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宾客,垂钓吟诗

袁世凯住进洹上村后,深居简出,过着“闭门养疴”的日子。他平日有这样几项活动:陪伴家人,特别是与来园养病的三兄袁世廉游园闲话;兴办家塾,聘请教师教育子女,订有《袁氏家塾训言》;接待访客,回复来信,积有书信稿七百四十多封。而最为外人熟知的,则是作诗和垂钓。

碧峰洞

临洹台,在南垣之下

袁氏少时应科举,曾从周文溥学诗,“昼夜并进”,下了一番功夫,具有诗文基础。他参加光绪五年己卯(1879)乡试落榜,“乃倾箧举所作诗文付之一炬”,从此投笔从戎,直到退居洹上,这才重拾诗兴。(《容庵弟子记》)

民国间,袁克文和其兄袁克定分别给袁世凯刊印了诗集。袁克文搜集其父诗作十五题十七首,以及陈夔龙等十七人的唱和四十五首,编成《圭塘倡和诗》,自己手抄石印行世。他在跋中说:

家大人以足疾致政归田,课耕训子之暇,间以吟咏自娱,宾友酬和,积稿累寸。大人辄以示克文,因次其目录,都为一编,命曰《圭塘倡和诗》云。宣统庚戌项城袁克文写记。

是此集编成于宣统二年。王式通序署癸丑十一月,则书印成当在1914年。书中袁世凯自署“容庵”,是他在丁丑戊寅之际起用的别号。“圭塘倡和”则用彰德掌故。元人许有壬致仕,于相城之西得康氏废园,凿池其中,形如桓圭,因以“圭塘”为名,日与宾客子弟唱和其间,积成《圭塘欸乃集》二卷。宋金之相州即明清之彰德,许、袁二人退居酬唱情形又复相似,故寒云以《圭塘倡和诗》名集。

《圭塘倡和诗》袁克文手书封面,民国四年(1915)费树蔚重印本

袁克定刊印的《洹村逸兴》,用珂罗版影印袁世凯手书诗稿十二题十五首。克定跋云:

清年,先公家居养疴,莳花种竹,吟咏其间,如谢太傅临安山中,有伯夷不远之慨。诗中“连天风雨三春老,大地江河几派流”之句,已成谶诗。先公从戎前应贡举帖诗,题为“九月肃霜”,有“重门惊蟋蟀,万瓦冷鸳鸯”句,见者惊奇。先公仕清在宰辅,但知翼戴二圣,镇摄八方,遑有东山寄兴之暇,洹上杂咏,可作中华民国虞歌观,亦可〔作〕中华民国纬文观。不肖男克定恭识。

《洹村逸兴》中影印的袁世凯《登楼》等诗稿及袁克定《洹村逸兴》跋

此集出版于袁世凯死后,未知具体年月,原稿现藏近代史所。

这两本集子,除去重复,共录得袁世凯诗作十八题二十一首,并青年时断句一首。这也是可信的袁世凯全部诗作。

以前研究袁世凯的诗,均据这两个本子,但实际上,袁诗更早前已刊行流传。宣统二年,吏部主事、大学堂文科监督孙雄辑刻《道咸同光四朝诗史甲集》,在卷五收入袁世凯诗十题十一首,占全部袁诗一半少强。在题注中,孙雄说袁诗“由周玉山年伯录示”,周玉山即周馥。

这些诗由周馥抄给孙雄,但经过袁世凯的同意。宣统二年七月六日,袁世凯致孙雄信中说:

弟养疴乡里,寄兴耕渔,偶托篇章,不过山野之间,自适其乐,未敢出以示人,乃蒙甄采及之,弥增惭恧,还乞斧削,然后登选。其中有稍觉伤时者,仍不可滥入。是为切嘱。附奉二百金,聊助剞劂之费,略例中断断不必登布也。

孙雄《道咸同光四朝诗史甲集》中收录的袁世凯诗,宣统二年十二月刻本

袁世凯不仅同意孙雄将自己的诗选入《诗史》,还暗助二百两供其刻书。从一明一暗的态度可见,他不希望外界知道自己与朝官往来,但希望诗集顺利刊行,能让社会知道他正诗文自遣,享受退居生活。

选入《诗史》的诗,均包含在袁家自刊的两本集子中。《园成约诸友小饮》,在《圭塘倡和诗》中诗题改为“春日饮养寿园”,据知养寿园建成于宣统二年(1910)春,大多数诗作于是年春夏。在社科院近代史所的档案中,存有一份此诗原稿,诗题也作“园成约诸友小饮”,并有某人的批改。袁世凯原诗为:

背郭园成别有天,盘飱尊酒集群贤。移山绕岸遮苔径,汲水盈池放钓船。满院莳花媚风日,十年树木拂云烟。劝君莫负春光好,带醉楼头抱月眠。

此人改动颇大:

背郭园成别有天,山食村酒集高贤。叠岩便可遮苔径,聚水何堪放钓船。一院闲花媚晓日,十年高树拂晴烟。相期不负春光好,看月楼头未肯眠。

如此修改的诗稿,档案中还有数首,改动之处袁世凯均未采用。这似可说明,诗确为袁氏亲笔,否则就不必费此周章了。

不少民国诗话写到袁世凯的诗,现引王逸塘《今传是楼诗话》一则(三五七),以见袁诗风貌和时人评骘。

项城袁公,一字容庵,彰德养疴时,自号洹上渔人,有《烟蓑雨笠一渔舟》图,曾以摄影见赠,并题诗云:“百年心事总悠悠,壮志当时苦未酬。野老胸中富兵甲,钓翁眼底小王侯。思量天下无盘石,太息神州变缺瓯。散发天涯从此去,烟蓑雨笠一渔舟。”公起家华胄,少负雄才,于诗自非所措意,实则即论馀事,亦大有可观。罢政后筑养寿园于洹上,优游林下,得句较多。其《次王介艇丈养寿园韵》云:“乍赋归来句,林栖旧雨存。卅年醒尘梦,半亩辟荒园。雕倦青云路,鱼浮绿水源。漳源犹觉浅,何处问江村。”又《次均》云:“曾来此地作劳人,满目林泉气象新。墙外太行横若障,门前洹水喜为邻。风烟万里苍茫绕,波浪千层激荡频。寄语长安诸旧侣,素衣早浣帝京尘。”又《春日养寿园》云(诗见上,略)……《春雪》云:“连天雨雪玉兰摧,琼树瑶林掩翠苔。数点飞鸿迷处所,一行猎马疾归来。袁安踪迹流风渺,裴度心期忍事灰。二月春寒花信晚,且随野鹤去寻梅。”《雨后游园》云:“昨夜听春雨,披蓑踏翠苔。人来花已谢,借问为谁开。”《啸竹精舍》云:“烹茶檐下坐,竹影压精庐。不去窗前草,非关乐读书。”《登楼》云:“楼小能容膝,高檐老树齐。开轩平北斗,翻觉太行低。”公固不期以文事自见,然使当日无休官之举,未必有觅句之闲,即谓造物玉成,亦无不可。又以诗境论之,“钓翁眼底小王侯”、“一行猎马疾归来”等句,硬语盘空,固是英雄本色,寻常文士,正未可同年而语。

诗话开头提到的《烟蓑雨笠一渔舟》题图诗,现已被看作袁诗代表作,但并不在上述三种诗集之内。虽然王逸塘说这是袁世凯所赠照片上的题诗,但我觉得相当可疑,因为不仅诗的言辞鄙陋,也与袁氏境遇全不符合。

静乐楼,《登楼》诗所登应即此楼

且看第一联“壮志当时苦未酬”,袁氏罢官之前,官拜军机大臣,位列三公,如果这也算“壮志未酬”,他的志向究竟是什么?第三联,“思量天下无盘石,太息神州变缺瓯”,当时既无战争,也未割地,如此作诗,难免触动忌讳,授人以柄。其馀各句,也均不合袁世凯以权臣被朝廷猜忌驱逐的处境和韬光养晦、惟求自保的心境。对“稍觉伤时”的作品,他都切令“不可滥入”选集,又怎会题写这种诗四处送人呢?

说实话,这首诗很像是旧小说中的定场诗,它最早的出处,也来自小说家言。1916年10月印行的《袁世凯轶事续录》,卷三有《吴北山代笔题诗》一则:

项城归隐圭塘时,颇欲以名士自命,留连诗酒,盛称一时,于是有《圭塘唱和集》之刊。项城于文艺实非所长,或谓集中诸作,多为其次公子豹岑代笔。今观其诗,亦不甚佳,浅显率直,大类项城自为,盖豹岑之作,较之犹胜一筹也。或又谓系吴北山代笔,盖北山文字虽工,然当代作之时,苦仿项城手笔,有意肤庸,使人不疑为赝鼎也。当是时,项城有《烟蓑雨笠一渔舟》之照,项城披蓑戴笠,作渔翁装,坐于船尾,手执钓竿。船头立一男子,执篙刺舟,为其某公子。旁衬以芦苇断桥之属,确是渔家风景。其照则用西法摄影,较之彩笔传神,尤为逼肖。上端题七字,即“烟蓑雨笠一渔舟”是也。旁有七律四首,款署容庵自题,诸名士和者,约十馀家,然唱和之什,均不见于《圭塘》一集,不知何故。或谓原作四首,乃系北山代笔,项城深不满意,故屏而不录也。兹录之如左,诗虽不佳,惟项城所不满意者,究不知在何处耳……四律之中,末一首(按即“百年心事总悠悠”一首)尤足见其目中无人之概,确肖项城吐属,即曰北山代作,亦云善揣摹矣。

这位野史氏不知何人,所作《袁世凯轶事》和《续编》,类多无稽之谈,此处更是一口气录了四首袁氏自题《烟蓑雨笠一渔舟》诗,诗语均和实情不符,应是好事者所为,文中说是代笔,不无道理,但未必吴北山所代。北山即吴长庆之子吴保初,也在圭塘唱和同人之列。

袁世凯在养寿园,确曾广为散发他披蓑垂钓的照片。袁克文说:“一日,泛小舟于汇流池,先伯(袁世廉)戴笠披蓑,危坐其中,先公则执楫立于后,使克文以镜摄之。影成,印数百纸,分致戚友焉。”《容庵弟子记》也说:“常弄舟小池,清泉公(袁世廉)披蓑垂纶,公持篙立船尾。好事者流传照相,遐迩请索,几无虚日。”

宣统三年(1911)五月出版的第八卷第四号《东方杂志》,还发表了一组题为《养疴中之袁慰亭尚书》的照片。第一幅为两个人操舟垂钓照,图注为“尚书之娱乐(垂钓者为尚书,持篙者尚书之介弟也)”。早前,人们对垂钓者为袁世凯并无异议,但2010年张华腾在《文博》发表《洹上渔翁垂钓照考释》,引据上述《洹上私乘》和《容庵弟子记》的说法,考定垂钓者“绝不是袁世凯”,而是袁世廉。

袁家热衷于散发这类照片,是和刊印诗集一样的引导舆论之举,表明袁世凯安心养病、不涉世务,以消除当权者的戒心。因此他不可能在照片上题写那些“目中无人”乃至语涉违碍的诗句,否则他患的就不是足疾,而是心疾了。王逸塘所言袁氏赠图题诗,究竟如何,尚须考实。

无论吟诗还是垂钓,都带有明显的表演色彩,离不开养寿园这个舞台。

《东方杂志》刊发的袁世凯兄弟垂钓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