春风。她娇嫩高贵的面庞已经流露出一丝愠怒,破坏了她的美貌,她那散发幽白光泽的肌肤在月光下看上去七彩斑斓。柔软光亮的黑发在头顶高高盘起,是富有的女人特有的样式。纤长柔嫩的手指摆弄起一把精美的铜制匕首,刀柄的形状是一条引人注目的毒蛇。匕首象征她的权威,一代又一代领导人通过古老、秘密的规矩传承着它,历代领导人都不知疲倦地追逐魔法和魔力,他们相信:这些神奇的力量注定有朝一日会改变世界。

毒蛇兄弟会。

“我真是等得不耐烦了,”她说,一口不列颠贵族的口音,“约定的时间已经到了。那个小矮人在挑战我的忍耐度。”

两个武士陪伴在她身边,保护她的人身安全,执行她的要求——杀戮之类的命令。其中一个是希腊雇佣兵,另外一个是被撤职的罗马军团成员。后者抽出短剑,这样方便更好地保护她,而前者抱着一个用羊皮毯子卷起来的襁褓。一阵哭声从襁褓中传出来。西贝拉夫人的肚子“咕噜咕噜”响起来,提醒她已经好几个小时没有吃过东西了。

“也许他被什么事情耽搁了,夫人。”罗马人说。他刮净胡子的脸上有一道蛇形文身。

“那我也不希望迟到这么久。”她用脚尖踮踮岩石地面,“我的时间很宝贵……我的天性也没有‘原谅’这两个字。”

她的视线越过直立的石头,看往高山东边山坡前沉睡的树林和草地。目光所及,远处只有几片可怜的庄稼地和零星的小茅草屋。由岩石或者木材建造的粗糙围墙后面,几缕刺鼻的炊烟从茅草屋上面袅袅升起。爱尔兰是一处愚昧、落后的小海岛,距文明城市中的舒适环境相去甚远,这里几乎是一片荒蛮之地,伟大世界里的纷繁争端对它并无影响,甚至罗马都没有动它分毫。西贝拉走了很远的路才来到这里,跨过爱尔兰海,来到这个落后的小岛上。她希望这次旅程能不枉费她的辛苦。

“那如果他不来,该怎么办?”希腊人问。

西贝拉的声音被冰一点点封住。她用手指揩了一下蛇形匕首的刀尖。

“那样的话,他就会知道,轻易怠慢一个值得他尊敬的人是不对的。”灌木丛中一阵“窸窣”的声音传进她耳朵。她抬高声音,对着石圈外面的阴影喊道:“如果你能听到我说话,就立刻现身,否则,我会做出让你后悔万分的举动。”

起初,没有人回应,不过紧接着,有一特别的带有爱尔兰盖尔语[1]口音的声音响起。

“没必要威胁我。按照之前的约定,我就在这里。”

一道极小的人影离开一块竖石下面的树丛阴影。这个人,身高和孩童一般,不足两英尺,但脸上长着浓密的红胡子,他的外貌是四十多岁成年男子的模样。他头上戴的三角帽和身上穿的短式夹克衫、马裤都是森林绿的颜色,几颗光亮的铜纽扣点缀着他的皮带和鞋子。短粗的小手里握着一根和他身材成比例的短木棍。这根坚硬的黑刺李手杖,上头有个圆圆的把手,使得它如武器一样衬手。

“你这一去时间可是够长的,小妖精,”西贝拉说,“还是说,你们矮妖[2]一族从来都不把守时当成美德?”

“你安排给我的工作可不那么轻松,”小矮妖说,有些生气她的责备语气。他焦急地回头张望,仿佛担心自己被追赶一样,“但是,我拿来了你要的东西。”

“我早就知道,”西贝拉说,“给我看看。”

“如你所愿。”

他身前的空气出现一圈波纹,当障眼法被取消后,小矮妖跟前出现一口相当大的黄金锅。一大堆金币堆放在古老的铜锅里面,锅沿上面装饰有相互扣住的螺旋形和三足形,这些形状是古老的凯尔特[3]工匠最喜欢的图案。西贝拉还看到金币的正面是一位异教神明的形象。金币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好似新铸造的一样。陪在西贝拉身边的武士吃惊地倒吸了一大口粗气,她似乎都能闻到他们血脉中涌动的贪婪。不过,她并不想责备手下会有如此反应,一大笔黄金足以让普通凡人惊叹了。

“好哇。”见到她终于得手的宝物,西贝拉狭长的黄色眼睛瞪得圆圆的。她冰冷的心脏似乎跳跃得更快了一点。“把它拿过来。”她迫切地命令罗马人,“我必须拿到手。”

“别这么着急!”小矮妖反对。他挥舞起手里的短木棍,收回了铜锅和闪亮亮的东西,黄金锅一下子不见了踪迹。

“你和我谈的条件呢?”西贝拉皱起眉头,对于延迟拿到宝物很不高兴,但她觉得,如果最终得到黄金锅需要解决一点小麻烦的话,她不会介意这短暂的不快。她不情愿地朝希腊人点点头,希腊雇佣兵走上前,把襁褓送到她面前的祭坛上。看上去,他为卸掉有损男子气概的负担而心存感激,如释重负,他打开包裹的简易盖被,露出来不停扭动的小人——一个尚不足一个月的小女婴。

西贝拉脸上露出厌恶的神情。她很少用到小孩,除非当作开胃菜。她的肚子“咕噜”一声再次响起来。

“哦,没有妈妈的可怜孩子啊,”小矮妖喃喃低语,“让我带你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

这回,变成了小矮妖急切地往前冲,但西贝拉将匕首的刀刃狠狠划过石头祭台,以引起他的注意。当她举起手中的刀悬在毫无抵抗力的婴儿头上时,他顿时僵在原地。

“现在是谁着急呢?”她用讽刺的语气说道。她空着的那只手轻抚古老的祭坛石面,手指沿着石头上蜿蜒的沟槽移动,这些沟槽是几年前工匠精心刻画的。“你知道吗,这座高山,被乡野村夫称为‘鹰之栈’[4],很久以前,是凶残神明克罗姆[5]的巢穴,谁还记得在他之前,有更黑暗、更贪婪的神呢?这个胖乎乎的小女孩不会是这座值得尊敬的岩石上第一个无辜的祭品,更别提,她同样不会是第一个死在我手上的人。”

“你这个女巫婆!”小矮妖生气得涨红了脸,“你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竟会用一个无助的小婴儿来威胁我!”

“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我的确是冷血动物……的的确确。”她亮出祭祀的匕首,匕首在月光下发出幽森的寒光,“而且,毒蛇兄弟会也向来不是以乐善好施闻名的。”

“的确不是善辈。”小矮妖暗暗嘀咕。他只好接受失败,举起了用障眼法隐藏的大锅,这样一来,里面的黄金再次发出明灿灿的光芒,“那好吧。拿走你的宝贝,但愿这个东西能给你带来好处。”

“噢,你不知道我打算用这件神器来做什么,”她幸灾乐祸地说,“就连这个可怜小岛外面的世界,也不明白。我的抱负,可比你的小心愿宏大多了,小矮妖!”

罗马人听从她的指挥,把短剑插回剑鞘,大步向前,拿走了大锅。因为黄金沉重,他呼出一口气,费力地把锅放到祭台上,就放在那个凡人婴儿旁边。这时,小女婴开始发出讨人厌的“嘤嘤”啼哭。

西贝拉没理会哭泣的婴儿,眼睛死死盯着近前的宝物。

“终于,”她兴高采烈地自言自语,“经过了这么久,这么多麻烦……”

“等一会儿你再得意吧,”小矮妖皱起眉头说,“我已经给了你想要的东西。现在,把孩子给我。”

西贝拉哈哈大笑。

“我为什么要给你这个小女孩呢,小妖精?”她用刀刃抵住小婴儿的喉咙,“现在是我占据上风,不是你。”她轻声嘲笑他的天真,“这座荒诞小岛上的居民都这么好骗吗?还是说感情因素阻碍了你的正常理智?”

小矮妖脸上露出的震惊表情绝对值得她跋涉千里来到这个地方。眼下残忍的现实给了他一记重锤。

“但是……但是,我已经给了你要求的东西!”

“我要求的东西和我拿走的东西,通常是两个完全不同的问题。”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小矮妖,思索着他是不是一个好的活人祭品,“因为你的愚蠢,你也许在我这有更大的用处。毒蛇兄弟会一心想要把魔法的效用发挥到最大。如果让你这样的生灵白白溜走,着实可惜了。”

小矮妖之前红润的面庞开始变得灰白。“你的意思是,让我做你的奴隶?”

“猜得很准。似乎你脑袋终究还会运转呢。”她转回头,吩咐希腊人,“用银绳把他绑起来,这样他就逃不掉了。”

小矮妖害怕得连连后退,“你不可以这样。我不允许你这样做!”

“那你是要我先品尝一下这道美味可口的小菜了?”她期盼地伸出舌头,一根分叉的蛇信子快速地闪现出来,“坦诚来讲,所有这些招人烦的讨价还价会让我变得特别饿……”

“恶魔!”小矮妖朝她挥舞起短木棍,“你不是人类,你不是!”

“不完全是,”她承认道,“但是看看谁在说话呢。”她露出奸诈的微笑,“那么,你是要救你自己,还是这个婴儿?”

“我诅咒你不得好死!”小矮妖说,“你知道我根本就没有别的选择。”他手中的短木棍从手指间滑落,掉到地上,“那就这样吧。继续你的恶行。”

罗马人走到小矮妖身后,用一根柔软的银线把小精灵的手绑到身后。这种珍贵的金属不仅绑住了小矮妖的身体,也阻止了他试图施展任何魔法诡计。

“你想怎么样都行,”他龇牙咧嘴地说,“但是,放了那个孩子吧,请你发发慈悲。”

“慈悲?”西贝拉大笑,“你真是一个爱轻信别人、容易上当的老糊涂蛋。”婴孩开始啼哭,刺耳的哭嚎刺激了高贵女巫的神经。西贝拉再次把手伸回异教祭坛。“现在,我想起来,如果不给这个地方留下点什么贡品是非常不敬的。也许,一份恰好出现的祭品,能帮我向古老的神祇表达崇高敬意……”

她举起匕首,期待地流出口水。

“致敬?”一个熟悉的声音让她停了下来,“你总是有一种古怪的仪式感。”

一个穿着简单旅行衣的男人从距祭台有段距离的竖石后面走出来。他刮干净胡须的脸庞看起来很年轻,而敏锐的灰色眼睛和沉思的表情显示出他是位学者。他一头凌乱的沙金色头发,看样子需要好好梳理。不列颠口音表明他并不是这一带海岸本地人,尽管如此,西贝拉在毒液滴下来时仍认出了他。

“图书馆员。”

* * *

考虑到隐藏的时机已经过去,所以,伊拉斯谟便不再伪装了。西贝拉夫人无意释放那个不知姓氏的婴儿,这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若不是西贝拉和小矮妖之间的交易进展不顺利,因而需要拯救婴儿远离致命危险的话,他仍在等待合适的时机现身。很显然,他无法继续等待时机再迎战西贝拉和她的部下,如果他想拯救那个婴孩,就不可能继续躲在暗处。

“尊敬的夫人,”他如此称呼她,“你可是距往日的猎物太远了。”

“路途的辛苦必定有所回报,”她回应,“我冒昧地问一句,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在这么关键的时候?”

伊拉斯谟耸耸肩:“你已经把你的行踪隐藏得很好了,但我在拜占庭[6]设法拦截了一封你写给手下的信,信上通知他们有关你的行程。顺便,我在这里想表达一下敬意,你非常有才华地采用了一种带有欺骗性的暗号,以保护你的信息被刺探的人偷看,这一暗码我将近一天时间才破解开。”

“可惜的是,密码还是没能抵挡住破解,若是再难一点就好了。”西贝拉尖酸地说。

“下次,用一种消失了的语言,这样就比古埃及语更难懂了。也许阿卡德语[7]或者前亚当时代[8]的原始语言会好点。”伊拉斯谟说,“而且你用来预定到爱尔兰行程安排的假名也一眼就能看穿,我们很容易就能跟随你来到这片碧绿海岸,你的行迹太容易找到了……只要我们赢得各种各样有观察力的当地居民的信任。”他一直滔滔不绝地说着,试图将西贝拉的注意力从那个无辜的婴孩身上移开,“如果我这么说算是安慰的话,你和你的随从很难不引人注目,即使你们一路过来隐姓埋名。但是,当地居民中还是盛传有位高贵的夫人,大概是外国血统,从某些地方走过,十分神秘地靠近某个异教徒遗址——这一传言我很难忽略,因为这个地方恰巧就是某些活跃地脉的连接点。”

事实上,他的简述省去了很多细节。追踪逃跑的毒蛇兄弟会成员是相当费时费力的,还包含很大的运气成分,额外还有当地一位异常珍贵的向导帮助。

“你的坚持不懈,已经到了顽固的地步。”西贝拉说,“但你之前说过‘我们’。”她看了看伊拉斯谟身后耸立的单块巨石,“让我猜猜,令人敬畏的黛德丽也和我们在一起喽?”

“你猜得没错,巫婆。”一位头戴发带、身材高大魁梧的女子从另外一块竖立的石头后面走出来。她的皮肤被靛蓝染成蓝色,身穿一件系带的短袍,脚踩一双皮靴。错综复杂的文身文在她的胳膊和脸上。编成辫子的棕色头发衬托着她姣好的容貌。她手上提着一根硬木棍子,这件武器的两个顶端用铁皮箍住。她喊着说话时,发出的小舌音证明她来自苏格兰高地。“现在,在我忘记自己是守护者而不是杀手之前,离那个孩子远点。”

“你以为你是谁啊,能让我束手就擒?”西贝拉说着,那两个难对付的卫兵走到她身边,伊拉斯谟在之前与毒蛇兄弟会战斗的时候就见过他们。他们都已经亮出武器,高大的卫兵用咄咄逼人的目光盯着两个擅自闯入的外人,那神情就仿佛两条由皮带勒住的猎狗,只等女主人一下命令,他们就要冲上去和她的敌人斗个你死我活。西贝拉奚落地瞥了一眼黛德丽,“就凭你们两个?”

“不是只有他们两人,”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正义来临时,从来不是孤独一人。”

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穿着修道士的棕色长袍,走到伊拉斯谟和黛德丽身边。他头顶剃光[9],印证了他的信仰和职业。饱经风霜的面容显示出他多年在荒野间跋涉的艰辛,起初是作为奴隶,现在,是传教士。四十多年的时光,将他浅棕色的胡须添上几缕灰白。他的腰间没有别着任何武器,而是随身带着一本《圣经》。起老茧的手指间,握着一个寻常的铁铃铛手柄。

“你又是谁?”西贝拉问。

“你可以叫我帕特里克,”他说,“你的出现亵渎了神明,玷污了这片珍贵的土地。”

他摇起铃铛,清亮、纯净的铃音回荡在山巅——铃音立刻对西贝拉产生了神奇的效果。她手中的匕首掉落在地上,她痛苦地尖叫着,用手捂住耳朵。

“让他安静!”她尖叫着对手下的卫兵喊,“让他停下来!”

命令一下,卫兵立刻动身朝帕特里克冲过去,而帕特里克一直朝遭受痛苦的毒蛇美女摇晃手中的铃铛。伊拉斯谟立刻紧张地望了一眼他的守护者。

“黛德丽?”

“把他们交给我。”她回应。她脸上写满了坚毅,没有丝毫恐慌。身上带有文身的女战士在哈德良长城[10]上曾经以卓越的突袭和打斗经历证明了自己的实力,那是她被图书馆招为伊拉斯谟人身和灵魂的保护者之前的事。“照看好那个孩子。”

我正是这么想的,他心想。趁着西贝拉此时正受困于铃音,他抓住机会冲到祭台旁边,迅速抱起了那个受惊的婴儿。他目光短暂地停留在放在祭台旁边的闪亮黄金锅上,但他明白自己最应该着手拯救的东西是什么。让西贝拉失去她的宝物,这个机会可以等等,解救小婴儿最为紧要。他将小孩用手臂轻柔地抱起,迅速离开祭台,远离西贝拉能染指的地方。

“小乖乖,别怕,”他轻柔低语,温和地安抚小婴儿,“我抱着你呢。”

他留意到,这次比以往更凶险。他看向自己的伙伴,见到黛德丽已经在和西贝拉的两个卫兵胶着地打斗,她拼命阻止他们去袭击帕特里克,而另一边,帕特里克正要去帮助那个被绑的小矮妖。伊拉斯谟焦急地望着黛德丽像经验丰富的武士一样挥舞着她的武器,她手中的橡木长棍时高时低地挥动,将两个卫兵的进攻都转移到一边。当两个卫兵和她交战想要穿过她的防御时,两人嘴里不时吼出粗俗的咒骂,希腊语和拉丁语都有。罗马人挥起短剑——准确来说,是“罗马短剑”,希腊人使的是一把战斧。

守护者手里的武器像是活物一般,但伊拉斯谟知道,这件武器其实根本没有魔法加持,唯一可称得上神奇的是黛德丽自身卓越的格斗技术,正是这点,才让她和伊拉斯谟在代表图书馆执行一系列致命任务时幸存下来。一如往日,他被她集迅捷利落和凶猛残忍为一体的打斗技巧而震撼,即使这样,他仍担心她的安全,因为这两个对手相当难对付。他知道,他们可不仅仅是恶棍而已。毒蛇兄弟会只聘用最好也最无情的杀手。

打得好,黛德丽,他在心中默默鼓励她,不止一个人的生命要依靠你的英勇。

他渴望能帮助她,在之前的历险经历中,他学到了一点点防身武术,但他没办法一边闯进激烈的打斗中一边用胳膊保护小婴儿,所以,只能留黛德丽一个人对付难缠的敌人,除非有什么办法能解决他的后顾之忧。

“把我解开!”在西贝拉夫人受折磨的尖叫声中,小矮妖哀求正在混乱战斗的帕特里克,“放开我,我求求你了!”

如果说传教士的铃铛也折磨了小矮妖的话,那这个小矮妖并没有把这种痛苦表现出来。伊拉斯谟猜测,可能是因为小精灵天性不分好坏,只是来自其他世界而已。最坏的结果,那个铃铛大概只是会吵得小矮妖心烦,就像指甲划过石板的声音。

“好的,振作起来。”帕特里克用一只空余的手松开将小矮妖两只手腕绑起来的银绳,另一只手一直在摇着铃铛,“很快,我就会恢复你的自由。”

伊拉斯谟知道,帕特里克在年轻的时候,曾经被海盗抓走,卖为奴隶,多年被束缚成为任人宰割的奴仆,直到最后,他逃走了,重获自由。所以,他不能袖手旁观让另外一个人遭受和他类似的命运,这丝毫不让人意外,即使被救之人是不信天主教的精灵一族。

“真心感谢你,神父,”小矮妖说,“但请你快一点。那个邪恶的女人不会这么轻易被打败的!”

“你这样说,就是快皈依我主了,我的小个子朋友!”帕特里克说。一只手解绳子让帕特里克的动作有点慢,但他灵巧的手指很快就松绑了小矮妖,小矮妖一被松开,就立刻冲上前去。他飞快地取回之前掉落在地的短木棍。

“噢,这才像样,就这样!”

黛德丽痛苦的尖叫将伊拉斯谟的注意力转回到她和西贝拉两个卫兵的战斗中。罗马人手中短剑划出一道迅疾的光影,划伤了她的肩膀,她的肩上立刻涌出鲜血。她愤怒地咆哮起来,将手中的木棍一端飞速扫到对手脚下,另一端顶进希腊人的肚子,给自己争取了片刻喘息的机会。从伊拉斯谟的角度来看,伤口不大,但挂着伤就大大降低了她获胜的可能性。她的敌人从两边同时朝中间夹击,逼迫她挥舞手中武器周旋,让他们不敢靠近自己,也不敢靠近帕特里克和他的铃铛。事实上,伊拉斯谟此刻稍稍心安一点,目光和心思全部聚集在激烈的打斗中,这两个狂暴的武士似乎更想要杀掉黛德丽,而不是越过她。失去他的守护者,也不算是胜利。

“你们怎么了?”黛德丽嘲讽两个对手,“一个女人对你们两人,也消化不了,是吗?”

她脸上沁出汗珠,提醒伊拉斯谟她的力量也不是没有穷尽的。她现在势单力薄,对手是两位训练有素的战士,其中一人对她发出致命一击只是时间问题。他们现在已经将她推入防御的被动地位。

他不能让她独自战斗!

臂弯中的婴儿是个累赘,伊拉斯谟着急地四处查看。有没有什么安全的地方可以妥善安置这个婴儿呢,然后去帮黛德丽的忙?

一只小手轻轻拽了一下他的裤子。他低头,看到小矮妖站在他身旁,这个小精灵的头顶刚刚与图书馆员的膝盖对齐。

“嘿,图书馆员!”小矮妖举起他的短木棍,“愿意用这个武器交换婴儿吗?”

伊拉斯谟只犹豫了片刻。尽管眼前这个小矮妖明显对这个特别的孩子尤为关注,这点存疑,不过图书馆员亲眼所见的事实使他明白:小女婴在小矮妖的手里要比落到无情的毒蛇兄弟会手中更安全。

“照看好她。”伊拉斯谟说着把婴儿交给了小矮妖。

“你放心,我向你郑重保证。”小矮妖将手里的短木棍交给他,“现在,那位勇敢的女士需要你的帮助!”

伊拉斯谟根本不需要催促。他将结实的短木棍握在手中,木棍在他手中显得格外短小,他转身去看战斗情况,恰好看到罗马人正从黛德丽后面扑过去,黛德丽正忙着痛击希腊人,希腊人朝黛德丽猛砍和猛劈时嘴里还爆发出一连串令人毛骨悚然的喊杀声,吸引了她的所有注意力,将她脆弱的后背留给罗马人。黛德丽是伊拉斯谟见过的最好的武士,但是,她脑袋后面毕竟不长眼睛,也没有额外的一双手应付敌人,不像几年前他们在撒马尔罕[11]遇到的那只流着口水的镇墓兽。

那东西是可以计入当年年鉴的怪物了……

但眼下,不是回忆往日探险的好时候,不能耽误一丁点时间。伊拉斯谟提着短木棍冲上前去,用力一击,“啪”的一声,正好打在罗马人的脑袋后面,只离罗马人把短剑刺进黛德丽的身体差了几毫秒时间。挨了这一下,罗马人摇摇晃晃,跪倒在地上,尽管只是暂时的。伊拉斯谟放松地缓了口粗气,不敢去想刚才黛德丽差点丧命。打完这一下,他的胳膊被震得发麻,心脏也扑通乱跳。他是个学者,不是战士,但他明白:有些时候一根结实的木棍比引用一段名家言论更方便顺手。

至少,暂时来看是这样。

“背后袭人者,终会被偷袭。”他说起俏皮话,“虽然这不是谚语,但胜过谚语。”

“干得好,图书馆员!”黛德丽夸赞他,就好像她脑袋后面真的长了一双眼睛似的,“我以后可以教你功夫,把你培养成斗士。”

“这话听起来可是非常浪费我这么深的教育背景!”

“随你心意,”她回复,“我的工作就是保护你那装满知识的脑袋完好无损!”

不再被前后夹击的她,现在对手就是面前的希腊人,就在她还没重新占上风时,希腊人挥动战斧用力一击,劈断了黛德丽的武器,黛德丽两手各握着一截儿断掉的木棍。

“现在怎么样,小姑娘?”希腊人哈哈大笑,停下来欣赏自己的胜利。

“看起来挺锋利,”她回答,“我想,你欠我一件武器。”

她手腕轻轻一转,将左手中的半截木棍反手举起,朝希腊人猛掷过去,就像掷标枪一样。木棍坚固的箍起顶端不偏不倚地打到那人两眼中间,导致他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狂乱地挥舞着斧头。第二次投掷打中了那人的肩膀,使得他的胳膊顿时失去了知觉。疼痛难忍中,他手里的战斧掉落,斧子划过半空,稳稳地落在黛德丽的手中。

“这个也不错。”她说。

伊拉斯谟注意到,突然间,又是他们在打斗中占据优势地位了。在罗马卫兵还没完全站起来之前,他用手里的短木棍又敲了一下跪在地上的罗马人的脑袋,另一边,被缴走武器的希腊人也站立不稳地踉跄着,趁他不注意扔过去的木棍给他脸上和肩膀留下难看的淤青。两个卫兵的状况都很惨,而西贝拉夫人——

“伊拉斯谟!”帕特里克大声喊,“小心!”

西贝拉像一条进攻的眼镜蛇一样朝他扑过去。她的耳朵滴出鲜血,也许耳朵最终被帕特里克那神圣的响亮铃音给震聋了,所以她不再惧怕铃铛的声音了。趁伊拉斯谟不备,她从后面困住他,用自己巨蛇一样的下身缠绕住他,张开血盆大嘴,那嘴比任何普通人类的嘴都要大,露出一对尖利的毒牙,毒牙上面滴着毒液。伊拉斯谟的耳边传来“嘶嘶”的蛇语,分叉的蛇信子突然从她双唇间伸出来,她的头朝后弓起,只差几秒钟就将毒牙咬进图书馆员的脖子。

“放开这位好先生!”帕特里克命令她,“我还为你带来了另外一份礼物!”

他赶紧出手,把一种普通黄铜烧瓶里面的液体泼向西贝拉夫人恶魔般扭曲的面庞。圣水溅落到她脸上,像硫酸一样灼烧起她的皮肤。随即,她痛苦地发出“嘶嘶”叫声,被烧焦的肌肤腾起一团团白雾。她连忙向后缩回脑袋,远离伊拉斯谟。伊拉斯谟的身上也被洒上了圣水,但却没有她那样夸张的结果。他眨眨眼,甩掉水珠,看见黛德丽挥舞着缴获的斧子飞速朝他奔来。

“伊拉斯谟!”她高喊,“蹲下!”

他立马蹲下来,就听见斧子“嗖”的一下飞过他脑袋,正好把西贝拉的头从身体上斩落。他听到被切断的头颅“铛”的一声掉落到祭台上。

献给克罗姆天神的祭品?

西贝拉身体软弱无力地瘫在地上。伊拉斯谟缓出一口粗气,后怕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只是为了确定一下自己确实逃离了毒蛇的致命一咬。他的视线转移到祭台上,西贝拉凶猛的大嘴还一阵阵抽搐着开合,那几秒似乎无比漫长。但最终,她的嘴巴合上了,狭长的眼睛永远地凝固了。

帕特里克用手画了个十字。黛德丽的反应是非常符合个人特点的直率。

“很久之前就该这么了结她。”她说完,转过身看看被制服的卫兵,他们忽然发现自己陷入没有头领又被动万分的困境。她残忍地对惊呆的两人笑起来,“下一个是谁呢?”

两个卫兵转身就逃,飞一般慌乱地跳出石阵,跑进黑夜中,顺着高山陡峭的山坡跌下去,撞击声、咒骂声和卵石被踢开的“咔嗒”声此起彼伏。

“走吧,黑暗的奴仆!”帕特里克对着他们高喊,摇动手里的铃铛,“离开这座绿宝石海岛,永远也不许回来!”

忽然,伊拉斯谟发现:在混乱中,小矮妖不见了。他环视了一圈山顶,没有看到小矮妖的踪迹,小矮妖已经带着那个不知名的女婴溜走了。

当然,他们丢失的不仅仅是这些。

“黄金锅!”黛德丽后知后觉,“锅丢了。”

“是这样。”伊拉斯谟承认。小矮妖留下的东西,只有他手里的短小木棍,那是小矮妖之前请求伊拉斯谟用来交换遭受生命威胁的婴儿的。“看起来,我们的小矮人朋友在我们都忙着应付敌人的时候,带着小婴儿和黄金锅潜逃了。”

“正是小矮人族的行事作风,”帕特里克说,“你眼睛看向别处一会儿,再回头就发现自己两手空空了。”

伊拉斯谟认真思考整晚的事情,“我很疑惑,为什么西贝拉夫人会这么急切地想要小矮妖手中的黄金呢?”

“你是说有什么表象之外的原因?”黛德丽问。

“数千年来,毒蛇兄弟会已经积攒了很多财富,所以,我不明白,就为填充保险柜,她走这么远来掠夺财宝?”伊拉斯谟轻托下巴,陷入沉思,“她要的东西,绝对不止财宝这么简单。”

“也许,她要寻找的,是魔法黄金?”黛德丽猜测。

“很有可能。”伊拉斯谟在脑中记下,等他回到图书馆安顿好以后,他一定要对仙境黄金和它潜在的功用做一次详尽的研究,“但现在,我想我们可以说,我们还是有点运气的,称得上是胜利。我们不仅拯救了一个无辜的婴孩,让西贝拉没有得到黄金,而且我们还将毒蛇兄弟会驱逐出了爱尔兰,也许是永远的。”

“希望能如愿吧。”帕特里克说。

“没有你慷慨的帮助,我们无法成功,”伊拉斯谟对传教士说,“有你做我们的向导和完成任务的同伴,我们太荣幸了。”

“你是一个大好人,”黛德丽同意地说,“一位真正的圣人。”

“圣人?”帕特里克对这一称谓不太接受,轻声笑起来,“也许有一天会是吧,愿上帝保佑,但现在还远不是呢。我只是一个普通卑微的传教士。”

“没错。”黛德丽用带有嘲讽的语气说。她竖起大拇指,指向伊拉斯谟,“喏,这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图书馆员。”

西方天空开始放亮了,就在大海的尽头,危机重重的漫长黑夜即将过去,新的一天即将来临。尽管两手空空,但伊拉斯谟还是想和黛德丽尽快回到图书馆。他心中不禁犯嘀咕,那个小矮妖——还有那个他们今晚救下的不知姓名的小婴儿,他们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呢?

但那也许是另外某一天需要解决的谜团了。

注释

[1]盖尔语,古时爱尔兰当地使用的语言。——译者注

[2]矮妖,爱尔兰传说中的一种像小矮人的魔法精灵。他们是财宝的守卫者。小矮妖身穿绿色衣服,长相都很老。传说当人们抓住一只小矮妖后,可以要求小矮妖帮助自己实现一个愿望。——译者注

[3]凯尔特人,西欧最古老的土著居民之一,后人大部分生活在爱尔兰、英国和法国三地。——译者注

[4]鹰之栈(Cruachuan Aigle),爱尔兰传说中的一座山丘,是丰产之神克罗姆(Crom Dubh)的避难所。——译者注

[5]克罗姆,爱尔兰传说中主管丰产的神明。古代凯尔特人在祭祀克罗姆时,需要献祭活人,将当作祭品的活人头颅砍掉。——译者注

[6]拜占庭,曾是东罗马帝国首都,现为土耳其首都伊斯坦布尔。——译者注

[7]阿卡德,是公元前2000年前两河流域产生的文明。——译者注

[8]前亚当时代是指基督教中上帝创造亚当之前的时代。——译者注

[9]中世纪,天主教的传教士也要行削发式,与中国僧人的剃度出家不同的是,基督教士是将头顶的头发剃光。——译者注

[10]哈德良长城,罗马帝国攻陷不列颠岛后修建的防御工事,是古罗马帝国的西北边境。——译者注

[11]撒马尔罕,中亚最古老的城市之一,是古丝绸之路上的枢纽城市,曾是古帖木儿帝国的首都。——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