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能送你到这了。”
林嘉树俯下身子,拍了拍陈述白的肩膀,一副加油打气的神情,然后转身离开。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轻,陈述白深吸了一口气,朝前推动着自己的轮椅,不时地抬头打量着周围的环境。他继续前行,一眼望去,整个会议室被划分成了五个设计风格迥异的区域,对应了亚洲、欧洲、非洲、美洲和大洋洲的文化背景,而主席台的设计上仍然沿用了联合国传统的蓝白色,只是那曾经非常熟悉的联合国旗,有了些许改变,象征和平的橄榄枝和世界的投影仍然在,只是在旗帜的正中央,多了一个像是空天飞机又或者是未来的太空战舰的微缩俯视图。
迈向星辰大海的联合政府,陈述白的脑中在那一刹那,闪现出了这个新旗帜的意义。
此时,巨大的会议室内已经坐满了人,看到推着轮椅的他走进来,刚才还有些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间安静了下来,他打量的眼神,直接面对面地撞上了人群的注视。
他仔细看了看那些人,发现其中不乏全球各国的精英科学家、将军和政治家。
例如坐在美洲区域第一排左数第三位的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的中年绅士,那正是古巴社会主义共和国新的领导人,西尔维斯特.洛佩斯。
在迪亚斯.卡内尔和卡斯特罗兄弟之后,他带领整个古巴在短时间内完成了以市场为导向的经济改革,突破了美国的经济封锁,GDP全球排名年年攀升,人民的生活水平也得到了很大的提高。军事上,作为军事将领出身的他毕业于东方大国某军校,通过频频与东方大国“交流互动”,拿到了大量先进的、性价比极高的外贸武器和配套弹药、备份零部件。可以说,西尔维斯特.洛佩斯成功地又一次为古巴创造了奇迹,古巴作为新兴的军事、经济强国,很快在中美洲崭露头角,有了一席之地,自然也与美国产生了不可避免的矛盾。
可是今天,他的旁边坐着美国国防部长威廉.沃克,他们虽然没有像朋友一样侃侃而谈,却仍然在有一句没一句地讨论着些什么话题。
陈述白很显然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他也没有心情去仔细地偷听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因为他的思绪早就飘得很远了。
这倒不是因为自己的一生都要搭进去拯救人类文明而感到悲伤,恰恰相反,他感到有些莫名的兴奋。
他记得青年时期,自己酷爱三国,只是年少时,喜欢刘备,所谓正统,再年长了几岁,便更爱曹操。
曹操曾青梅煮酒论英雄道,“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
家庭条件从小富庶,接受精英教育的他,却从未感受到他人对他的认可,所以他一直渴望着成为英雄。
现在,有这么一个足以让他青史留名的机会,他又怎么会悲伤。
然而,他对自己如何赢下80年后的战争而感到迷茫,或者说,他没有对胜利的信心。
“我究竟有什么特殊的?”
这个问题,陈述白想了几个月,也没有找到答案。
五年前至今,他和叶洛歆丝毫也没有发生什么变化,无论是智力,体力。
可是现在他不得不面对这个问题了。
齐刷刷的掌声响了起来,将他的思绪带回了现实,无数的人起身,朝他敬礼又或者是点头致意。
坐在过道边上的英国首相非常热情地站了起来,激动地握了握他的手,紧接着向他介绍了MI6(又名军情六处)的局长,理查德.斯卡利特,一个典型的欧洲人,身材高大,五官深邃,眼神中透露着看穿一切的力量,最令人惊讶的是他那一头红发,如果不是染的话,非常少见。
在这之后,无论是美国总统、国防部部长、中情局局长,还是第三世界国家领导人、各国精英科学家、工程师,都在热情地向他表达敬意。
他不停地向一位又一位知名人士打招呼,愈发觉得疲惫,直到主席台上的赵将军邀请他上台讲话才松了口气。
“你看下宣誓词,熟记一下,一会也会有提词器。”赵将军一边低语着说,一边将一张卡片递给他。
陈述白接过卡片扫了一眼,卡片上的段落不长,无非是一些,“捍卫人类文明”“坚守人类文明的普世价值”之类的虚话。
赵将军示意他开始宣誓,陈述白也大致记住了那短短几句话。
“我宣誓,我将坚守人类文明的普世价值,维护人类的自由与平等…”他的语气异常地平静且没有波澜,直到主席台下,一个满头银发的男子伸出了他的右手,中指和食指交叉。
他愣了片刻,他很熟悉他,Dr Guenter Moebus,他在谢菲尔德大学读书时候的导师,世界著名的纳米材料专家。
当时,刚刚接触欧美精英教育没几个月的他,即将迎来他的第一波考试。考前,他的思绪异常地慌乱,只能窝在呆萌图书馆的沙发上,靠着喝一罐罐红牛强撑着自己,不停地翻看着slides上的知识点和往年的卷子。
正在他最紧张的时候,从旁边路过恰好看到他的Dr Guenter Moebus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抬起迷离的眼睛看向导师,只见他微笑着看着他,一边手中食指与中指交叉,一边说道,“fingers crossed!”
在西方国家的文化中,这是祈求好运的意思。
第二天的考试,他低分飘过,却也记住了这句“fingers crossed”。
他的眼眶突然有些湿润,嘴角微微上扬,说完了最后一句誓言,“...我将坚定不移地为人类文明战斗至最后一刻。”
会毕,明亮的灯光被依次关闭,各国政要、将领还有科学家们也开始各自的安保人员和苍穹特种部队各分队的保护下离开。
陈述白深深地叹了口气,正准备赶紧离开这片是非之地,毕竟那种无可奈何的无力感令人窒息。
刚刚走出两步,一双有些粗糙的手搭在了他的肩上拍了怕,他下意识地停了下来,侧过身子,借着昏暗的灯光,他可以看到眼前的赵平将军,眼神中流露出一种的很复杂的神情,那既是同情,也是无奈,更是决绝。
“我很抱歉,但我很感谢,你接受了薛定谔计划。”
陈述白还是没忍住发出一阵嘲笑声,阴阳怪气地问道,“您真幽默,难道我真的可以拒绝吗?!”
将军没有说话,陈述白也不再理会,头也不回地径直往前大踏步走去。
“可以,真的可以。”
陈述白愣了一下停下了脚步,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赵将军。
“你要拒绝吗?”赵将军淡淡地继续问道。
陈述白仍然看着他,眼神却渐渐地从困惑变成坚韧,“不,我接受。”
“我知道你会接受。”赵将军似乎是有些疲惫了,直接坐在了过道靠窗的一张沙发上,示意他也坐下。
等他瘫软在柔软的沙发上,赵将军才继续叙述下去。
“薛定谔计划给了你非常高的权限,不夸张地说,你现在手握的权利,比人类历史上任何一个皇帝乃至独裁者所拥有的权利都大的多。面对这样大的权利诱惑,‘猫’的选择,很显然不能是自愿的。因为我们不能排除,你佯装同意却给自己谋私利,毁掉了人类文明的未来。换句话说,薛定谔计划的人选不能征求你们的同意。于是,我们设计了一个人工智能‘水晶球’,它将你的行为模式、心理状况、学历等等参数代入其自己的公式计算,得出的结果是,你为人类文明战斗至最后一刻的概率高达99.8%。”
“这也是为什么,叶洛歆落选的原因。”赵将军话锋一转,提及了叶洛歆,“她的概率,不到10%,很显然,她不具备成为‘猫’的任何参数。”
“所以,你是唯一的‘猫’!”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将军。”陈述白低垂下头,感到眼睛有些酸,“我什么也做不了。”
赵将军轻轻地点了点头,表示理解,然后说了一个故事。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1987年,我17岁,虚报了年龄,心里怀着满腔热血去当兵,没几个月就奔赴越南前线保家卫国。那是老山轮战的最后几年,我所在的连队被分散在几十个猫耳洞内。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2月8日,我所在的阵地遭到越军的猛烈强攻,我们一个班,全体阵亡,除了我。天黑的时候,我一个人躲在猫耳洞里清点武器,旁边就躺着班长的尸体,为了救我,他用身体压住了手榴弹,然后被手榴弹炸得千疮百孔。猫耳洞里到处都是碎肉和血,随便抓起一把碎石块,基本上都能挑出几块破片和弹头。我已经筋疲力尽,还负了伤,唯一能依赖的不过一把56冲和几颗手榴弹,而向我包围而来的敌人,至少有一个连。庆幸地是,在我打光最后一颗子弹准备拉响光荣弹时,我终于在凌晨等来了支援。可是后来,无数个夜晚,我都能梦到战友他们血淋淋的样子,我放不过自己了,哪怕我尽力了。”
“很快,战争结束了,可我的战争没有结束,和平,是需要通过赢得一场又一场战争来实现的。”赵将军站起身,拨弄着走廊旁的艾菊,言语间突然变得些许难过,“曾几何时,世界趋于大同,和平的曙光似乎就在眼前,可我却没有想到,有一天,入侵者会来自这片绚烂星空。”
赵将军抬起头,看向落地窗外,透过单向玻璃望去,夜幕已经降临,在穹顶的超清显示屏上,银河中的每一颗星星都尽收眼底,或明或暗地发着光。
“我应该是看不到人类赢得战争的那一天了,但我有一种预感,人类文明的未来可能真的在你身上,孩子。”赵将军说着说着,露出了久违的轻松与微笑,语气中充满了肯定与骄傲,“尽力去做就好,如果你真的赢不了,也放过你自己吧,孩子。”
陈述白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也向落地窗凑了过去,仰头看着这片“虚假”的星空。
虽然知道,凭借肉眼,绝无可能看到外星舰队的航迹,但他仍然不肯停下去仰望浩瀚的星空。
宇宙究竟有多大?
人类的文明不过四五千年,对宇宙的探索不过半个多世纪,最远的旅行者一号却也仍然没有飞出太阳系。
他还记得,距离人类最近的恒星系统就是半人马座α星系,距离太阳系4.24光年,传说中的三体人故乡。
在宇宙的尺度里,这已经是非常渺小的单位了,然而对于人类现有的科技来说,可能是数万年的不归路。
即便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人类文明都将被困在这座叫太阳系的监狱里。
可是,在奥尔特云外,外星人正在以略高于百分之一光速的速度袭来,80年后,太阳系将不再是监狱,而是人类文明的墓地。
在绝对的科技实力差距面前,他的努力,可能没有任何意义
文明的意义,是什么?
他不停地问自己。
我不知道答案,但兴许寻找意义的过程,就是答案。